刘育熙 尊学重教代代传
2017-05-12王海珍
王海珍
刘氏家族尊学重教以及先辈的言传身教,都对刘家后人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刘氏兄弟以及刘氏后人之间亲睦有爱彼此帮扶,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与向心力也成为他们不竭的精神倚靠
一个人的成功固然涉及时代背景师承关系、文化氛围等多元因素,但家学渊源无疑是不可忽略的一环。江阴刘氏家族整体成功,离不开家学渊源,累世相传,潜移默化。
钱谦益曾说:“盖不独先河后海,礼不忘始。而家学渊源,名教积习,亦有可以考见者焉。”刘氏家族到底有着怎样的家风与家学呢?为何刘氏后人在中国近代史百余年间都能够站在文化的浪潮中,一直葆有百舸争流的激涌又有着沉潜入海的深沉?让我们走近刘氏家族听一听他们的家族故事吧。
刘氏家族代有人才出
“江阴刘氏三杰”在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的地位与成就,简要概之:大哥刘半农,中国近代著名的文学家、语言学家、摄影学家。他一生追求真理,积极投身革命,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之;二哥刘天华,中国现代民族音乐事业的开拓者,作曲家、演奏家、教育家,中国现代民族音乐的一代宗师;三弟刘北茂,是我国现代著名的二胡演奏家、作曲家、教育家。
刘氏三杰之后,个个成就不凡。刘半农的长女刘育厚(小名小惠),是上海外语学院教授、翻译家。长子刘育伦,水利水电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次女刘育敦,辅仁大学毕业,长期从事编译工作,多次被评为国家纺织工业部和上海市先进工作者。
刘天华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刘育毅,著名结构专家。女儿刘育和是中央音乐学院资深钢琴教授,刘育和与著名雕塑家丈夫滑田友的婚姻由周恩来总理做媒。三子刘育京,国家卫生部消毒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消毒学奠基人之一,曾荣获国际消毒学会授予的“基尔默纪念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刘北茂育有三子,长子刘育亮幼年夭折,次子刘育辉,长期从事英语教学工作,并著述颇丰;三子刘育熙,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著名小提琴家,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
一门刘家,如何出来如此多人才?在刘氏后人刘育熙的眼中,刘氏家族尊学重教以及先辈的言传身教,都对刘家后人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刘氏兄弟以及刘氏后人之间亲睦有爱彼此帮扶,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与向心力也成为他们不竭的精神倚靠。
让刘氏后人感念至深的则是一位姓夏的女子,如果没有这位姓夏的女子,那也没有了刘氏家族百余年的文化血脉延绵。可以这样说,一位普通女子的坚韧与顽强,无形中为中国近代文化史贡献了如此多的惊喜与辉煌。
江阴一直具有优良的文化传统,当地读书风气盛行,刘氏三杰的曾祖刘荣、祖父刘汉,都是读书人。祖母夏氏也是出生于书香人家。祖父刘汉是道光年间的国学生,可惜天不假年,刘汉英年早逝,去世时年仅33岁,也无子嗣,留下夏氏孤苦伶仃一人。
夏氏个性中的要强与坚韧便在这一刻开始显现。很多人劝她投奔娘家兄弟,寻得一个安稳之所,但夏氏一心自强,要靠自己的力量重振刘家门楣。因无子嗣,她便去江阴乡下一个名叫三甲里殷家埭的小村庄(现划归张家港市)一个贫困的刘氏本家过继一个儿子。当时那位刘氏本家有三子一女,得知夏氏要来领走他们中的一个,都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愿离家。夏氏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说着,将来一定不会亏待孩子,要供他读书识字。三个时辰等待劝说之后,这家最小的男孩,五岁的老三从床底下爬出来,主动跟着夏氏回到了江阴。这个孩子就是刘氏三杰的父亲刘宝珊。
夏氏从江阴乡下领来了刘宝珊,从此开始母子二人的相依为命。一次机缘巧合,善良的夏氏去乡下访亲,从冬日的冰河上捡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弃婴。夏氏精心照料,教她识字读书,后来见这个女孩伶俐又孝顺,又让她做了童养媳,这便是刘氏三杰母亲蒋氏的来历。
刘氏三杰的父母亲都身世凄苦,但因为有祖母夏氏的坚强勤奋,日子虽然清贫但也温暖有爱。夏氏笃信佛教,待人宽厚,但对儿孙的学习却十分严格,她时常用自己的遭遇来教育子女,要求他们发奋努力。当时夏氏有几间房产,她本可以把多余的房子出租来增加收入,但她效法孟母三迁,一定要为孩子找到合适的邻居,所以在选择房客时就特别认真。经过几次遴选,夏氏将第一进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以很低的租金租给一位穷教师王先生办私塾,王先生为人正直,教书勤勉,深得夏氏的尊敬。宝珊就跟着先生认真读书了。宝珊从小聪明过人,又能用功读书,深受王先生的赏识。经过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刘宝珊终于在光緒二十二年,26岁时考上了秀才。夏氏忍苦成家,江阴城里对刘家刮目相看,一时间贺客盈门,与以前门可罗雀的冷清景况成了鲜明对比。由此,夏氏感慨万千:“我希望的是患难时的帮助,而不是成功后的恭维。”并且谆谆告诫宝珊夫妇:“今后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要做雪中送炭的人,切勿做锦上添花的人。” 她也教育儿孙要尊重体谅他人,做人要正直,有志气,刚正不阿,不要随波逐流。这是她留给后代的精神遗产,深深地影响着刘氏后人。
温厚淳良的家风与言传身教的影响
刘氏三兄弟出生成长的年月,正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激荡最为黑暗的时刻。1891年,刘半农出生,四年后二弟刘天华出生。1903年,比大哥刘半农小12岁的三弟刘北茂出生。20世纪初的中国,可谓内忧外患,民主主义革命运动的火种开始萌芽,传播新思想文化运动也蔚然成风。刘半农与刘天华率先感受到了这一趋势,两人先后考入当时具有新学一流师资力量的常州府中学堂。
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当时由于刘宝珊夫妇身患重病,家中境遇窘迫,父亲决定让半农继续读书,让天华小学毕业后去店铺当学徒。大哥刘半农坚决反对父亲的决定,他以优异的成绩争取到了学校的免交伙食费和学杂费的待遇,减轻了家中的负担,也为弟弟刘天华争取到了去中学读书的机会。
刘半农、刘天华学习很刻苦,一个有趣的故事可见一斑。有一天傍晚,朋友去找刘天华,看不到人,只听见琵琶声,循声来到卧室,看到蚊帐里有动静,好奇地走过去撩开蚊帐一看,只见刘天华满头大汗地在蚊帐里练琵琶呢!原来,南方夏天蚊子多,刘天华为了躲避夏夜里的蚊子,便躲在蚊帐里练琵琶。
1911年,母亲蒋氏罹患重病,在病危期间,刘半农提前完婚。长子结婚后不到10日,母亲蒋氏病逝。
那一年,刘半农20岁,年方弱冠,刘天华16岁,最小的刘北茂不到8岁。也是在那一年,爆发了举世瞩目的武昌起义。学校停课,刘半农刘天华兄弟二人回到家乡,刘半农先是“北走靖江,以书牍翻译之事佐戎幕”。后因不满军队内部的混乱,随即回乡参加演文明戏,筹款支援革命,继而又写文章,宣传新思想,针砭时弊,二弟刘天华帮他眷清邮寄书稿。兄弟二人就这样置身于辛亥革命的洪流中,第二年,两人又同往上海,步入更为宏阔的历史潮流中,刘半农继续在新文化运动中执笔为戎,刘天华开始在音乐领域的探索,进入开明剧社乐队工作,业余加入万国音乐队学习,掌握多种西洋管弦乐器演奏艺术,并萌生改进国乐的想法。之后,刘半农留学欧洲,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叫我如何不想她》,并首创“她”字风靡全国。刘天华在上海两年后,回到常州,在音乐教育方面成就卓著。
彼时,三弟刘北茂年级尚小,还在求学阶段,几年后,父亲刘宝珊病逝,家中只有三兄弟相依为命,刘半农与刘天华兄弟二人便开始分担三弟的读书与生活费用,而这样弟兄三人互助相携的亲睦,伴随着弟兄三人一生,并且延及他们的子女。这,应该也是刘氏家族延绵不息的原因之一。
随着刘天华执教音乐名声日隆,他被聘为北大音乐传习所执教,1922年,刘天华来到北京。三年后,留学归来的刘半农也回到了北京,继续深入新文化运动。刘北茂也在两位兄长的帮助下,来到北京求学,刘北茂年幼失母,因此一直视长兄为严父、二兄为慈母,弟兄三人情感深厚。弟兄三人都在北京安定后,在各自在事业上都有所精进。弟兄三人都在北京大学任教住的很近,每周都轮流去一家聚会,三家人家大大小小十余口人欢聚一堂。
可是好景不长,1932年,刘天华去北京天桥听写锣鼓经,因猩红热病逝于北京,年仅37岁;两年后,刘半农去外地考察方言,在途中感染上回归热,病故于北平协和医院。两年间,痛失两位兄长,刘北茂悲痛万分,自幼便在兄长爱护中成长的刘北茂哀痛欲绝。
很快,七七事变之后北京沦陷,日伪拟重金相聘其任伪教育部任高级秘书,刘北茂断然拒绝,他历尽艰辛,绕道香港、云南等地,奔赴西北抗日文化的重要阵地陕西城固,应鲁迅挚友许寿裳先生之邀,到西北联合大学任教。后来,为继承和发扬兄长刘天华“改进国乐”的遗愿,他毅然放弃英语副教授的职衔,到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学院任教,全身心地投入音乐教学和演奏工作之中。彼时,因为刘天华早逝,其子女也在辗转中流离失所。刘北茂得知情况后,给刘天华子女写信:“再穷再苦,即便是稀粥咸菜,也要在一起。”于是,刘育毅和刘育京兄弟二人千里跋涉,來到了三叔刘北茂身边。
烽烟战火间,尽管刘北茂任职国乐,英语文学双料教授,但当时糊口都是问题,即便如此,刘北茂夫妇依旧保持着乐观的情绪,晚上,刘北茂会拉拿出二胡,拉上几首刘天华的名曲,让孩子们感受到家的温暖。刘育毅很快找到了工作,刘育京当时也想去工作,要减轻三叔家的困难,刘北茂坚决反对,一定要让孩子读书。为此,夫妇二人积极奔走,争取到了公费高中的插班名额,又担心孩子考试通不过,每天晚上,刘北茂会在油灯下为刘育京补课,终于使得刘育京顺利考入高中插班。
在刘育京的回忆中,还记得一个小插曲:当时还未毕业时,为了尽早毕业及早工作,他以同等学力考取了一个条件较差的大学,正当他兴高采烈要去上学时,三叔刘北茂及时制止了他,反对的理由是读书要踏踏实实,争取最好的教育,不能只顾混个文凭,家中再穷也不能迁就学习。而刘北茂白天忙于教学,夜晚孜孜不倦埋首拉琴的身影。也牢牢地印在了下一代孩子的脑海中。刘育毅、刘育京、刘育辉、刘育熙等小一辈孩子们也在父辈的努力的背影中默默地立志,这就是言传身教的作用。时隔多年,刘育熙依旧记得父亲刘北茂在深夜的烛光中那勤奋的背影。如今,刘氏三杰之子辈,年龄最小的刘育熙已经年逾古稀,却依旧活跃在中国乐坛,多次在海内外举办独奏音乐会,其矍铄的精神与不歇的勤奋也是在传承着刘氏家族的勤勉家风以及父亲刘北茂对音乐的挚爱。
留在刘育京脑海中还有一件事:那时候物资匮乏,买布匹都需要配给。该换季时,三婶注意到育京的衬衫破了,不顾弟弟们的衣服破旧短小,将当年配给的平价布亲手裁剪,给他缝制了两套学生服和两件衬衫,并把他那一顶只能遮住头的蚊帐换成一顶能容下全身的蚊帐。这两套衣服和蚊帐刘育京一直珍惜使用,并将三叔三婶的情谊珍藏心中。
抗战胜利后,刘北茂迁居南京,刘育京也来到三叔身边就读中央大学。全国解放不久,刘北茂又举家随校北迁天津,刘育京继续留在南京读大学。1951年早春,刘育京参加南京抗美援朝医疗队团,在乘火车开赴东北时,途径天津,停留一个小时,车到天津站时,已经是深夜,当全团下车部署注意事宜时,刘育京注意到有一位老者带领两个孩子在远处灯影中眺望,似乎在等待着谁。等到队伍解散后,刘育京仔细张望,不想却是三叔刘北茂。刘育京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是全团唯一一个有亲人探望的人。三叔刘北茂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得知子侄的火车要在这里停留一个小时,也不知确切时间,三叔刘北茂怕错过了,就带着育辉和育熙早早来到站台,在春寒料峭中等了两个多小时,为的就是和子侄育京一起吃顿热饭。每每念及此,刘育京都忍不住感怀天津小站中那个深夜中四人抵头而坐的小吃店,那里也成为刘育京去天津常去光顾的地方,回味那令人感动的短暂会面。
刘氏家族的荣誉感与归属感
尽管刘氏三兄弟都是新思潮、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但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在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三兄弟身上,新文化运动并非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割裂,他们会分别汲取养分,丰富充实自己,也将东西方文化的精髓带入家族之中。
刘氏三杰都在世时,每周一次的家族聚会成为链接家族关系的纽带,后来随着大环境变迁,各自家庭的辗转流转,家族聚会频率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但一旦环境稳定下来,子辈们又会像以往那样聚在一起,畅谈各自的理想情怀。晚年刘北茂双腿不能站立行走,子辈们不论谁出差来京,都会探望亲爱的三叔。刘育辉与刘育熙更是敬守孝道,1981年,刘北茂病逝于北京,刘氏三房齐聚,一一痛别。其后,不管谁家有事情,大家都会齐聚一堂。数几十人聚集在一起,共享迎接新生的欢乐也分担送走亲人悲伤。
在国运兴衰沉浮中,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兄弟三人在命运颠沛流离中始终不忘遵从祖母夏氏认真读书善良做人的准则,一直保持着“忠厚传家远”的古训,他们又在父亲刘宝珊的教诲下熟读国学经典,涉猎新学思想,践行着“诗书继世长”传统,从而在中国近代新文化运动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刘氏兄弟三人在贫寒困苦中依旧互相扶携帮助,不懈耕耘,在自己的领域内刻苦精研的身影也在无形中影响着子辈们,言传身教间无形中将家族精神财富传承。再加之一向对学习教育的重视,在极端困苦的环境中,不曾放弃对子辈的教育,更不忘温厚淳良的家风,从而形成刘家一门三氏皆是名家,名家之后亦有名家的奇迹。那生生不息的家族故事中所显现的忠义、宽容、孝悌、仁厚、亲睦等种种美德,也正是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精髓。仿佛那刘氏三杰纪念馆内的那株经年的天竺,在阳光中摇曳,透过它的叶脉,散发着阵阵幽香,经久不息。
责任编辑 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