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符号学视角分析《献给艾米丽的玫瑰》
2017-05-11林水丹
林水丹
摘要:《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20世纪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最经典的短篇小说之一。该小说亦被译作《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等。作者福克纳以艾米丽为主线,展示具有南方淑女形象的贵族少女逐渐凋零、人格异化的悲剧人生,来投射美国南方清教徒对人们精神上的折磨、南方旧贵族没落等主题。从符号学角度,艾米丽的悲剧可归结于他者对其符号信息的不完整接收和符号信息解释的缺失,从而导致艾米丽最终屏蔽了符号信息的发出,选择建立属于自己的、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异托邦。而符号“玫瑰”的意义不在场更是增加了他者接收和解释符号信息的困难。
关键词:《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符号意义;符号接收;符号解释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04010003
一、引言
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美国南方作家的重要代表。1949年,福克纳被瑞典科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福克纳)对美国现代小说之强而有力与高度艺术性的贡献”[1]378。在密西西比州这片土地上,福克纳看到了福克纳家族的衰落和美国南方战败后复杂的社会情绪。生活在特殊家庭背景和社会背景下的福克纳,对当时的诸多现象持有自己的见解。其诸多作品揭露了美国旧南方文化陋习和清教徒对人们的思想迫害。在福克纳看来,当地的故事亦即家族的故事[2]。他(福克纳)以其不断纵深挖掘、越来越浓密的心理观察和洞识,以及他所创造的或善或恶的不朽的人物,使他在现代英美文学中,占据了一席不凡的地位,从而使密西西比州成为20世纪世界文学地图中的一个重要的路标[1]380。
在福克纳笔下,妇女形象是福克纳刻画的重要典型人物。短篇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福克纳早期作品的典型代表之一。小说中的旧南方、父亲形象、妇女人物的刻画、哥特式写作风格等与福克纳的思想贯穿始终。艾米丽与福克纳笔下的其他许多女性形象类似,出生名门望族,深受父权思想、清教思想等毒瘤的侵害,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文本中。
二、关于符号及符号意义的阐释
关于符号(sign)的具体定义较为不确定,没有一个完全统一、固定的界定。根据赵毅衡的观点,符号是被认为携带意义的感知: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4]1。
现代符号学的重要奠基人之一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认为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即符号具有二元关系。根据索绪尔的观点,所指和能指之间没有内在本质的联系,即二者具有任意性:同样是树,不同语言的称呼则大不一样,如汉语命名为“树(shu)”,英语的说法则为“tree”等等。而现代符号学的另一重要奠基人皮尔斯(C.S.Peirce )则认为符号呈现的是三元关系,即符号形体(representation)、符号对象(object)和符号解释(interpretation),符号解释也称为解释项,即符号使用者对符号形体所创达的关于符号对象的讯息,亦即意义[5]。任何事物一旦被解释为使某一其他事物符号化——指代或代表除该事物自身外的其他事物,该事物就是符号[6]13。词语、意象、声音、气味、香味、行为或者物体都是符号的表现形式,但它们本身并没有内在固有的意义,只有在我们赋予它们意义并进行解释时,它们才成为一种符号[6]13。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与皮尔斯的逻辑符号学在某种程度上是重合的。索绪尔的能指即为皮尔斯的符号形体,而索绪尔所认为的所指在皮尔斯这里被分解成了两部分,即符号对象和符号解释。
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玫瑰即为皮尔斯所说的符号形体,艾米丽本人即为符号对象,而符号解释即为艾米丽在不同阶段的行为举止所传达的信息以及他者与之产生联系过程中所投射的信息。解释项需要靠接收者的解释努力才能产生,符号解释的具体内容需要接收者的解释产生,所以不同接收者往往有不同的符号解释。
三、符号“玫瑰”意义不在场
一旦感知符号载体在场,就可以非常准确地说,需要解释出来的意义并没有在场[4]47。正是因为意义不在场才需要符号[4]46。
根据符号学的观点,任何符号表达意义,任何意义都需要通过符号来表达。“玫瑰”这个符号携带着不同的意义,且在不同个体或群体眼中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比如,园艺师眼中,玫瑰则是其工作内容的对象和成果;药剂师会视之为一种药物;情人眼中,玫瑰是浪漫爱情的符号;抑或谈及玫瑰爱情符号的来源时,它可能又携带了古希腊文化的一部分,具有文化符号的部分意义等等。同一符号可能携带多种不同意义,接受对象不同,解读出的意义也可能不尽相同。在《献给艾米丽玫瑰》中,“玫瑰”这一符号载体携带的意义并不在场,或者说玫瑰这一感知符号载体在场,其文本意义被作者有意悬置或隐藏起来,它需要读者亲自去解读、深度挖掘其真正的文本意义,进而挖掘作者的用意。
作者福克纳匠心独运,小说标题旗帜鲜明地表示玫瑰是属于艾米丽的(for Emily),却在行文中至始至终不提“玫瑰”这个符号,有意形成一种符号的“缺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符号玫瑰的完全“缺失”,“玫瑰”的影子在文本中处处可见。符号“玫瑰”的隐形缺失就像人们对艾米麗内心的玫瑰的处理一样,潜移默化中使其枯萎、异化,投射出艾米丽表面上是因为爱情而枯萎,掩盖的却是所有隐形杀死艾米丽精神世界的帮凶。
玫瑰花盛开的季节是艾米丽最有力量抗争的年龄,然而在这样的年龄段里,她依然迅速被“掐死”,迅速夭折、枯萎、消失了。所以,艾米丽拒绝纳税,认为无税可纳。长期与外界自主隔离的艾米丽处于活在过去的客我状态,现在的主我与过去的客我已经形成断裂,无法形成未来的我的描述。如同被扭曲的玫瑰,不是自然凋零融入泥土,最终是永恒的消失。
此外,也正是因为符号“玫瑰”的意义不在场,读者只能通过不同群体对艾米丽所发出的符号信息的不同处理方式来挖掘“玫瑰”不在场的意义。
四、对艾米丽符号信息的接收和解释
艾米丽的特殊身份本身即是一种符号,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指称,而是具有指示艾米丽人物本身之外的意义,是具有丰富含义的符号。 在福克纳的笔下,艾米丽不再是简单的“人”或“女人”,而是一座丰碑式的人物。她是“我们镇上人”的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代表。正因此,福克纳通过艾米丽人性特征的“被摧毁”来反映小说真正的主题。从符号学角度来看,“玫瑰”的符号意义是多重的。成长过程中的艾米丽已经长期散失话语权和选择权,无法发出更多的符号信息。但渐入花季后,男子们的敬慕之情,人们的关注,尤其是何默·伯隆的出现,艾米丽内心深处的符号信息被唤醒。
一个理想的符号表意行为,必须发生在两个充分的主体之间,即一个发送体,发出一个符号文本,给一个接收者;发出主体在符号文本上附送了它的意图意义,符号文本携带着意义,接收者推演出他的解释意义[4]338。艾米丽表达自己内心的诉求,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这是她发出自己的情感符号信息的过程。好比含苞待放的玫瑰,有着冲破束缚获取自由的炙热、渴望。但在接收过程中,接收者对艾米丽发出的符号信息进行不同方式的处理。而在处理符号信息过程中,接收主体并未真正实现符号信息的完整解释,未能解释出发出主体的信息意图,导致发出主体与接收主体之间无法形成一条完整的符号过程的信息链。
1艾米丽之父对符号信息的接收和解释
艾米丽之父对艾米丽发出的符号信息接收并不完整,且进行了粗暴的处理(错误的解释)。他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使之年近三十仍孤身一人、独守空闺。在其父亲去世之后的连续三天时间里,艾米丽仍受其父亲的思想毒害。她是几乎没有自己世界的淑女,始终依附于其父亲身旁的、缺乏独立人格和思想的人。艾米丽的父亲对艾米丽的影响是致命的。可以说,在艾米丽一开始发出符号信息之时,其父就对其符号信息进行了干涉、误导甚至阻断,那就是对于艾米丽正常人格、天性的扭曲,促使艾米丽成为倔强、高傲、孤独的贵族淑女,好比一朵带刺的玫瑰。以至于“镇上的我们”视之为偶像、传统。赶走所有男子,更是使艾米丽散失被激发符号信息的机会,使其失去选择的权利而成为贵族制度的思想奴隶。即便在艾米丽去世后,她的父亲(旧传统)亦没有弥补接收完整符号信息的机会和可能,没有机会把“玫瑰”补偿给艾米丽。她(艾米丽)的悲惨命运是由于她的父亲专横暴戾和清教思想造成的[3]179。正是由于她悲惨的一生和在那样的环境中仍然顽强地渴望着过正常的生活,仍然顽强地表象出她的人性,福克纳给她献上一朵“玫瑰”,对她表达了充分的同情乃至钦佩[3]198。
2镇上的“我们”对符号信息的接收和解释
“镇上的我们”对艾米丽的符号信息接收同样并不完整,且不同阶段进行不同的解释。在艾米丽父亲去世前,镇上的“我们”是艾米丽之父的帮凶,“我们”赋予艾米丽特殊的标签、特殊的符号。“我们”把艾米丽一家人看成一幅画中的人物、尊贵的存在者。当艾米丽之父去世、艾米丽与何默交往后,“我们”时而以旁观者的心态静待事态发展,时而以当局者心态试图挽救艾米丽而不再继续堕落。当艾米丽长期处于与外界隔绝、不再发出符号信息时,“我们”采取的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有当“我们”的生活明显受到影响,气味实在难闻时,才想起艾米丽的存在。艾米丽似乎无意中通过难闻的气味发出自己尚在的信号。“我们”是以艾米丽之父为代表的旧传统的残余,对艾米丽有着传统的影响,同时“我们”又经受新事物的冲洗,不断与艾米丽隔离、渐行渐远。“我们”对北方佬何默的歧视,也是具有传统血液的“我们”在初期对新事物的抵触。但新事物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不断发出新事物新的符号信息。
符号能力——普遍性、真实性、美好性——都是力量的一种更为具体的形式,它贯穿于生活中的自我[7]38。这种符号能力能将自我统一起来[7]39。但镇上的“我们”是真正缺乏人性的蝼蚁。“我们”相应地也释放符号信息干扰艾米丽自我结构的构建,“我们”的种种行为强制性地介入艾米丽的个人符号系统,强烈干扰了她自我内心的统一,使其形成强烈的自反效果。
3何默·伯隆对符号信息的接收和解释
符号—行为理论者认为,人类的任何一个行为都是一种符号,每一个符号行为都在释放着信息。艾米丽和何默每逢礼拜天高调出行,表面上看是艾米丽的爱情之花真正开放的体现,实际则是艾米丽人性的真正释放。可以说在艾米丽为数不多的行为当中,每一次的行为都释放着艾米丽本身的内心符号信息。艾米丽总共三次明显释放自己符号信息。第一次是其生病很长一段时期重现时,她头发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这时的艾米丽是摆脱其父亲制度传统禁锢的信号,以及决心开始新生活的预兆,此时的符号信息强度较为微弱。第二次是频繁与何默出行、出现在传统的“我们”面前,这时的符号信息最强烈。第三次是艾米丽购买毒药。何默是个北方人,一个拿日工资、上不得台面的人,是“我们”所认为与高贵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而艾米丽选择的恰恰是这样的人。艾米丽第一次遵循内心呼唤,第一次自主做出选择,她强烈地发出自己的符号信息:对爱情的追求、对人性本真的释放、对成为正常女性/人的渴望。她与何默高调出行,是对自己长期无法抗拒的旧传统的最强烈的抗争。从这个层面上讲,“玫瑰”这个符号所携带的意义不仅包含艾米丽和何默的爱情,还包含向传统抗争的精神,好比最终冲破束缚露出花瓣的玫瑰。
因此,何默是艾米丽的最直接符号信息接收者,接收到艾米丽较为完整的符号信息。但他是“无意于成家的人”,是不会认真对待艾米丽这个符号信息的接收者。最后他选择远离进而被动屏蔽艾米丽的符号信息,成了艾米丽符号信息的不合格接收者和最后一根稻草的直接毁灭者,使得艾米丽失去了最后一点点的精神寄托,陷入符号的自我危机。
4艾米丽符号信息的屏蔽
艾米丽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表现出不同的符号行为,以释放出不同的符号信息。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成功解释出她的符号信息(最初的人性、人格)。而在这种情况下,艾米丽采取极端的手段,用致命的砒霜毒死何默·伯隆,以示最后一次奋不顾身的反抗,最后屏蔽了信息。在符号的实际传达過程中,艾米丽符号自我的不完整使其并未完全发挥符号自我的能动性。身为符号信息发出的主体,艾米丽缺乏处理符号的意义问题的自觉性和主动性。镇上的“我们”没有把艾米丽作为具有人性的女性来看待,未将其视为“我们”的一份子,而艾米丽自己也是高高在上、孤傲无比。这在无形中就建立起一道艾米丽与他者的主体间信息传递的障屏。艾米丽无法通过与他者的关系来理解“自我”(断裂的主体间性),所以符号传达过程是不顺利的。而这样的自我断裂和不稳定性,让艾米丽陷入极度痛苦的状态。于是,艾米丽便选择终止何默·伯隆的生命,随后完全终止符号信息的发出和符号传递过程,结束与镇上人等主体间的对话模式,来结束自我的不稳定状态。一个自觉的自我,只有通过符号意义,才能寻找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自我意识,就是理解自我在符号过程中起的作用[4]349。
可见,艾米丽并未在符号过程找到自我、理解自我;恰恰相反,而是散失自我。于是,艾米丽的后半生便在阴暗、灰冷、没落的住宅中度过。人格发生异化、扭曲的艾米丽陷入了精神荒原,并且建构了属于自己的异托邦(住宅)。艾米丽与外界仅有两种联系——税收和难闻的气味随着艾米丽符号信息的中断而终止。而到最后,艾米丽的死亡也意味着艾米丽自我符号的消失。
五、总结
符号的能指可以是具体的物体,抽象的实体,或者二者兼有;皮尔斯符号学认为符号载体(sign vehicle)或符号形体(representamen)可以是具体的物体,认知(perceptum),想法(idea)或者思维(thought)[8]。也就是说,用来指代符号的他物既可以是具体的,也可以是抽象的。从符号学角度来看,作者福克纳正是利用了符号意义的不在场优势,设定“玫瑰”的特殊位置。“玫瑰”这一符号直至最后都没有在文本中正式出场。而最后仅有出场的两处“玫瑰色”就好比所有人“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一样,姗姗来迟,以至于几乎让人忘记艾米丽最初的渴望和悲剧的根源。玫瑰,即艾米丽本身。从渐渐长刺,到刺被磨平、试图挣脱,最后终露花骨却被毁灭。这是一朵被南方旧传统、被世俗阉割的玫瑰,是一朵被男权铁蹄蹂躏后而扭曲、异化的、枯萎的玫瑰。当所有人无法完整接收、解释“玫瑰”的符号信息时,信息便被中斷、被屏蔽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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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