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英篇章构建的时空性差异

王文斌， 何清强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2.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论汉英篇章构建的时空性差异

王文斌1， 何清强2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2.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汉英篇章构建方式彼此相异，表现于其基本单位——小句(句子)的结构特点以及篇章中的回指、关联词、话题推进方式等方面。本文通过汉英篇章实例的对比分析，发现汉语篇章结构具有块状性和离散性，而英语篇章结构具有勾连性和连续性，这是句法结构特点向篇章的延伸，反映了汉英两种语言背后的时空性思维方式的差异。

汉英篇章结构；块状性；勾连性；空间性；时间性

1.0 引言

王文斌(2013a，2013b)通过对汉英语言实例的考察，提出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而英语具有时间性特质这一观点，并认为这是汉英之间的本质差异。相较致力于汉英对比研究的许多其他观点，如具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主体意识与客体意识、流散与聚集、动态与静态、动词型与名词型等各种汉英差异对(连淑能，1993：48-53；潘文国，1997：361-362；刘丹青，2010)，空间性特质与时间性特质差异观是从更为本原的时空维度对汉英两种语言差异的思辨和把握，对于从本质上和整体上揭示两者的区别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反思一百多年来的汉语语言学研究也具有可预见的参考价值。王文斌及其研究团队在其随后的研究中，从文字(何清强、王文斌，2015)、词语(王文斌、何清强，2014)、句法(王文斌，2014；阮咏梅、王文斌，2015)等不同语言层级对汉英的时空性特质差异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均发现汉英的时空性特质差异在文字、词语方面表现为：汉语基本上动源于名，而英语则基本上名源于动；在句法上表现为：汉语把名词奉为圭臬，句法结构表现出块状性和离散性，而英语则以动词为句法构建的中心，其句法结构表现出勾连性和连续性。

关于汉英句法结构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差异，王文斌(2013b)指出，汉语词语与词语、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联系通常倚重于空间的聚合关系，以语义引领结构，鲜少使用连接词和形态手段，表现为一种非线性化的空间特征，而英语则通常是依凭词汇手段和形态手段把句法结构中的各种大小成分紧密衔接起来，因而句子结构往往呈现出线性延伸的特点，表现为线性化的时间特征。然而，上述研究是从句法视角进行的，正如胡壮麟(1994:3)所言，有时候句法研究所得出的规则与自然语言的实际观察结果出入太大。那么，在作为自然语言的篇章①结构中，汉英之间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的差异表现如何呢？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从篇章衔接(textual cohesion)的视角对两者进行详细对比。事实上，从篇章语言学启蒙时期②起，对篇章衔接或篇章衔接手段各个小类的研究就已开始，并贯穿于半个世纪的篇章语言学研究，如Halliday(1961，1964)的衔接框架，Grimes(1975)的衔接关系，Halliday & Hasan(1976)系统阐述的衔接理论，Longacre(1976)、Longacre & Levinsohn(1978)提出的衔接束，Givón(1983，1992)的话题连续性，陈平(Chen 1986，1987)、徐赳赳(2003)、许余龙(2004)对汉语回指的研究，等等。这些研究基于一个共同的理念，即篇章依赖某种衔接机制进行构建，若脱离衔接机制，所谓的篇章只能是一些杂乱无序、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是，具体到形式手段方面，不同语言之间的衔接机制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比如，瞿宗德(1998)认为汉语在篇章语法结构上轻忽形态组合，强调语义上的逻辑性，而英语等印欧语注重程序格式，以严谨的语法结构形态组合手段表达意义。刘礼进(1999)也认为汉语篇章不重形态上的完整性而多用散连、并列推展的语言形式，英语篇章则注重上下文前后接应，采用层层套接的语法形式。本文把汉英篇章衔接形式上的差异作为关注的焦点，以汉译英和英译汉两种对译文本作为研究材料，对汉英篇章结构进行对比，从总体上揭示两者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的差异，并借此进一步阐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与英语的时间性特质。

2.0 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界定

首先需要强调，本文所说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是从形式手段而言的。毫无疑问，无论何种语言的篇章，在逻辑、语义上必须是连贯的，否则不具有交际功能，这是共性的东西，但有无形式上的衔接手段以及形式上的衔接手段的多寡，各语言之间存在差异。另外，本文所说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是相对而言的说法，比如，汉语使用形式化的衔接成分明显少于英语，其块状性和离散性的特点更为明显，而英语常采用形式上的衔接成分，其勾连性和连续性的特点更为明显。

所谓块状性和离散性，就是指汉语篇章的基本构造单位小句③的结构灵活多样，且小句间鲜少使用显性衔接手段进行关联，因而整个篇章结构在形式上呈块状铺排状态，小句与小句显得离散松脱。比如(1a)这个语段④中，仅有①是“主+谓”结构完整的小句，②、③、④、⑤、⑥从句法上看都不是句子，尤其是③、④，若脱离该语段就是两个名词性短语，但这些短语在语段中均为小句。这些结构各异、长短不同的小句穿插构成一个描写猪八戒的语段，但小句之间没有任何显性衔接成分，比如②至⑥这5个对“八戒”进行描述的小句全采用零形回指⑤。汉语篇章就是由这样一些小句穿插交错构成，小句之间一般依赖语义进行关联而鲜少使用显性衔接手段，即使是跨话题的远距离的回指也常常采用零形回指(这一点详见下文论述)，因而形式上具有块状性、离散性特点。

与汉语篇章结构特点不同，英语篇章由结构完整的句子构成，各句内部及句间通过形式上的衔接手段紧密勾连，如回指方面，除近距离的并列成分之外，几乎不采用零形回指，这样，整个语段由一系列看得见的衔接手段串联起来，显得勾连紧密、连续通畅，因而具有勾连性和连续性。如(1b)，仅用一个以“he hit and rooted to knock the plum, osmanthus, apricot and maple trees over”为主干的复合句就完成了汉语6个小句所含信息量的表述，该复句内部通过“when”、“with”等显性接续成分把主干以外的其他成分勾连起来构成一个结构完整、勾连严密、连续通彻的句子，同时用两个“his”对“八戒”进行回指确认以保持句子的连贯，表现出勾连性和连续性。

(1a)①八戒闻言，②不论好歹，③一顿钉钯，④三五长嘴，⑤连拱带筑，⑥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吴承恩 《西游记》第64回)

(1b)When Pig heard this he ruthlessly hit with his rake and rooted with his snout to knock the plum, osmanthus, apricot and maple trees over.(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译)

3.0 汉语篇章的块状性、离散性与英语篇章的勾连性、连续性

3.1 小句(句子)特点

汉英篇章中小句(句子)的差异首先表现为汉语篇章小句数量多且结构不一，大部分小句都不是“主+谓”结构完整的句子。徐盛桓(2001)指出，汉语篇章不少小句看不到“主—动—宾/施—动—受”之类的严谨结构，当然就谈不上句子之间通过外显手段来照应和衔接了。相反，同等信息量的英语篇章中，句子数量少且结构完整，句间较多采用外显手段进行照应和衔接。比如(2a)，整个语段共10个小句，有“主+谓”结构完整的小句(①)，有动词性短语式小句(②、③、④、⑨、⑩)，有名词性短语式小句(⑤、⑥、⑦)，有形容词性短语式小句(⑧)。除①外，其余的小句主语位置均采用零形回指，这使结构各异的一组小句彼此之间更显松散，整个语段的块状性、离散性显露无遗。而与其对应的英译仅用3个结构完整的句子就完成同等信息量的表述，句内、句间的勾连性、连续性通过完整的结构、严密的关联表现得清清楚楚。

(2a)①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②摘异果，③刨山药，④劚黄精，⑤芝兰香蕙，⑥瑶草奇花，⑦般般件件，⑧整整齐齐，⑨摆开石凳石桌，⑩排列仙酒仙肴。(《西游记》第1回)

(2b)①The next day the monkeys set out to pick magic peaches, gather rare fruits, dig out yams, and cut Solomon’s seal. ②Magic fungus and fragrant orchid were collected, ③and everything was set on the stone benches and the stone tables, with fairy wine and dishes. (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 译)

(3)是英译汉的例子。(3a)中“the denser nocturnal vapours were dividing and shrinking into isolated fleeces”为句子主轴，再由一个过去分词短语“attacked…”和一个“where”引导的从句把其他成分粘连在一起，整体上形成一个关联严密、连续通彻的长句。同等的信息量，其汉译(3b)却用了6个彼此相对独立的小句来表达，小句之间没有采用任何形式化的衔接手段进行关联，使整个语段各小句呈块状分布，彼此离析分散。

(3a)The denser nocturnal vapours, attacked by the warm beams, were dividing and shrinking into isolated fleeces within hollows and coverts, where they waited till they should be dried away to nothing. (Tessofthed’Urbervillesby Thomas Hardy)

(3b)①夜里更浓的雾气，现在叫温暖的光线一照，②分散了，③收缩了，④变得一堆一簇，⑤藏在低洼的山谷和浓密的树林子里，⑥等着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才罢。(张谷若 译)

汉英篇章中小句(句子)的差异还表现为汉语的名词性短语具有篇章构建功能，英语则通常不存在这一现象。以结构极简的名词性短语作为小句，体现了汉语求简舍繁、重语义轻形式的特点，小句间的块状性和离散性特点因此更加突出。如(4a)，单从句法而言，⑤、⑥、⑦、⑧均为名词性短语，但它们均有一定的语气，可表达相对独立的意义，因而又都是小句。因为形式上彼此独立，包括名词性短语式小句在内的各种小句呈板块状排列，小句之间的关联显得较为疏落。而其英译(4b)把汉语9个小句表达的意义整合在3个句子里，其中的⑤、⑥、⑦、⑧四个名词性短语式小句加上⑨构成一个结构完整的句子。整个英译语段的句内与句间有“despite”、“his”、“he”、“and”、“when”这些显性衔接成分勾连，因此，整个语段显得勾连紧密、绵长连续，而不像汉语那样松散灵动。

(4a)①刘四爷是虎相。②快七十了，③腰板不弯，④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⑤两只大圆眼，⑥大鼻头，⑦方嘴，⑧一对大虎牙，⑨一张口就象个老虎。(老舍 《骆驼祥子》)

(4b)①Fourth Master Liu was like a tiger. ②Despite his age, he had a straight back and thought nothing of walking two or three miles. ③He had big, round eyes, a large nose, a square jaw, and a pair of protruding teeth that gave him the look of a tiger when he opened his mouth. (Howard Goldblatt 译)

再看英译汉的例子，(5a)中句子主干是“there were a few middle-aged and even elderly women in the train”，其余成分通过一个分词“having”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关联严密、连续贯通的句子。其汉译(5b)中，“一头白发”和“满脸皱纹”两个名词短语均独立成为小句，形式上显得突兀，与上下文脱节，块状性与离散性十分明显。

(5a)There were a few middle-aged and even elderly women in the train, their silver-wiry hair and wrinkled faces, scourged by time and trouble, having almost a grotesque, certainly a pathetic, appearance in such a jaunty situation. (Tessofthed’Urbervillesby Thomas Hardy)

(5b) ①游行队里的妇女，有几位中年的，②甚至还有几位快要老了的；③她们都饱经风霜，④受尽磨难，⑤一头白发，⑥满脸皱纹，⑦却也夹在这种轻快活泼的队伍里，⑧让人觉得几乎不伦不类，⑨毫无疑问十分可怜可叹。(张谷若 译)

3.2 回指与话题连续性

Schwarz-Friesel et al.( 2007:vii)指出，回指是篇章连贯和接续的典型手段。本文要考察汉英篇章形式衔接方面的差异，自然不能回避回指，我们以Givón的话题连续性(topic continuity)理论为参照标准，对汉英篇章回指的差异进行对比分析。Givón(1983，1992)认为，话题的连续性由距离、指称干扰和话题信息决定，先行语与回指语之间的距离越近，干扰性指称越少，话题状态越稳定(比如没有出现改变中心话题的信息)，则话题的连续性越高；话题的连续性越高，则越倾向于使用简单的回指语，如零形回指或代词。

(6b)By this time Jia Zheng had already seen his brother-in-law’s letter, and accorded him an interview without delay. Yu-cun’s imposing looks and cultivated speech made an excellent impression on Jia Zheng, who was in any case always well disposed towards scholars, and preserved much of his grandfather’s affability with men of letters and readiness to help them in any sort of trouble or distress. And since his own inclinations were in this case reinforced by his brother-in-law’s strong recommendation, the treatment he extended to Yu-cun was exceptionally favourable. He exerted himself on his behalf to such good effect that on the very day his petition was presented Yu-cun’s reinstatement was approved, and before two months were out he was appointed to the magistracy of Ying-tian-fu in Nanking. Thither, having chosen a suitable day on which to commence his journey, and having first taken his leave of Jia Zheng, he now repaired to take up his duties.(杨宪益、戴乃迭 译)

(7)是英译汉的例子。(7a)由“it was a relief to be in that interior”构成主干，再加上一些修饰限定成分及一个由介词“after”构成的时间状语，组成一个前后勾连绵续的语段。而其汉译(7b)分裂为6个小句，在这些小句中话题经过四次轮换(①②为“我”，③为“里面”，④为“暮色”，⑤为“内堂”，⑥为“我”)，而且多处采用跨话题的零形回指。可见，话题连续性规律并不适用于汉语这种具有块状性与离散性的篇章，同时它在汉英篇章上的适用程度也反映了两者篇章构建方式的差异。

(7a)It was a relief to be in that cool, twilight, not unbeautiful interior after my day in the burning sun.(HerOwnVillageby W. H. Hudson)

(7b)①我在毒日头里晒了一天，②走进那间内堂，③里面凉快，④暮色苍茫，⑤也算得漂亮，⑥真是一身轻松。(杨自伍 译)

3.3 关联词的使用

汉英篇章差异表现在关联词的使用上。尽管汉语有着为数不少的关联词，但在实际篇章中常常省略，使篇章表现出块状性与离散性。而英语篇章中，关联词是篇章构建的必需成分，并非可有可无，这使英语篇章表现出严格的勾连性与连续性。比如(8a)，整个语段由三个假设复句构成，但没有一个复句使用相应的关联词，这就使小句在形式上呈块状分布，彼此的关系显得离散松脱。反观其英译(8b)，没有一处省略关联词“If”，这就使句子不仅在逻辑上严密关联，而且在形式上也具有勾连性。选自现代汉语的(9a)与其英译相比，也表现出同样的差异。英译汉的例子(10)中，英语原文(10a)用“then”、“and”把各个句子关联起来，汉译(10b)则没有任何关联词语。

(8a)(If)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If)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If)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为了便于对比，作者把对应的英语句子中出现的关联词添加到本句，下同)

(8b)If you do not climb a high mountain, you will be unaware of the height of the sky. If you do not look down into a deep gorge, you will be unaware of the thickness of the earth. If you have not heard the words inherited from the Ancient Kings, you will be unaware of the greatness of learning and inquiry.(John Knoblock 译)

(9a)(when)他父亲收到这封信，(which)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so)让他买补药。(钱钟书 《围城》)

(9b)When his father received the letter, which proved that the father’s authority had reached across several hundred miles, his father was extremely gratified. In high spirits, his father sent him a sum of money so he could buy tonic medicine. (Jeanne Kelly & Nathan K. Mao 译)

(10a)The pretty young woman he was dealing with had a tightlipped conversation with an unknown person, then the buzzer on her desk sounded, and Hecht was given permission to go into the director’s office. (ALostGraveby Bernard Malamud)

(10b)接待他的女秘书又年轻又漂亮。这位女秘书不知和什么人简短地交谈了一下之后，(then)她桌上的蜂鸣器响了，(and)说让赫希特去主任办公室。(周雪春 译)

3.4 话题推进方式

宋柔(2013)从计算语言学的视角，用(11a)的图形分析了汉语广义话题结构⑦，并称之为堆栈式模型。“堆栈式”这一称谓形象地反映了汉语篇章的块状性与离散性特点。(11a)中，小句①提出实体话题“高松年”，其后的“发奋办公”及小句②、③都是对“高松年”的说明。小句③的“睁着眼睛”和小句④“戴着眼镜”是对“精明得真是睡觉还”这个谓性话题的说明，同时，小句③的“睡觉还睁着眼睛”和小句⑤“做梦都不含糊的”是对谓性话题“精明得真是”的说明。再往下，小句⑥“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回到对“高松年”的说明，小句⑦、⑧又成为实体话题“摇篮”的说明。尽管宋文的研究目的与本文并不相同，但该图形直观清晰地显示了汉语篇章结构的块状性与离散性：如果把小句与语段比喻为货物与货栈，那么货物进入货栈后的堆积方式是杂乱的，这里横着一箱，那里竖着一箱，而不是连成整齐的一排或一列。该语段的英译(11b)则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具有勾连性与连续性特点：每个句子的结构都是完整的，显性回指语把每个句子串联起来，比如①、②之间由“he”串联，③、④、⑤之间由“it”串联，句内的勾连也是明显的，如②用“so that”把两个分句勾连起来；一个句子说完一个话题，下一个句子说下一个话题，语段呈线性延伸。

(11b)①Kao Sung-nien worked furiously day and night without rest. ②He was so keen he literally slept with his eyes wide open and his glasses on, so that he was never hazy even in his dreams. ③The cradle had been very well chosen. ④It was the garden of a local millionaire, in the countryside of the P’ing-ch’eng district; ⑤it faced a stream with mountains in the background. (Jeanne Kelly & Nathan K. Mao 译)

再看英译汉的例子(12)。(12a)是一个以“Durbeyfield was seen moving”为主干的句子，分词短语和介词短语把其余成分串联起来，对话题“Durbeyfield”展开叙述。而(12b)从广义话题结构的视角来看，①②两个小句是对话题“她”的说明，③是对谓性话题“看见”的说明，④是对实体话题“姑娘”的说明，整个语段形式上呈不规则的堆栈状态。

(12a)As she looked round Durbeyfield was seen moving along the road in a chaise belonging to The Pure Drop, driven by a frizzle-headed brawny damsel with her gown-sleeves rolled above her elbows. (Tessofthed’UrbervillesBy Thomas Hardy)

3.5 诗词韵文的综合表现

无论汉语还是英语，相对于一般文体，诗词韵文有韵律上的要求，为满足这一要求可能需要在结构上采取一些非常规的变通。在此情况下，汉语的句式、回指、关联词等各方面都可以为韵律让步，因而表现出更明显的块状性和离散性，但英语的诗词韵文无论采取怎样的变通，一般不会牺牲句子结构的完整性及其勾连性与连续性。比如(13a)由极简单的三字格小句像积木一样铺排而成，小句结构方式各异，有的相当于复句，如“养不教”，有的是名词性短语，如“父之过”、“师之惰”。这些小句之间的衔接关联完全依赖语义，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关联成分，因而其特点是块状的、离散的。其英译(13b)由多个“主+谓”结构完整的句子构成，句间采用如“where”、“when”的显性接续成分进行关联，因而具有明显的勾连性和连续性。(14a)则从名词性短语的篇章构建功能反映汉语篇章的块状性与离散性，整个语段完全由名词性短语铺列而成，可算是汉语篇章块状性与离散性的极致表现，然而其英译(14b)虽也要考虑韵律问题，但其勾连性和连续性并未因此受到削弱：这些句子结构完整，指代清楚，关联紧密，尤其是最后两句，用一个“where”引导的从句作为定语，将两者紧密勾连起来。(15)则是英诗汉译的例子，(15a)的四个结构完整的句子由“and”和“but”勾连起来，而(15b)的四个句子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词语。

(13a)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王应麟 《三字经》)

(13b)A child untaught is father’s fault. Where teaching’s slack, the teacher’s done naught. When weary of studies, the kids are to rue: when they are old, what can they do.(王宝童、李黎 译)

(14a)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白朴 《天净沙·冬》)

(14b)A dreary horn blows in watch-tower on city wall; The crescent moon sheds twilight into half the hall; The waterside and hillside are covered with snow. A bamboo-fenced cottage only stands in the village lonely, Where with a wreath of smoke wafts a cold crow.(许渊冲 译)

(15a)The sun is gone down, And the moon’s in the sky; But the sun will come up, And the moon be laid by. (Asleepby George Macdonald)

(15b)太阳已经落山， 月亮挂在天边； 太阳会再度露面， 月儿却消逝不见。(杜承南、罗义蕴 译)

4.0 结语

Halliday & Hasan(1976:23)指出，篇章必须同时是连贯的(coherent)，也是衔接的(cohesive)，但通过上文对汉英篇章结构的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汉语篇章并不像英语篇章那样既是连贯的又是衔接的，而是重连贯轻衔接，因而汉语篇章结构表现出块状性、离散性，而英语篇章结构表现出勾连性、连续性。在此需要究问的是，两者为何有这种差异，或者说这种差异的根源何在。拿汉语篇章跨小句或语段的远距离零形回指这一特点来说，诸如《红楼梦》这种集文学艺术、语言艺术等多种成就于一身的经典之作，其形式上看起来散乱的篇章构建方式并未影响其成为经典，可见跨小句或语段的远距离回指这样的篇章构建方式并不会在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沟通障碍，这证明汉民族头脑中对于篇章的这种块状的、离散的构建方式的适应与认可，在此必定有一种共同的思维方式在起作用。同理，英语篇章结构具有连续性与勾连性，是英民族头脑中的共有思维方式决定其存在的合理性。

如引言所述，王文斌(2013a、2013b)及其研究团队通过系列论文提出并证明了空间性特质与时间性特质是汉英两种语言的本质差异，认为两者句法结构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是其本质差异的语言表征之一。句子表达的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会延伸到语篇里(徐盛桓，2001)，本文所讨论的汉英篇章结构的块状性、离散性与勾连性、连续性就是各自句法结构特点向篇章结构的延伸，其根源则是汉民族与英民族思维方式的不同时空性偏好。其实，徐盛桓(2001)也曾就汉英篇章结构差异进行过与我们的观点极其接近的阐释，只是尚未探源至时空特性这种本原属性。他认为世界本身浑然一体，同一个时间内有多个事件并行发生，事物之间、事件之间的关系并不明确，比如(16a)“温故知新”、“为师”的主体可以是任何人而非仅限于(16b)的“a man”⑧，“温故而知新”与“可以为师矣”之间的关系可以是先后关系、因果关系、条件关系、假设关系等等，而不仅仅是(16b)设定的假设关系；汉语篇章表达强调对自然世界的整体把握，是一种下意识的“心之言”，即表达瞬间在大脑中形成的本能的内部语言，而不是对细节和关系表达的深究，因而汉语篇章较少使用显性衔接和连贯手段；而英语篇章把各种事件并行的自然世界分割出可以表达的若干部分，并为各个部分设定关系，用外显的形式手段予以确定，这样就构建成各个部分勾连相接的线性延伸的篇章结构。

(16a)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

(16b)If a man keeps cherishing his old knowledge, so as continually to be acquiring new, he may be a teacher of others.(James Legge 译)(转引自徐盛桓 2001)

从整体理解和把握世界是汉民族的基本世界观和方法论(何清强、王文斌，2014)，这一思维方式早在《易经》时代就已形成，《易经》中的“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所反映的就是视整体为事物之本质和主旨的思想(刘长林，2011：46)。整体观是一种偏于空间思辨的思维方式，这与汉语篇章表达对于自然世界的整体把握是一致的。西方哲学从巴门尼德(Parmenides)到奥古斯丁(Augustinus)、笛卡尔(Descartes)、斯宾诺莎(Spinoza)、黑格尔(Hegel)、康德(Kant)、胡塞尔(Husserl)、海德格尔(Heidegger)等，无不强调事物的时间属性(何清强、王文斌 2014)，反映了希腊-罗马文明之下各族群偏于时间性思辨的思维方式。英语篇章惯于采用显性手段进行衔接勾连，类似时间单向线性延伸的特点，与其思维方式是一致的。本文所说的汉语的篇章结构具有块状性与离散性，反映了汉语的空间性特质，而英语的篇章结构具有勾连性与连续性，反映了英语的时间性特质，就是基于这一逻辑而来的。

注释：

① 篇章、语篇、话语三个术语所指内容没有本质差异，本文不作区分。关于三者关系或差异的详细讨论请参看胡壮麟(1994：1-3)、刘辰诞、赵秀凤(2011：2-3)等。

② 胡壮麟(1994：6-15)把篇章语言学分为启蒙时期、开拓时期、巩固时期三个阶段。

③ 小句是构成汉语篇章的基本单位，是一种能独立表达完整的意义并带有一定语气的片段，可以是“主+谓”(或称“话题+说明”，因本文不以句法分析为目的，故不严格区分“主语”与“话题”)的结构完整的句子，也可以是短语式片段。比如“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忽然杀气凛凛，只见一人，纶巾羽扇，深衣鹤氅，素履皂绦，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机，身长八尺，飘飘然当世之神仙也”(罗贯中 《三国演义》第116回)，其中的“钟会在帐中伏几而寝”、“胸藏天地之机”是结构完整的句子，而“纶巾羽扇”、“深衣鹤氅”、“素履皂绦”从句法而言都是名词性短语，但它们在语段中均为小句。关于小句更加详细的讨论请参看吕叔湘(1979：25)、邢福义(1996：1-16)、储泽祥(2009)等。

④ 语段是篇章中的一个片段，而篇章则是对各种语段的总称。

⑤ 零形回指是指无实在语音表现的回指形式(陈平，1987)。

⑥ 屈承熹(2006:250)认为一组以ZA(零形回指)形式的话题连接起来的小句为一个话题链。

⑦ 宋柔(2013)对话题结构的定义为：如果标点句中的一个成分或标点句本身被另一些标点句谈论，则称前者为话题，后者为它的说明，话题和它的所有说明组成一个话题结构。该文除了通常意义上的实体类和时间、处所类话题外，把状性、谓性、推理前提等类型的话题也纳入研究，这就是广义话题。由广义话题及其说明组成的篇章结构就是广义话题结构。

⑧尽管这里的“a man”在语义上是指“任何人”，但形式上具有局限性。

[1] Chen, P. Referent Introducing and Tracking in Chinese Narratives [D]. Doctoral Dissertation, UCLA, 1986.

[2] Givón, T. Topic Continuity in Spoken English[A]. In T. Givón (ed.).TopicContinuityinDiscourse[C].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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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crepancy in Temporality and Spatiality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Text Construction

WANG Wen-bin1, HE Qing-qiang2

(1.National Research Centre for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2.Faculty of Liberal Arts and Communication,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Chinese and English differ from each other in textual construction, mainly in clause structure, anaphora, conjunctive words, progressive modes of topics, etc. The conclusion this paper reaches after a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instances is that the textual structure in Chinese is chunky and discrete, and that in English is cohesive and continuous, which is an extension of syntax characteristics to text, and a reflection of the discrepancies in spatiality and temporality hidden behind the two different modes of thinking in Chinese and English.

Textual structures in Chinese and English;Chunkiness;Cohesiveness;spatiality;temporality

10.16482/j.sdwy37-1026.2017-02-001

2017-07-20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语的时间性特质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研究”(项目编号：11BYY018)及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从英汉时空性差异看汉语二语词汇教学模型的构建”(项目编号：F00909144200)的阶段性成果。

王文斌(1960-)，男，浙江台州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英汉语言对比与语言教学、认知语言学、词汇语义学。 何清强(1974-)，男，江西石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语言对比、对外汉语教学。

H0

A

1002-2643(2017)02-00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