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伯鹰与饮河社诗友的诗札往来
2017-05-10□苟君
□ 苟 君
潘伯鹰与饮河社诗友的诗札往来
□ 苟 君
潘伯鹰 致章士钊诗稿 纸本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西迁陪都重庆,名士人杰纷纷汇聚山城,其中不乏骚人墨客。诗友之间往往雅集酬唱,吟声起伏,饮河社应运而生。1940年下半年,章士钊、沈尹黙、江庸、潘伯鹰、许伯建等共同发起创办饮河社,社名取自《庄子》“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之句。社长章士钊,社刊主编潘伯鹰,而许伯建是潘伯鹰的得力助手,奔走约稿,编辑刊物,不遗余力。社址设在渝中区观音岩下张家花园3号。沈尹默在渝期间住渝中区东升楼附近,后定居上清寺“石田小筑”,潘伯鹰、许伯建分别住东升楼附近中央银行宿舍、信义街四川银行宿舍,他们的居所便成为“饮河”诗友们聚会、唱和之地。1945年抗战胜利后,随着下江人士东归,总社迁往上海滇池路90号,社务由潘伯鹰主持。
饮河社是抗战期间在重庆研究和创作旧体诗的文学团体,是当时大后方最大的诗社。最初其组织较为松散,没有什么社章及入社手续,并未开过正式成立大会,社员也未作登记。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以潘伯鹰主编的《饮河集》为园地。诗社还在《中央日报》《扫荡报》《益世报》《时事新报》《世界日报》上开辟“饮河集”专栏,潘伯鹰任主编,共刊出一百余期。在民族危亡之际,饮河社旗下名家汇聚,佳作纷呈,极一时之盛。诗人们抒写誓与倭寇抗战到底的爱国情怀,并不忘针砭时弊,反映民生疾苦。这对于弘扬国粹,繁荣诗词创作,振奋士气民心,功不可没。
潘伯鹰(1903-1966),安徽怀宁人。原名式,字伯鹰,后以字行,号凫公、有发翁、却曲翁,别署孤云。潘伯鹰幼习经史,系桐城吴北江先生高足。诗文自出机杼,藻鉴独有心得;小说为北派冠冕,书法亦海派翘楚。他与谊兼师友,情同手足。潘伯鹰的才华,深获章翁赏识,曾有“风流吾爱潘怀县”的诗句。据李志贤《潘伯鹰年表》,1925年已开始从章士钊学逻辑。1926年,伯鹰与章夫人吴弱男的干女儿何世珍结婚,有了这层关系,等于是章翁的自家人。虽然后来他们离婚,并未影响与章翁夫妇的亲密关系。1966年,潘伯鹰在上海病故,弱男夫人不顾年迈,亲临吊祭。
潘伯鹰 致许伯建信札 纸本
谈潘伯鹰的书法,就不能不提沈尹默。1960年, 潘伯鹰与沈尹默共同发起成立了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沈、潘担任正副主任委员。潘伯鹰在沈尹默的影响下,不断有书法新作和论文问世,如仿袁昂《古今书评》体例所成的《书评》。1950年代后期其书艺达到巅峰,还与沈尹默共同出版了书法字帖。潘伯鹰在向吴北江先生习古文前,已经杂学唐宋诸家,尤喜欢东坡字,16岁改临隶书,从20岁开始习禇遂良的《倪宽赞》,30岁学山谷《青源山诗》摩崖大字,始悟山谷何以独赞《瘗鹤铭》。由此可见潘公自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以此书艺秉持一生。抗战在重庆与诸老诗词唱和时,沈尹默曾经诗戒潘伯鹰以空对空,“余习《倪宽赞》少所得,或谓可习褚《兰亭》,沈监院云是以水济水也,曷取《伊佛龛》或云《孟法师》学之,乃习《孟》碑二十通,题其后以呈沈公……”学书人皆知褚遂良最近王字,潘公也不不例外,何况取法乎上。其所临褚遂良诸法帖还有《阴符经》等,犹以《房梁公》形神兼具为最,由褚字上溯隋碑,参朗逸蕴含隶意为迹。然而遗传的褚字多为楷书,为了夯实晋唐人行草,由苏字而习颜,并遍临“二王”散帖和唐贤诸家如《书谱》等,下摹赵吴兴,并杂以宋贤东坡、山谷、海岳、君谟。我自拜识许伯建先生后,遵嘱一直关注潘公的艺事,观其毕生书迹庞杂,最后合和而化之。
潘伯鹰在沈尹默影响下,书入晋唐,这才真正称得上是登堂入室了。他已能把握其脉搏,撩动其骨肉,食化其法乳,突飞猛进而得力于勤,要与古人争一席位。沈、潘二公在重庆是其书法转折的关键时期,二人书法都是一路的宗“二王”。沈尹默认为褚遂良是唐代一位推陈出新、承上启下的书家,所以在褚字上下过很深的功夫。由于潘伯鹰比沈尹默年轻,身体力行,他的褚字写得较沈更为洒脱,劲健处也在沈之上。
沈、潘都熟悉书法史上大圣与小圣的笔法:内擫法与外拓法。唐以前没有高桌,书写都是悬腕,写小楷也是,这叫“八面出锋”,各个方向的笔都会用。隶书是用侧锋写的,不能用中锋,用中锋写一波三折很笨的;侧锋就是快速书写,用侧锋就不能藏锋,不能藏锋就缩短了书写时间,写字就变得很快。“二王”的字侧锋虽然多从隶书、章草或日常草书中发展而来,但是当时没有现在的桌子,他们的侧锋和现代的侧锋却不同。“二王”的楷书是一点即走,马上就行笔,所有的点画如高峰坠石,凡是王书的各种体—楷书、行书、草书,其点画是沾纸就提笔,用笔都非常自由。王羲之是侧锋写字、凌空取势,所以没有起止的痕迹。“妙在笔墨之外”,都是在空中技巧,“二王”笔法中空中的部分是最要紧。有起笔就是在纸上平拖,没有起笔就是一拓直下,一拓直下的东西就空灵。凡是纸面没有起笔痕迹、直接打在纸上的东西,这种笔画就萧散渐远,就是空灵,空灵的东西就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姜夔《续书谱》讲“余尝历观古之各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从提按到笔法的延续,拨蹬法、捻管法、悬臂法等,那都是后来各时代对“二王”书风不同执笔的诠释。
潘公50年代的作品,除沿续民国时期所形成的那种清新、爽健、古雅之外,其糅入章草,开拓雄浑一路书风,以沉雄入飞动,使他晚年的书风不同于早期,在生拙方面有重大的突破,对《岀师颂》《郙阁颂》等的临摹便是明证。潘公习书从《龙藏寺》和褚字各碑帖入手,遍临禇、颜、苏、黄、赵诸家,再由此参实“二王”行草;诗界论其亦唐亦宋,非唐非宋,而观其翰墨定也是亦晋亦唐,非晋非唐,成为潘伯鹰式的“二王”书风。
余缘自许伯建先生目睹二多百张潘公楮纸,绝大多数笔墨精良,笺谱精制,诗文典雅,每每诗叶署掌中抚摸,拱如珪璧;其中有乾隆年仿金粟山藏经纸、清朝五色云龙笺、故宫玉牒纸背、高丽纸、玄隐庐专用笺和吴宓等好友赠送的藏笺;抗战时期在巴蜀尽用张大千画笺、诗婢家制笺等。笺谱图案往往与所书诗文内容相映对,潘公好赋禅诗,其供奉佛像图案是清末荣宝斋前身“松竹斋”制。所用上百枚印章皆为当时印坛巨手所治,从王福庵开始,至他晚年因提携高式熊,嘱高为其治印,但他自认为乔大壮的印章,才能配得上他的字。乔大壮沉湖后,就喜欢蒋维崧为其治印。潘公虽不奏刀上石,但从遗留的有关论篆刻的诗中,可知其深谙此道。另外,于砚台和墨的品评也有详细的精论,所藏乾隆仿汉海天初月歙砚就赠送挚友许伯建先生,对笔墨工具的研究,潘公从不视为小道。
1964年11月,潘公已因为罕见的肝炎病毒转腹水而屡入华东医院。一代才识高卓之士,为病痛困扰而难以舒缓;1965年2月在重病住院期间还诗《延安路医院怀伯健》。5月22日许伯健从重庆赶到上海,1966年5月25日潘伯鹰病逝。
潘伯鹰 致许伯建信札 纸本
许伯建先生曾赠我二十张吴宓所收藏的信笺,吴宓在为潘伯鹰《人海微澜》所写序中,谈到了他们结识的情况:“民国十五年,天津大公报馆改组发刊,日就其中读《人海微澜》小说,则窃喜之。读之久,则甚佩之,而以思见其作者未得味儿憾。十七年岁暮,予撰评陈铨君《天问》一文,登该报文学副刊中,并论及《人海微澜》,以此因缘,始获识凫公先生。煮酒快谈,各述其对于著作小说及文字文体之意见,喜彼此之多契合。”关于他们二人的初见,现在见到的记载是在《吴宓日记》中,时间在1928年12月15日,日记内容是这样:“四时,《人海微澜》作者凫来……现为交通大学学生,住西单崇善里十一号。谈著作小说之事,甚洽。留在寓宅便餐,晚十时别去。”当日他们一起吃晚饭,谈到晚十时才结束,一共聊了六个小时。从吴宓事后的记载看,这次初见确实是“快谈”。一个多月后,吴宓回访了凫公,《吴宓日记》记载的时间是1929年1月24日。晚九点后吴宓才回去。从这天的日记看,这次他们聊了近五个小时,日记中记着,说明这也是一次“快谈”。接下来他们的交往便是吴宓为凫公《人海微澜》写序。在单行本《人海微澜》中,吴宓序言的落款时间是“民国十八年初春”,据《吴宓日记》可知具体时间是1929年3月4日。五个月后,《人海微澜》由天津大公报社出版。
1931年3月,潘伯鹰在北京被捕,后被押至沈阳,三个半月后获释。3月24日,远在巴黎的吴宓获悉这一消息后一直关注着事件的进展,并在日记中记录着自己的心情。在潘氏被捕的第一个月,吴宓主要是打听消息:1931年8月吴宓从欧洲回国,在《学衡》第73期发表了其《〈人海微澜〉序》,此时潘公刚出狱不到两月。1932年5月,吴宓在《学衡》第76期刊登了了潘公在沈阳羁押期间所作的《南冠集》,《余好为小说家言,多写儿女事,有传余被羁事涉闺襜者,感为二诗》。吴宓敢于注销此诗,与此前他在《学衡》发表《〈人海微澜〉序》的用意相同,即通过在公开出版物刊发潘公诗作,在道义上支持,谴责“此类不合法律之冤狱”。吴宓的支持还不止于此,在1936年至1937年,吴宓为清华大学学生编选了《文学与人生》课程的应读书目,书目中最后两部作品是《人海微澜》和《隐刑》。
潘伯鹰与吴宓因其小说《人海微澜》而结缘,成为终生的知己,他们毕生的交往历程,缩影再现出两种不同的文化的交集轨迹,他们历劫之心影说明两种文化抱负之异同。
在国难与文学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也高度一致,他们在诗歌创作上也相互激励,并以此来交心言志。1943年12月3日,吴宓接潘公信后在日记中写道:“式评宓《五十生日诗》云:‘经纬事实,情文相生。而其悯世之深,守道之固,皆昭然见于文辞之外,不假雕饰,而妙合自然。真为杰作。兄其他诗,皆不及此也。’以上评语,实获我心。可谓中肯。”1940年潘伯鹰等人在重庆创建饮河社,在《中央日报》等报纸开办副刊“饮河集”,吴宓也参加了这个诗社。1944年8月29日,吴宓日记有潘公寄赠《中央日报》及《时事新报》附刊“饮河集”的记载。
潘伯鹰 题沈尹默跋《张廉卿笔诀卷》 纸本
1949年后他们分处渝沪两地,寄诗几乎成了唯一的交流方式。1954年吴宓作《寄凫公四首》,其中第二首写道:“莫道新欢好,长思故侣勤。忘形诗酒契,深洽道情心。急难南冠集,同窗郑彦文。故都文物盛,往事水天云。”1956年吴宓给潘伯鹰写信,说明春将开写《新旧因缘》。潘公接信后作《丙申秋赋赠雨生》:耗减春韶买白头,相望何以罄离忧。十年灯火元昌里,万古江涛古蜀州。尘影例随花共谢,心光独赖墨能留。冰天月窟挥霜斧,喜听吴刚造凤楼。1959年潘伯鹰给吴宓寄去全家合影,吴宓即作诗一首:“一家儿女团圞影,记绘微澜着隐刑。述作难成劳莫息,几人海内惜惺惺。”此时二人相知已深,相惜弥笃。
1966年5月25日,吴宓日记写道:“按建五月二十三日自上海潘宅函,述此行经历,鹰公病已临危,等情。”此处的“建”指许伯建,许氏亦潘伯鹰知己,闻潘公病重,远赴上海探望,终于得见一面。潘公25日这天去世,三天后吴宓接到许伯建函寄的讣告,在日记中记录了潘公病逝、火化的情形。此后,许伯建开始整理潘伯鹰佚文,吴宓不仅寄去整理出的潘公手迹,还对许伯建撰写的《潘伯鹰先生传》等文稿提出了修改意见。在吴宓看来,写得质实确切,不隐晦替代,才对得起故人,才谈得上一世的交情。
胡适、俞平伯早在民国就研究《红楼梦》著称,俞氏早年在清华大学习唱昆曲,潘公的高足许宝钏当时也在座,同习同好。1954年秋,一场轰轰烈烈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开始了,俞平伯成了众矢之的。当很多学者跟风批判俞平伯的时候,潘伯鹰给俞平伯写了《寄平伯》来安慰他,诗曰:绝代佳人淡冶妆,绡衣空谷九秋凉。蛾媚侵鬓痕禁细,凤纸传心语苦长。针线迟缝中妇怒,羹汤热畏小姑尝。人间合剩江南月,解照蒹葭月上霜。对这首诗,刘梦芙曾有精彩解析,他写道:诗用比兴手法,首联与颔联以绝世佳人形容平伯风度与文笔之美;第三联化用唐诗,俞平伯不知逢迎时世而获谴;尾联融景于情,表达朋友的关系与安慰。其实是化用孟郊的《慈母吟》与王建的《新嫁娘》,表达了俞平伯因“未谙姑食性”所遭受的严厉打击,字里行间透出对俞平伯的同情与理解。只有传统文化一往情深的知识人,没有放弃自己的人格与风骨,他们在当时的很多表现都让人心生敬意。
在没有电讯电脑之前,书信是联系人们交流的最重要的纽带,除了在历史、文学、语言、民俗等方面的价值外,尤其是墨迹原稿在书法史上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张怀瓘《书断》中记载了王献之给谢安写信,并自以为会被收藏,那知谢安竟在来信背面写回函,引起王献之不满的故事。在没有书法展览之前,书信是展示书法风格的最重要的平台,桌面把玩,心手双畅,主客互动,述往还之情,通温凉之意。古往今来书信墨迹是一笔很巨大的、很重要的文化遗产。潘伯鹰致饮河社诗友的一组书信,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仍能感受到当时抗战陪都文坛高风,令后辈叹为观止。
责任编辑:韩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