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的现代表现力
2017-05-10王冬龄
草书的现代表现力
主讲人:王冬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时 间:2016年10月
地 点:中国美术学院
一
中国书法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独特风格。
书法由刻画符号、实用文字发展成为一门经久不衰的艺术,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颇为奇特的现象。正因为如此,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其“实用”的意义仍未消失。古代所遗留下来的艺术珍品,虽然有许多在当时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但艺术性高,被保留了。其它大量无艺术性或艺术性不高的实用书法被淘汰了。然而在今天搞书法展览、出版书法集,将书法纯粹作为艺术观赏的性质,明确区别了实用与艺术的界限,但是往往有相当一部分并非艺术作品,或艺术表现力不强的书法作品充塞其中,不仅歪曲了书法艺术也使一些人对书法的艺术表现力产生怀疑。其实,我们只要从草书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就能比较明显地感到,中国书法在现代艺术中仍具有强大的艺术表现力与生命力。
草书,狭义地讲,就是一种与篆、隶、真、行并列的书体,它包括章草、小草、大草等。广义的草书包括行书、草篆、草隶等。研讨一下中国文字与书法的发展史,就知道书体的演进总是“正”与“草”同时并存,相互影响相互转变的:篆文的草写衍生为隶书,隶书的草写转化为章草。自章草发展至小草乃至狂草,标志着一种摆脱了实用意义的书法出现了。草书发展成为一种纯观赏性的艺术,在结字上改变了楷书的可识性,虽有一定法理,然字形可根据作者随心所欲变化与抽象,通过线条运动的律感、张力,布白章法的虚实节奏,经过书家心灵洗练之后,来表现其精神世界的意象与情境。
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认为:中国书法在中国文化中的作用,与欧洲文化中的音乐形成很好的对比。他在一次名为《艺术史与社会科学》的演讲中,曾举了一个颇有趣味的例子:
有位女士在宴会上,问要学会书写和欣赏名为草书的中国草体字,需要多少时间,韦利的回答是:“嗯—五百年。”请注意,这不是相对主义的回答。如果说有谁懂行的话,他算是还学到了一点的人之列,但他同时暗示,自己也不是被选出的精萃之中的一员。
上面提到的韦利是位汉学家,研究翻译中国的诗歌、绘画,但对草书却深感不可思议。的确,就是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要理解书法尤其是草书,也是要有个漫长过程的。古代最典型的例子要算东汉的赵壹,这位颇具盛名的辞赋家对书法一首却是外行,写了一篇《非草书》,他纯从功利主义的观点来谈草书,却恰恰反映了当时士子学草成风,而且达到入魔程度,给我们留下了宝贵史料。可见草书出现不久,就使得一些艺术爱好者如痴如狂,显示了草书艺术的感染力。
二
相对而言,中国绘画与书法的重要区别之一,是在于对线条的认识与处理上,中国绘画主要依靠线条加之皴擦点染而“应物象形”,而书法单纯依赖点画线条来完成艺术创作,因此对书家把握驾驭线条的技巧要求更高,正因为此,元代书画家赵孟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如书画本来同。”这说明中国绘画与书法在笔法上道理相通,不过绘画偏重于表现人对自然事物意象质感的感受,而书法追求一种纯线条的张力与节奏。通过线条表现心境,同时也是一种精神深处层次的一种宣泄。特别是草书的线条不仅其变化丰富,而且其感性成份亦很丰富,“世间万物皆草书”,只有草书的用笔可包容一切笔法,中锋、侧锋、方圆、疾徐、涨墨、飞白。尤其是狂草的节奏是狂欢乱跳式的,是书法中最具有丰富表现力的书体。其特点有三:1.草书线条应蕴含着无限生机与激情。2.草书用笔应充分表现节奏与张力。3.草书笔势应变幻莫测,时有意想不到之笔,即“可遇而不可求”之笔法。
所谓蕴含着无限生机,即指笔势飞动,其点画线倾注着书家的情绪与精神,具有生命力。而以鸭舌笔、圆规、三角尺画出的机械制图,虽然整齐,然是僵死的机械线条,无“生机”可言。草书线条所表现的张力与节奏是显而易见的。草书的线条动势,表现在纸上非常明显,至于连绵大草则一气呵成,有的是两字为一组,多的近十字一笔完成,好像草书就要故意与楷书反其道而行,尽可能将书家创作时的用笔的起止、动势、速度明确地在纸上留下印记。所以草书用笔有重按、有轻提、有缓转、有疾折,加之内裹外拓、翻绞跳荡,无所不有。草书用笔的最高境界,就是能信手万变,其线条宛若游龙,变幻莫测。当然,草书的运笔,也不是一味疾速,有时也要用顿。
三
关于结字、布白,清笪重光说:“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布筏》)。这句话点出了两种布白类型,篆隶、楷为“匡廓之白”,行、草为“散乱之白”。因为是“匡廓”,就有规矩可循,故楷书结字有传为欧阳询的《结字三十六法》、明李淳进的《大字结构七十二法》,而草书结字则就难以总结为多少法。可以说楷书、篆隶的结字偏向于规律化与装饰化,其分间布白极讲究平衡与和谐,而草书的结字布白,因人因时而异,偏向于多变性与自然趣味。楷书、隶书、篆书作品都可以加以界格,行书、小草也可以应用“乌丝栏”,但绝对没有大草作品加以框架的,所以大草的布白显得诡谲、神秘,同时也给书家在布白上充分的创作自由,真所谓“崩云落日千万状,随手变化生空虚”(吴融诗)。
英国艺术评论家克莱夫·贝尔说,“有意味的形式”,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草书艺术的形式就是不规律的线条对空间的一种分割,这种黑白处理后所展示的空间,富有虚实、节奏的变化,是音乐化了的空间。《书筏》所谓草书布白为“眼布匀平”,就是强调了眼的感觉,一种重感性自然,是主观性与感情色彩浓厚的布白形式,这就好比西方现代绘画对人体、物象富有表现力的蛮横变形。
当然,草书的这种布白,正如《文心雕龙·喻文》所说的那样,“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这“自然”即说明布白之理与大自然“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相似,亦揭示了书家精神气质及审美意趣的自然表现,这种不可端倪的“有意味的形式”,正表征了草书艺术所特有的审美趣味。
四
《书概》说:“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是因为正体法多于意,易见功力,而草书意多于法,创作中驰骋发挥的余地更大,最易见才情。草书偏向于情绪与灵感,特别是狂草的创作,优秀的书家似乎在精神上能达到一种自我超越的状态,加之“无意识”因素的参与,信手涂抹,其作品就自然而然地渗入了书家精神和意绪的痕迹。
草书创作时书家的情绪与精神境界与作品关系密切。现以唐代两位著名的狂草大家张旭、怀素来分析,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张旭工诗,嗜酒,擅狂草,交游亦广,在唐代影响很大,其时许多著名诗人都有诗作赞赠之。高适称:“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醉后赠张旭》)而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称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还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中云:“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
[明]徐渭 咏墨诗 352×102.6cm 纸本苏州博物馆藏
另外一位怀素,固然他削发为僧,然思想上仍然是陶醉在艺术王国里,放荡不羁。李白《怀素草书歌行》称:“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写字的速度为“笔下惟看急电流,字成只畏盘龙去”(朱逵《怀素草书题》),“忽然叫绝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这些诗句着墨不多,却将张旭、怀素的个性与创作特点刻画得淋漓尽致。
“颠张醉素”都是乘着酒兴挥洒,而他们本身精神超越了客观环境,因此,张旭“醒后自视为神”,而怀素自言“初不如”故“醒后却书书不得”。当然并不是依靠酒,他们的草书才入化境。
草书就是要心手相忘,达到“无我之境”,不是为书法而书法的点画线条,而是满含着书家的浓郁情绪与感情色彩的线条律动。书家的点画就是书家的“心画”,用现代科学语汇来说,也就是艺术的“心电图”,有深厚卓越鉴识力的人,才能从作品中看出作者的才情、修养、气质。苏东坡说:“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种气固然主要是指气势,实际也是反映书家的一种豪迈之情。
五
“艺术是感情的语言”。书法所包含的感情色彩,以草书最为丰富而明显。以上谈了草书创作的精神状态及创作过程,下面我们感受一下草书创作所表现的创作者的情绪。
唐韩愈《送高闲上人序》称: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身而名后世。
我们今天从其《肚痛帖》《晚复帖》《十五日帖》《古诗四帖》等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艺术家的激宕的情绪。在唐代的诗歌中很难发现有楷书的诗歌,但关于草书的华章,却是连篇累牍的。也许和草书的“天机暗转锋芒里”,能激起“诗兴”,发挥联想有很重要的关系。
草书通过流畅飞动的线条与内心的激情,将兴发感动的生命表达出来。正如歌德所说:“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由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收藏家和他的伙伴们》)近代弘一法师皈依佛教后,其他“积习”均抛弃了,唯书法一道未能弃舍,其书法特点正如马一浮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然其弥留之际,所书“悲欣交集”,运用草法,则是其情绪在纸上不加掩饰的流露。
中国书法长期受老庄、儒道、禅宗的熏陶与感染,重“意境”,这一点也是中国艺术内核。书法的意境,是通过点画线条、布白形式的变幻表现出来的,很容易引起观者某种情绪上的共鸣与激动。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给我们的感受首先不是线条的力度与美感、章法的精巧与错落自然,而是一股郁勃不平的悲愤的倾诉。因此说,真正蕴含有感情、气质、品格、修养的书法就富有意境,也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草书艺术应充分表现人类丰富、复杂、细腻的情感与情绪,这一点也体现了现代精神,所谓意境美及个性、时代气息,全赖于此。
六
以上我们通过对草书的笔法、布白、创作精神、抒情与意境诸方面的阐述,不难体会草书的丰富表现力,若从“现代”观念来看,答案也是肯定的。
草书艺术对现代书法的发展将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自从科举制度废除之后,书写工具硬笔替代毛笔,书法的纯观赏性意义显著,目前喜欢作行草书的人多,也就是这道理。现在许多书法家写魏碑、写汉简、写大篆和草篆,实际上,就是多了一层“草意”。
[明]祝允明 蜀道难 29.4×510.6cm 纸本 日本大阪藏
[东晋]王羲之 《十七帖》拓本(局部)
[唐]张旭 《肚痛帖》拓本 34×41cm
草书行笔较快,而大起大落,奇情逸发,符合现代精神。而现代社会时间节奏加快。科学高速发展,信息爆炸,也促使人们的生活方式、艺术活动、审美情绪的改变。中国传统的观念,总是欣赏“中庸”“温柔敦厚”“不激不厉”“君子藏器”,现代艺术为了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都由讲究平衡、均整发展到不平衡,强调冲动。这一点也是其他书体所不具备的秉赋,草书是动的,其气又是沉静的,即动中有静,禅机无穷。
草书将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起着促进与融合作用。西方现代绘画的抽象性,虽然与中国书法的抽象本质初衷不一,但不能否认,在客观上的效果与理趣不无相似之处。所以西方现代画家,如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波洛克等人,都有意无意地吸收了中国书法的因素。草书的抽象性、多变性为中国书法各体之冠。对理解西方现代绘画,或者有所凭藉。
正如蒋彝所说:“在中国,任何可以称为艺术作品的东西都或多或少与书法有某些联系……我们认为书法本身居于所有各种艺术之首位。如果没有欣赏书法的知识,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的美学。”(《中国书法》)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如果不能真正地理解草书艺术的现代表现力,也就不可能把握书法艺术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