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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梦交往

2017-05-10严正冬

雨花·下半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绵羊女友

严正冬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他眯眼踩着秒针的尾音小心数点着,有种大合唱里永远跟不上节奏的惶惑。数满五千只的时候,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备好的水和两粒药丸——安眠药轻捷如子弹,在狭长的食管中擦出一片璀璨,世界恢复本来的重量。无需开灯,房内溢满湿淋淋的蓝雾,这种粘稠的微光伴随如缕不绝的空茫每个凌晨准时浮现,像小剧场内熟腻的一幕,没有台词,没有动作,所有目光赤裸裸地射向无辜又无聊的主角。躺在他身侧的女孩脸上漾着微笑,那是一种沉睡中婴儿的笑,知足,饱满,纯粹,令人心悸。他嫉妒地盯着沉湎于另一个时空的她,摇摇头,把被角往上拉了拉,木知木觉地躺下来。合眼,握拳,倒数,他在等待睡神之舟抵達他荒凉的渡口。听,桨声交叠,波纹拍岸,一种荒蛮而盛大的仪式正在迫近。

失眠到底是什么滋味?胡思乱想,辗转反侧,心神不宁……这些笼统的概括真是云山雾罩。失眠是孩童迷了路,夜路曲折,每个器官每个毛孔都彻底打开。世界变成一个立体的环形,自顾自地放映露天电影——蹑足盘桓其中,归路不知所踪,又生怕惊扰了雨打落叶的节奏和道路延伸的种种可能。失眠者在自导自演的舞台上充当一个初次跑龙套的,好奇,紧张,郑重,憋足了劲,然而手脚冰冷。

他知道的,这种孤舟远航的焦灼和无望她永远不会懂——当然,她也不需要懂。他还清晰地记得她那种咸甜交织的表情:难道……难道天黑了,熄了灯、闭眼蒙头,还能睡不着?她的生活逻辑简单又结实。她仿佛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脸上抹什么身上穿什么,还有馋嘴想吃什么。这个女孩头脑太简单了——可是,简单有什么不好,起码睡眠质量有保证。真的,他常觉得不可思议,她的身子只要一沾到床就有沉沉睡去的意思。沾了床,她立刻变成一条酥软的蛇,准确无误地伸一个懒腰,而后沉实地躺下去,成为梦的一部分。初次相见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的“软骨症”,兴头十足的他还以为是某种暗示,于是他吻了她。自此,她以女友的身份正式闯入了他的生活。

像匪夷所思的梦,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先前,她还是别人介绍给弟弟的对象,结果却莫名成了他的女友。他和弟弟是双胞胎,模样十分相像,性格却南辕北辙。他性格外向,风风火火,活络得像个人精,而弟弟却是一团温吞水,不爱说话,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事情发生之后,弟弟仍旧平静地上班下班,之后的那场大火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平静的面孔,往往会掀起更加猛烈的风浪。那会儿,他和她在一起还不满一个月,一天深夜,两人去厨房弄吃的,结果,不留神被人锁在了里头,并且很快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门外起火了。厨房很逼仄,里头还有几罐煤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大火被人及时扑灭。当大家还在相互猜疑的时候,弟弟已经到派出所自首了。

从派出所回来后,弟弟直接搬到厂里的宿舍住了。他记得弟弟那天的神情,像剃刀刮在玻璃上,毛滋滋的,让他脊背发寒,并且,临别前弟弟还对他微微一笑。以前,他常听人说孪生的孩子之间有种叫心灵感应的说法,然而他一直弄不清楚,相反,他还隐隐觉得自己和弟弟之间隔着一道屏障,朦朦胧胧的,像挥之不去的雾气。在他眼里,弟弟仿佛也是个迷。每一次,当面对弟弟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错觉:好像站在镜子前,里面那个人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叫他心虚不已,是呀,心虚得直冒冷汗。小时候,在母亲的精心安排下,他和弟弟穿的衣服、鞋帽,从头到脚几乎都是一模一样,逢到周末,他们全家去公园玩,一路上这个四口之家总是格外受到路人的关注和厚爱——周身那些惊讶的目光比头顶的暖阳还要灿烂,尤其是那些热心而多事的中年妇女,她们常风风火火跑过来,在两兄弟脸上狠狠拎一把,说道,真想吃了你们!他记得这时候自己总是露出乖巧而得意的神情,以此配合母亲脸上的自豪感,而弟弟却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跟木头人似的。这样下来,时日一长,弟弟的木呐与沉郁愈加衬托出他的风光无限——可不是,尽管他还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然而对于很多的人情世故,他不学自通。他嘴甜,人前人后地叫,奶腔奶调的嗲声让周围的大人们乐开了花。还不止这些,他还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知道什么时候撒娇什么时候抹眼泪,时机和尺度拿捏得相当精准……他是那样活泼健朗,讨人欢心,春风得意。而灰老鼠一样的弟弟却与他背道而驰,他考进医科大学那年,高考落榜的弟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小城的一家五金厂。他们愈离愈远。时至今日,因为一个女孩,他们仇敌一般对峙着,已经到了决裂的地步。

事情闹到如此境地,他是有很大责任的,可他又总宽慰自己说:即使不是因为她,他和弟弟仍会无可挽回地步入绝境,对此他深信不疑。

父母一向有些偏袒他,然而,在这件事上,他们高举反对的旗帜,态度异常坚决。这些天来,常听母亲跟左右邻居嘀咕:你看她那副妖妖凄凄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后来母亲得知她在花街卖服装就更加确信不疑地说:那种地方,哪里有什么干净人?父亲在饭桌上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为了一个女人,亲兄弟闹翻了,不值得!

有一回,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旁经过的母亲白了一眼低语道,软骨症!他忍住了没笑。软骨症?这是骂人的话。她的身体健康得很,就在几天前他陪她去医院做人流,从里面出来的那些女人都病恹恹地直抹眼泪,而她的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不知怎的,那一瞬间,他心疼不已,上前给了她一个满满的拥抱。

她不仅健康,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身材修长,面颊白里透红,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对小酒窝充满了无声的感染力。在她卖服装的那条街上,店主多是一些活力四射的姑娘,她们浓妆艳抹,穿着平素大街上人们不敢穿的衣装,在店面门口探出身子招揽生意,那样的一种举止几乎就是旧时的风尘女子了。因此,他母亲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空穴来风,那里头确实有人做皮肉生意。她开的店里专营女式内衣,一个个身材标准的塑料模特穿着胸罩和内裤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有时候他来店里,还有不少顾客在的时候,她紧贴着他的耳朵问,我和那个模特哪个身材更好?他摇头笑着说,不知道,要么你和它站一起比一比。她信以为真了,当即跑到模特旁边,将手里的一个胸罩往自己胸前一放,摆出一种挺拔的姿势。她顿时成了店里的活招牌,满屋的顾客都傻了眼。

她的确健康漂亮,热情奔放。在他以前经历过的女孩子当中也不乏此类。然而,她们不像她这样没心没肺,她们总是疑神疑鬼、多愁善感,眼睛就像一口井,里面装满无休止的泪水。她们还像一团腻人的泡泡糖不知趣地粘人,结果呢,每一次都是如此,直到他手起刀落,这时她们又开始呼天抢地、寻死觅活,然而结局已经不可挽回。算起来,她们一共有多少个呢?已经记不确切了。

从高中时代起,他就以花花公子的身份与形形色色的女子纠缠不清,那时候,很孩子气,也笃信青春无敌,他与她们想当然地爱着,互相疼惜又互相折磨。他的花心是出了名的,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精力,特别是大学期间,他曾经在同一个晚上先后和三个女孩约会,并且大三那年有个女孩为了他竟然在寝室里割脉自杀……终于有一天,这样一种游戏令他感到彻底地累了,心神俱累。回头看,在他以为,那么多次的恋爱就好像是一次,沿途满目皆是相似的情节,人山人海,边走边爱,只不过是照例复制下去而已。转眼到了六月底,大学毕业了,他哪儿也不想去,暂时只想待在家里。就这样,回家的第二天,他遇上了她,弟弟刚刚結识几日的女友。

命定似的。

失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天,他突然清楚地记起来,就是从那个女孩割脉自杀身亡之后。女孩是他同届不同班的女友,前后相处不过一周时间,他们一起去食堂吃过饭,一起出去逛过街,可是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是这样的,当时在他想来,如果她不主动,他绝不会伸手,他觉得主动是她们的义务——实在是之前那些女孩把他惯坏了。结果,没等她对他俯首称臣,他就撒手不管她了,因为他又和另一个女孩投入到另一场新的游戏中去了。那个无辜而痴情的女孩呵,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她,因为那时候,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疯狂状态,马不停蹄地谈恋爱,好像满心要挑战吉尼斯记录似的。他爱她们丰泽光华的身体和浓郁的青春气息,但他一向是个缺乏耐心的人。至于那阵子他自己投入了多少的资本,更确切地说是感情,他并不十分清楚。

现在的他更加没有头绪,狼藉一片。他不愿意想过去那些事,他想和记忆告别,但有些力不从心。还有弟弟的眼神,父母阴冷的面庞,邻居们的窃窃私语……这些无处不在的窥探使他坠入到一个漩涡。这一切纠结与烦恼的根源是什么?答案是爱情。是的,不得不承认,他彻底地爱上了她。

她身上有太多的东西让他琢磨不透。这样说又不全对,因为从一开始起在他心里她就是那么简单透明的一个人——事后,她告诉他,本来那天她是来向弟弟道别的,结果发现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还有,她的满不在乎让他多么吃惊,譬如,他跟她说,昨晚我去跳舞了。她听后竟没有半点诧异,而是一边整理店里的衣物一边点头。此外,她的风风火火又常令他忍俊不禁,亲吻的时候她常会莫名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疯了似的跟着她一同笑出声。她身上有一种感染力,不动声色的感染力。她浑身有那么多不确定的却也是吸引他去发现的东西。

想起来,他们的相识多么荒诞不径。那天早上,是他毕业回家不久,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开门准备出去时,劈面撞见一个陌生女孩。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弟弟的女友,她也同样不知道他是男友的双胞胎哥哥。凭经验,他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突然间就来了兴趣,或者说有了一种久违的本能的冲动。那天是个大晴天,盛夏的风从窗口舒坦地吹进来,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望了她一眼,如遭雷击,即刻摇身一变,恢复原形,立马上前搭讪道:小姐,有何贵干?需要帮忙吗?愣了一下,她扑哧笑得花容失色。太意外了太滑稽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跑到神经病院来了,她这个相识几日的男友今天是怎么了?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没料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他很窘。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这才对他摆摆手,说道,能进去坐坐吗?于是他们进了屋,她如同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顺手打开了电视,他在旁边清了清嗓子说,小姐,相信一见钟情吗?她好像并没有认真听他说什么,注意力停在电视画面上。接着他继续进攻道,嘿嘿,知道么,你跑不了了……这时候,她立刻缄默不语、哈欠连天,准确无误地伸一个痛快的懒腰,而后沉实地躺下去,眼睛眯作一条细线,像一只午睡的小猫……

没有任何办法,他总是彻夜失眠。每一天,她婴儿一样甜美地躺在他身边,借着幽蓝的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是弟弟曾经的女友,亦是他深爱的人,他希望能够读懂她如此安然沉睡的缘故,可是不能。他是那样嫉妒她的夜晚她的睡眠,白天夜晚,如此反复交错的黑白。未来、前程那些遥远的事他根本没心思去想,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解决倍受煎熬的失眠。必须有所行动!现在,他就像一个对黑暗胆怯不已的孩子,是的,孩子考虑问题的思路总是简单而有效的——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他眯眼踩着秒针的尾音小心数点着,有种大合唱里永远跟不上节奏的惶惑。数满五千只的时候,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备好的水和一把药丸——安眠药轻捷如子弹,在狭长的食管中擦出一片璀璨,世界恢复本来的重量。无需开灯,房内溢满湿淋淋的蓝雾,这种粘稠的微光伴随如缕不绝的空茫每个凌晨准时浮现,像小剧场内熟腻的一幕,没有台词,没有动作,所有目光赤裸裸地射向无辜又无聊的主角。躺在他身侧的女孩脸上漾着微笑,那是一种沉睡中婴儿的笑,知足,饱满,纯粹,令人心悸。他嫉妒地盯着沉湎于另一个时空的她,摇摇头,把被角往上拉了拉,木知木觉地躺下来。合眼,握拳,倒数,他在等待睡神之舟抵达他荒凉的渡口。听,桨声交叠,波纹拍岸,一种荒蛮而盛大的仪式正在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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