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中的“秋千”之美
2017-05-09黄浴
黄浴
摘 要:在中国小说文学中,秋千作为特定的意象经常出现,或与自然相融,于和谐统一中传达出一种特殊的构图美和动态美;或回到民间,与世俗人物结合,走向传统美学的逆反,从“审丑”的角度,表现世俗小说中的市井百态;又或由局部走向整体,化作一条暗示性的线索贯穿整个小说,起着预示人物命运的重大作用。无论处于哪种情境之中,秋千都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蕴含着独特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中国小说;秋千;审美意蕴
宋人高承在《事物纪原》中记载到:“秋千,山戎之戏,其民爱习轻矫之态,每至寒食为之。自齐桓公北伐山戎,此戏传入中国。”由此可知秋千起源于北方少数民族地区,是少数民族人民用以进行军事训练,来培养矫健敏捷的士兵的活动。还有一种说法是由原始人民在狩猎采集等劳动生产活动中逐渐创造演变而来。他们在采摘野果,捕获野兽的过程中,时常需要抓住植物粗壮的藤蔓,借助藤条在空中的来回摆动实现灵活便捷的空间跨越,由此而形成了秋千最原始的雏形,但这目前只是一种猜测,并没有得到有力的证明。由于经济水平的因素以及主观审美的要求,架设秋千的材质有所不同,下面的横板材质多样,可以是松木、红木,也可以是简单刨制的粗糙木板。绳索也分很多种,有一般的麻绳,也有少女们为了美观而使用的红绳和彩绳等。无论材质如何,秋千的架法都大同小异,简单便捷。在木架的两边悬挂绳索,绳索下方拴住一块长短宽窄适中的横板,人站立在横板之上,双手握住绳索就可以利用脚蹬横板的力量使身体随之在空中前后摆动。传入中原后,秋千为圈于宫墙之内的古代女子们带来了新的娱乐活动方式,丰富了其枯燥乏味的闺中生活,也为清明、寒食等节日增添了不少趣味。秋千之戏在唐朝尤为盛行,《开元天宝遗事》曾记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为半仙之戏,都中士民因而呼之。”将秋千上衣袂飘飘的女子比作凌风飞舞的仙子,在空中翩翩起舞,尽显潇洒空灵之美,“半仙之戏”的说法也暗示着对秋千之戏的审美活动的开始。当然,秋千并不止步于民俗体育活动,它在中国文学中也是无处不见,凭借其独特的意蕴特征成为古往今来诸多文人骚客笔下青睐的对象。下面就以活跃在中国小说文学中的秋千为对象,探讨其审美意蕴。
一
秋千作为一种嬉戏娱乐的工具,固然由人为加工而成,却由于其使用方式及架设场地等特征较其他事物更易融入自然之景,不仅毫无冲突,反倒能够促成人文与自然的巧妙融合,成就不可言喻的美感。如冯梦龙的《情史》中曾记叙的一个因秋千结缘而终成眷属的浪漫故事:
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适枢密同佥帖木耳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蹴,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目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拜住挥笔,以国字写之曰:“红绳画板柔夷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徽宗虽爱……
骑于马上的拜住只因听闻笑声而作出的那欠身一望,便被院墙之内的红粉佳人深深吸引,甚至是悄悄地藏在柳荫之下窥看而久久不肯离去。仪表堂堂、身份显贵的青年才俊竟露出如此滑稽可笑的痴迷之态,究竟是怎样绝美的佳人让这位蒙古族青年一见钟情,不可自拔,竟至于挪不开步呢?这在他应答徽宗之题时作出的那首词中找到了答案。“红绳画板柔夷指,东风燕子双双起。”佳人柔嫩白皙的双手扶在秋千两边的红绳上,春风阵阵,秋千也随之摇摆起伏,此时随着秋千的摇摆而于空中起伏往返的少女们就像平日里在屋檐下翻飞的燕子,时而双双飞起,时而双双落下,与庭院台榭的花木相映成趣,尽显轻盈灵动之美,同时也得以巧妙地融于自然之景。更有佳人夸俊争高发出的银铃般的欢笑声,传达出一种振荡的旋律,原本嬉闹欢哄的场面顿生出一种音乐之美,富于律动与节奏。再如《金瓶梅》第八十九回,吴月娘、孟玉楼等人给丈夫上坟的片段中写到:“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曳学飞仙。”同样是佳人与秋千的故事,清明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在这个节日里,万物复苏,原来被禁锢于院墙之内的女子们也终于等来机会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生命活力,她们竞相攀上秋千,在春风阵阵,百花簇簇中摇曳,就像衣袂飘飘,空灵潇洒的天外仙子一样,达到了人与自然的统一。秋千本身只是处于一种摇摆的状态,于半空中摇荡,然而,当衣袂飘飘的女子立于其上时,秋千就不再只是一种简单摇摆的器物了。它悬于半空,在佳人的推拉蹬弹之下,于天地之间振荡往返,划出的弧度与它空间里的垂直线条相穿插。它的陡转引发佳人的阵阵笑声与自然的静谧相映衬,在不动声色中展现其独特的构图美和动态美,并伴随一种轻快的音乐律动,传达出特殊的美感。
二
当然,秋千也并非只与美人联系在一起,明清时期世俗小说的盛行,使得秋千美人回到民间,回归世俗。秋千之戏的美好形象开始被颠覆,走向传统美学的逆反,为迎合人物性格刻画的需要,配合人物的动作神态,从“审丑”的角度,与世俗人物融合,达到了凸显市井百态的效果。《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便有这样一个片段: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阴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们两个上去,让我送。”慌得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佩鳳和偕鸳原本是两个妙龄佳人,谈吐中冒出的却是“野驴子”“黄子”等粗俗不堪之语,与其美丽的外表相冲突,也与大观园里众人的典雅斯文格格不入。这段描写看似不合理,但联系佩凤偕鸳两人的身份背景来看,倒也是不无道理了。佩凤偕鸳是贾珍结束与秦可卿不伦关系后纳的两个小妾,她们出身贫穷低微,头脑简单,缺乏文化素养,这也与原文中同时提到的探春尤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探春、尤氏等人的休闲娱乐活动是以酒为名,传花为令来吟诗作对的高雅之事。性格柔弱,裹着小脚的她们没办法驾驭高低摇摆的秋千,而佩凤偕鸳以及被称作“野驴子”的芳官却能娴熟自如地打起秋千来。打秋千这一活动本就是由北方地区传入,是朝鲜族、满族女子们所擅长的游戏,打秋千过程中荡得很高,颇具“野驴子”般狂野的性格。这样一分析,佩凤偕鸳选择打秋千这一活动以及说出粗俗之语的行为便是情有可原了。这段描写生动形象地表现了佩凤偕鸳庸暗、低俗的性格特点,也符合她们的身份背景。无独有偶,《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七回薛素姐和众人打秋千的场面更是滑稽可笑,丑态百出:
这般野猴的泼性怎受得这番闷气,立逼住狄希陈叫他在外面借了几根杉树条,寻得粗绳,括得画板,素姐为首,寄姐为从,家人媳妇、丫头、养娘终日猴在那秋千上,你上我下,我下你上,循环无端打那秋千顽耍……惟这素姐故意着实使力,两只手扳了彩绳,两只脚矖了画板,将那腰一蹲一伸,将那身一前一后,登时起在半空之中,大梁之上。
小说中的薛素姐是一个悍妇、泼妇的形象,是为了向前世的晁源复仇讨债转世而来的小狐狸。再看狄希陈,怯声怯气,缩头缩脑,呈现的是一副惧内的懦夫形象。这两个人的组合就碰撞出了施虐与受虐的故事。这段描写中,薛素姐逼狄希陈为自己立秋千,本是为了宣泄情绪,也是对自己权威的展示和炫耀,然而这里,秋千却成为了表现她丑态的载体和工具。一个“猴”字形象生动,薛素姐攀爬秋千而片刻不离的形象跃然纸上,将她滑稽可笑的丑态展现得淋漓尽致。一蹲一伸,一前一后肆无忌惮地摇摆更是尽无女人的优雅之态。“猴”“蹲”“伸”“矖”等动词皆由打秋千这一活动而起,正是秋千为她丑态的展现提供了场景设定,自然,秋千也就成为了丑化薛素姐的道具。而且,故事到这里还没完,盘查完毕回到衙中的吴推官看到墙那边荡秋千的女子,作了一首《临江词》说道:
隔墙送过秋千影,还教梦想神萦。而今全体露轻盈,堆鸦蝉欲颤,舞鹤蝶争轻。袅娜细腰欺弱柳,应知莲瓣难停。要看俊貌拟倾城,只嫌来往遽,愿住少留情。
薛素姐看得这首词后,心花怒放,还与寄姐争论是自己秋千打得高,让吴推官得以看见,才得到了这样的称赞。也正是因为这首词使薛素姐的虚荣心得到巨大的满足,让她不仅毫无收敛之意,而且变本加厉,以后打秋千,走得更高,冒出墙头去,便于在吴推官面前卖弄。不曾想,好戏还在后头,没隔几日吴推官又差人送来一个柬帖,上面写着:
金莲踏动秋千板,彩索随风转。红裙绿袄新,乍看神魂撼。细端详,却原来少个眼。
原来秋千上的女子不可细看,仔细一端祥才发现是少了一只眼的丑妇,其中的戏谑讥笑之意不言而喻。薛素姐也确实气得不行,把吴推官背地里恶口凉舌,无所不咒,但终究舍不得那架秋千,依然终日里猴在上面,不肯停歇。哪怕更有吴推官第三次送来的词里说到的“刚好墙头往来看,不耐端详,空有红颜,面部居中止鼻梁。”素姐也只是连吴刑厅,周相公,狄希陈骂成一块,咒得惨不可闻,却始终坚持秋千千万不可拆去。这围绕薛素姐打秋千的活动展开的一系列叙述,将她自以为是、卖弄风骚、滑稽可笑的丑态展露无遗,也暗示着秋千成为回归平凡和世俗的意象。
三
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清明寒食荡秋千这一传统民俗活动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但它并没有消失在小说文学中,反而是较常作为一条象征人生摇摆起伏的线索贯穿于小说中,起着暗示人物命运事物的重大作用。以孙犁先生的《秋千》为例,《秋千》主要讲述的是张岗镇工作组干部李同志在冬学里组织大家讨论划阶级定成分而掀起的一场风波。主人公大娟是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是冬学里学习的模范,说话像唱歌一样。在会上,她积极地发言,玩笑似的发问说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成分。原本是温和平静的讨论会,后却因刘二壮揭发大娟家是富农,剥削不轻的一席话而炸开了锅。听到刘二壮这番突如其来的指认,大娟急出了眼泪,像爆干豆似的发出反驳,还提出要叫来家中的爷爷现场指认,在场的村民也议论纷纷,疑惑大娟从小过的是和他们一样的清苦的日子,哪里来的剥削呢?然而那天爷爷没有来,大娟也再没有上学来。再见时,本来就瘦小的她竟然比平常还矮了一头,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使得她比常人都要矮下去一截。这个虽然出生于地主家庭却从小和贫农女孩无异的孩子,在突然间被扣上了剥削阶级的帽子,该是承受了怎样的打击和压力,又是怎样的委屈却有口难言。直到正月里事情出现转机,组织上经过讨论决定拿掉了大娟头上剥削阶级的帽子,给她重新划分成分,于是大娟又来上学了,她虽然比起以前要瘦了一大圈,但是学习的劲头却更足了,又积极又高兴,给人一种更纯净更坚韧的感觉。因为脱离了剥削阶级这一成分后,大娟终于可以一身轻松,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去冬学里上学,重新被划分成分让她平等地享受每一寸阳光,勇敢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到这里,作为标题的秋千也终于出场了:
喜格儿她们在村西头搭了一个很高的秋千架……在天空的红云彩下面,两条红裤子翻上飞下,秋千吱呀作响,她们嬉笑着送走晚饭前的这一段时光。
秋千作为小说标题,仅仅只在小说的结尾以一个自然段的篇幅出现,绝非作者的失误。分析大娟在这场风波里的一系列变化,她由点灯的学习模范到被扣上剥削阶级的帽子,再到被重新划分成分,回到学校。她的精神状态也由活泼开朗到眼里噙着泪,较以前矮了一头,到最后的“虽然瘦了些,可是比以前更积极更高兴了”。大娟的这些跌宕起伏的遭遇不正像是荡了一次秋千吗?在那个特殊时代里,大娟承受的是如秋千般起起伏伏的遭遇,瘦弱的身体随着秋千的摇摆在风雨中飘摇,没有自我选择权利的她只能在不安全的半空中起起伏伏,好在雨过天晴,红云彩下架起的那架秋千终于让她放松下来了。在莫言的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中,秋千也作为标题的一部分出现,讲述了一个因为意外而改变了一个美丽女孩一生命运的故事: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
十年前的暖,美丽大方,能歌善舞,被很多少年爱慕着。可是她的心上人是城里来的蔡队长,痴迷的“我”却只是暖的备选项,是倘若蔡队长不要才愿意嫁的人。然而命运弄人,“我”的邀约变成突如其来一场意外将暖的美好幻想全部打破。跌入刺槐丛中,暖失去了她的右眼,由最初的美丽动人变得丑陋平凡,不仅连嫁给蔡队长的愿望成为泡影,就连嫁给“我”都显得很不般配了。抱着“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的想法,暖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哑巴,又连着生下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终日处在如死一般沉寂的家庭之中,时常面对丈夫的无理取闹和猜忌毒打。因为那次秋千意外,从此有着大好前程的暖成为了一个满口粗话,对生活绝望的农村妇人。那年“我”约暖去荡的那架秋千就是暖命运的转折点,是她从此走上悲惨命运的那道鬼门关。“好,上了天啦!”暖还沉浸在荡秋千的快乐里,下一秒就从顶端摔到了命运的低谷里。暖的命运就像这从顶端摔落下来的秋千,没有预兆地走向了悲惨的未来。但是面对自己不幸的命运,暖也并未一味地屈服,在小说的结尾,暖哀求“我”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就是她对命运的反抗。后来“我”的选择如何,暖又是否能如愿以偿,她将得到怎样的结果,又是否能走出命运的低谷,走向人生的上坡路,这都是我们不得而知的,因为秋千一般摇摆的命运就是如此不可预测,不可控制,但暖传达给我们的是要竭尽力量表达反抗,努力成为把握自己命运的主人的精神。
秋千作为文学意象,是人文与自然融合而成的一个特殊符号,传达了自然的纯真美好和人文的真实朴素的精神内涵,从而给读者展现了美人秋千、市井百态及人生命运多層次的审美意蕴。总之,秋千从民俗活动走进小说文学,由平常简单物象转为意蕴深厚的意象,以其耐人寻味的审美意蕴在诸多的文学作品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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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湖北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中国文学中“秋千”意象的审美意蕴研究(编号201510517011)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