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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思道《劳生论》的写作时间及其心态

2017-05-09马铁浩

关键词:武阳隋书杨坚

马铁浩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454000)



卢思道《劳生论》的写作时间及其心态

马铁浩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454000)

卢思道《劳生论》被推为“隋文压卷”,其写作缘于北周大象二年尉迟迥事件之后作者请辞武阳太守,写作时间当在隋开皇元年岁末入高熲幕府之前。卢思道辗转于新朝与故国之间,假托主客问答,将一己的小历史置于易代之际的大历史中,表达了北齐旧士族在周、隋鼎革之后的仕隐矛盾,批评了当时的污浊士风。

卢思道;劳生论;写作时间;士人心态

卢思道是北齐入隋的代表性文人,其人生轨迹折射出山东士人进入关陇之后遭遇的政治挫折。而范阳卢氏作为北朝的“五姓七望”之一,其家世背景对于认识鼎革之际北方士族的文化心态,亦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劳生论》是卢思道最为杰出的骈文作品,钱锺书更是推其为“隋文压卷”[1]1547,此文集中呈现了卢思道自北齐入周、隋政权之后的复杂心迹。“劳生”语出《庄子》“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文章作于卢思道“罢郡屏居”之后,生逢乱世,出处进退之间,个人命运的艰辛多舛,时代风云的波诡云谲,假托主客之间的一问一答,直笔无隐,倾泻而出。然而,《劳生论》所谓“罢郡屏居”究竟在何时?写作年代问题是理解卢思道在入周、隋之际心境的关键所在,迄今却并未得一致的认识。本文从解析卢思道“罢郡屏居”的原因入手,考察《劳生论》的写作背景,知其人,论其世,寻绎卢思道辞罢武阳太守既而入隋后的心态及其在此心态下对于一己之感受与经历的超越。

一、《劳生论》的写作时间

《劳生论》作于何时?依其篇首所言“罢郡屏居,有客造余者”[2]109,显然在卢思道罢武阳太守屏居之后。据《隋书·卢思道传》载:

高祖为丞相,迁武阳太守,非其好也。为《孤鸿赋》以寄其情……开皇初,以母老,表请解职,优诏许之。思道自恃才地,多所陵轹,由是官途沦滞。既而又著《劳生论》,指切当时……岁馀,被徵,奉诏郊劳陈使[3]1398-1403。

由于这段史料记载的模糊和混乱,对于卢思道著《劳生论》时间的理解,学者产生了诸多分歧,主要有开皇元年、二年、三年诸说①开皇元年说见倪其心《关于卢思道及其诗歌》(《文学遗产》1981年第2期)、祝尚书《卢思道年谱》(载《〈卢思道集〉校注》附录,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236页);开皇二年说见曹道衡《从〈切韵序〉推论隋代文人的几个问题》(载《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14页);开皇三年说见曹道衡、刘跃进《南北朝文学编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24页)。。之所以有不同看法,是因为对另外两个时间的理解不同:一是“开皇初,以母老,表请解职”;一是“岁馀,被徵,奉诏郊劳陈使”。这两个时间若能确定,《劳生论》的写作时间亦便约略可知,其主旨亦能得到更具体的揭示。

这里着重讨论卢思道“表请解职”的时间。《隋书》本传言卢思道“开皇初”以母老为由请辞武阳太守并获诏许,但唐代张说《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则云“隋高祖为丞相也,迁武阳太守,以母老乞解职,优诏许之”[4]4699,径以其叙于“隋高祖为丞相”之年。据《隋书·高祖纪》,北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庚戌,“周帝拜高祖假黄钺、左大丞相,百官总己而听焉”[3]3,九月壬子,周帝诏授杨坚“大丞相,罢左、右丞相之官”[3]4。其间经历了尉迟迥之乱。卢思道任武阳太守,当在五月杨坚拜左大丞相之时。杨坚于次年二月受禅称帝,任丞相不足九个月,若准张说碑文,卢思道从任武阳太守到表请解职,皆在这短短的九个月间。一般而言,碑文多据志主后裔提供的家谱资料撰写,在仕宦的记载上相对信实可据。张说碑文,乃应卢思道玄孙卢藏用之请而作,其中明言卢思道“凡更臣三代,易官十七,再降,一免,二去职,八平除,擢迁者四而已”[4]4699。可见,张说对卢思道的仕宦经历有全面了解,其叙述疏误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是什么原因令卢思道旋即解职呢?“母老”是否为其托词?解职的具体时间又在何时?事实上,卢思道请辞武阳太守,与其好友辛德源有莫大关系。据《隋书·辛德源传》载:

及齐灭,仕周为宣纳上士。因取急诣相州,会尉迥作乱,以为中郎。德源辞不获免,遂亡去。高祖受禅,不得调者久之,隐于林虑山,郁郁不得志,著《幽居赋》以自寄,文多不载。德源素与武阳太守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魏州刺史崔彦武奏德源潜为交结,恐其有奸计。由是谪令从军讨南宁,岁馀而还[3]1422。

辛德源、卢思道皆为自北齐而入仕周、隋的士人,传中所言魏州刺史崔彦武奏二人“潜为交结”之事颇可注意。上文提及的杨坚为大丞相一事,显然是篡权称帝的前奏,因此,当即引发了尉迟迥等三方起兵。作为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外甥,在北齐亡国之后,尉迟迥被任为相州总管。相州是北齐都城所在,尉迟迥起兵之时,适逢辛德源“取急诣相州”,卢思道亦刚刚在当时隶属相州管辖的武阳郡就任太守。当时“赵、魏之士,从者若流,旬日之间,众至十馀万”[3]3。作为北齐士族的代表人物,辛德源、卢思道很容易成为尉迟迥拉拢的对象,故而辛德源被其委任为中郎,卢思道亦被人猜疑“潜为交结”。由此可知,辛德源“辞不获免,遂亡去”,卢思道“以母老表请解职”,显然是二人为避免卷入尉迟迥事件做出的近似的政治选择。自史实情理推论,《辛德源传》所谓“隐于林虑山”“与武阳太守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魏州刺史崔彦武奏德源潜为交结”“谪令从军讨南宁”诸事,似为辛德源逃避尉迟迥之后的连锁反应,当依次叙于“辞不获免,遂亡去”之后,但中间却插入“高祖受禅,不得调者久之”一语,将诸事系于开皇初,且以“不得调”暗示辛德源当时在长安,这似乎与情理不合。丁宏武认为,辛德源既然与尉迟迥之乱有染,不可能立即返回北周京师,而是在大象二年六、七月份逃离邺城后隐居在林虑山,林虑山距卢思道所在的武阳郡不远,本是好友的二人故而时相往来[5]。这一推测提醒我们,《辛德源传》所记诸事有可能都发生在大象二年,而且《卢思道传》所记“表请解职”一事亦可能在同年。也就是说,《隋书》中二人的传记,都有可能误书大象二年事入开皇年间。其证据如下。

其一,弹劾二人的崔彦武大象二年或已为魏州刺史。《北齐书·崔传》载崔彦武“隋开皇初,魏州刺史”[6]337,与《隋书·辛德源传》相合,然考《周书·静帝纪》云“(大象二年八月)韦孝宽破尉迟迥于邺城,迥自杀,相州平。移相州于安阳,其邺城及邑居皆毁废之。分相州阳平郡置毛州,昌黎①“昌黎”当作“昌乐”,参见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二、杨守敬《隋书地理志考证》武阳郡条。郡置魏州”[7]133,知魏州设置于大象二年。杨坚在平定尉迟迥后,对相州邺城的区划做了比较大的调整,试图消解相州邺城的地方力量,魏州正是在此时分置出来的。从现存文献来看,第一任魏州刺史正是崔彦武。对于参与尉迟迥起兵的人员,“兵士在小城中者,尽坑于游豫园”[7]544,“馀众,月馀皆斩之”[7]352。崔彦武作为清河崔氏,和辛德源、卢思道一样皆出北齐,在杨坚荡平北齐都城之初,即被委任于此,不会不知道这一使命意味着什么。据《隋书·梁士彦传》:“及迥平,除相州刺史。高祖忌之。未几,徵还京师,闲居无事。自恃元功,甚怀怨望,遂与宇文忻、刘昉等谋作乱。于是伏诛。”[3]1164崔彦武所在的魏州本为相州之地,或是对梁士彦的遭遇有所忌惧,故而对辖区内的一切风吹草动异常敏感。为了证明自己对杨坚的忠诚,他需要尽快与辛德源、卢思道等北齐旧人划清界限。卢思道在入周不久,即以母疾还乡,预同郡祖英伯及从兄卢昌期、宋护等人举兵,此时又被猜忌。在北齐士族集团已然瓦解、未能融入北周政治集团、杨坚篡位前途未卜的情势下,“以母老,表请解职”,便成为卢思道最好的选择。张说碑文记卢思道解职,不言在开皇初,正与其处境相合。是以卢思道请辞武阳太守,大约在大象二年八月杨坚破尉迟迥、分置魏州、崔彦武劾奏二人后的一段时间,实际时间应该往后推迟几个月,可能发生在大象二年岁末。

其二,辛德源“谪令从军讨南宁”或亦在大象二年。前述丁宏武文据《隋书·韦冲传》及《王长述传》,推断辛德源从军讨南宁的时间应在开皇二年至三年间。如上文所言,参与尉迟迥起兵的人员都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辛德源虽未真正参与此次事件,但其中的干系很难辨明,既然如此,不太可能在一两年后再来处置辛德源。问题是,大象二年时,杨坚有讨伐南宁的命令和军事行动吗?按南宁州在今云南曲靖,“西魏取蜀,南宁酋帅爨氏据有其地,北周羁縻而已”[8]277。据《隋书·梁睿传》,在平定尉迟迥之前,大象二年八月,益州总管王谦亦起兵反杨坚,梁睿为行军元帅,率军讨之;在平定益州后,梁睿曾两次向杨坚上书言爨氏“臣礼多亏,贡赋不入”,“今若往取,仍置州郡,一则远振威名,二则有益军国”,请命以讨益州之师挥戈讨南宁;对此,“高祖深纳之,然以天下初定,恐民心不安,故未之计。后竟遣史万岁讨平之,并因睿之策也”[3]1126-1127。史万岁讨平南宁,在开皇十七年;作为其肇因的梁睿的两次上书,皆在杨坚为丞相的大象二年。但当时梁睿之策并未实现,主要原因不是杨坚所谓“天下初定,恐民心不安”,而是杨坚忌惮梁睿势力过重的缘故。因平益州之乱,“睿威惠兼著,民夷悦服,声望逾重,高祖阴惮之”[3]1127,以致梁睿入隋后被迫自请还朝,贪贿自秽以自保。因此,所谓辛德源“谪令从军讨南宁”极有可能是这样的:由于梁睿之言“高祖深纳之”,或许当时杨坚已动心,并下令组织人马南征,而辛德源因为此前的尉迟迥事件,亦被命从军其中,但最终此举并未成行。

通过对《隋书·辛德源传》的检讨,可以对卢思道《劳生论》的写作背景得出一个大致的推论:其感慨“劳生”的直接诱因是大象二年岁末的“罢郡屏居”,即请辞武阳太守;而辞官的原因,则是被魏州刺史崔彦武弹劾交结辛德源而投靠尉迟迥。作为北齐高门士族,在北齐亡国、身仕北周而又被尉迟迥拉拢、被杨坚猜忌这种跼蹐无地的夹缝之中,辛德源“谪令从军”,卢思道则被迫“以母老,表请解职”。当然,由于《卢思道传》和《辛德源传》可能都误书大象二年事入开皇初,我们只能依据疏略的史文来相互求证,所以这也只能是推论而已。

至于《劳生论》的写作时间,《隋书·卢思道传》所谓“岁馀,被徵,奉诏郊劳陈使”是重要的时间线索。从史文来看,这次被徵是卢思道“罢郡屏居”后首次被皇帝徵召入朝,《劳生论》正是作于“罢郡屏居”至“被徵”之间。若“罢郡屏居”在大象二年岁末,“被徵”则在开皇元年岁末或二年初。考卢思道今存杂文,有《为隋檄陈文》《为高仆射与司马消难书》《祭漅湖文》诸篇,参以《隋书·高祖纪》中载开皇元年九月庚午“陈将周罗睺攻陷胡墅,萧摩诃寇江北”,“壬申,以上柱国、薛国公长孙览,上柱国、宋安公元景山,并为行军元帅,以伐陈,仍令尚书左仆射高颎节度诸军”,开皇二年“二月己丑,诏高颎等班师”诸语[3]15-16,知此次伐陈之役,卢思道在高颎幕中。《祭漅湖文》云“维开皇元年十二月朔甲子”[2]153,《为高仆射与司马消难书》云“岁暮寒重”[2]150,可见诸文当作于开皇元年岁末。卢思道的这次入幕,《隋书》本传未有记载,与“被徵,奉诏郊劳陈使”相比,二者孰前孰后呢?随着中央集权的加强,隋王朝逐渐开始采用新的选官制度,但自汉代以来的征辟制在隋初仍然存在。征是皇帝下诏聘用某人到中央,辟是公府或州郡聘用某人为掾属,公府辟除并试用人才之后,可以举荐有才能者出补中央官职。按照这样的程序,卢思道很可能是先被尚书左仆射高颎辟为掌文翰的掾属,随高颎班师回京后,又被其举荐至朝廷,隋文帝征调之,诏命其郊劳陈使。若此推论合乎史实,则卢思道“被征”最早亦当在开皇二年二月高颎班师之后,这与上文的推断亦大致相合。《劳生论》云“今泰运肇开,四门以穆,冕旒司契于上,夔龙佐命于下”,又云“真人御宇,斫雕为朴,人知荣辱,时反邕熙。风力上宰,内敷文教;方邵重臣,外扬武节”[2]110,112,字里行间似乎蕴涵着对杨坚代周建隋的颂扬以及对高颎文韬武略的礼赞,这是不是卢思道被高颎辟除之前的心声呢?综上,《劳生论》或作于开皇元年岁末入高颎幕府之前。

以上讨论卢思道“罢郡屏居”及《劳生论》的写作时间,对正史中的记时多有怀疑。但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思路,假定文献中的时间都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对这些时间的理解上。历史现实中一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要绵延许久,时间参差错综,是一条线甚至是一个网,而不是一个点,但文献记载往往只是事件本身的简约化,记时或取其始或取其终,这就为读史者带来了很大困扰。譬如从崔彦武弹劾二人“潜为交结”到卢思道“表请解职”,再到皇帝“优诏许之”之间,应该有很大的时间差,而绝非一个确定的时间,尤其是遭逢尉迟迥起兵、杨坚禅位这些大变局,“优诏许之”延迟至开皇元年,亦非没有可能(《劳生论》所谓“情礼已退,不获晏安”似即有请辞而诏未许之意)。此外,诗文中呈现的一般是事件初发甚或心迹初萌的时间,而史书中的时间一般源自朝廷的起居注(《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隋开皇起居注》六十卷),是朝廷对事件的接收或处置时间,相对要滞后很多。所以,文学史研究者为作品系年时,应特别注意文史互证中的时间问题,因为其中极有可能存在一种困境:文献中的时间都没有疏误,却无论如何拼接不出一个完整的历史画面来。在这一意义上,从情理上探寻历史的逻辑比从时间上看似精准的推敲,也许更能接近历史的真实。

二、在小历史与大历史之间

钱锺书论《劳生论》曰:“按‘设论’之体略如《答客难》、《解嘲》,而愤世疾俗之甚,彼出以婉讽者,此则发为怒骂,遂兼《广绝交论》与《晋纪总论》之命意。”[1]1547设论解嘲者,是个人的小历史;愤世疾俗者,是国家的大历史。《劳生论》所谓“夫人之生也,皆未若无生。在余之生,劳亦勤止”[2]109,表达的显然不只是一己仕宦命运的坎壈,而是对齐、周尤其是对北齐政治风俗的反思和鞭挞。与《劳生论》同时代的作品,还有颜之推的《观我生赋》。颜之推亦是自北齐入周、隋的文士,其文所谓“我生”本自《周易·观卦》,亦是将个人的小历史融入国家的大历史中来审视。作为士族群体的代表,卢思道和颜之推一样,既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又有对国家命运的关怀,在小历史与大历史之间,他们个人的心态,也是鼎革之际的时代样本。

前引钱锺书文,指出了《劳生论》的文体渊源。“设论”一体,为“论”而设“问”,“客”与“主”实际上是作者内心矛盾的两个方面,通过自问自答,试图达到一种自我宽慰和平衡,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皆是如此。卢思道《劳生论》亦是在两种不同的情境中论说,凭借仕与隐的矛盾话语,最终实现了内心的和解。但与《答客难》《解嘲》不同的是,《劳生论》驳论的缘由,并非东方朔、扬雄文中比较单纯的“士不遇”主题,而是更为复杂,在感慨“士”自身处境的同时,亦不吝批评北朝季世的“士风”。

其一,通过在北齐的仕宦经历,表现了自己的“才地”双美以及北齐统治集团对其“才地”的压抑,进而表达了仕而欲隐的无奈。

《隋书》本传云卢思道“自恃才地”,这是南北朝世家大族的普遍特征。刘宋王僧达“自负才地,一二年间便望宰相”[9]573,北齐吏部尚书阳休之选官,“谙悉氏族,凡所选用,莫不才地俱允”[6]563。在《劳生论》中,先后藉“客”“主”之口,夸耀了这一点:

今吾子生于右地,九叶卿族;天授俊才,万夫所仰。学综流略,慕孔门之游夏;辞穷丽则,拟汉日之卿云。

地胄高华,既致嫌于管库;才识美茂,亦受嫉于愚庸。笃学强记,聋瞽于焉侧目;清言河泻,木讷所以疚(《文苑英华》作“疾”)心[2]109。

所谓“地胄高华”,“生于右地,九叶卿族”者是也。和其他北方大族一样,范阳卢氏地位的确立,与其北魏时期结姻皇室和望族密不可分。卢氏族中,卢思道所属乃卢玄著房一支,其父卢道亮在兄弟八人中排行第二,隐居不仕,于众多兄弟中是唯一没有名位之人,而卢思道的叔伯或居于高位,或与皇室结亲。对于轻急躁进的卢思道而言,要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10]438,通过婚姻维持自身名望是一个重要的途径。《北齐书·袁聿修传》载“司徒录事参军卢思道私贷库钱四十万娉太原王乂女为妻,而王氏已先纳陆孔文礼娉为定”[6]564,《隋书·卢思道传》亦言其“后以擅用库钱,免归于家”[3]1398,《劳生论》中“既致嫌于管库”,所言当即此事。卢思道私贷四十万库钱以与太原王氏结亲,自然有违于国家法令,但在他看来,这是管库小吏对高门望族的侵犯。以吏治天下是皇权加强的结果,而皇权加强则导致世族削弱,卢思道不会不明白其间权势的消长。

所谓“才识美茂”,“天授俊才,万夫所仰”者是也。高度的文化素养,是世家大族确立其望族身份亦是其参与王朝政治的重要条件,北齐的世家大族无不以此自恃。如少与卢思道、辛德源同志友善的清河崔儦,“每以读书为务,负恃才地,忽略世人。大署其户曰:‘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3]卷七六,1733其狂傲不羁远过于卢思道。《北齐书·魏收传》载:“时论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前后投诉百有馀人……卢思道亦抵罪。”[6]488-489《隋书·卢思道传》亦云:“因就魏收借异书,数年之间,才学兼著。然不持操行,好轻侮人。齐天保中,《魏史》未出,思道先已诵之,由是大被笞辱。前后屡犯,因而不调。”[3]1398《劳生论》中“亦受嫉于愚庸”,“笃学强记”,所言盖与此相关。此时卢思道初入仕,即遇到这样的政治挫折。在南方社会中,“才”作为士族的标识,也许可以独立于皇权而存在;而在胡族入主中原的北方社会,特别是在北齐这个鲜卑化的政权中,“才”仿佛双刃剑,既是士族在皇权社会赖以生存的基本保障,也会使士族在对皇权的过分依赖中逐渐消解自己的势力,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入隋之后,回顾自己在北齐的政治生涯,从纨绮之年的“伏膺教义,规行矩步”,到巾冠之后的“缰锁仁义,笼绊朝市”,再到有齐之季的“申脰就鞅,屏迹无地”[2]109,卢思道勾勒了一个儒家文化在皇权政治的压迫下渐次丧失意义的过程。在对北齐政治的批判中,透露出卢思道儒家文化士族的立场。和侨居南方的汉人士族不同,北方士族有其深厚的乡土根基,虽然这一根基在北齐胡汉冲突、省并郡县等政治环境下逐渐被侵蚀,但归乡自保仍是其重要选择。从《北齐书》《隋书》来看,在北齐灭亡之后,北方士族选择归乡者不胜枚举。卢思道热衷于功名,自然不会直接归隐,但在经过举兵叛乱失败、被猜疑投靠尉迟迥等事件之后,道家“齐荣辱”的观念便乘虚而入,既然“每居官,多被谴辱”[3]1398,自由的“野人之乐”就成为其无奈的人生目标。

其二,通过在北周的仕宦经历,从刺世疾邪、弹射政治转向对自身命运的反思,表达了隐而欲仕的希冀。

周武帝平齐之后,卢思道与袁聿修、李孝贞、颜之推、李德林、薛道衡、辛德源等十八人被征,令随驾赴长安,李百药在《北齐书·阳休之传》中胪列了十八人的官职及姓名,并表达了对卢思道的不满:“卢思道有所撰录,止云休之与孝贞、思道同被召者是其诬罔焉。”[6]564十八人同时自齐入周,何以卢思道只提三人而李百药则备列其名?清代李慈铭论曰:“盖百药所以备载此两次姓名者,以其父德林皆与其列,借以夸恩遇,而入周一事,尤为其父出处所关,以见事由特徵,非同靦冒,故深辩思道之诬罔。”[11]247杨东益发挥其说曰:“显然不论在卢思道或李百药的想法中,当时齐国朝士被周武帝所徵召入仕关中政权是一件正面、荣宠的事情,因此前者要凸显自己;后者要让自己的父亲也跻身于内。”[12]15故国灭亡而能以出仕新朝为荣,在汉魏南北朝时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清代赵翼云:“盖自汉魏易姓以来,胜国之臣,即为兴朝佐命,久已习为固然。其视国家禅代,一若无与于己,且转藉为迁官之资。”[13]322嘲讽卢思道的李百药,其父李德林和卢思道同赴长安,北齐时终官为通直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为从四品,入周后授内官上士,正三命(七品),因劝进杨坚为大丞相,以之为丞相府属,加仪同大将军,禅代之际诏策笺表玺书皆出其手,杨坚登阼之日即授为三品的内史令,可谓“胜国之臣即为兴朝佐命”的典型。相比而言,卢思道在北齐时终官为给事黄门侍郎,为正四品,较李德林为高,但入周、隋之后则可谓仕途蹭蹬:先是授御正上士,亦正三命(七品),但因还乡参与同郡祖英伯及从兄卢昌期等人的叛乱,竟被宇文神举讨平,虽因所作露布蒙宇文神举赏识而被嘉宥,但后来所任掌教上士仍为正三命之官;杨坚为丞相,迁武阳太守(五命至七命,即从五品至从三品),以母老表请解职,而此时正是李德林宠遇之时。一个是赵郡李氏汉中房支,一个是范阳卢氏,同样是北齐旧族,其政治命运何以发生如此大的分野?卢思道显然不是有意拒绝出仕新朝,之所以被历史前进的离心力抛甩出去,或由于范阳卢氏比赵郡李氏汉中房支门第崇高、地方势力更大的缘故。在王朝鼎革之际,李德林积极投靠新的政治势力,带领其家族迅速融入中央;①据新出《李百药墓志铭》,李德林子百药遗令“迁厝于雍州万年县少陵原”(据李浩《新发现唐李百药墓志铭及其价值》,《文学遗产》2015年第6期),舍弃祖茔(李德林父母皆葬于河北,1963年出土其父李敬族及其母赵兰姿墓志,李德林葬地不详)而迁葬长安;而范阳卢氏家族世代归葬乡里,至卢思道犹然,入唐后多葬于洛阳邙山。显然,李德林一族更快地融入了新的中央官僚集团。而卢思道则难以放弃其地方化立场,表现出守旧的一面。由于北齐皇室失去士族阀门的支持,邺城、晋阳被攻陷后,政权迅速土崩瓦解,但地方士族的势力犹在,卢思道卷入祖英伯、卢昌期叛乱基于此,被猜疑投靠尉迟迥亦基于此。因此,在北周末短短的四年之中,卢思道辗转于长安和故国之间,仕和隐的抉择在其心中剧烈冲撞,直至最终辞官归乡。当他在动荡和焦虑中徘徊于新旧政权之时,李德林已是隋文帝的佐命功臣。李百药对卢思道的嘲讽,显然是王朝新宠对旧门阀的不屑。

在《劳生论》中,卢思道如此书写其“罢郡屏居”后的“野人之乐”:

一叶从风,无损邓林之攒植;双凫退飞,不亏渤澥之游泳。耕田凿井,晚息晨兴;候南山之朝云,擥北堂之明月。氾胜九穀之书,观其节制;崔寔《四民之令》,奉以周旋。晨荷簑笠,白屋黄冠之伍;夕谈穀稼,沾体涂足之伦。浊酒盈樽,高歌满席。恍兮惚兮,天地一指[2]110。

这段文字最后以《老子》的“恍兮惚兮”和《庄子》的“天地一指”为自由的境界,适与作者本《庄子》“劳生”之语以感慨人生仕宦的劳顿之苦相应。然而,卢思道显然不是一纯粹的道家,老庄只是其暂时排遣心中郁积的思想资源,他不是抽象地反对一切仕宦,他所抨击的是北齐“衣冠士族”在恩倖和士开等主政后争相“噉恶求媚,舐痔自亲”[2]111的丑态,因此他才在文末对隋政“举必以才,爵无滥授”[2]112的贤才主义倾向表示憧憬。他的被迫退隐,似疏旷而实无奈,似坦然而实焦灼,呈现出鲜明的旧士族的立场:自短时段而言,是入周、隋后北齐士族的自我辩白;自长时段而言,是对皇权加强后士林生态崩坏的叹惋。

这种仕和隐的矛盾,在卢思道初任武阳太守时所做的《孤鸿赋》中已有所展现。武阳太守的品级虽较其初仕北周之掌教上士一职为高,且北周朝廷颇有以北齐旧人治北齐旧地之意,但远离新的中央政府难免有贬谪之感,《孤鸿赋》以“齐荣辱以晏如”[2]101结篇,便有藉庄老以自我慰藉之旨。但《孤鸿赋》序文中提及“飞鸿”的几个典故亦值得注意:“大《易》称‘鸿渐于陆’,羽仪盛也;扬子曰:‘鸿飞冥冥’,骞翥高也;《淮南》云‘东归碣石’,违溽暑也;平子赋曰‘南寓衡阳’,避祁寒也。”[2]100卢思道以飞鸿自期,希望能骞翥致远,无论避寒还是避热,都可自主抉择,但如今却被拘缚,“偶影独立,唼喋粃粺,鸡鹜为伍,不亦伤乎”[2]100?

三、余 论

《劳生论》不但是个人心迹的表达,亦是对时代弊病与历史兴亡的观照。从上文考论可知,此文写作缘于北周大象二年尉迟迥事件之后的“罢郡屏居”(请辞武阳太守),具体写作时间或当在隋开皇元年岁末入高颎幕府之前。当时的卢思道,辗转于新朝与故国之间,以自己的仕宦历程谛视鼎革之际的官场众生,将其分为两类:一是“谄谀谗佞,无愧无耻”[2]111的趋炎附势之徒;一是“违时薄宦”“驽拙致笑”[2]112的宦海失意之人。他在文章中自视为后者,这种超越于世俗的视野,使《劳生论》具有了金刚怒目式的恣肆锋芒。其强烈的批判精神,在之后的《周齐兴亡论》(后人分为《北齐兴亡论》《后周兴亡论》二篇)中表现得更为广阔和透彻,以致当时的太子杨勇已有“为卿君者,不亦难乎”[14]161之叹,明末张溥亦讥其“生官其朝,没扬其丑,搜床席以快见闻,贬朽骨以恣河汉,良史虽传,臣心未顺”[15]607。近代以降,学者跳出君君臣臣的政治桎梏,对于卢思道的怨刺之音逐渐抱以同情,如谭献评点《劳生论》“有真气有生气者可以不朽,正不讳其怨怼驳杂。末一节亦反言若正”[16]405。“反言若正”即文末歌颂隋政者。高步瀛亦曰“此言当代政治清明,已变往时奔竞之风,语正意反”[2]131。二者皆认为在“真人御宇,斫雕为朴”的背后,蕴涵着作者对新朝的讥讽。如此一来,通篇似皆以怨刺为旨了。实际上,卢思道当不起“臣心未顺”的苛责,亦不大可能超越君臣视野而“语正意反”地讥刺一切皇权,自古迄今对《劳生论》主旨的认识,似皆忽略了卢思道北齐旧士族的政治立场。这一立场,使其既与新旧皇权保持着距离,又不甘家族的颓败没落,被迫对皇权觍颜攀附,不屑却亦不免“谄谀谗佞”,不愿却又只能“违时薄宦”。

与卢思道的时代相去不远,《启颜录》和《隋唐嘉话》两部小说中分别记载了一则轶事:

思道初下武阳入京,内史李德林向思道揖。思道谓人曰:“德林在齐,恒拜思道;今日官高,向虽拜,乃作跪状。”思道尝在宾门日中立,德林谓之曰:“何不就树荫?”思道曰:“热则热矣,不能林下立。”[14]160

卢黄门思道仕高齐,久不得进,时和士开方贵宠用事,或谓卢曰:“何不一见和王?”思道素自高,欲往,恐为人所见,乃未明而行。比至其门,立者众矣,卢驻辔望之,彼何人斯,森然而与槐柳齐列。因鞭马疾去[17]55。

小说家言乃稗官野史,纵然有流言或谣言之弊,亦往往事伪情真,是时代舆论的碎影,可作为心态史的史料。卢思道一向以范阳卢氏的门阀自矜,《劳生论》中痛斥“衣冠士族”对权贵的趋炎附势(《北齐兴亡论》中明言权贵指和士开、冯子琮等),对于攀附杨坚的李德林,一句“不能林下立”,傲骨铮铮;但在第二则轶事的映照下,其桀骜顿然消散,“日中”隐藏起来的真相在“未明”的暗夜现了形,原来卢思道竟亦不免于此。又《北史·冯子琮传》载冯氏“专营婚媾,历选上门,历以官爵许之,旬月便验。顿丘李克、范阳卢思道、陇西李胤伯、李子希、荥阳郑庭坚并其女婿,皆至超迁”[18]2012,与《北齐兴亡论》“轻者进货赂,甚者绪婚”[2]162互观,真是莫大的讽刺。“彼何人斯!”北齐旧士族以残存的尊严蔑视攀附者(入周、隋的北齐旧臣李德林、崔彦武皆属此列,后者的弹劾直接导致卢思道辞官归乡),自己却亦不情不愿地成了攀附者。王朝易代更是令故国之人形同陌路,无法与旧时代决裂者,注定生存在历史的夹缝之中,挽救不了自己进退维谷的艰难命运。

[1] 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祝尚书.《卢思道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1.

[3] 魏徵.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 李昉.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66.

[5] 丁宏武.辛德源生平著述考[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74-81.

[6] 李百药.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7] 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

[8] 王仲荦.北周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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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2] 杨东益.高齐士人入周隋后研究[D].新竹:台湾清华大学,2010.

[13] 赵翼.陔余丛考[M].北京:中华书局,1963.

[14] 董志翘.启颜录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

[15] 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M].扬州:广陵书社,2015.

[16] 李兆洛.骈体文钞[M].长沙:岳麓书社,1992.

[18] 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责任编辑 位雪燕]

The research on writing time and the psychology of Lu Sidao’sLaoShengLun

MA Tiehao

(SchoolofLiteratureandLaw,HenanPolytechnicUniversity,Jiaozuo454000,Henan,China)

Lu Sidao’sLaoShengLunwas praised as the best works in Sui Dynasty. Because of the event of Yu Chijiong, Lu Sidao resigned his position to Wu Yang’s prefect. He wrote the works before he entered Gao Jiong’s mu-fu in the first year of Kai Huang Period in Sui dynasty. Lu Sidao circulated among the old and new countries, he put his micro-history into the national macro-history of the dynastic change by means of pretending to question and answer the host and guest.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Bei Qi’s old gentry, he expressed the contradiction on the official and recluse after the change of a dynasty, and criticized the dirty intellectual ethos at that time.

Lu Sidao;LaoShengLun; writing time; the psychology of intellectual ethos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7.02.006

2017-01-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CZW032)。

马铁浩(1979—),男,河南汝阳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古文学文献研究。

E-mail:1044599037@qq.com

I206.2

A

1673-9779(2017)02-0031-07

马铁浩.卢思道《劳生论》的写作时间及其心态[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8(2):03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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