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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后的修复
——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七)

2017-05-09曾杨才萧剑勇

新文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诗词

◆ 高 昌 曾杨才 郑 力 萧剑勇

这是本刊第七次推出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在此次问卷调查活动中,四位诗人从自己的认识出发,为我们呈现旧体诗词在当代的境遇与走向。同时,此次活动中向四位诗人提出的问题希望能引起学界的进一步思考,促进旧体诗词在当代的传播与发展。本期四位访谈者中,高昌,1967年生于河北辛集,祖籍河北晋州周家庄乡北捏盘村。1985年毕业于河北无极师范学校,1989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作家班。1982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曾先后入选诗刊社“青春诗会”和《中华诗词》杂志“青春诗会”。在诗词的写作上,高昌新体、旧体兼写,新韵、旧韵并用。他认为:作诗须见本心、生真趣,不随不媚、不囿不执,走光明路、写温暖歌、做干净人。曾任《文化月刊》杂志执行主编,现任中国文化报理论部主任、《中华诗词》杂志执行主编、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等。著有《公木传》、《玩转律诗》、《玩转词牌》、《百年中国的感情气候》、《唐诗故事》、《宋词故事》、《两只鸟》、《变成一朵鲜花》、《高昌八行新律》等。曾杨才,号楝堂,南溪居士,网名水依南山,1972年生于浙江永嘉。现为中学语文教师,自幼喜欢古典文学,尤爱诗词。现为温州诗词楹联学会理事,中华吟诵学会会员。郑力,1976年生于河北省邢台市,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承社社长、邢雅诗社社长, “兴雅杯”全国近体诗大赛创办人。作品见于《诗词界》、《诗词学》、《当代诗词》、《中华诗词》、《诗刊》、《诗潮》等处,曾获“龙裔杯黄帝颂诗文大赛”一等奖、“全国‘咏巢湖’绝句大赛”一等奖、首届“云溪杯”大赛一等奖、首届“国诗大赛”诗词双进士、首届“海岳杯”诗部十强、第二届“海岳杯”词部第二名等诸多奖项,作品入编2017《诗词日历》、《当代律诗抄》等书,编辑并参与出版《国诗》第一辑、第二辑。萧剑勇,江西泰和人,1971年生。2001年触网学习写作旧体诗词,以青衫磊落、剧饮千杯为名行于网络旧体诗词论坛,曾任菊斋、诗昆等论坛版主。现为江右诗社社员。

一、请介绍一下您走上旧诗写作之路的历程,有哪些关键节点和事件?

高 昌:我的诗词道路,简单而透明。就像从悠悠春波到盈盈秋水——流动的是时间和空间,不变的是初心和本真。

我开始写诗的年纪很小,中间也没有间断过。这一路走来,白纸黑字,无法遮蔽和掩盖,也无法删改和修订了。

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晋州市周家庄乡九队,这里号称“最后的人民公社”,是我国至今唯一保留乡级核算制度的地方。九队并没有设在周家庄村,而是在该乡下辖的另一个自然村,叫北捏盘。北捏盘村按南北方位分为九队和十队,直接隶属于周家庄乡管理。我爷爷担任过北捏盘村的抗日村长,他和奶奶最后也安葬在这里。也就是说,北捏盘村有我们家的祖坟。而我,则出生在离北捏盘村15公里的辛集市(旧称束鹿县),并在辛集长大。

1958年前后,晋州(当时叫晋县)曾经和辛集、深泽合并成一个县,都叫束鹿县,大约3年后再分开重设。这期间,束鹿县兴起过一场颇具规模的民歌运动,并在随后持续了20余年的时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所在的辛集九街大队以及我就读的小学,也继续并且经常举办赛诗会之类的热闹活动。记得三年级时批判所谓“四人帮”,老师还让我在赛诗会上扮演过江青。而我对诗歌的初步认识,包括对韵脚、节奏、句式等诗词知识的简单理解,都是在那时候就开始了。

到我上初一的时候,形势已经改变了。老师对我们的功课,开始抓得紧了起来。其中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要求每周必须完成两篇日记。实在完不成作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重操旧业,用四句一首的诗歌来抵数。老师不仅没有批评我,反而把我的诗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诵,这让我大受鼓舞,并逐渐以诗人自居,很有长大以后要靠此过日子的架势。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我当时也开始囫囵吞枣地读了一点。

1982年9月,我考入河北无极师范学校。师范学校当年很难考,录取分数比全国重点中学还高几十分。去报到的路上,同学裴孟旭说起他的老师给报社投稿的事情,鼓励我也试试。所以我到无极师范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撕作文本,然后用来投稿。那时投稿不用贴邮票,甚至也不用糊信封,只要把稿子叠成长方形用钉书机钉好,在背面写上“某某报刊收”字样并注明“稿件”,然后放进邮筒,就算完成了一次投稿流程。我就是这样,向石家庄《建设日报》投寄出了平生第一份稿件——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一篇《秋》。很幸运,1982年11月10日,《建设日报》果真给我刊登了出来,还把《秋》编在诗歌栏目里,称为散文诗。

素不相识的责任编辑李文雁老师寄来一封署名信,鼓励我今后继续写诗。这对一个乡下少年来说,真是一个极其巨大的鼓励。随后,报社还给我寄来一小笔稿费。当时不懂邮局取钱手续,从无极县城到无极师范学校有三里地远,我来回步行往返了好多次,最后花一毛钱刻了平生第一个名章,才算把款取了出来。虽然这样的过程十分麻烦,但心里的感觉一直都是美滋滋的。

那一年,我15岁,正式立志一生写诗。于是,我的所有课余时间,都沉浸在诗词里边去了。后来,随着我的诗越写越多,也渐渐引起一些外界注意。1984年5月,《语文报》的编辑阮有道老师来信约稿,让我为该报写一首挺长的朗诵诗《五月的歌》。《新地》杂志主编刘章老师为我撰写的一篇热情的评论,无极师范校长曾经在全校教师会议上朗诵过,使我在师生中变得非常有知名度……我在无极师范学校的写作“生涯”,一直受到学校老师们各种各样的热情鼓励。记得快毕业的时候,学校曾经专门为我举办过一场个人作品报告会,让我介绍“写作经验”,还组织同学们朗诵我公开发表过的所有诗作。同学陈建收在无极县委宣传部工作的叔叔应邀到会采访,后来还在《建设日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我和这个报告会的侧记。

从喜欢写作开始,我就一边写新诗,一边同时写旧体诗。石家庄地区文联一年一度的诗会上,我一直是参会者中比较孤独而立场异常坚定的“传统派”。记得1988年2月,诗人边国政老师在《诗神》杂志评论我,说我在诗会上常常像小斗鸡一样捍卫自己的传统派立场。我当年,可能确实是那个样子跟诗友们进行激烈辩论的。

1987年我考进河北大学作家班,重新获得了上大学读书的难得机会。我的前后两任班主任许来渠老师和韩成武老师,都对诗词创作和研究颇有心得。已故诗词名家顾随先生的女儿顾之京、女婿许桂良二位老师,也分别给我们上古典文学和文艺美学的课程。我的写作兴趣之所以逐渐从新诗更多地转入了旧体诗,跟大学里这样一个令人沉醉的诗词氛围是有很重要的关联的。

1989年我毕业离开河北大学,本来已经准备参加北京大学作家班的考试。从河北省作协开了证明,也到北大中文系报了名,可是随后发生了一些变故,再随后结婚生娃,出去上学的心就逐渐淡了下来。再再随后,无论生活怎样波诡云谲、起伏变幻,我的诗词道路却一直继续了下来,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正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写、不停地写罢了。

曾杨才:受父亲影响,我从小就热爱古典文学。读乐清师范的三年,学校图书馆能借书,阅览室可以看书,我几乎天天泡在那儿。这段时间阅读过的书又多又杂,基本上都是文学和美学方面的。记得借的第一本书是《中国古诗名句集萃》,它让我感悟到了诗词的魅力,当时有大半本被我抄录了下来。不久便自己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宋词三百首 元曲三百首》,痴迷地读背。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但我依然大量读书,还买了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来看,学写古诗。当时虽然已经大约知道了近体诗二四六分明、押平声韵的规则,但还是未真正懂得平上去入,只是照着普通话的伪四声来判断而已。这样,我也算是摸索着走上了旧体诗词写作之路。那时候写的诗词,现在看起来都是极为幼稚的,不过也有个别作品尚可一读(如《偶 成》“脆声三五读书孩,一抹晨阳红上腮。更有闲云爱听课,随风袅袅入窗来”)。每当寒暑假回永嘉,我总要与弟弟比赛背诗词,我喜欢唐诗,他喜欢宋词。那段时间虽然完全是自己瞎琢磨瞎写,但我发现自己对诗词的语感还不错,也背诵了很多诗词名篇。

然而由于工作原因,对诗词的写作中断了15年,直到2011年时,得遇当地诗社名流刘妙顺老师,便抄了几首旧作给他看,他竟狠狠地鼓励了我,并给我指正了一些平仄格律上的问题。于是我兴趣复来,重拾诗笔,隔三差五地拿作品向他请教。也大约在这个时候,我接触到了网络诗词界,比如嘘堂、无以为名、胡马、碰壁斋主、燕垒生等人的作品,眼界大开,顿悟原来当今还是有这么多高水平的诗人存在,原来当代诗词不仅仅是诗词刊物和日报晚报上登的那些“老干体”。

2012年暑假,在首都师范大学举办的诗词吟诵和写作的培训学习,让我益发明白了声韵的重要,也更激发了我对诗词的高度兴趣。开学后,我在校文学社的基础上发起并成立了一个学生旧体诗社——浅草诗社。它以“赓续文脉,发扬诗教”为宗旨,同时在诗社定期开办古典诗词吟诵、赏析、创作等课程,致力于在现代社会继承与弘扬古典诗词文化,培养写作旧诗的小诗人。现在已取得了不错的成就,2016年被选为了“诗词之乡”乐清市的诗教基地。

2013年,我参加了乐清市的夏承焘诗词研究会的系统培训学习,每月两天。当时主讲老师分别为钱志熙、朱惠国、彭玉平、胡可先、陶然、陶文鹏等教授和熊盛元、马斗全、熊东遨、周燕婷、魏新河等诗人。既学习学院派的诗词理论修养,又学习诗人的创作实践经验,收获极大。

到了2013年冬,我在网上碰到了李子先生,突然间接触到李子体,题材、哲思、语言各方面都震撼到了我。为了对得起自己一直以来的爱好,我正式拜李子先生为师,加入了国诗馆学习诗词创作。在这个平台上,我拥有了更多的学习和交流的机会,并且至今仍在不断受益着。经过这几年的梳理锻炼,写的作品,很明显比原来成熟多了。

郑 力:因为我母亲是语文教师,从小就培养了我的读书爱好,我对诗词的初恋是从初中时读《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开始的,后来就一发不可收了。从读诗到尝试写诗的萌动直到1998年才迈出了第一步,依照王力《诗词格律》和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开始摸索平仄。约从2000年始,我体会到了气韵和立意的重要,比较系统地研读了诗词史,开始读唐宋名家诗作。从那时起到2008年是我的第一个积累期,主要是通过广览诸家兼学经史来不断充实自己的诗学建构,这8年间是我最清贫但最专注的一段时间。我当时早已从企业下岗多年,只有在一家诗歌内刊作编辑的每月500元补助,加上从父母那里支持的一些钱基本上都被我用来购书了。当时还不会上网,邢台这里的新华书店规模又小,我买书都是专程去石家庄和北京,每次回来时的背包都是满满的。这期间最初和诗词界没有任何交流,我经常整天在书桌前在床榻上读书写诗,所幸在2004年后结识了本市的王若冰、三林、赵丁等几位同好,才有了相坐论诗之乐。2007年我参加了《中华诗词》第五届青春诗会,在北京遇到了金水兄、张力夫兄,可谓是意外之喜。从2008年上网开始到2013年主持国诗论坛是我的第二个积累期。当时正是博客和论坛最火的时候,我的新浪博客几乎日有更新,也加了很多博客好友,有青凤、添雪斋、潘乐乐等,网下还曾与曾少立兄见过面。到2010年我在中华诗词研究院BVI论坛挂版,才算正式参与到网络诗坛上,和很多声名鹊起的诗人都有交流。2013年在BVI论坛关闭后,我应林英男先生的邀请,帮助他开创国诗论坛,先后任总版主和管理员,参与策划、组织了三届国诗大赛,编辑出版获奖作品专辑,组建承社。通过网上和网下的活动交流,我极大地开阔了眼界,从学唐到学宋另及晚清上有一个大转变。2015年到现在,通过不断反思自己的学诗心得,我追求在思想和意识上的突破,尝试更多样的风格。

萧剑勇:2001年之前,我是一个喜欢啤酒和足球的青年,偶尔写点新诗,但从没有发表过。就在这一年,因为一个人,我误进了一个叫听草阁的文学网站,虽然是一个非常小的网站,但也有BBS,分了很多版块,其中就有旧体诗词版块。在这个论坛上,我发表了我的第一首旧体作品,一阕《水调歌头》。那时也不知道格律和韵为何物,结果在后面跟帖评论的好心人就把我带入了旧体诗词创作的新天地,先是在一个叫“古风”的论坛学习了一些初级诗词格律,然后流窜于“菊斋”、“故乡”、“三江油铺”、“诗昆”、“诗三百”、“秋雁南回”等网络诗词论坛,一直到2003年,才真正成为我旧体诗词创作的元年。

说到关键节点和事件,首先当然是我拥有了个人的第一台电脑,那是在2001年。其次,至为重要的一件事是,2003年,我在“菊斋”论坛上发表了一首《步黄庭坚韵重登快阁》,刚好那个月嘘堂和天台担任“菊斋”客版,嘘堂对这首作品的鼓吹和天台的对嘘堂鼓吹的驳议形成一场激烈的辩论,这场辩论导致这个帖子空前大热,许多网络诗词达人卷入这场辩论,跟帖达一百余页,这个事件的后果就是,我当年似乎在网络诗词界有了一些名气。

十几年过去了,我意外发现听草阁这个网站居然还在,只是那个人早已不知所踪了。

二、请问您平时是否阅读新诗?与新诗作者有否交流?您认为旧诗与新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高 昌:我平时是阅读新诗的。前些时为中华诗词研究院编选了一本民国时期的新诗集(《现代诗歌书系·新诗卷》),对1949年前的中国新诗进行了一个系统的梳理,对新诗上升期的艺术成就有了一个更真切的印象。另外我还为广东人民出版社编选了一本民国时期的爱情诗集(《世间美好的事情是爱有回应》)。民国时期的许多新诗作品我都很喜欢,比如刘大白先生的《秋江的晚上》、鲁迅先生的《人与时》、沈尹默先生的《月夜》、胡适先生的《醉》、刘半农先生的《我们俩》、郭沫若先生的《静夜》、陆志伟先生的《流水的旁边》、刘延陵先生的《水手》、宗白华先生的《夜》、周太玄先生的《过印度洋》、叶挺先生的《囚歌》、康白情先生的《江南》、徐志摩先生的《黄鹂》、朱自清先生的《细雨》、闻一多先生的《死水》、应修人先生的《小小儿的请求》、穆木天先生的《水声》、李金发先生的《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废名先生的《宇宙的衣裳》、石民先生的《谢了的蔷薇》、饶孟侃先生的《蘅》、沈从文先生的《颂》、胡风先生的《虽然不是爱人》、冯雪峰先生的《山里的小诗》、林徽因先生的《一串疯话》、朱湘先生的《当铺》、戴望舒先生的《烦忧》、汪铭竹先生的《春光好》、冯至先生的《南方的夜》、臧克家先生的《反抗的手》、蓬子先生的《我愿我的心是一条可爱的小径》、邵洵美先生的《季候》、阿垅先生的《无题》、 沈祖棻先生的《你的梦》、曼晴先生的《打灯笼的老人》、卞之琳先生的《断章》、艾青先生的《树》、公木先生的《我爱》、辛笛先生的《风景》、何其芳先生的《欢乐》、鲁藜先生的《泥土》、何达先生的《我们开会》、田间先生的《给战斗者》、孙艺秋先生的《蔚蓝的日子》、穆旦先生的《春》、丹辉先生的《孕育新的中国》、陈辉先生的《献诗——为伊甸园而歌》、吴兴华先生的《绝句四首》、绿原先生的《航海》、贺敬之先生的《生活》、吴其澈先生的《彻夜无眠》、柳木下先生的《我,大衣》等等。总起来说,我喜欢那些充满节奏和韵律感、清浅、优美、温暖的新诗作品。

我少年开始写诗,最早得到诗人刘章、边国政两位老师的热情鼓励。他们在我读书时期都曾经为我撰写过评论文章。后来我能够带着工资去读河北大学,得到边国政老师和青野老师的支持。上世纪80年代末,我还和诗人公木先生有过一些诗歌观点方面的交流,并得到先生的耐心指点。公木先生过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出版过一本《公木传》。另外,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杨如雪、代红杰等都是很有名气的写新诗的诗人,我同曹增书老师和小桦兄、席晓静兄等写新诗的河北诗人也有过深入的交往。

关于新诗和旧诗的关系,我曾在2002年9月17日《中国文化报》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新体与旧体 何妨比翼飞》,文章是这样写的:“北塔先生在近日发表的题为《旧体诗能拯救中国诗歌吗》文章中说:‘旧体诗之所以弄到对旧诗传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地步,主要是因为弄旧体诗的人的素质实在不敢恭维。’这样的观点,我不赞成。只要想一想鲁迅、郁达夫、聂绀弩、钱钟书……这些‘弄’旧体诗的人的‘素质’,就可以想见北塔先生此话的偏颇。

“旧体诗和新诗,都是诗坛的客观存在。究竟中国诗歌是否到了需要‘拯救’的危急关头另当别论,即使真要‘拯救中国诗歌’,也得靠旧体诗人和新体诗人的共同努力。北塔先生本人也承认‘诗的核心是深刻的思想和深厚的感情’,那么,只要是好诗,又何必计较是旧体是新体呢?

“因为旧体诗在‘五四’以后曾经遇到过一些曲折,所以人们对它在新时期的复兴给予的关注可能多一些,这种‘复兴’带给人们的阅读快感可能更强烈一些,美学期待也可能更迫切一些。可是,对旧体诗的这种关注和期待,并不是要否定新诗的存在。我本人曾经撰文呼吁过‘旧体诗一席之地’,主要也是针对一些人对旧体诗的偏见,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说到底,我还是真心祝愿旧体诗和新诗能够携起手来,共同振兴诗坛。

“最近分别读过胡乔木和聂绀弩的两本诗集,里边有新诗,也有旧体诗。实际上许多写新诗名世的诗人,也在写旧体诗。另有一些写旧体诗名世的人,也在写新诗。他们的创作实践本身就表明,新体和旧体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仇敌。何必非要弄个新诗的山头,再臆想出一个旧体诗山头,然后一争高低,看谁是诗坛正宗?

“现在写旧体诗和读旧体诗的人很多,这本身就说明了旧体诗这一诗体的顽强的艺术生命力和美学魅力。伟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西哲也说过:‘存在即合理。’旧体诗在当下诗坛的兴旺和繁荣,就是回击一切偏见的证据。说一千道一万,谁能得到读者发自内心的爱护和支持,谁的腰杆才硬。

“对新诗抱有偏见不好,对旧体诗抱有偏见也不好。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新体和旧体,何妨比翼飞?”

另外,我还就同一话题在2002年9月12日的《文学报》发表了一篇《桃红李白,何必争谁是春天》、在2002年第6期《中华诗词》发表了一篇《旧体诗正在放射灿烂的光芒》。在后一篇文章中,我曾写过这样两段话:“著名的九叶诗人之一的郑敏先生最近在《文学评论》发表的《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一文中,郑重提出了新诗向古典诗学习的命题。她说:‘中国新诗如果重视诗学研究,首先应当发掘古典诗学中的精髓。’她认为新诗应该从‘结构的严紧’‘对仗’‘炼字’等方面‘向古典诗学习’。郑先生这里提到的是古典诗,并非当代人创作的旧体诗,但也使当代旧体诗人进一步增强了对这一诗体的自信心。其实就当代旧体诗人而言,也需要向新诗学习许多新东西,比如青春的朝气,创新的勇气,全球化的视野,东西文化的对接,活泼自然的灵思和清新活泼的口语化努力等等,都值得当代旧体诗人们加以借鉴和深思。”

十五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对这个问题的观点依然故我。

曾杨才:只要是文学作品,无论什么样式,我都有兴趣读读的。在我的读书、工作生涯里,陆陆续续都有读新诗,包括北岛、顾城、舒婷、海子、余光中、纪弦、席慕蓉等,也包括更早的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等。奇葩的是,我更喜欢读的却是泰戈尔和纪伯伦的散文诗,很多句子都会背。泰戈尔诗中的语言张力、诗意跌宕和心灵纯真给我极大的震撼,我从中发现了生命个体的真实存在感。绝大部分新诗我都不太喜欢,也从来没和新诗作者有过交流。

我觉得从汉语多是单音节文字的特点来看,新诗是无法体现出汉语之美的。新诗虽然呈现为汉语的形式,其实是一种欧美诗歌的中国投射,是一种“舶来品”,它的方法论和精神气质,与中国诗歌传统无关。说到新诗与旧体之别,在一定的语境内,我认同“新诗不是诗”这个看似极端的论断,因为倘若把诗定义为传统意义上的韵文的话,单在音韵方面,新诗就不具备构成诗之为诗的要件,新诗常被讥为分行散文,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因此虽然都叫诗,但新诗和旧诗根本上是两种文学体裁。新诗的资源对旧诗在当代创作界的影响,我并无任何了解,我自己的旧体诗词创作,是偏传统的那一路。我倾向于认为,虽然新诗出现过很多在思想深度和想象力方面都十分杰出的文本,但新诗终究会被旧诗所全面替代,就如《楚辞》的骚体诗最终演变为近于散文的赋,两千多年来只有零星的篇章了,而赓续《诗经》传统的诗是五言、七言等齐言格律诗和重视格律的词曲一样。

郑 力:对于新诗的认知上,我的情况比较特别,2004—2014年我曾在本市文联主管的内刊《新诗大观》工作(无编制),先后任编辑、编辑部主任、副主编。为了成为这方面的内行,我比较系统地了解了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新诗发展脉络,其中北岛、昌耀、海子给我的感受更深,北岛的诗里有先觉者的深刻和悲悯,昌耀的诗里有殉道者的坚韧和悲壮,海子的诗里有理想者的空灵与怅惘。在这十年中我亲手编选了大量诗人的作品,如陈先发、西川、林雪、安琪、李成恩、玉上烟等,曾和大解、潇潇、王雪莹、刘向东、杨献平、胡茗茗、花语等诗人有过当面的交流。最深刻的感觉是当代新诗界和旧诗界之间存在着极深的隔阂,基本上没有人去深入地了解并研究对方。写新诗的一般都不知道当代旧诗界精英,往往把随处可见的“老干体”当作当代旧诗的高度,反之写旧诗的一般都把过去的政治抒情诗和汪国真式的通俗诗风当作当代新诗的高度。客观来看,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始,当代新诗和旧诗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同时也暴露了一些不足之处。如新诗写作则有语言上过于口语化、散文化的倾向,意象过于晦涩或琐碎,格调上低俗化颓废化等问题;旧诗则有意象的陈旧性重复,结构上缺少细节和质实,主题上缺乏关注现实生活等问题。若通俗些来说新诗写作中存在着没有架子下的散乱化、口水化,旧诗写作中存在着放不下架子的格式化、笼统化。但新诗和旧诗之间是有可以相互借鉴之处的,新诗可以借鉴旧诗语言上的凝练,精神上的家国情怀和忧患意识;旧诗可以借鉴新诗意象间的跳跃出奇,细节上的真实鲜活。当代新诗旧诗都行进在各自的轨道上,没有矛盾冲突点,更没必要相互否定。如果说旧诗没有受到文化领导部门应有的重视也不应归罪于新诗,而是“五四”后白话文兴起使现代文学必然占据了主导地位。我始终认为:阻碍当代旧诗发展的敌人不是新诗而是老干体大行其道和其背后违背艺术规律的评价导向。

萧剑勇:回答第一个问题时我已经说了,我年轻的时候写过新诗,并且一度是朦胧诗(这个词已经有点年代感了)的热爱者。虽然现在读书时间少了,但还是会对新诗感兴趣,有机会也会阅读一些新诗作品,但我从没有过与新诗作者的交流,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网络上,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在写旧诗之前,我以为旧诗与新诗壁垒分明,不是一个阵营的。但现在,我的想法有了很大改变,我认为,新诗与旧诗只是一个名字的区别,诗就是诗,他是诗人情感(主要是痛苦、郁闷、纠结)的自然流露。新诗与旧诗在思想主体上没有任何分野,是这种文学体裁在发展阶段不同的表现形式。脱离了人类最高级的千年一贯的自然情感,无论是新诗还是旧诗,无论他的辞藻多么华丽,体例多么整饬,我一概认为都是伪诗。

另外,我认为新诗中汲取的西方技法和思想同时也能在旧诗中很好地得到应用,譬如以嘘堂为首的实验体诗人。

三、能否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一番全景式的简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风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您自己属于这当中的哪一类人?旧诗作者是否呈现出职业和年龄上的特征?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哪些人?

高 昌:当代旧诗写作,呈现出活跃、斑驳、蓬勃、兼容的良性艺术生态。各种主张各种风格各种水平的作品都有展示的空间,作者众多,读者也众多。

如果从影响和时间上来看,最早引起读者关注的当代旧诗流派是领袖派。毛泽东诗人诗词无疑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朱德、董必武、陈毅、叶剑英等,也都是其中有一定代表性的诗人。这一流派的共同特点是:善用白话,不弃用典,文白相兼,直抒胸臆,偏于议论,遵守格律。他们的诗歌能够直接、形象、深刻地反映政治生活,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带着豪放英武的典型个性。 伴随着这些领袖诗词的公开发表,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受其影响,当年很多诗人的作品都留有“领袖体”的烙印。高亨教授的“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陈明远先生的“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等等诗篇,甚至被误当作毛泽东的诗词在社会上流传。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流派,是绀弩派。最早可以追溯到聂绀弩先生的《北荒草》等诗歌的公开发表。在聂绀弩之外,先后出现了邵燕祥、舒芜、荒芜、杨宪益等众多的风格近似的诗人。李汝伦、熊鉴、何永沂、古求能等被称作岭南派的诗人,也有很多与绀弩诗歌相通的地方。这一流派的共同特点是:擅长七律,杂文入诗,寓庄于谐,嬉笑怒骂,了无拘束,忧思迸发。他们“屈刀为镜,点铁成金,大胆从事离经叛道的创造,焕发出新异的光采”,尤其善于从打油的角度切入现实,使用大胆夸张的口语和变幻奇诡的句式,表达内心的情感和思绪。单挑出一句来很平常,但组合到一起,却成为一个强大的气场,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一类作者大多遭际坎坷,饱经风霜,所以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人生是结合在一起打动读者的。

真正从纯文本意义上受到读者关注的,我认为是三友诗派。这里指的是以臧克家、程光锐、刘征为代表的一个诗歌流派。三人是挚友,诗歌风格和艺术理念比较相近,并合出过《友声集》,所以他们的作品被称为“三友诗”。他们都有着深厚的古典学养和新诗写作经验,并着力从现实生活中开掘诗意,力求“三新”,即思想新、感情新、语言新。他们认为“如果旧体诗与时代脱节,与人民生活无涉,只能聊备一格而已”。三位诗人的作品师古、师今、师洋、师造化,大都推陈出新、热情洋溢、格调高迈、清新劲健。

因地域特色而著称的诗派还有以新疆诗人为中心的天山诗派和以北京诗人为中心形成的幽燕诗派。天山诗派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呈现出一种清新劲健的艺术新貌。他们结合当地壮丽、辽阔、苍茫的边塞风光,用各种艺术手法表现军垦、怀乡、叹世等等各种复杂情感,互相唱和,相互交流,风格沉郁,慷慨悲壮,无论是在题材开拓还是诗境开掘方面,都留下了很多可圈可点的诗词佳作,提高了当代边塞诗的艺术品位。北京地处全国文化中心,最大的特色是诗社林立,诗人众多。幽燕诗派的作品呈现出一种雄浑豪放、幽思深沉的艺术风貌,如璞玉浑金,古朴苍劲,大气恢宏。其内容或反映社会变化和人生遭际,或抒发其内心的情怀抱负,大抵情辞慷慨幽深,格调刚健遒劲,质朴雄伟。

近年来,以口语入诗词的风习犹盛,无以名之,姑且称之为白话派。仅目力所及,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有伍锡学、寓真、蔡世平等。相对于专讲音韵格律、卖弄典故、乱掉书袋的一些诗作,白话派的出现,使诗坛吹来一股清爽之风。他们因在探索新路、致力于诗的自由化、白话化方面显出共同的有意的努力,且在诗歌风格方面有一致之处,所以引起很多读者的整体性的极大关注。另外,还有一些旧体诗人在借鉴新诗技巧方面也进行了许多卓有成效的探索,尤其是在诗歌语言和艺术技巧上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和革新。

伴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李子、嘘堂、独孤食肉兽、无以为名、添雪斋等等活跃于新媒体的诗人成就非凡,甚至都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体”,姑且称为新媒体派。这些诗人大胆的艺术探索,为当代诗词的发展注入了鲜活力量和蓬勃生机。

当然,诗歌流派的产生并不是大人物偶然的心血来潮或诗评家的强行“指腹为婚”,而是通过众多诗人们长期实践而形成的鲜活的艺术生态。这里所述诸流派均出自个人视角,只是想为了解当代旧体诗歌的发展提供一个简单而清晰的线索罢了。写作毕竟是一种个人化的劳动,上述诸位,也仅仅是我的一种简单排列,其实他们每个人的创作也都有自己的艺术差异和个人风貌。在诗歌的国度,人们关注的永远是那一个,而不是那一群。

关于我自己的创作,因为和刘征老师接触多些,对他的作品也熟悉些,所以从情感上来说,我对三友的作品共鸣多一些。至于圈子,我不反对诗友之间的积聚交流,诗酒风流,古之潇洒。但我本人不是善于交际和交流的性格,也不喜欢热闹喧哗的氛围,所以一直没有也不愿加入某个或某几个圈子的交流。

旧诗作者过去老龄化严重,呈现出鲜明的年龄特征。现在则分布在各个职业群和年龄层,队伍兴旺,令人欣喜。同样,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如今也广泛分布在各个行业和年龄层面,这是令人欣喜的。古人说有井水处有柳词,我们今天也可以说有酒有花有爱的地方就有当代诗词。

曾杨才:我对诗词圈的人直接接触并不是很多,多数是通过网络来认知、交流。感觉大约可分为学会派、学院派和网络派吧。学会派主要是中华诗词学会和下面的各省市的诗词学会的人,比如马斗全、熊东遨、邓世广、陈仁德、刘征、星汉等人,学会派是当权派,手中占有不少资源和权力,有少数优秀者,但整体作品水准不是很高;时有新事物、新气象入诗,终乏诗味,多被讥为“老干体”。学院派多是在校的高校师生,比如魏新河先生、钱志熙教授、彭玉平教授、张海鸥教授、张一南博士等,以及一些刚毕业不久、和高校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毕业生。他们写作多是模仿古代诗词,但题材狭窄,有的古奥难解,有的拟古造作,大多难以表现当代生活及事物的特色。网络派包括李子、胡马、碰壁斋主、嘘堂、胡僧、发初覆眉、无以为名、顾从山、燕垒生、独孤食肉兽等等,大多学古而不泥,以现代语汇重构、复现我们身在其中的当代生活,语言新而不失应有的特质与品位,既带有清晰的新时代印迹,又有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广袤深邃的思想意蕴,故常有佳作。也还有一批创作水平较高的旧体诗人,他们与诗词学会体系若即若离,逍遥自在,例如刘梦芙先生、熊盛元先生等。至于作品嘛,刘梦芙先生、李子先生的词,熊盛元先生、顾从山的七律,我都很喜欢。

旧诗写作群体目前渐趋平民化、年轻化。这个作者群的职业和年龄范围应该都很广吧,有很多老干部或老年人,也有一大把美女、少年,有许多学中文历史的,也有许多理工科出身的。特别随着近年来吟诵的推广和诗词进校园,写诗词的中小学生也是越来越多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老干体”这种歌功颂德的假大空写作,还是严重损害了旧诗在公众和新文学作者当中的声誉,并误导对当代旧诗不了解的人认为这就是当代旧诗的全貌,以至当代旧诗主要的读者,目前还是圈内热闹圈外冷清。当前确实有这样的现象,写旧诗的人,比读旧诗的人还要多。但相比于新诗,旧诗的读者群正在逐年扩大。至于读者对象,比较多元,各行各业都有。

郑 力:当代旧诗总体上发展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至新世纪后发展迅猛,成就喜人,表现为写作人数极大增长,写作总体质量逐步提高。我认为当代诗词写作群体大体可分为传统派(含学院派)、网络派(含实验派)、学会派,尤其在前两派中汇聚了相当数量的能代表当代诗词水平的优秀诗人。

学院派和传统派在风格上除偏重于学人诗外基本无甚差别,且相对人数较少,故不另拈出,其群体以各大高校中长于诗词创作的教授副教授和博士硕士为主体组成,精金美玉,整体水平甚高。其中亦多有列名于各诗社者,如陈永正、段晓华、景蜀慧等。创作斐然者另有刘世南、傅义、施议对、莫砺锋、黄坤尧、钟振振、张海鸥、周裕锴、周秦、钱志熙、胡晓明、曹旭、程章灿、易闻晓、尚永亮、胡可先、陶然、赵松元、马大勇、李舜华、钟锦、檀作文、汪梦川、张文胜、江合友、张一南、石任之、郑虹霓、潘静如、赵天然等。

网络派诗人多出道于2000年前后,为当时各大论坛的风云人物,苏无名以《网络诗坛点将录》有过汇总,近十年来网络普及,很多人的网络专属感已不复明显。我认为从对传统诗学的接受上网络派可分守旧求变与实验体两部分,二者其实都富有传统根基,前者代表人物有冯小申(种桃道人)、卢青山(碰壁斋主)、徐晋如(胡马)、胡云飞(胡僧)、眭谦(伯昏子)、孟依依、夏双刃、燕垒生、矫庵(程滨)、杨弃疾、殊同等。后者在观念上去传统意识更强烈,多以新诗化的语言和现代美学去解构,从产生之日起直到当前一直存在着巨大的争议,故“网络”的色彩依然很重,近年来的一些年轻的尝试新变的诗人也可归入其中。代表人物有:曾少立(李子)、段晓松(嘘堂)、曾峥(独孤食肉兽)、李影青(添雪斋)、姚平(无以为名)、彭莫(金鱼)等。

学会派,即是以中华诗词学会为龙头的省、市、县各级诗词协会共同构成,以推动诗词大众化通俗化为方向,参与人数极多,以中老年人为主体,一般少在学古上用力,偏重于创作时政和农村题材。学会派中也有一些达到一定创作高度的诗人,代表人物有:刘征、星汉、杨逸明、赵京战、林峰、高昌等。

我属于传统派,但不完全反对新变,从我对于创新的理解上出发也有一些尝试。

旧诗作者年龄跨度很大,老中青少都有,总体趋势是越来越年轻化,在本世纪初二三十岁开始写诗的都排得上是最年轻的一批,而现在十三四岁开始写诗的少年都越来越多了。旧诗写作者的本职上涵盖方方面面,没有什么特殊性,大体上和现代文学写作者类同——受教育程度高的和从事文教工作的比例相对大一些。

除了写诗的人同时读诗外,旧诗的读者一方面是专业研究者和高层面的古典文学爱好者,这批人是古籍出版业的主要消费者,他们不仅读多种选集更多地会读大量的诗家全集;另一方面是普通读者,他们主要阅读常见的断代诗选本和古代著名诗人的选本。从年龄段上看旧诗的读者比较分散,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读一些,在大学的读者更多也更活跃;步入社会的普通读者或者会延续上学时对诗的喜好,或者会为教育子女再去读旧诗;老年读者读旧诗往往还会和练习书法等相结合。

萧剑勇:要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介绍,我显然力有未逮,但不妨碍就我自己的观察说几句。随着现代通信设备和手段的高度发展,社交软件的极致应用,旧体诗人沟通交流机会大幅度增长,旧诗写作呈现出一个高峰期。这个高峰包括大量青年甚至少年诗人的涌现,包括网络诗人与网下诗人的无间融合。这对旧体诗词创作整体是一个推动,但由于各种社会思潮泛滥,旧体诗词创作中的逐利、浮躁现象也大量存在,所以,这是一个好的时代,也是一个坏的时代。

早几年,网上有一个旧体诗词创作阶层的分析,应该说大致是准确的,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阶层的分际也不那么明显了。而对于我来说,就只有两种诗人的区分,即协会诗人与非协会诗人。这个划分只有我自己的标准,即使有些诗人早已就是诗词协会的身份,但我从不认为他是协会诗人,例如熊盛元先生;反之,有些诗人即使没有这个身份,我仍然认为他是纯粹的协会诗人。至于我,虽然在创作风格上有所取舍,但从来不立门墙,不涉町畦,村野散人,自得其乐。

因为没有调查抽样的案例,我无法判断旧诗作者是否有职业上的特征,感觉在年龄上却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但愿新加入队伍的年轻朋友能永远保持这份热爱。而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除了那些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同志,剩下的就只有创作者们的自娱自乐吧。

四、您如何评价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如何?与当代新诗相比又如何?

高 昌:经过漫长时间的冷落和寂寞,某些人士对旧体诗这一诗体怀有惯性化的偏见并不奇怪。在他们以重重的鼻音奚落和贬斥一番之后,或许眼睛的余光一扫,就会发现,旧体诗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诗坛热点,并且理直气壮地站在了舞台的中心。尽管有人将此现象蔑称为“复辟”,复辟就复辟吧,无论承认与否,旧体诗的繁荣兴旺是既成事实。这里“复辟”的不是旧的思想,而是优雅和谐的传统美学原则。伴随着这一辉煌热烈的“复辟”进程,音韵美、节奏美、形式美等汉诗精华又重新回到久违的当代诗坛,并且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芒。但愿这光芒能够辐射进越来越久远的未来时光里去,为“新兴的文化”的延续和发展继续做出新的贡献。

当代旧诗和唐诗宋词就像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九曲联环,连绵不断。他们的关系不是一座山和一座山的关系,不是比较谁高谁低的关系。

至于新诗和旧诗,我认为就像诗歌的两只翅膀,一齐飞,一起飞。

曾杨才: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在艺术高度和经典性上,还无法与唐诗宋词相比。但当代旧诗也有自己的时代特色,其中也有很多让人怦然心动、特质突出的佳作,虽然还没达到口耳相传、有井水处辄有人歌之的地步。当代新诗在生活广度和细节描写上,揭示人性和哲学思考上,做得比当代旧诗要好些;但在艺术形式和审美趣味上,语言精警和声韵美感上,还是当代旧诗更胜一筹的。当然,看当代旧诗最杰出的文本,还是要不看纸媒看网络的。

郑 力:我认为当代旧诗已达到了一定高度,如上所述已产生了相当数量的有成就的诗人,完全有资格入史。与唐诗宋词代表的巅峰相比肯定还有很大的差距,但要看到唐、宋(北宋加南宋)都是延续近300年的朝代,而当代诗词的发展才仅仅三十多年,能达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旧诗与当代新诗严格上说不具备可比性,新诗更应该在现代文学体系内和散文小说竞争。硬要比的话,据我所知旧诗的写作人数和繁荣程度均已超过新诗,社会影响力上双方差不多,但在高端资源(拥有的期刊数量、文艺评价体系内的发言权)上新诗占明显优势。

萧剑勇:由于眼界的拓宽和技艺的成熟,我认为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高于以前的任何一个时代,当然,我也无法预知后来的时代。诗词的发展也部分印证了我的观点:清末至民国的旧体诗词成就就已经远迈唐宋了。

我不知道新诗是否有所谓的成就,如果有,那也是刚刚走出临摹阶段的画手,见到素女人体的心旌摇荡吧。

五、在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您认为旧诗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前景?很多人认为旧诗是一种落后的文体,它无法有效地表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对此有何看法?

高 昌:旧体诗以新的精神、新的感受、新的思考和新的活力,逐渐在日益萧索的诗坛上,重新树起一面属于自己的生动的旗帜。应该承认,当代人写的旧体诗,的确有许多缺憾:语言陈旧、意境单一、佶屈聱牙、泥古不化……许多诗人还停留在对传统形式的继承上,缺乏文本实验的自觉性和自信性,时代感不强,眼界也不够开阔;当代旧体诗的理论研究更是相对滞后,跟不上创作实践的前进步伐……缺憾归缺憾,但那种把旧体诗当作古董一股脑儿扔进旧货市场的做法,我很不赞成。

可以说,在新的时代面前,旧体诗歌并没有如某些人所断言的那样完全迷失自己。如果只看到静止状态下的一些表面的局限和缺憾,却忽略了旧体诗词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的种种新变化新探索,那才是真正的冥顽不化、抱残守缺。

请看今日之诗坛,竟是谁家之天下?应该说是新诗和旧体诗共同的天下。无论是新诗还是旧体诗,诗心应该都是相通的。这两种诗体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完全可以共存共荣、友好竞争的。即使有人执意用偏见的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也只能说明自己看不见了欣欣向荣的红花绿草,并不能证明窗外就没有春光。

旧体诗的前景如何?如果让我占卦,一定是否极泰来,光华万丈。

曾杨才:当代旧诗作为文学的一种,与其他文学样式并没有本质区别,语言应该是第一要素。每个作家的不同风格,首先是呈现在语言上。所以我以为第一个问题是对汉语的音韵、意味、典故等知识的普及与文言语感的培养,能有一批真正有水平的诗人来为社会做一些普及教育(值得庆幸的是李子先生正在做这一项事业,虽然是杯水车薪,也总是聊胜于无了)。第二个问题是在写作技巧上,如何把现代生活纳入旧诗的审美体系,让新事物意象化、审美化;诗人们能多关注现实的社会生活,让诗词能有人物、有细节、有画面,有效表现现代人的生活与情感。那种把旧诗等同于琴棋书画等古典艺术,空有雅趣的作品还是尽量少写吧。

我认为旧诗不但不是一种落后的文体,而且是一种适合汉语特色的美的文体。它形式决不落后,内容可有革新。从古至今,生活在发展变化,但人类的基本情感是亘古不变的。因此文学也有三个特质:永久性、个性和普遍性。包括我在内,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诗人用这个文体表达现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就是证明。只要继承古人优秀传统,扎实创作的功力,厚今而不薄古,完全可以把新的思想与生活内容纳于传统的形式之中,创作出优秀甚至经典的作品来。

郑 力:当代旧诗面对的最大问题还是语境错位,我们从义务教育阶段到大学开展的是白话文教育,社会上工作中应用的也是白话文,而旧诗则以文言为载体、以旧学为根基,这就造成当下旧诗写作者只能在大环境之外去独自恶补,即便如此,我们和前代诗人的学养依然相差甚多,这是当代旧诗写作群体在创作能力上初级者众多而高手极少,在创作方向上近体诗泛滥而古体诗难得的主要原因。尽管如此,我对旧诗发展还是很乐观的,这十几年来随着国学从娃娃抓起的深入民心和各种私塾、读经班的推动,旧诗复兴的未来是有基础保证的,当下出道的一大批青少年诗人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同时,在传统派和网络派中为数众多的中青年旧诗作者都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按照一般诗人到40岁以后才步入成熟期的规律,他们在日后写出一些经典诗作是大概率事件。

旧诗在表现社会生活上确实有局限性,把新生事物融合到诗句中而不失韵味不降低格调是有难度的,如果是用近体诗写,容易受形式的局限,如果用古风写则对写作者的能力要求更高。旧诗对于现代人思想情感的表现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写悲欢写家国是旧诗的传统主题,相对受时代的影响性小,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已见过一些用传统写法而翻出新意的佳作,如殊同的《甲申年七月西站送客》。

萧剑勇:旧诗写作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写作者陈旧的思想。不保持与外部世界的有效沟通和吐故纳新,旧诗写作是没有前景可言的。只有保持思想的深邃,才能维持旧诗词的鲜度。满纸遗老遗少的语言思维,只能是丢进垃圾堆的命运。

而那些认为旧诗是落后的文体者,不是望文生义就是别有居心。每一代人的社会生活都要比前一代人进一大步,而诗词创作也是随着社会发展的进步而进步,他永远与社会、人类、感情同步,绝不会丢下你而大步前进。

六、您认为旧诗写作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禀性和知识结构,比如需要阅读什么书籍,增加哪些阅历,培养哪些品格?

高 昌:宋人黄庭坚的那首七律《清明》中“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这两句优美动人,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而接下来的“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这对比鲜明的两句诗,我认为更加令人深思。

在这里,诗人由春日美景联想到荣枯生死的严肃命题,进而深入思索生命的不同意义。每个人的品格不同,其人生道路和价值也就犹如云泥。

有人格者,才有诗格、文格。清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格的高低,区分出人的轻重和厚薄,也成为评诗论文的一个重要尺度。好的作品都是有核的。格,就是作品的核。有了核,作品才有生命力,才有根,才能在别人的心中展枝、萌叶、开出美丽的花朵。

唐代诗人杨敬之在称赞诗人项斯时说“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唐代皎然在《诗式》中有“气格自高”的说法,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中有“气貌伟然,诗格奇峭”的评论。就连被视为婉约派的宋代词人柳永,其作品中也多次出现“属和新词多峻格”、“雅格奇容天与”等与格相关的词句。

而今天的某些诗人,则多重作品的辞藻,重奖项,以头戴各种世界级全国级的“桂冠”为荣,而少有关心格高格低的问题。甚至有诗人以放浪狂狷、矫情作态为时髦,以跑奖买奖、互相吹捧为能事。然而,一个诗人如果没有了人格,其实也就没有了诗格。即使是通过手段荣获了某某大奖,即使因为某种出格的“表演”浪得声名,可是别人评价起来,也可能会一言以蔽之:“格低!”

气有清浊厚薄,格有高低雅俗。格的高低,还是由心的清浊决定的。一个心境清明的作家写出了好作品,即使没有获过什么奖项,人们照样会记住他,尊敬他。而以人格尊严为代价来获取荣誉的行为,则肯定会使作家自己的形象更猥琐,更可笑。“格”,闪耀着生命的光辉,照耀着脚下的道路。有时候需要忍受冷漠和孤独,需要经历风雨和泥泞,更需要用坚硬的骨头和滚烫的心灵来追寻和捍卫。

至于阅历,我认为不必刻意去做,随缘随性而为。生活处处有诗情。比如狄金森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照样写出好诗。重要的还是内心开掘和美学发现。

至于阅读书籍,我想除了诗词作品和诗词常识,《道德经》、《论语》等元典典籍是值得特别研究的。

曾杨才:我认为诗人的天赋更重要。正是诗词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词总是成者自成,不以学为第一的。哲学气质,哀乐过人,想象力丰富,审美能力强,这些是一个优秀诗人所应具备的天赋。文言是旧诗的基本语言,因此要求作者有较强的文言语感,要大量阅读前人的诗词作品与经史子集等其他古代经典。其次,学习吟诵,理解文言的声韵意义,往往能让诗词的下字更稳妥,更富美感。比如李子先生、徐晋如教授就是诗词吟诵俱佳者,故皆能自成一家。再次,要观察、体会生活,阅读当代经典,以增强描写现实的能力。

郑 力:禀性,可以说是每个人所达到的精神层面对应生活行为方式的个性化,优秀的诗人其禀性必有不凡之处——或有寻梅之雅,或有屠龙之志;或肝胆重于家国,或箪瓢安于巷陌;或痴情于一世,或日惕于九思;或吊古伤今寄忧思之难尽,或悲天悯人恨此身之不为。优秀的诗人同时也应具有很厚的学养,除经史子集中之精粹须用心研读,同时也应具备现代的政治、哲学、天文、地理、生物等多方面的知识储备。在增长阅历上要培养对时政深刻的认识和分析能力,要广览名山大川和名胜古迹,要广泛接触社会,熟悉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在品格上要有高于常人的自律能力和进取之心,要有独立思想和质疑精神,要有大襟怀更要有大悲悯。

萧剑勇:对不起,我还不是一个成功的诗人,我没有资格指点别人,提出建议。我只能说,写诗是不需要任何门槛的,阅历再丰富、品格再高尚的人也不一定是个好诗人。

七、旧诗是否特别重视渊源和门户,当代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能从某位古代诗人那里找到渊源,是这样的吗?

高 昌:我个人喜欢自由散淡、无所羁绊的生活。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歌来时歌,歌去时歇,外感造化,中动心音。我个人不重视什么渊源和门户,也不觉得当代诗人能从古人那里找到渊源有多么了不起。

曾杨才:古今都是如此,专学前人某一家,极力模而范之的总是少之又少,真正有所成的诗人都是转益多师,博采众长者。旧诗的源头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诗经》,虽形式嬗变,但韵和律总是相对恒定的,有颇为固定的审美规范和言说风格,也有大量的惯用词语和典故,不大量学习前人作品,要写好诗词是不可能的。因此当代人写旧诗,是不可能把古人完全撇开的。就是像李子先生的诗词,向来以创新著称于世,被誉为“李子体”,但细究其作品,其中不少的语言和技法依然能在古人中找到渊源。

郑 力:渊源和门户对于旧诗是一种客观存在,渊源是大体类分,门户是具体宗尚,学诗者应首当明渊源,再求入门户。自唐宋高峰而后,后人学诗不出学唐、学宋两大渊源,及民国而后又多有学清(比较多的是学龚自珍、学同光体)者。学唐者按时代又可分为学盛唐、学中晚唐,再具体分门户,有学王孟、学杜甫、学钱刘、学元白、学韩柳、学义山、学姚贾、学皮陆等。学宋的主流是学江西诗派,另有学西昆、学欧梅、学东坡、学诚斋、学四灵等,学江西又有一祖三宗之说。学唐者若不得法,易失之肤廓。学宋者若不到高处,易失之枯涩。故张之洞有“宋意入唐格”之说,欲矫二者之弊。当代旧诗界门户的影响依然很大,如广州朱庸斋先生,随陈洵学词,著有《分春馆词》、《分春馆词话》,为海内词学翘楚,其门下弟子有陈永正、吕君忾、邓圻同等,陈永正先生任教于中山大学,桃李满门。如天津寇梦碧先生一门,先生以梦窗碧山为宗尚,有《夕秀词》,为海内词坛巨擘,影响深远,其弟子以曹长河、王蛰堪最为杰出,曹王二先生亦广收弟子,门下英才荟萃。对于多数自学者来说,兴趣是最好的向导,可根据自己性情选择从何处入手,待有了一定理解后,或继续深入或转益多师。据我所知当代传统派诗人中凡有成者没有不受前人法乳处,若令鉴赏力高明者阅其诗作不出一二十篇大体都能看出渊源所在。实验派诗人也都有学古的过往,因为他们作品的去传统化,一般很难看出其曾经宗尚的渊源和门户。

萧剑勇:从作品风格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一是这是每个人阅读带来的文本愉悦感所造成的,有愉悦就难免有模仿;二是部分写作者有师承,代代薪火相传,无可厚非。

八、有人说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您是否同意?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高 昌:文化本身是柔软而温润的,传承不是机械地复制粘贴,发展不是简单地顺流而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离不开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所以我赞成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

秉持客观、科学、礼敬态度的“创造”和“创新”,是激活优秀传统、滋养文艺创作的两个关键词。致力创造,优秀传统文化才能更加丰富多彩。勇于创新,优秀传统文化才能更加活力无限。简单否定、数典忘祖的生硬态度当然会撞南墙,而复古崇古、泥古不化的迂腐作法也会走入死胡同。只有不断赋予优秀传统文化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不断补充、拓展、完善,才能真正获得涵育人心的不竭之力。这种创造和创新吸纳传统、检验传统,同时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提高。

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在内容、情感、思想、词汇、表现手法等方面,发生了不少的新变化。比如魏新河说“秋水云端岂偶然,迢迢河汉溯洄间。此身幸有双飞翼,载得相思到九天”,这是古代诗人笔下所没有的内容。再比如刘庆霖说“夜里查房尤仔细,担心混入外星人”,这是古人没有的情感。再比如聂绀弩说“尊书只许真人赏,机器人前莫出书”,这是古人没有的思想。再比如流沙河说“狱中陈水扁,楼下赖汤圆”,这是古人没有用过的词汇。再比如李子说“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这是古人没有的表现手法……

曾杨才:诗歌创新,这种说法理论上是对的。王观堂在《人间词话》中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作为文字与声音完美结合之艺术的诗词,一直都是在不断地发展演变的。因此,当代旧诗的发展演变,应该不只是时间嬗变,它必然要涵泳大量疏离变化了唐风宋月的元素,包括语言的、文化的、思维的,不一而足。在创作上,不失跬步、不越藩篱固然好,但那是没有多少前景和价值可言的。所以,当代旧诗的作者想做到鲁迅先生所说的“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必须把当前中国的现代公民意识、人文情怀与中国文化的传统实现对接,遵循艺术规律,符合时代发展,也就是要守正开新。守正是在诗体的守成上要固守格律,要有亲和的诗味,使之具有文学价值;开新是在创作中汲取现代的元素,包括语言、题材和其他艺术的精华。只有守正开新才能让旧诗随着时代脉搏的律动而蓬勃生辉。几乎所有的自称不愿受格律束缚的写作者,实际上都是水平很低的。回望诗词发展史程,唐诗与曲子词共存,宋词之由俗而雅,化俗为雅,元曲与明传奇之俗与雅,这些都是守正与开新的变化使然。当代旧诗的创作,还是要大胆地去开新吧。

随着时代的发展,当代旧诗所表现的事物明显种类更多,涉及空间时间跨度也更大。比如作为飞行员的魏新河先生的飞行词,就是古人所无法想象的,在当今词坛也是别具一格。我相信,假以时日,今人定会写出超越古人的经典作品。

郑 力:创新没有错,但创新的前提是先要系统地继承。继承得好,才有能力去求新求变。当代旧诗相比前代,我觉得变化最大的一点是“自我”意识带来的平民化写作,这是二十世纪以来,现代科技、文明大发展带来的思想解放的产物,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后民本意识觉醒带来的变化。当代诗人的家国情怀已从过去士大夫阶层忠君为国的陈腐观念进化为每个个体对制度、人性、兴亡规律的多方位思考。当代诗人会更多地放下对传统诗道的敬畏,选择更自由表达的方式,如曾经的临屏诗在网上的盛行,“流年体”在大学里的传播,白话入诗的大量出现,对流行歌曲气韵的模仿,对个性更强的险怪诗风的追捧,这些都不断地给当代旧诗带来新变局。

萧剑勇:我不同意这句话,什么是创新?不依体例?不遵格律?每一个时代都有他的时代特征,有能力、有新思想把这些特征描述好,让后人隔着年代也能体会到创作者的情感变化和需求,那就是创新。除了思想的进步外,我没有发现当代旧诗较之古代有任何变化。

九、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读?

高 昌:我的作品具有与其他诗人不一样的特质,我才为我。不过,我不好自我解读。作品还是交给读者和时间去检验吧。我有自信,也看天意。

曾杨才:我当前的作品,还远远不够格谈特质,尚处于向李子先生学习的过程中。今后是否能有进步和写出佳作,就取决于我的努力程度和我的悟性了。就内容而言,我算是本色写作,所写的内容与我的生活经历紧密相关的。就诗词观念来说,我觉得,诗词的创作,是文学艺术,也是一种修身方式,要审美生活,为生活创造美,所以我重视诗的温柔敦厚,以美为旨归,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定要拿一首出来献丑的话,比如下面这组诗:

回乡偶书五首

其一

一阵秋风起,行囊归故乡。尖岩立无语,枫岭满斜阳。

其二

离家廿五年,近来人事偏。泠泠小溪水,依旧在门前。

其三

屋前枫叶稀,屋后几声鸡。稚子多闲逸,临风念《式微》。

其四

慈母多白发,殷殷添绿醪。东山明月上,伴我读《离骚》。

其五

南山红叶稀,云脚落清谿。行到云深处,蓦然山鸟啼。

这组诗是我在去年深秋时节回永嘉老家时有感而作。我注重生活细节的撷取,饱含深情。第一首是在尖岩(老家边一风景)见到老屋之景,“秋风起”暗用张翰之典,以写思乡之情,“行囊”则寓漂泊之倦意,“无语”便可见百感交集了。枫岭斜阳,一语道尽家乡之美。第二首写母子相聚之情景,以“近来人事偏”一句,以少总多,写母亲向我说了多少家乡的变化;我未变的乡情,又含蓄地包含在门前小溪的描写之中了。第三首写的是儿子的喜悦,摘枫叶、戏鸡,吟诵,童趣盎然。《式微》一诗,既是写实,又隐含我的念想,一语双关。第四首既道出了天伦之乐,老母怜子,频频劝酒(家酿的糯米酒),又写出了我的生活本色,更写出老家景物的清幽美丽,夜来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最后一首写的是次日活动,我早起去老屋南边小山上走走,这秋叶,这山云,这清谿,这山鸟,这都是我童年的伙伴,这就是我如今的桃花源。整组诗中,所有的味道情感,都未曾说破,细思来还是清楚明了的。就写法上来说,我一直践行李子先生的“以物证心”诗歌观,就是把诗词写得像小说和电影,强调现场感、画面感、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而将情感和主旨隐藏在这种不动声色的叙事文本后面,让读者自行体会,即便体会不了的人,也能从文本中获得阅读快感和美感。

还有这两首小令:

浣溪沙

·

拾荒者

残月云间一泪珠。远山惨淡水萦纡。时时街口过豪车。 黑暗绵绵流恐怖,光明隐隐在蓝图。鸱枭寒夜叫如如。

卜算子

·

铜铃山深处水之湄茶亭小憩

一水破山来,幻此清奇界。壶穴深山路转迷,人在斜阳外。 潭面落花浮,石底盘根怪。漫坐茶亭饮一瓯,绝壑听天籁。

旧诗是艺术,更应是文学,所以它的应有之义,要涉及生活细部;又因为诗词的字数非常有限,每一个字都不能浪费,所以我几乎把所有主观感受、价值判断和抽象概念都从文本中撤离了。好比一部故事片,要尽量让观众通过故事本身来体会,而不是时不时地弄出一堆画外音、解说词来。上引的两首词就只是客观地对拾荒者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现状作描述,或对我自己游山情景和风景的描绘,绝不做主观的解说,是愁是喜,是褒是贬,读者自见。

郑 力:我的作品基本都是近体诗,特质上突出的是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风格上受燕赵大地慷慨悲歌的影响也很明显。如《李香君墓前有感》:“偌大神州尽可怜,桃花一冢尚啼鹃。英雄骨却无颜色,空染胡尘三百年!”这首诗前两句感兴强烈,以神州俱失对比一冢犹存,第三句从第二句冢内“桃花”转到对应的英雄白骨无颜色,第四句进而痛惜举国无力回天,竟使大好山河沦于胡尘三百年。全篇以空间的横向和历史的纵向交织出历史的悲慨回音。再如《石牌保卫战旧址》“筑垒西陵壁,石牌凭度难。赤崖惊羽坠,白刃映江寒。有士皆争死,无军不守残。暮横千嶂血,直举乱云看。”这首大题材写抗战中生死攸关的石牌保卫战,前三句写壁垒之据险,中三句写战斗的惨烈和我军的英勇,特别用“白刃映江寒”囊括二战中规模最大的刺刀战,最后两句以景寓情。全篇声韵铿锵,气格悲壮,体现了我对这一战争题材风格上的把控。

萧剑勇:写诗的人自己评说自己的特质,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尴尬事。简单点说吧,我的风格从宋入,从清出,取径不高,别有依傍。贴两首作品奉呈,解读就算了吧。

偶得

千古文章事,泠然一夕声。至人歌窈窕,长铗气纵横。风雨相交割,波澜渐老成。江湖鳞甲动,或恐忘平生。

丁酉端午后二日不寐例有作

此夜怀人正郁陶,鸣蜩在野众星高。素衣委地纷麟凤,碧血连宵祭宝刀。卅载风烟成寂历,一城钟鼓久萧骚。森然万籁来心地,铁幕深沉忘遁逃。

十、您认为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是一种个体的的言说和宣泄,还是某个群体的代言,抑或是一种改变社会的工具?

高 昌: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杜牧,现在则特别喜欢杜甫。杜甫胸怀天下、寄情人间,沉郁顿挫的笔下总是充溢着一股浩然昂扬之气,温暖明亮,撼人心旌。历数古今中外,写诗的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类型:有的人为自己写诗,探索心灵的密码;有的人为另一个人写诗,歌唱美好的爱情;有的人为读者写作,寻找广泛的共鸣;有的人为苍生写作,替人民鼓与呼。这些诗人的出发点各各不同,也都能留下一些优秀作品,不过我个人更欣赏杜甫那种为苍生而讴歌的写作态度。

一首好诗,需要有血气的光芒和洞穿灵魂的力量。好的诗歌是野生的,更是有核儿的。杜甫的诗歌就是这样有核儿的野生的诗歌。关注民瘼、情系苍生、传递温暖、鞭挞黑暗,是古今中外一切优秀诗歌和诗人的最重要、最鲜明的标志。

曾杨才:旧诗是文学的一个类别,文学的主要功用还是创造美、丰富生活。至于改造社会,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歌的作用是越来越小了。作为个体的诗人,还是要立足于个体言说来写作,记录自己,娱乐自己,剖析自己,发展自己,这是诗词写作的主要意义所在。

妄言要去代言别人,甚至豪言要改变社会的,往往会流于口号式的“老干体”,空洞无物。一首作品,能够审美生活,书写真情,就已经很成功了。

郑 力:关于诗歌写作的意义,夫子所言的“兴观群怨”是一个高度概括,他应该承载起诗人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历代而来一般的诗人多沉溺于“小我”之中,以吟风咏月感物伤情为能事,虽亦有精妙真挚之作,但衡于深厚则颇有不足。而优秀的诗人不仅能抒己身悲欢而更愿为天下苍生而赋,这样的诗中方有“大我”。历史上屈原、杜甫的精神始终感召着一代代仁人志士。今天我们的诗人大多数的身份都是普通民众,除了爱国的情怀和修身的雅致,更应该关注民生,发扬古代新乐府、竹枝词为民立言的传统。

萧剑勇:诗不是公众号里的美文,不是朋友圈里的鸡汤文,它没有这么大的社会功用。真正的诗的写作意义只有一个,记录真实从心里流出的痛苦。

十一、您认为您的作品能流传于世吗,为什么?

高 昌:我的作品能否流传于世,我自己无法预言。但我可以说我的作品最感人——其中首先感动的是我。

诗词贵在有自己面目,诗人存在的价值不是靠量的堆积,而是在于美学上的质的飞跃。如果诗词作品真正来于自我的生命体验、生活感受和社会观察,这些文字带着诗人自己身上的体温,带着自己的汗水和泪水,带着自己伤口里的热血和灵魂里的芬芳,那么诗人的诗歌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感动自己的文字。诗人就有勇气也有资格放言:“我的诗词最好。”如果诗人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首诗,认真推敲,尽情抒写,珍重其中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词汇,这样的生命诗篇,就是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所说的那种“非人工的纪念碑”。

星河灿烂,我不愿做流星、卫星、行星,立志做一颗恒星,用自己的热,发自己的光。恒星并不一定都是太阳,有的恒星只是在无数光年之外的遥远地方默默燃烧,默默灿烂。可能人们的视线并没有关注到它,但它的光芒是永恒的。这就需要一份耐得大寂寞的恒心和定力。诗词的品位来自生命的质量,生命的质量决定了诗歌的品位。

曾杨才:我们的时代,决定了当前的文学家、诗人都只是过渡期人物。我只是努力地我手写我心而已,其余的一切,留与后人说。

郑 力:从技术上来说,这个时代诗人的作品都容易传世,随着多媒体的发达和自媒体的兴起,诗人不需要到京城学子昂摔琴,也没必要藏之名山,这是一个零距离的时代,有影响的诗人作品都可以百度出来,都可以随着公众号的发布即时收藏到读者的手机里。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可以不朽很多东西也可以速朽,无处不在的流行文化更多地左右了大众的审美。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写诗不是快餐文化,诗人要有信念等待一个公平的认证,要相信好的时代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有才华的诗人。我近年来的某些作品应该具有传世的价值,这是我在抛弃了前十年写的两千首诗后的涅槃。希望我们这个时代有更多的诗人写出可以传世的经典,不然在三千年诗路上的李杜苏黄们回首之间定会悲叹我泱泱诗国后继无人。

萧剑勇:不能,因为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关注的有意义的事,不会有也不需要有人把你的诗当成宝贝流传,极少数人才有这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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