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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叙事中的人世与心史
———“70后”作家张好好长篇小说探析

2017-05-09乌兰其木格

新文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城作家人类

◆ 乌兰其木格

“70后”作家张好好出生于新疆的阿勒泰市布尔津县,在这个西北的边地小城,张好好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期。尽管长大成人后的作家离开了滋养她的这片热土,但壮阔苍茫的西北边域,变幻无穷的四时风光,独具特色的民情风物以及俗世中热闹喧嚣的日常生活成为张好好的写作富矿。她的两部长篇小说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当下时代的历史为经,分属老少两代家庭生活为纬,夹杂周围的种种人事纠葛与个人心史,编织出带有浓郁抒情风格的自传体叙事诗。

“从20年代的乡土文学到80年代的寻根文学,从延安文艺到怀乡文学,现代文学的主流总召唤着原乡情结。掩映在这原乡情结之下的,则是国家政治的魅影。感时或是忧国,乡土曾经幻化成各种面貌,投射文人政客的执念。”在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中,作家深情地回眸故乡血地,在浓烈的原乡情结影响下,探究流民创痕与男女情愁。在时间与空间的灰烬中,作家挖掘往昔岁月的断壁残垣,进而剖析人性肌理,追问存在真谛。经由她的童年经验和对心灵世界的探幽寻微,已被美化的与不该记取的,荒凉的与温热的,隐秘的与张扬的,生的欢欣与死的寂灭,繁复而有序地浮出时间的地表。

一、 西域边地的时间简史

“混沌未开,就是我们的童年,朴素的衣着,勤劳的家务劳作,分享辛劳的手工业劳动者的父亲和母亲的快乐和忧伤。生活的重担,也压迫在我们小小的心灵上。然而,欢快总是很多。放声大笑,深夜里去到院子里看满天的星星,觉出天地的阔大和神秘幽邃,和小动物们一起长大,心里涌动着纯净的爱,那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素养。”西北边地小城的童年生活,牵引着张好好的心绪和思索,这也注定她的文学作品会沉溺于儿童记忆。儿童用纯真的、尚未被世俗教化的眼睛打量世间的一切。西域边地的自然风光和民情风俗成为她的情感皈依与写作母题,在其不同的年龄段和创作时期,小说的主旨和情感基调虽然呈现出不同的书写维度与精神旨归,但童年经验作为生活原型和重要题材在其创作中的重要性显然是不可忽视的。动物的灵性,流民的历史,世事的变迁,少年的成长记忆,交织在一起。凭借作家对日常生活绵密而扎实的现实主义书写,读者得以窥见西域边地小城中一代人的成长岁月及他们心灵中所潜藏的精神谱系。

在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里,张好好匠心独运地借用了尚未出生即因计划生育政策而被堕胎的爽冬的视角书写布尔津小城里海生一家的日常生活。作者让这个死去的、五个月大的胎儿以及小说中的大灰猫成为整个家族式生活史的参与者和解读者。作为一个被剥夺出生权的魂灵,爽冬理解父母的苦衷,没有满怀恨意地评判人类,而是用善意和温柔的态度对待世间的一切。他像一个自由的精灵,来往穿梭于家庭和布尔津的广阔原野里,在他的认知系统中,认为“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够比布尔津更美了”,而父亲海生、母亲小凤仙和三个姐姐组成的家庭也是幸福和美的。虽然他知道他的父母和许多人一样都是异乡人,是携带着各自的血色历史逃亡到布尔津小城中的不幸的人,但只要他们落脚到布尔津,就可以被博大宽容的边地小城接纳并过上温馨美好的日子——“海生决定周日一早赶去六道湾给小凤仙带些吃食。六点天刚亮出白蔷薇的颜色他就起来了。在院角的小厨房里,他把头天晚上炒好的羊肉、咸菜盛到大玻璃罐头瓶里。又去地里摘顶着花的黄瓜,西红柿发出蜇人的清香,豆角正壮大,已渐白。小凤仙离不开辣椒,地里的尖椒打着螺丝卷,半红艳着,海生多拧了些下来。这些够小凤仙她们吃一星期。”这些被主流社会和中原大地所弃置的失败者在布尔津小城中默默地翻开生命的崭新乐章,在一种稳妥、宁静、亲近自然中生儿育女,扎根边城。曾经的伤痛历史虽然给每个生命个体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但现世生活的坚韧性和恒常性更具当下性与吸引力。生存在这里的人们将苦难稀释,将为了活下去而艰辛的繁重劳作看成理所必然。他们最高的生活理想便是能够吃饱穿暖与平安度日。在爽冬稚嫩拙朴的目光中,布尔津小城犹如世外桃源般美丽,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圆满。

然而在张好好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禾木》中,爽冬眼中的世外桃源遭到了无情的拆解。这部小说不再讲述婴儿眼中的小城民众生活史,而是以一个睿智小说家的痛彻之思,把“讲故事的人”换成了一个历尽沧桑、成熟稳重的中年女性,让她作为内地与边地世界的体悟者和阐释者,给古老的、日渐败坏的西域边地及当代中国的城镇化发展历程做一恰切的注脚。小说中的“你”和“你”的故乡面临的是“一个败坏的时代就这样到来了。清新的小城败坏起来,不亚于中原大地沤烂的加速度。所以,别假想乌托邦的存在,你不迷信故乡”。爱和美突然变成怨与丑,爽冬眼中和睦恩爱的夫妻,早已由天作之合转换成天作之祸。在《禾木》中,关爱妻子、勤劳忠恳的木匠海生变得庸弱卑微,他“下海”后的小包工头的事业屡遭失败的打击,而在远离家庭、苦闷忧郁的情况下,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娜仁花。父亲与娜仁花在禾木中相恋并生下了私生子,他们的越轨行为令曾经温柔体贴的小凤仙转变成一个头发花白、动辄怒气冲天的怨妇和悍妇。相濡以沫的夫妻渐渐水火不容起来。与此同时,随着商业浪潮的涌动推进,边地小城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天、地、人偕顺的关系不复存在。人被欲望和贪婪所掌控,洁净高蹈的精神被践踏,人类与飞禽走兽及草木山川建立起来的类似于亲情般密切的情缘消逝无痕。边地中的每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急遽变化的潮流中,他们在惊慌失措中追赶着时代的步伐。为了追逐金钱实利,他们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良知囚禁在牢笼中,在醉生梦死中浑浑噩噩地度日。

由此可见,张好好的长篇小说《禾木》承继了19世纪以来写实主义小说的正宗,下笔繁复而细腻。作家明白无误地指出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其实早就四面楚歌。时代变换,不论内地的繁华都市,还是西部的辽阔边地,原来都是如此令人失望和危机四伏——“人类进程的关键的一百年,文明到来得这样迅疾,大地的腐烂来得太快了些。”作家忧惧甚至不乏愤慨地揭示出我们时代人心的朽腐,以及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深重罪责。她用寓言般的文字提示读者,只要我们不迷醉于日常生活,不回避良知的拷问,就能发现日常世界中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方。

“不容忽视的一点是,虽然张好好的两部‘小长篇’存在着文化想象资源以及书写原型等方面的共同性,但作家实际完成的这两个文本之间,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诚然,《布尔津光谱》是作家回望故土家园,将童年记忆、家庭生活经过诗心和童心的调和,所建造起的乌托邦愿景,目的是在回望中达到情感抚慰功能和发现生活与存在的真谛。但随后创作的《禾木》,则是长大成人的张好好通过自己的生活阅历和深入省思后所描述的人类生活的“进化史”和对大自然的“掠夺史”。她更愿意用解剖刀般的目光去书写日常生活的粗粝贫乏,普通民众的仓皇贪婪,尤其是神性大地面临的重重危机。由此,《布尔津光谱》中诗意、恬淡的叙述笔调与《禾木》呈现出的层层解剖、深入勘探的批判反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部小说一张一弛,呈现出繁复的思想与审美意蕴。

二、 市井人生的文学存照

在张好好的长篇小说书写里,她在家长里短的讲述中回到了伟大平庸的尘世,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为中心,力图在文字中留住边地小城在往昔岁月里的市井存照,更试图在消费主义时代里记录下边地社会的发展史。在《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中的市井社会里,作家除了讲述饮食男女的尘世情缘外,还有对古今世道人心的洞悉与善解。在纯净通透的语言、简洁深邃的对话和寻常故事的娓娓道来中,张好好“是要通过一个从故乡走出去的女人的经历和思索来写人类发展史。人类发展史,多么宏大的主题!的确,就是如此宏大的主题”。作家和巴尔扎克一样,意欲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变迁提供一份可靠的记录或证词,并坚定地提出了对商业文明的质疑与忧惧。

立足于变化中的边地小城,张好好在其长篇小说中精心建构了一个根植于中国人生活空间的市井世界。此市井空间既包括西域小城,当然也连接着迅疾发展的内陆城市,但她倾力塑造的人物大多为生活在西北边地中的引车卖浆者——木匠海生、裁缝小凤仙、烧饭的董师傅、做皮靴的林师傅、少年丧命的宝年、美丽痴情的梅、图瓦女人娜仁花、哈萨克女教师、石灰窑的老杨、养蜂人老水、淘金子的戚老汉、砖厂老板……在张好好的文字中,她将普通小人物的吃喝拉撒、爱欲生死一一复现。这些立于人世的众生,有的家世显赫,命运多舛;有的操劳一生,悲苦谋生;有的为爱心伤,甘愿赴死;更多的则选择随波逐流,淡然度日。在这群处于社会结构中的小人物身上,作家不但为他们寻找到痛切的家史,而且察觉到平凡生命内蕴的传奇,从而体悟并赞叹人类生生不息的创世与灭世力量——在严峻混乱的时代背景下,他们卑屈却又坚韧无畏地找寻生命存活的通途和心灵的慰藉,以坚韧、强悍甚或暴烈苟活于边地;而在消费主义隆隆的车轮下,他们不惜抛弃人伦亲情,以强盗般的罪恶行径掠夺大自然的一切,彰显出人类在现实主义律令下的残暴与无情。

当然,这些市井小民的坚韧和残暴都有其情非得已的前因后果。在一段特殊的历史岁月中,不管是生活在布尔津这座小县城,还是散落在禾木褶皱中求生的他们,都既是灰暗历史的亲历者,又是政治劫难的受害者。这些流民携带着各自的生离死别,深藏着失败的精神伤痕,小心翼翼地度过余生的岁月。譬如小凤仙和董师傅都在狂谬的时代中失去了亲人和故乡,生活逼迫着他们必须出走。即便已经落脚在西域小城,这些曾经的政治受难者依然要在担惊受怕中辛苦度日:“从前海生在家里悄悄做桌子板凳,也是要在单位里开小型批斗会的。小凤仙在院子里种的小白菜,被红小兵全部揪扯出去,扔在地垄边被太阳晒蔫,她却不能靠近把它们栽回土里。这些事情真像一场大梦啊。当时甚至以为是要捉去枪毙的。”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世界密切相连,历史的梦魇依然在当代人的生活中重复流淌。“这些小说中的人物都被困在一张休戚与共的大网之中,动弹不得。他们是社会和历史的产物——它们的威力远比个人强大,同时深受时势的影响——对此他们仅有片段认知。”这群远离故乡的流民是一群吓破了胆子的可怜人,日常生活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便风声鹤唳起来,而内蕴在他们身上的温柔与暴烈也就不难理解了。

说到底,因为人的存在,所以就要面对种种苦难,苦难才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在张好好的长篇小说中,她的市井世界里固然有质朴、美丽、温情的人性美和人情美,譬如人们对青木失身于矿厂老板的事件所抱有的宽谅态度:“那个矿上的老板是个坏人,青木还年轻,现在遇到了好人家,我们都不要为难她。”在古风犹存的边地小城,这样的同情、仁慈和体恤并不鲜见。与此同时,张好好也没有回避人世中那些破碎、粗陋、苦难甚至卑劣的存在状态。作家直面市井人生苦涩艰难而又藏污纳垢的本然状貌,与诗意的远景回眸相较,后者显然更为真实与复杂。

在《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中,最触动读者心怀的恐怕就是个体生命的泯灭与消失。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命运的劫难与生存的艰难面前,如尘埃落地般悄无声息地选择了死亡。例如美丽痴情的梅在未婚先孕又惨遭抛弃的情况下服毒自杀;不堪忍受生活重负的窑工老杨在妻子疯癫、儿子众多的境况下的上吊而死;还有患小儿麻痹症的少年在家人的嫌弃调笑下决绝地跳入额尔齐斯河的溺亡。除了这些为爱,为尊严,为亲情的失掉而主动赴死的人之外,更多的,则是被动而意外地遭遇死亡。如哈萨克女教师的女儿,待嫁的未婚新娘,戏水淹死的宝年……死亡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并重复上演。活着的人,尽管会悲痛哀悼,为逝去的亲人痛哭流涕,但过不了多久,一切又会重回正轨,人们仍然一如往常般生活。这是生命的悲哀,也是生活的常情。显然,张好好在其小说中触及了人类死亡的沉重命题,但“沉重”没有使她的作品变得笨拙、滞涩,凭借语言和形式的诗意捏合,她举重若轻而又聪慧灵敏地述说了生的欢欣与死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在张好好的思维视阈中,人类社会的世俗生活是不能没有动物和植物存在的。在西域边地长大的张好好实际是大自然的女儿,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沙漠,咆哮奔腾的额尔齐斯河,大雪皑皑而又狂风呼啸的原野,以及大灰猫、黄毛大狗、亿万只草虫伴随着她长大。现在,当这一切日益远去之时,她将这些挪移在文字里。作家对大自然的情感,或者说她寄托在大自然身上的情感,有如血缘亲情般的密切关系。在生态恶化、原野枯萎的当代,甚少有像张好好这般具有强烈的乡野情结和动物情结的作家。在她眼里,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绝非如它们的外表那么简单,她对大自然的了解超出了常人的维度,那只在《布尔津光谱》中通灵的大灰猫代表着某种力量或能量——非人的、外来的、他者的、智慧的。它和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古老优美世界的一部分,是极富魅力而可珍惜的生命。只不过,被利欲蒙蔽了身心的现代人类难以切近和理解世界的本真。

“中国传统文化,虽是以人文精神为中心,但其终极理想,则尚有一‘天人合一’之境界。此一境界,乃可于个人之道德修养中达成之,乃可解脱于家、国、天下之种种牵制束缚而达成之。个人能达此境界,则此个人已超脱于人群之固有境界,而上升到‘宇宙’境界,或‘神’的境界、‘天’的境界中。”张好好以个人的立场,深入西部边地的世俗人生,探察生命的秘密,揭示人类与大自然共同的命运。对幽微人性的剖析,对生命终极价值的关怀,对世间万物无差别的爱与痛惜构成了其作品的深邃与迷人。

三、 心灵世界的审判与救赎

在张好好的小说创作中,西北边地的布尔津和禾木,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而且是一片承载洁净精神的心灵疆域。在她看来,唯有洁净的事物和灵魂才是值得用心书写的。为了充分地达到这一写作目标,张好好有意采取了一种具有先锋色彩的、类似复调小说的叙事方式。在她的两部长篇小说里,作者给读者展示了心灵世界的阔大和幽深——灵魂的冲突,思想的对抗,责任的困境以及人性的忏悔。小说中那种无处不在的自我追问,既诗意充盈,又充满心灵的冒险。某种程度上说,张好好的作品都是关于个人心史的剖白与追问。作家通过对内心世界的勘探,重新理解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并试图在破败的现世图景中用“洁净”的力量来慰安心灵和救赎世界。

为此,她动情地宣称:“人人逐利那是危险的,是万劫不复的。我必须解剖,我的,父亲的,母亲的,我必须公正,不得掩藏那罪与罚。”罪与罚,善与恶,人类复杂而幽深的内心世界是她小说的真正“主人公”。这样的叙事自然是危险而有难度的,它的哲理性、对话性、超验性并不符合多数读者的阅读习惯。但同时,这也恰恰是张好好小说叙事的特异和迷人之处,是她从事文学这种职业的初心与信仰。

在《布尔津光谱》与《禾木》中的芸芸众生里,生活着许多有罪的人。在或长或短的人生历程中,他们一面犯下种种错误,一面又通过忏悔或自省来自证其罪,在自我谴责中寻求内心的安宁。典型的便是《禾木》中的父亲和离开故乡的“你”。当年的父亲因为欲望和冲动而背叛了母亲与家庭。作为丈夫,他是不忠的;作为父亲,他是缺席的;作为情人,他是庸弱的。如果用世俗的眼光和伦理道德来衡量,父亲无疑是被谴责和被鄙弃的人物。但是,作家并没有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这一人物,而是在理解中写出了父亲在情感与责任的“悲剧性两难”中进退失据的可悲可悯。正因为父亲想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好人”,想担负起他的责任,所以他才在冲突中犹疑而自责。主观上,他竭尽全力地想保全两个家庭、两份情感以及他的儿女们。但客观上,他的这一想法无疑是幼稚和不可能达成的。罪与罚,善与恶,如此的错综纠结。为此,他沉默、自苦地活着,以心灵的受难来减轻俗世的罪责,缓释现实的苦痛。

而那个无处不在的“你”,也在清醒地审判着人类和自身所犯下的丑与罪,并时时在辩论与忏悔中呈现自我灵魂的黑暗和不堪。从孩童时代的懵懂,到人到中年的沧桑,从边疆小城到中原大地,文本中的“你”经过自我审判和不止息的思索,意识到人类对大自然的残暴和无止境的贪婪索取。虽然“你”用有限的力量阻止着暴行的发生,将即将被杀戮的动物重新放生,可同时“你”也清醒地知道,“你”是人类中的一员,“你”的救助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人心坚硬、罪感麻木的时代,“你”的言行举止被大多数人指认为泼妇和疯子的行径,而背后的伪善和机巧也令他们厌恶。当然,除了犀利地揭示他人之罪,“你”也毫不留情地解剖自我之罪。在此,张好好勇敢而诚挚地回到了内心,通过审视与自省,看到自我灵魂的残缺——“你”为了追求世俗的成功,也曾受“诱惑”的引诱而遭受屈辱;“你”远走高飞,不停奔波,没有陪伴女儿的成长岁月,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而“你”作为父母的女儿,也没能走入他们的内心,更没有给他们足够的理解与怜惜。

直到若干年后,“你”通过对每一个鲜活生命的深切的体恤、耐心的思忖和慈悲的打量,才能穿越浅表的事象,触摸到冰山下隐藏的全部秘密,并最终确信只有“对美和善的信仰,对大自然的感恩,能够挽回这大地和江湖溃烂的局面”。“你”理解了父亲、母亲、娜仁花以及一切挣扎在道德伦理与个人幸福困境中的弱小人类;“你”温柔敦厚地爱着大自然的山川草木,怜爱生灵的坚毅和无欲;“你”真实而勇敢地表达了此时此地人心与存在的朽腐,毫不隐瞒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疏离。但同时,“你”对世界依然保留着信心与希望,确信良知和洁净的力量。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张好好的写作由自我到人心进而到更广阔的世情与天道的精神纵深。作家不避卑微而幽暗的人性,更满怀对人类的温柔惜重。在《布尔津光谱》和《禾木》中,张好好潜入心灵世界开辟文学的广阔疆域,写出了西域边地的灵魂,清晰地确立了属于自己的写作向度:向美向善,善爱天下弱小,洁净而自尊地活着。

注释

①王德威:《如此繁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页。

②张好好:《潜心写作,让生活慢下来》,《中华读书报》2017年4月19日。

③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页。

④张好好:《禾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5页。

⑤张好好:《禾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⑥王春林:《以“罪与罚”为中心的箴言式写作——关于张好好长篇小说〈禾木〉兼及“小长篇”的一种思考》,《当代文坛》2017年第2期。

⑦贺绍俊:《为了洁净,一起出发(代序)》,《禾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⑧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7页。

⑨特里·伊格尔顿著,范浩译:《文学阅读指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

⑩钱穆:《民族与文化》,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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