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境化的故乡及其重建的可能性
2017-05-08赵目珍
诗人剑男认为:人只有在“不断返回故乡的途中,才能更加清晰地看见生命中光亮的部分,看见自己的来路和初心。”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他的这种感受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近几年来他不断地将自己的诗歌视野定位到故乡幕阜山,通过对田园的另一种指认来完成对漫游命运的精神救赎。
应该说,故乡情结尤其是诗人对于故乡的情结乃是文学之光中最深沉也最柔软的一束,因为它凝聚着诗人永远无法逃脱的归根心理和本能冲动。尽管剑男在《少年忆》中对自己在少年时代“打柴或打猪草”的艰辛体验直言不讳,但是这种经历非但不能激起他对故乡的厌憎或倦怠之感,相反,却为他在对故乡的回望上增加了几分无法释怀的“干预”力量。作为一个在肉体上与故乡疏离的人,剑男对故乡的体验是深刻而内敛的,正如他在《堂前燕》中所设置的那个比喻:“秋天燕子南迁,去寻找更温暖的/阳光和田野,那个窝总是会被留着/像父母为出远门的孩子保留着他的房间”。这其中的寓意即是认定了故乡会永远为诗人飘荡的灵魂提供一个承载的空间。
剑男对于故乡最有力和最有效的建构,在于他以朴实而温暖的可靠叙事,将故乡推向了一个诗化的境界。尽管这种诗境化的故乡也带着一定程度上的“现实”骨感,但恰恰是这种与现实境域衔接亲密的故乡最让人难以逃匿。当然,这种现实化的诗境也未必一定胶着在现实的抽象上,它完全可以在对某些平庸细节的观照上作出非修辞学意义的“赋象触形”。比如对于炊烟的感知,诗人这样写道:“不一定全从烟囱散出,也有/从屋顶瓦缝里飘出的,淡淡的烟/人间的味,天空越来越蓝/如果没有风,它似乎就能到天堂成为白云”(《炊烟》)。诗人的叙写根植于现实的所见,然而这“人间的味”,诗人又不仅仅将其散置在人间,而是将其联想到超越人间的高度,与人性中最美好的想象搁置到一起。如此,这人间的故乡经由诗人的这一打磨和处理,便真正有些“高耸入云”了。当然,诗人的想象并非全是“虚无飘渺”“直上云霄”的,当另外一些事物从天空中沉下来,故乡又变成了另外一种风景:“大雪一直下,山中已看不见任何道路/感觉这个世界不复有万物的纷扰/有时候盼望这场雪早点过去/有时候又希望它永远不要停歇/一家人围坐火塘,除了劈柴噼啪的声音/只有白茫茫的、无以复加的雪笼盖四野/只有虚无撅住幕阜山的宁静”(《冬天的幕阜山》)。同样是安静祥和的故乡,大雪中的故乡似乎显得更近于灵魂遗落的层面。这种虚无中的宁静,是实在的,但又充斥着乌托邦式的原始情怀。炊烟与雪,在形态的动作上表现为一上一下,诗人抓住这两个意象来呈现故乡深邃的意境,建构故乡的内在精神,可谓别具匠心。
然而值得留意的是,剑男对于故乡的重建并不以破除的方式进行,命名也非其必需。他虽然仍持守传统的精神内核,但是却在一种更加自在的品质中复活了人们对故乡原有秩序的想象,为正在遭受现代文明冲击的故乡提供了另一种生长的可能。维特根斯坦说,能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困难的,而剑男却正是在眼前的那些事物中重建着精神本真中的故乡。“一棵野柿树”生长于水库南边山坡,“因为它独自长在一片枞树间/出身让人怀疑”,诗人便心有灵犀地发现了它。然而,诗人却并不因此将之绑架故乡的范畴之内,凸显它在故乡建构中的特殊地位,而是精细地展开了对它的“清议”,剖析它有“破坏”之潜力的外在处境。诗人写“湖边野鸭”的生存环境,亦是如此,他不刻意地去突出野鸭与故乡有如何之关联,而是着意表现猎人与野鸭在春天来临时所持有的“共同默契”。此外,写“独立”的事物,写“废园”,写“在山中”,写“饭米粒”,写“晚霞”,写“夏雨”也莫不是如此。剑男重建故乡之自在品质就在于他从不作语言上的铤而走险,也从不在所谓的灵魂与精神层面上故作高深,而只是对故乡怀抱中的那些干净与纯粹做出合乎人情的袒露与判断。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并且认为:“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而“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也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惟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海德格尔对于故乡的这种探赜索隐和幽微洞察无疑为我们思考个体与故乡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哲学依据。而劍男则是“希望通过一种更为精细的表达,在展示故乡的淳朴、美好和幽暗的同时”来重建他与故乡的关系。这是一种更为澄明式的写作,然而我们相信它最终也必将导向哲学的高境。
赵目珍,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