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夜
2017-05-08钟求是
钟求是
那个时候,我的日子正准备刷新一次。
自打与前妻散了伙,我沮丧了一段时间,把自己弄得很灰色。好在毕竟年轻,过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冬天,我的心思和身体同时活泛起来,眼睛里重新有了花花绿绿。没有多久,我盯住了县小的一位语文教师。语文教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池晶,而且性情温和、想法简约,这些都跟前妻不同。我要的就是这种不同。
不过简约不是简单,语文教师对我还没敲定主意。我虽然没有孩子拖累,但总归混过一次婚史。混过婚史的人,脸面依然光滑,思想已起了皱纹,时不时会露出些玩世情绪。语文教师觉出这一点,态度里便渗入一些犹豫,两个人的关系也就留着一尺空隙。为了抹去这最后的距离,我时常提起精神向语文教师贴近,尽量摆出热切的嘴脸,说些好听的言语。
一天晚上我约池晶泡茶室,两张嘴巴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远远近近地闲扯。闲扯中池晶没有忘记工作,说最近学校开展“一日行善”活动,每位教师得带学生走出校门做一件善事。我说:“做善事还不容易,你抓紧嫁给我,解我烦忧解我愁,这就很值得表扬。”池晶笑了说:“这个主意不好,你另想一个。”我说:“真要找件推销爱心的事儿?”池晶点点头说:“这种事儿得又方便又有形式感,还得让学生受点感动。”
池晶的要求让我的目光变得呆滞,就像上班时一样。其时我在昆城一家文具礼品公司做营销,每天都苦逼地想着怎么把办公文具和体育用品什么的推送出去。每当我一思考,我的眼睛便容易暗淡无光,像是进入空洞的哲学探索。我知道,我的这个样子叫做苍茫。
池晶看着我说:“你发什么愣呀?”我说:“我没有。”池晶说:“你的眼睛有点盲人状态。”我认真地说:“我在思考。”池晶说:“你思考出了什么?”我眨眨眼皮,让目光灵活起来,然后说:“我想到了一个点子,让学生们拿着我公司的小产品在街上免费发放,谁拿到了谁高兴一分钟。”池晶说:“那是送广告,不是做善事。”我说:“我还想到一个点子,让学生们到西门街去捡垃圾,那条街比较脏乱,容易出战绩。”池晶说:“不好不好,捡垃圾这种事看着热闹,其实会伤学生们的情绪。”
我不吭声了,抓起茶杯喝一口,正要放下杯子,脑子里窜出一个念头。我嘿嘿一笑说:“我知道你要做的善事在哪里了——就在我的院子里。”池晶说:“什么意思?”我说:“我的院子里有一邻居,他真的是个盲人,他需要你和学生们的帮助。”池晶迟疑着说:“慰问盲人?这会不会有些俗?”我促进地说:“从孩子们的角度看,这太不俗了。”
我推荐的瞎子叫团顺,我们同住一个院子已经很多年了。在昆城,像我們这种有年头的旧院子已经不多,基本撒在这条苟延残喘的西门街上。我刚结婚那会儿,便听说这一片街区要拆旧改造。我信心满满地对妻子说,咱们在这儿先守一阵子,等老院子一拆,搂抱你的可就不止一套新房子了。妻子不是个有定力的人,在旧房子里待了三年,没生成孩子倒养出一身坏脾性,终变成了前妻。之后院子里撤走两户人家,又租进来两户人家,属于有旧情的便剩我和团顺了。
团顺倒不着急老院子的拆建。他的房子就一边厢长间,正门朝着院子,旁侧挨着街道。大约六七年前,他让人捅开房墙腰部,做成了一扇临街小门。此后他的日子里塞满了花生——每天上午,他的门口会准时出现一只煤炉子,炉子上面坐着一只阔大锅子,锅子里躺满了花生,花生中升着一缕雾气。团顺用鼻子守着雾气,安静地坐在门边,待有人要买,便积极起身用秤子称好。他的秤杆有些特别,用胶带在克星上缠了圈,一摸一个准。他的嘴巴也不含糊,斤两出来了钱数也出来了,这时收钱票的手也是一摸一个准。因为守得耐心,又因为没法欺客,生意便稳。时间一久,他成了西门街上一个固定的标识。路人打手机告诉同伴自己在哪里,不说跟前的储蓄所或者馄饨店,只说在花生瞎子的边上。
团顺是个胖子,脸面还显着黑,坐在街边粗略一看,年龄有些模糊。其实细算起来,他仅比我大五个月。我们一块儿在院子里长大,还在小学教室里一起待过几年。虽说平常忙着日子,我和他坐下来闲话的情景越来越少,但两人说起话来倒没什么隔拦。所以这天我跟团顺说了学生上门的事,他的脸上立马冒出不乐意。他说:“他们来做什么?擦桌扫地?添乱添乱。”我说:“什么态度!你应该连忙道谢才是。”团顺眨一眨无光的眼睛,说:“这些学生就帮一帮手,把我的不好全看走了,我不划算。”这话有些幼稚也有些自尊。我迟疑一下,把池晶掏了出来。我说她是带队老师,有做善事的任务。我强调:“她是我的女友,你得帮这个忙。”亮出女友,又是帮忙,团顺不吭声了。他的不吭声即是不反对。
到了周五下午,池晶携着五六位学生来了。学生们戴着红领巾,进了门就抬起胳膊向团顺行礼。团顺嘿嘿笑着,让客人们坐,还抓了几把花生搁在桌上。学生们可不是来做客的,他们在池老师的指点下,扫地拖地,抹擦桌凳和玻璃,还欣喜地找到一件脏被套,泡在木盆里洗好。因为房间不大,没有多久便收拾妥了。按照计划,学生们还要给盲人叔叔讲个故事唱一首歌,可这时一位学生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书,翻开一看,是长长短短的诗句。这位学生愣了几秒钟,凑到池老师跟前悄悄地说,我们可能弄错了,这个叔叔眼睛其实没有瞎。池老师问怎么啦,学生把书本递到她手里。池老师翻了翻,是一本民谣似的诗集,但真不是盲文。池老师就站到团顺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有珠子,但只能往上一推一推的。池老师就问你眼睛不好,怎么也看书呢?团顺微羞地笑笑,说我就这一本书,我看不见上面的字,但能读得出来。池老师翻到第一页,让团顺读。团顺读了一首,竟一字不差。池老师让学生们也读一首,让团顺听。之后学生们又和团顺合读了一首,声音有粗有细,倒也好听。因为这本诗集,这天下午的活动变得活跃,效果挺不错。
当然,这些情形是从池晶嘴里讲出来的——当天晚上,我约池晶一起吃饭,在餐桌上,团顺成了一个配合胃口的话题。池晶说了一遍下午的场景后,仍好奇地想知道团顺为啥能识字。我告诉池晶,说他能识字是不准确的,但他确实上过学,还跟我是同班。池晶停住手中的筷子,说:“他上过学,还不在盲人学校?”我说:“昆城没有盲校,再加上有我这个邻居,他爸妈就让他上了普通小学,我们在一个教室里待了六年。”池晶说:“那他怎么上课?”我说:“他是听课,带着耳朵听老师说课本。那时候,他能把课文一字不差背下来,但不做作业也不用考试,这一点让我无限羡慕。”池晶说:“我教了几年书,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我说:“团顺这个名号也是被小学同学叫出来的,他正式的名字叫顺顺。”池晶说:“喔,顺顺用在他身上,有点那个。”我说:“顺顺是个小名儿,他父母发现儿子眼睛有问题后,光顾着着急,也没心思再起个学名儿了。”池晶说:“那你们怎么改造他名字的?”我说:“他平时老坐着,又能吃,身子慢慢长膘,没几年就变成了糯米团子。团顺算是同学们对他身体的总结。”池晶想象一下团顺的身子,笑了说:“他眼睛都这样了,你们还欺负他。”我说:“我们没欺负他,欺负他的是命。小学四年级时,他妈忽然消失了,据说是跟一个做鸭毛生意的男人走了。五六年前,他爸撞上了肝病,肚子胀得像一只鼓,折腾一段时间也走了。他现在的生活很单调,似乎日子里只有一锅花生和一杆秤。”池晶往嘴里放了一口菜,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形成一句判断:“现在我有点明白团顺为什么要在床头放一本诗集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在团顺店门前站了站,并顺手抓了一把花生,一边吃着一边扯话。我说:“听说昨天下午的场面挺温馨。”团顺点着脑袋说:“温馨,温馨。”我说:“你那本诗集是故意搁在外头的吧?”团顺愣一下,说:“你为啥这么说?”我说:“你以为我看不见你的心思?”团顺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想让学生们知道,知道我除了花生还有别的……这不算不好吧?”我说:“不算不好。你被学生们看去了好,挺划算的。”团顺的胖脸上出现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心里一乐正要离开,却被团顺叫住。他有点讨好地说:“你那位池老师,声音……好听。”我想说不光声音好听人长得也好看,但我没说。团顺说:“她的课一准讲得好。”我说:“想起当学生那会儿的事啦?”团顺“嗯”了一声,说:“时间过得快,如果一颗花生算一年,离开学校得有一把花生了。”我说:“呀,看得出来,你心里起了一点感慨。”团顺弹弹眼皮说:“咱俩有多久没好好说话了?要不,要不明晚我请你喝一杯酒?”我嘻嘻笑了,说:“好呀,一把花生一杯酒,当年岁月走一走。”团顺说:“你答应啦?”我没吱声。
团顺追问:“你答应啦?”我说:“我点头了,你没看见。”
团顺要和我喝酒闲话,这不算重要的事,我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晚上公司里有个生意饭局,我按例去应付一番。用完餐已有些晚,回家进了院子,瞧见那边厢屋的正门开了一条缝,漏出一道灯光。要知道打父亲死后,团顺平常是不亮灯的,我“咦”了一声,想起昨天的话。推门进去,见团顺静静地坐在桌边,身形暗淡——那孤零零的模样,竟让胖实的身坯显出单薄。走近几步看,桌上摆着四样菜、两只杯子和一瓶酒。我心里愣一下,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来晚了,自罚一杯。”他身子动了动,将脸朝向我。看得出来,他喝过几杯酒,神情里铺着沉默。
我自斟一杯酒饮下,觉得不够,又倒一杯喝掉。我说:“现在,咱们谈谈美好的小学时光吧。”团顺没有吭声。我说:“你不是要跟我扯扯话吗?说起来呀。”团顺仍不吭声。我说:“你这样就没意思啦,我都自罚了两杯。”团顺嘴巴动一动,说:“我没怪你什么,我是有话不知怎么说。”我说:“在我跟前,你他妈也装!”团顺说:“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见……一个女人。”我傻了几秒钟,说:“老女人还是小女人?”团顺说:“年轻女人。”我说:“为什么是年轻女人?你怎么知道是年轻女人?”团顺慌一下脸说:“我在梦里听到了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好听。”我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年轻女人?还是好看的年轻女人吧?”团顺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肉挪动几下,腿一软跪下了。我吃一惊,有些明白了。团顺乱乱地说:“我只是听到了声音,别的啥也看不见碰不着……三十年了,我不知道女人是啥样的。”团顺又说:“不过我还是亏了心,一晚上我都在等你,就想跟你说一声对不住!我怎么没管住自己的梦呀!”我没言语,也没扶他,只是慢慢端起杯子,将酒扔进嘴里。
我也得行一次善,带团顺去见识见识什么是女人。
这是在酒精帮助下思考一夜的结果,可我的想法是严肃的。日子过久了,眼睛里都是平常,忽然某一天你发现平常里原来藏着不平常,譬如身边有个男人“三十年不知道女人是啥样的”,想一想这个你就会暗吃一惊。我不是团顺的亲人,但我至少算是他亲近的人。我知道,如果我不带他去,就不会再有人带他去了。
上班出门前,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团顺,团顺在愣怔中没有吭声。他的不吭声即是不反对。
傍晚下班吃过晚饭,我伴着团顺出门。此时团顺换上了一件新衣裳,走路的样子和脸上的神色都有点紧。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身体松下来。
我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足浴中心。这家店有洗脚有身体按摩,我带公司客户来过数次,算是熟门旧道。我要了一个洗足包厢,让团顺在沙发椅上坐下。两位年轻姑娘端来两桶冒着雾气的热水,开始给我和团顺捏洗。我注意到姑娘的双手摸向团顺的小腿时,他身子一挺,硬在了那里,眼珠子则使劲向上翻动。过了四五分钟,他僵直的身子才渐渐松掉。我拿了遥控器摁开电视,调出一个小品。小品很夸张,用东北话说一个骗子的事。当一个包袱扔来时,我笑了起来,两位双手忙碌着的姑娘也笑了起来。听到周围一堆笑声,团顺也嘿嘿咧开了嘴巴。
足浴之后是背部按摩。我引团顺到另一房间,躺在两张小床上。一位姑娘站到团顺旁边,说:“脱衣。”团顺便脱了上衣。姑娘说:“翻身。”团顺便翻过身子,将肥硕的背部示给姑娘。姑娘说:“是第一次来吧?”团顺连忙点头,但他的脑袋趴在枕头上,点得不太像样。姑娘便不讲话了,双手开始在团顺的皮肤上游走。游走了一会儿,团顺的身子扭动起来,仿佛难受的样子。姑娘问:“怎么啦?按重了吗?”团顺支吾了两声,说:“你们这儿……有厕所吗?晚上水喝得不多,可是……”姑娘就让他起来,淡着脸引他出门,过了片刻又引他进门。这一回不需要指点,团顺便很快脱了衣服趴在床上,继续刚才的按摩。
我收了目光闭上眼睛,让自己歇一歇心。不多一会儿,脑子暗下来,竟睡着了。睡了一些时间,被按摩的手拍醒。抬眼望去,团顺也已做好,挺安静地坐在墙边凳子上。我起身穿上衣服,觉出嘴巴有点淡,便取了烟点上。给我按摩的姑娘居然是烟女,跟我要了一支。点火时,她的脑袋伸过来悄声说:“我知道盲人是按摩别人的,盲人让别人按摩,我是第一次见到。”我抬眼看一眼团顺,他的耳朵很好,应该能听到这句话。我不知道他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从足浴中心出来,我们没有打车,松着身子慢慢往回走。团顺似乎在消化这一晚上的享受,默着脸不说话。街灯清淡,把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拖长一会儿收缩。走到西门街,一块砖头让团顺打了个趔趄。他稳住步子,不走了。我招呼说:“走呀,很快到家了。”团顺不吱声,却矮了身子蹲在地上。我近到他跟前,见他脸上隐约挂着泪水。我说:“这是什么情况?幸福得奔泪了?”团顺摇摇头。我说:“刚才按摩女那句话惹你不高兴啦?”团顺又摇摇头。我想一想说:“按摩时我睡着了,你出了点什么差错?”团顺还是摇摇头。我有点恼火了,说:“啥事也没有那你在这儿蹲着哭什么呀?”团顺抬起脸,轻声说:“一个晚上我让别人洗呀摸呀,我一个指头也不能碰她们。”我愣了一下,有點蒙。团顺又说:“你对我好我心里存着,可我还是不知道……女人是啥样的。”只一秒钟时间,我便明白自己错了,以及错在了哪里。我嘿嘿一声笑,说:“你急什么嘛!花生一颗一颗吃,事儿也得一件一件办。”
下一天晚上,我领着团顺走进一家小宾馆,开了一间钟点房。在床头电话机旁边,果然有一块小牌子写着保健按摩的手机号。我用电话拨了那手机号,对方是个女中音,似乎有着职业性的利索,问了房号说了价格便挂掉电话。在等候的时间里,团顺的心神有些散。他用手摸了床铺床沿,又摸了被子枕头,之后探索着进入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做完这些还有多余的时间,他又不安地站到我跟前,问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衣服够不够齐整。说真的,此时我心里也并不安定。但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表扬了他的外表。
敲门声响起,我走过去打开门让对方进来。这是一位化着浓妆、披着黄发的年轻女郎,脸有些尖瘦,算不上好看也不算难看。她看看我又看看团顺,说:“啥意思,三明治呀?”我说:“我在门口等着,半小时后回来付钱。”又补上一句:“你做得好,我外加一百元。”浓妆女人咧嘴笑了:“啥意思,大哥你是教父呀?”
我出了房间下楼,在厅堂里坐着抽烟。在此之前,我在脑子里为团顺安排过那种按摩店或暗灯发廊,最后还是选了感觉干净一些的小宾馆。这是以往经验给我的推荐。在离婚之后池晶之前,我曾在寂寞时找到这种门道。我把这种零星的花钱寻欢视为送给自己身体的礼品,就像客户花钱买我公司的礼品一样。没想到的是,现在我又以这种方式送给团顺一次礼品。好在我自我提示过,这将是唯一的一次。
抽了两支烟后,我起身坐电梯上楼。拐进走廊,正琢磨着如何敲门,见那黄发女郎已倚在门口打手机。我走过去说:“弄好啦?”黄发女郎说:“好啦好啦,妥妥的。”我往屋内扫一眼,团顺稳稳地坐在窗边椅子上。我掏钱递给黄发女郎,她一只手接了,另一只手摊开来说:“妥妥的,加一百——你说的!”我想问什么叫妥妥的,嘴巴动一动没问出来。她嬉笑一声,压低声音说:“老大,他是瞎胖子,你懂的。”又说,“他胖肉真是不少哈。”我不好再拖沓,把一百元塞给了她。
我进去关上门,屋内立时陷入暗淡。那黄发女郎大约不让眼睛难堪,刚才只给自己留了一盏浅黄的台灯。暗色中,团顺仍静静地端坐着,似乎没有马上说话的意思。我扯开墙帘,一团浅白的月光跳进来,让房间晃了一晃。我再看团顺,他紧紧抿着嘴,脸上严肃并且有些苍白。
说一句好听的话,团顺的宾馆寻欢是生活中的小小插曲。插曲过后,日子又归于寻常。
此后几天,我跟团顺几乎没有照面。我把闲余时间分一些给饭局又分一些给池晶,基本就成了夜归的忙人。而团顺似乎需要时间反刍,把自己调到了安静状态。有趣的是,他还自做决定将那个晚上私密化——他把半小时中发生的事像存折一样收好,不肯轻易示人了。我问过他一回,被他庄重又沉默的神情挡住。这让我觉得好玩,同时明白已经帮了人,可以不在这件事上再费心思了。
忙碌之中,日子便不经用。不觉间,秋天已过大半,空气加入了凉意。
一天晚上我多喝了几杯,回家倒头便睡。不料酒劲儿逼上来,到底吐了一回。吐过之后脑子醒了神儿,一时睡不着了。茫然之际,忽听到窗外院子里嘿嘿作响,还伴着呼呼喘气声。我以为是旁边租户弄出的什么声响,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那动静起了变化,像是过度到哗哗浇水声。我奇了怪,出门望一眼,只见那边暗色中有人在冲凉水澡。走近几步看,竟是团顺——旁边搁着一只水桶,他用木瓢一下一下往身上浇。我“嘿”了一声,说:“团顺你在干吗?”团顺说:“我在冲澡呀。”我说:“黑咕隆咚的你冲澡干什么?”团顺说:“我不怕黑咕隆咚……我出汗了呀。”我这才注意到一旁地上放着两只哑铃,显然刚才的嘿嘿声是他和哑铃一起制造出来的。我说:“怎么,晚上睡不着觉啦?”团顺说:“不是不是,睡多了不好,添肉……我要减肥。”我说:“减肥?靠,我今天喝了酒,耳朵没听错吧?”团顺说:“嘿嘿,哑铃我已练了好几天,你没……听到?”我打量着他肥嘟嘟的身段特别是有几分喜感的圆肚,心里有点明白了——他的减肥行为一定与宾馆里的那半小时有关。我沉默一下说:“练哑铃还行,这么个天冲凉水,容易招来感冒。”团顺说:“听人说,洗冷水澡也能减肥……嘿嘿,身体冷下来了,脂肪就烧得快,让体温升上来。”我忍不住乐了:“就这么几天,你懂得还挺多。”团顺收了浇水动作,说:“你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说着返身探摸着进屋。在暗色中,他的手脚算得上利索。
过一小会儿,他穿着齐整衣裳出来了,说:“进屋说吧?”我不想逗留过久,说:“没事儿,就在这儿说。”他迟疑一下说:“听人说,网上减肥药不少……你能不能帮我买点儿?”我说:“你别听人说这说那的,那些减肥药要么不让你吃饭,要么让你拉肚子,反正给你的是难受。”团顺说:“试试不行吗?”我坚决地说:“不行!”我的态度是有理由的,想象一下吧,一个胖子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向前探摸,一天许多次往厕所跑进跑出。我说:“你减肥还是练哑铃吧,想出多少汗就出多少汗。”团顺动一下眼珠子,说:“那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我说:“这一回是什么忙?”团顺说:“练哑铃出汗还是少……我想跑步。”我一愣说:“你想跑步?你他妈的能跑步?”马上我又悟过来说:“你是让我跟着伴跑吧?每个晚上做你的眼睛。”团顺说:“不是不是,不是每个晚上只是一个晚上,你陪我跑上一次……以后我自己能行。”我说:“团顺,什么叫吃饱了撑的?你就是一例子!”团顺嘿嘿地笑。
下一日晚上我饭局结束回家,团顺已在院子里等待。我领着他出了院门,走过一条巷子,走过一条马路,再走过一个校门和看门人的眼光,来到一个操场上。这个中学操场还算包容,允许校外的人来夜走和夜跑。此时有些晚,操场上移动的身影已经不多,这倒适合团顺今天的处女跑。我引着他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便让自己歇下脚步。作为一个久坐酒桌的人,两圈慢跑已让我喘气失控。我扶着腰站在那儿,看着团顺肥胖的身躯在夜色里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他跑動的样子笨拙又吃力,的确不太好看。对他来说,这显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难度指数相当于一个没有酒量的人在餐桌上梗着脖子与别人拼一斤白酒。在那一刻,我跟自己打了一赌:团顺的夜跑不会超过一星期。
之后数日,团顺每天晚上携一根竹竿出门,过一些时间带着一身汗水回来,然后站在院子里给自己浇水冲澡。每回听到哗哗的浇水声,我便想,他又坚持了一天。
差不多过了一星期,团顺果然改变主意,停止了跑步。这天我回家早,在花生摊前被他截住。他向我抱怨操场跑步的难处。他说:“场地上的人太多了,每回都有人碰到我身上,他们嫌我跑得慢。”我说:“你可以晚点儿去,越晚人越少。”团顺摇摇头,诗人一般说了句:“我有我的作息时间。”我笑了说:“那你还是改回练哑铃吧。”团顺说:“不,我想想别的办法。”我怕他又让我伴着做什么,没有往下接话。
第二天晚上回家,未进院门见巷子那头走来一个冒着热气的人。就那身段,不是團顺又是谁。我“咦”了一声说:“团顺,你还没丢开跑步呀?”团顺提一提身子说:“现在我可不是跑步……我在爬山。”我吃一惊说:“你……晚上爬山?”团顺说:“我爬九凰山的石阶,我发现啦……这个地方晚上可没什么人。”九凰山在昆城的西边,过去有些荒凉,现在做成了公园,台阶一级级通向山顶。这种公园山路适合晨练,夜色里因为暗淡,一般人很少光顾的——这倒成了团顺中意的练身之处。我瞧着团顺迈进院门的背影,心里突然叹了。
这种感叹一不留神还伸入睡眠中。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一条弯曲的石阶路道,静静地趴在山岭之间。团顺先是握着竹竿点点戳戳地往上爬,汗水流出来,带走了他的肥膘也带走了他的笨重。他轻巧起来,双臂展开衣裳飘动,两只脚在台阶上一弹一跳,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到了山顶他站在那里,一阵山风吹来,撩起他的头发,然后他抬起手臂在额头搭了个凉棚,仿佛夜里也有阳光晃眼,仿佛他能看见山下镇子里的万家灯火。
意外出现在十余日之后。那些天我按公司的指令出了一趟差,在广州一个展销会上劳动嘴舌,签下几份不大不小的销售合同。出差回来那天已是下午,我拖着行李箱往家里走。斜阳中,我看见我的影子在西门街上移动。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住了,因为我的目光在团顺的花生摊位扑了个空——没有炉子没有锅子也没有旁边的身子,那扇小门静默地关着。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年团顺的摊位像一张布告贴在西门街上,没有哪天短缺过。我嘴里使劲“咦”了一声。
进了家我放下行李箱,匆匆洗了一把脸,便穿过院子去敲团顺的门。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虽是白天,里边仍然灰暗。我摁开电灯,见团顺造型怪异地坐在床上。近前几步,才看清一片被子搭在他身上,从被子里游出一条绑着石膏的壮腿。那壮腿看见我来,羞羞地动了一下。我心里说,原来如此。
团顺说:“你一推门我就知道谁来了。”说着划一划手,像是示意我坐下,或者表示自己不能起身接待我。我说:“摔了几天啦?”他说:“四五天了,我算算……是五天。”我说:“怎么摔的?”他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快下到山脚时踩了一空……人老了掉牙齿,那石阶路又不老,也掉了一块石板。”我想象着团顺在台阶上滚动以及挣扎以及呼救的情景,嘴里涩涩的,问不出话。停一停我才说:“那这些日子你怎么应付吃喝的呢?”团顺说:“我叫外卖,到点儿就会有人送吃的来。”他移一下眼珠子,又说:“医生说不是骨折是骨裂……骨裂好得快,再说我还有一把拐杖。”我左右打量一下,床边果然放着一把木制拐杖,但床上床下太乱了,好一些衣服没头没脑地缠在一起,几只吃空的塑料饭盒躲在屋角,造出不好闻的气味儿。
晚上跟池晶见面,我讲了团顺的受伤。池晶问他干吗一根筋地减肥呢?我当然没法拿出团顺去宾馆的事儿,但我想过好几遍了,团顺的折腾大约是为了挣一点体面,他暗想着跟女人在一起时自己的身体能好看一些呢。见我不吭声,池晶叹口气说了几句话,意思是团顺的眼睛加上一把拐杖,想想都让人揪心。我顺势提示她:“团顺的房间有些失控,你能不能带着学生再做一回善事?”池晶笑了说:“你别想绑我的架,我的想法是把这一回的善事让给你。”又认真着说,“上次我就看出来啦,团顺不想把自己不好的东西亮给别人看,咱们就不为难团顺也不为难那些学生了。”我说:“那你上次有没有看出来,团顺对女人也挺敏感,譬如你的声音你的气味?”池晶说:“这是什么话!为什么把我当例子!”想一想又说:“我倒记得那天团顺读的诗里,有这么两句:那种爱的神秘,又重新回到尘土的位置上。”我嘿嘿一笑说:“这是两句好诗。”
又过了十多天,团顺的店门重新打开,炉子和锅子出现在往常的位置,花生堆里升起一缕慢腾腾的雾气。在一米之外,团顺的身子也很配套地依偎在门边。不过他只能坐在一张残破的藤椅上,再把石膏包裹的胖腿搁在另一张木凳上,又怀抱一杆缠了胶带的秤子,这让他的造型比较抢目。有人来买花生,只好自己动手装了袋子放到他的秤盆里。他不用起身,便摸秤报数,收钱找钱,把生意给做了。
他的腿还没好透,日子已与以前的秩序接上。
这一天下班回家,我在花生摊前留一下步,交给团顺一个装礼物的小纸袋,同时送给他一句消息:我和池晶马上订婚了。在昆城,订婚是结婚的伏笔,需以糖果的形式把好事告诉相关人群。其实按我的想法,可以省去这道鸡肋般的程序,但池晶是初嫁,不乐意绕过镇子上的俗成习惯。
团顺将手深入袋子里,一颗一颗摸了糖果们,然后脸上浮起追忆似的笑容。他说:“你的池老师,声音好听。”我想说不光声音好听人长得也好看,但我没说。我只是说:“你得赶紧把腿养好了,到了年底我会弄一个婚礼,那时候你也过来喝一杯。”团顺点着头说:“好事哩,我得去听个热闹。”
我正欲走开时,团顺唤了我一声。我说:“怎么啦?”团顺脸上扭捏一下,说:“那天晚上在屋子里……跟我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我傻了几秒钟,才明白他说的是那天宾馆里的那位女郎。团顺又羞羞地笑了一声,说:“她……她长得好看吗?”我使劲想一下,脑子里捉住一张尖瘦的脸,但具体模样已凑不起来。我没有犹豫,稳着语气说:“她嘛长得挺好看的。”
团顺的胖脸上,一道笑意鲜明而慌张地跑过。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