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2017-05-04吕虎平
吕虎平
一
我捏了一把汗。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的手心汗津津的。她说,你得注意身体,不然我们该到殡仪馆看你了。她口无遮拦,一开口,我就着急。我急忙打圆场:是啊,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该注意身体了。身体是本钱啊。她继续说,我们单位有一个处长,才42岁,见阎王了。立春那天,我们去小镇中学看她,一同去的还有在某企业做老总的他。这些话,她是说给他的。我想岔开话题,就说春晚。“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她用那句台词继续把话题扭转了回来。一盏红红的灯笼悬挂在铁杆的顶端,灯架被风荡着,一晃一晃的,灯影在风中摆出优美的弧线,一坨嫣红映照在门楼,春的气息愈发浓郁了。
他说,我太累了,累出了浑身的毛病。都是为了企业,不然,也不会这样累死累活的。当他说到这里,她就说起关切话,但一句比一句刺耳。她也是出于好心,但说话的方式让人难以接受。她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当老师,我们去她家的时候,让我感到了晕眩的刺鼻。有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在门前的笼里,发出咕咕的叫,像饿狼一般,等待着来人给它喂食。
应该说,她算得上一个有心计的人。上大学的時候,为了分配,许多人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她也有自己的招数,她开始接近系主任,对他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人告发了她和系主任的不正当关系,她将被学校开除。那个年代,男女关系,可是天大的事。她的父母,一对穿着破烂的老农民,跪哭在校长面前。好在她父母的哭求,感化了内心脆弱的女校长。最终,背上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分到了这所小镇的中学,她爱人也在这中学当老师,他们把日子过到这种程度,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他的丈夫也是我们同学,他好像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人,了无生趣。他家离小镇不远,他想在老庄基地上盖房子。在当地,一般是请人拆去老房,一些材料也就归了拆迁人,所有的垃圾,由拆迁人清理。拆迁人获得了材料,需要付出清理费。他也就无需付给拆迁人拆迁费,这本来是就一件互惠互利的事。但他不愿意,他掏钱请人拆迁。拆迁材料,留下来,可以卖给需要的人。
一个拆迁工踩空了房瓦,从房顶上摔了下来,腰椎骨折,为此,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偿医药费,他拿出了全部积蓄。房子没盖起来,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学校盖集资房的时候,仅仅不到10万元的成本价,他们都交不起。他们住在废弃的库房里。那所库房,仅仅18个平方,堆放着两张木板床,一张儿子写字的桌子。刚走进去,一股酸腐的霉味,让我晕眩,想呕吐。浓浓的气味,好像从地层深处,滚涌而来,逼迫着我,使我喘不上气来。
我希望早晨的阳光,从地平线升起。让我的灵魂得以撞击,击碎我多日的梦。他坐在一把晃悠的椅子上,抽着烟,当我们走进他狭小的屋子时,他没有起身。外面的阳光让我们成为黑色的剪影。他冷漠地看着来人——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我们之前也略知他们的一些情况,但他们的境遇,还是让所有人都感到讶异。他们好像生活在世外,生活在仙界,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不说话,继续抽着烟,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他的鬓角有了白发,头发干涩,凌乱。灯笼的光晕,透过玻璃照进昏黑的屋子,照在他的背上,但我看不到暖暖的光晕。在人生的季节里,他已经是一个被霜打过了的萝卜,身体渐渐被滤去了水分,生命在无声无息地枯萎着,终将走向季节的秋天。她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好像干旱的禾苗,遇到了疾雨,终于可以支棱起耳朵,大张了嘴巴呼吸甘霖雨露了。她一说话,总让人觉得有着那么一点隔,与世隔绝一般的隔。
二
或许,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过得神秘莫测。不是勉强的,像是附着在皮上的毛,谁也改变不了。他曾经写了不少诗歌,在他小小的房子里,到处都有他书写的痕迹。有时,一张烟盒的背面、一片废纸,都有他灵感的只言片语。他的文字有时像火,跳动着,向上蹿升。有时又像空气,在云海飘荡。有时,更像是水,清澈透亮。他的文字不受任何章法的束缚,因此读不出向下的根,却能感知到文字的强度、韧度,还有温度和重量。他卓尔不群,精力丰沛,他的头脑里充盈着思想,变幻着意向,奔涌着诗情。他不断地创作着,每一行字,都能攒射出璀璨的阳光。
我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主要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嗜好。我们的友谊有时也会遇到尴尬,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真诚。他对我的写作直言不讳,我对他的写作,也是更多的反对。我们在一起,总会说到对方的写作,几天不谈,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什么。后来,他不再写作了,好像写作成了他最大的负担。他非常忙,忙得神龙见首不但见尾,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忙些什么。他总是急匆匆的样子,每次相聚,像一股风,呼呼地来了,呼呼地又飘走了。
他性格发生的变化,来自于父亲的病痛。母亲过早地去世了,父亲含辛茹告把他拉扯大。他出息了,发誓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可谁能想到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实,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心血管病,病痛让他生不如死。父亲说让我死吧,给我打一针,让我死了吧。儿子怎能如此大逆不道,对父亲不孝呢?哪怕维持老人一时半刻的生命,都是他最大的愿望。父亲绝望地叹着气,巨大的病痛折磨着他,也折磨着孝顺的儿子。病魔来了的时候,他用头撞击水泥墙,用毛巾勒住脖颈。直到有一天,父亲从医院回来,吃过晚饭,进了自己的房间。这天晚上,他把满满一瓶安眠药放在案头,一粒一粒吞着,然后,闭上眼晴,静静地了躺在床上……
他开过服装店,做过保险推销员,最终他选择了广告策划。从最初的几百元起家,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还代理这个城市最具影响力的媒体的广告。应该说,那时,他日进斗金,日子该是滋润的,但他却总是显得很无奈。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里,精神有些错乱,更多的是敏感。一个男人到了如此敏感的境地,实在是可怕的事情。他喜欢听音乐,听肖邦、听柴可夫斯基,音乐陪伴着他陷入精神漆黑的夜里,与他生死相依。
三
阳和起哲,品物皆春。过了立春,万物复苏,四季从此开始了。那天,寒冷仍未驱尽,阳光在大街上流淌,介于明媚和灿烂之间。早晨,临风而立,风没完没了地灌进脖颈。于过街天桥,眺望四周庞大的建筑群,以及立体交叉桥间流波起伏的车流人河,这个瞬间突然变得格外不同。立春的感觉,过于温润,就像深夜的窗灯,浪漫而温馨。
如果是梦极易破碎,任何一个小小的插曲,都会让一切变得现实而明朗。也许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就在那一刻,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朋友的妻子打来的,问我最近见他了没有?我听出她的话里的语气,就说,见了见了。但这个见了也是比较两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含糊而去。我一边对着话机喊着“喂、喂”,就叨叨着信号不好,然后挂断了。给朋友去电话,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花心,竟然连家也不顾了。我这样的劝骂快给朋友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我知道他的花花肠子,对他从外衣看到了骨头。躺在床上,但我不能入睡,忧虑咬噬着我的心。令人厌倦的、无聊的思绪,缓缓地闪过脑海,犹如阴霾天氣里从灰色山顶不停地飘过的绵延不绝的云团。天空飘着薄雾,树上凝聚着白霜。行人匆匆而去,车辆呼啸而过,城市在这喧嚣的声响中,一步一步,向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行。
我和他曾经住在单位的过渡房,是一排简易平房,大家相互离得近,你来我往,像是一家人。现在想想,绝没有任何时候像在那时过得朴实、愉快和自在了。我们享受着这里的轻松自如,反过来,我们也把轻松自如添加到生活的每个空间。我们的房子很小,家家做饭都在过道里。有时,我做一锅红烧肉,进屋取碗来盛,锅已不翼而飞。循着香味去找,就到了他家。骂着让他快拿出来,他就指床下。去掏,掏出来一空锅。我骂他心狠,比割麦还毒。割麦子至少还留下麦茬。他就嘿嘿地笑,一脸的坏笑。我也有端他锅的时候。他做的红烧鱼,黄嫩黄嫩的,端来享用了,还给他留下头尾和鱼骨,锅底的鱼汤,还够下一碗白饭。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大家都有着莫名的情绪,像深藏在内心的河流,翻涌着无尽的波澜。他说现在的生活就像乱刀杀猪,猪还在哼哼,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曾经多次试图跳出来,从泥淖拔脚而出,这样才踏实。我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在踏实的生活中,他却感到了焦灼;真正放弃了眼下的生活,他却觉得应当是踏实的。这是什么逻辑?那天,正是立春,阳光很好,慵懒地投进窗口,我将大门向南敞开,他坐在阳光的阴影里,告诉我,他辞职了。语气迟缓低沉,藏着许多心事和对将来的未知。也许,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不要放弃眼下这还算舒适的工作和生活,但我没有,因为他的义无反顾让我感到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在这个城市里,每条道路都会塞车,他到底能走到那里?
空气有些凉,有一阵风几乎能把人吹倒。虽然立春了,风依然像刀子一样尖利,我的头发蓬乱地飘起。看到一丛披满枝头的迎春花,迎风绽放。一株尚未发芽的槐树枝梢上,栖着一只灰喜鹊,默默地一动不动,另外一只紧跟着从另一棵树的梢头飞下来,在它栖落的时候,划出一道弧形的线。昨晚没有睡好,和朋友喝酒有些过头了,脑袋木木地,有些胀痛。风吹着,稍有轻松的感觉,像是夏日沐浴在清凉的湖水里。怎么说呢,最近,我的确没有见过他,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通过几次电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就匆匆挂掉了。即使不挂,在说话的间隙,也多了沉默。我们的距离好像在拉开,隐隐地,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潜意识里的感觉。
春节的那个晚上,我回到家乡,躺在土炕上,长期的城市生活已经磨损了我的记忆。我用手枕着自己的头,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但那个时刻,以前我和他交往的一切像马一样在眼前跑来跑去,这些骏马从往事中跑过来,又跑回到往事里,就这样来回奔跑着,像秋天漂落湖面的落叶,纷纷扬扬。有一扇门就在那一夜悄然打开,母亲煮熟的羊肉饺子的香味,弥漫在室内,让我想起住在过渡房时的一切,那真是一段如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