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2021-07-25刘洪文
刘洪文
立春陽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二十四节气歌,立春只会这几句,往下的总也记不住,索性便不记了,只把这几句记得滚瓜烂熟。
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所以父亲给她起名立春,说是贱名好养活。家乡人把立春称作打春。
父亲很爱立春,整天把她扛在肩头,他管那叫骑梗梗。后来,立春才知道那应该叫举高高。
大一点的立春成了父亲的跟班,她整天跟在父亲身后要这要那。她说:“天上的月亮好圆啊,你可不可以用铁锹把它锵下来,让我拿着玩?那是不是不用放电池?一定比手电筒好玩多了!”
父亲便站在墙头上,举着平板铁锹去够,显得很努力的样子。最后月亮没锵到,倒是把铁锹头甩掉了,立春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可是,一切都因父亲赌博变了。
父亲喜欢上了看牌,立春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花花绿绿的《水浒》人物,虽然很有意思,可也不至于成天成宿看不够吧?
立春去村头的老李家找父亲。老李的老伴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所以那儿成了赌徒们的据点。窗户上挂着厚厚的毯子,屋子里总有十多个男人,他们都跟父亲一样,蓬头垢面,双眼通红,伸长着脖子围在牌桌前,神情专注得像一只只待宰的鸭。
屋地上全是烟头,空气里弥散着“蛤蟆头”的味道,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立春拽父亲:“我妈让你回去。”
父亲正在兴头上,哪肯罢手。他推开立春:“家去,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立春无奈,自己往回走。
月色很凉,村里偶尔有狗叫声。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地重叠。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变得像一头狂躁的野兽,到家里就摔东西、打人。
“都是你们两个扫把星,害得我老是输钱,要不是你们老他妈找我,我的运气会这么差?”
父亲挥舞着拳头咒骂着。家里能砸的都砸了,拳头就砸在母亲和立春的身上,母亲挨的多,立春次之。
立春这才知道什么叫“打春”。
母亲受不了父亲的百般折磨,选择了离家出走。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过后,她从立春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立春恨母亲,恨她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她不带自己一起走?母亲走了,立春要面对两个人的痛苦,当然那另一半是该母亲分担的。父亲再没有一个笑脸,他的笑都留给了牌桌上的“一百零捌将”。
立春十八岁那年,父亲把立春嫁了。
对方是残疾,只有一只耳朵,叫潘大发。潘大发的父亲是做皮张生意的,买卖人精得狠,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别看我儿子只有一只耳朵,照样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潘大发的耳朵是冻掉的。据说,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也特别大,他妈抱着他回娘家,从冰封的松花江面上走过,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她只注意了满眼的风雪,却没有注意到背上孩子的头巾被风吹落了半边……
潘大发整天跟在立春身后,他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立春就整天哭,哭命运的不公,哭父亲的无情。可是父亲的态度决绝:“潘家有的是钱,你能嫁过去是你的福气!”
“他只有一只耳朵!”立春吼。
“一只耳朵怎么了,一只耳朵又不影响吃饭,也不影响生孩子!”父亲怒火中烧,“我今天告诉你,你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这事轮不到你说了算!”
立春就没有话说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还能做什么?她想过死,可她总是没有勇气,她一次次地把准备好的老鼠药倒进厕所里。
婚车是全村买的第一台四轮车,车是新的,人也是新的,车头上绑着大红花。喇叭声震耳欲聋,淹没了立春的抽泣。
父亲总算有了赌资,那是立春的彩礼钱。他把自己泡在牌桌里,像酒泡的人参,苍白着,越泡越白。
立春像是做了一场梦。而当梦醒时,她已两鬓斑白。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连立春的女儿也已当上了母亲。
立春要去县城伺候女儿月子,听说女儿生的还是女儿,立春脸上有了难得的微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女儿家不远,时常回来看她,会带很多东西,什么乡巴佬鸡爪、鹌鹑蛋、辣条。女儿说那东西不太健康,要少吃,但味道很好。
男人依旧只知道干活儿,这是让立春觉得最委屈的,八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立春时常骂,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父亲的角色,暴戾,咒骂,怨天尤人。
立春洗了头、染了发,洗发水的味道很清新。男人催促道:“快走吧,车我都准备好了。”
立春说:“谁坐你的破四轮车,别把我的耳朵冻掉了!”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立春笑了:“逗你呢,你就别去了,男人帮不上忙。我今天打车去,你好好看家,我过几天回来。”
这好像是立春第一次朝男人笑,男人更加不知所措,只在原地搓着手,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嘞!
孩子满月,立春回到自家,她第一次去了父亲的坟头,烧纸。她意外地看见,那里已经有了一堆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