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笔记
2017-05-03杨广虎
杨广虎
白雪中挂单的红柿子
世上的怪事很多,连天气也一样。这几天,古城西安,钟楼以北不飘一丝雪花,让渭河干枯的眼神再次失望;钟楼以南大雪纷飞,气温骤冷,几乎成雪災。都说“瑞雪兆丰年”,过去疾驰的小车原地打滑,交通堵塞,出门基本靠走了。
朋友约着喊着要远离雾霾,去南山看雪,呼吸新鲜空气,“腐败”一把。终南,终南,估计西安以南的雪下到秦岭北麓脚下就不向南发展了。于是乎,男女朋友,勾搭登山,“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从城里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到浅山一户农家。不敢再往下走了,雪深,时间紧,要不就返不回城里去了。现在的南山,除过一些高人隐士,当地的村民都被搬了出去,剩下的院落,残墙断檐,满地荒芜,没有人烟。过去,不小心会冲出一只狗,吓人一跳,现在都难听到狗的叫唤声了。狗也成神了,不是传说,是难言的寂寞。
有人说,终南山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这样的好地方,现在没有人的行踪,只有空谷幽兰的高清了。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人,院子里打扫地干干净净,柴火摆放的整整齐齐,看我们来,他煮起了一碗砖茶。
“来来来,先喝碗茶暖暖心。”老人高兴地招呼我们。
“也不养只狗呀!这荒山野岭的!”朋友说。
“如今狗都不咬人了,比羊还要绵。我是老猎人了,要不是响应政府号召把枪上交了,谁敢胡骚情?”老人说。
“怎么称呼你呀?”朋友说。
“村里人都叫我强爷,你们——这么叫不文明!”老人说。
“强爷,霸气!就这叫吧。”朋友说。
“我是村里有名的犟怂。年轻的时候,树挡住道路,我就砍掉,河堵住出路,我就架桥!”强爷开心地一笑说,“当然了,看上自己中意的姑娘,我就一根筋想办法娶回来!”
“厉害,厉害!这才是原生态的爱情!不为房不为车不为存款,为了一个字——情。”朋友鼓掌。
“老了,还倔强!村里人都出去打工的打工,拾破烂的拾破烂,都说去城里享清福去了,就我一个人看守这个村子。”强爷说。
“地主么!”朋友说。
“土匪呀!”有一朋友开玩笑。
“啥也不是,就看着柿子!”强爷说完,热上了苞谷酒。
“这有啥看的?”朋友说。
强爷说:“祖祖辈辈守着这一庄院,还有这一树南山火柿子,到了我手里,也不能丢。前些年有大老板要把这老柿子树买到城里装点门面,给多少钱我也不卖!”
我说:“这大树进城,让多少棵老树水土不服客死他乡。”
强爷说:“就是的。政府盖了楼房要把我们南山村搬到下面去,事是好事,可是牛和羊咋弄,走不能上楼吧?!我也没有牛羊,自己种个庄稼,守着这个柿子树,人走了,树咋办?总不能水泥地里让它受憋屈。”
朋友杠子给强爷点了一支烟递过去。强爷摇摇手,他拿起自己的旱烟袋,玉石烟嘴,还有一个绣花包烟袋,上面绣着精致的“喜鹊弄梅”。连咋几口,呛得咳嗽几声。
“这烟袋做工不错,精致漂亮,文物呀。”朋友可可一边欣赏,一边吐着烟圈。她是美院的美女潮人。
“可惜呀,这是老伴绣的,人已经走了几年。”强爷伤心起来。
“来来来,不说了,喝酒,喝强爷自酿的包谷酒!”我号召大家端起粗瓷大碗,痛痛快快干一杯。
“喝喝喝!”强爷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这要过年了,庆贺庆贺!”朋友说。
“是过年了。”强爷低下了头,“驴日的,我挣死挣活供着上了大学,到没有娶了媳妇忘了爹。两个儿子一个当官一个赚钱,每年都叫到城里去过年,也有暖气,顺便看看孙子。可就是不习惯,孙子天天有做不完的作业,还要挨他妈打,看着心里难受!”
“那你一个人不寂寞?”朋友紫瞳笑嘻嘻地说。
“就你离不开男人?整天身边一帮子伪娘!”杠子乱摸一把满脸的络腮胡,酒味四散。
“一个人习惯了。现在看不到狗熊了,想说话的时候,就和这柿子树说说话。上面的柿子留着,给鸟儿吃。人要过年,鸟也不能饿着!”强爷低低地说。
“慈航普渡。心慈者,寿必长。”我说。
“白雪中,这些挂单的柿子多美!鲜亮鲜亮的!”紫瞳抿着小嘴,无限神往。心慈者,寿必长。
“我也给柿树挂单了,和上面的柿子一样。”强爷说,“昨夜,梦见柿子被寒风吹落了,掉在冷叉叉的地上,碎了,我也落单了。”
“没有,柿子还在树上。”我说,“你看,有只鸟飞来了,要吃!”
“吃吧。猴年来了,万物都要更新呢。明年还要结柿子呢!”强爷笑着,抽着烟,看着南山的雪,静静的,他的背影和终南山慢慢地结为一起,黑黝黝的。
寻访柳青长安的足迹
因为工作的原因,上世纪90年代我经常路过长安的皇甫村,车在公路上疾驰,春天里,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块不大的墓地,司机告诉我,那是“柳青墓”。
这就是“柳青墓”?上中学,我就读过他的“梁生宝买水稻”,知道了他的《创业史》,这样一位著名的作家,现在就孤零零地长眠于此?怀着崇敬的心情,我要去“柳青墓”看看。
墓,一块石碑,一个坟墓,荒芜一片,杂草丛生。我向旁边一位放羊的村民打听“柳青故居”,他用粗糙的手指着神禾塬的半崖,说原来在那里,世道变了,早没了。我又不甘心,忙递给老人一根烟问,“梁生宝”现在哪里,老人在“哎”了一声,低低地说,1990年6月13日,12年后柳青去世的同一天,“梁生宝”的原型——农民王家斌也走了,去和柳青作伴了。
我再没有什么言语。一个著名的作家柳青,一个一心为集体的“梁生宝”,都走了;虽然我年纪小,不懂什么“互助组”、“合作化”,但是柳青和“梁生宝”艰苦创业、一心为民的不拔精神让我永难忘记。
柳青原名刘蕴华,是吴堡县人,我曾路过这片紧靠黄河的黄土高原。他早年参加革命,当过八路军,在山西参加过敌后抗日斗争。1952年9月1日担任中共长安县委副书记,1953年3月,柳青辞去县委副书记职务移住常宁宫,开始了《创业史》的创作,1955年春,举家迁至神禾塬畔的中宫寺,扎根农村,扎根群众,扎根生活,一边写作,一边参加农业生产,历时14年之久,创作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宏篇史诗——长篇小说《创业史》。柳青同志视长安为第二故乡,1978年6月13日,柳青同志在北京逝世,遵照遗愿,他的骨灰一半埋在八宝山,一半埋在魂牵梦绕的神禾塬畔。
既然找不到“柳青故居”,中宫寺已不复存在,他在长宁宫临时借住过,我又跑到长宁宫去寻访他的足迹。长宁宫是一座风景优美的会议度假中心,原为唐朝皇家御苑,隋朝末年,唐太宗李世民之母窦氏前往此地三观庙降香,不幸遇匪劫駕。危急之时,忽见苍松掩映中高崖之下有一小洞,便慌忙入洞避难。劫匪一路寻来,眼看就要捉住,凭空飞来一块神奇的巨石,正好砸死最靠近洞口的几名劫匪,匪徒胆战心惊,无人再敢靠前。正在僵持时刻,大将秦叔宝、尉迟敬德飞马赶到,窦氏夫人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为感神力相助,同时求佛主保佑李唐王朝,太宗李世民谨遵母命下旨在此建造寺庙,命名常宁宫。1940年,胡宗南将其改建为蒋介石的西北行宫。解放后,成了疗养院。
导游指着一座窑洞给我说,这就是柳青写《创业史》的地方。窑洞里面什么没有,一张木桌后面坐着泥塑的柳青像,光头,一双眼睛深邃而又善良,穿着对襟棉袄,一副“农民像”。洞门正对巍峨的秦岭终南山,远方是绵绵无尽望不到边的麦田,东面是“绝龙岭”,西边是子午道,下面流着清澈的滈河,“蛤蟆滩”就在脚下。柳青体验生活的皇甫乡,是因以前的黄埔军校七分校而得名;站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新修的子午大道宽阔笔直。
导游还告诉我一个故事,当年柳青,写《创业史》时,为了描写当地农妇骂人的神态,站在崖上端了一盆水倒在人家晾晒的被子上,农妇骂他时,他就拿个本子蹲在旁边观察、记录,后来被农妇认出,他这才讲明情况,并赔了一床新被子。有一次,柳青看到村里几个老婆出门走亲戚,手里提着笼子,快步赶上挡住她们,把笼子盖揭开要看里面究竟放的啥礼品,被人误解。
记得柳青讲过,写小说“真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的生活,一头挑的技巧。”他在努力提高自身综合素质的同时,还在深入生活,不放过任何细节,尽最大可能的还原生活的真实,永不放弃着自己的写作梦想。现在也讲作家挂职锻炼、基层锻炼、深入生活,可谁能像柳青一样做的如此决绝?!
他自1952年5月到皇甫村安家落户,举家深入,义无反顾,一下去就是14年,一直到“文革”挨整和身体患病。《创业史》原计划写三部,后来准备写四部,因为身体原因,最终写了二部,作家的痛心和遗憾谁能知道?
195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给柳青寄来了一万六千元稿费汇票,他连一个壑壑儿都没掰,就拿到公社要捐献。公社领导不要。他理直气壮地问:“公社正在发动社员筹资搞社办工业,我也是个社员,为什么不要?其他社员都把自己每年的收获交给集体,为啥不要我的?”后来,公社用这笔钱办起了个农机厂。在分社时,公社领导来征求柳青的意见,柳青说:我已经投资给公社了,怎样处理,我不加干涉。公社经过研究,又把这笔钱盖的房子全部拨给了现在的王曲医院。
这就是柳青,一个作家和农民实实在在打成一片的柳青。
《创业史》出版后,北京新闻电影制片厂来了两位同志,带着中央宣传部的介绍信,要给他拍摄皇甫村生活和创作的记录短片。他还是他的老主意——三不主义:不谈创作经验,不登报,不照相。他认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创作道路,不能强求一律。他个人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不一定适合别人,他不同意把个别人的生活方式和创作道路作为普遍的经验去宣传。
柳青深沉而严肃地说道:“我这一生再不想有什么变动,只想在皇甫村生活下去。我在这里,只想作好三件事:一是同基层干部和群众搞好关系;二是写好《创业史》;三是教育好子女。
有朋友看望他,提起:“省委领导让我传话给你,写不出来就不要硬写了,可以学学鲁迅写点杂文,也可以像其他作家一样,到处跑跑,收集些资料,写点小东西。”
柳青心里不服,怀着一颗赤诚之心,要克服一切困难,抵达自己的理想家园。他并不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的才子,也从不去趋时取巧、寻求方便的法门。他只以对事业的忠诚与高度责任感,采取“笨”办法,肯下“笨”功夫。1952年到皇甫村安家落户,当年省委有个负责同志就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一个作家要写出伟大的作品,一定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守着皇甫村一个窠,怎么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来?”后来《创业史》第一部出版了,使得那个负责同志大吃一惊,“啊!”他叹服了,承认柳青的路子走对了。
被人误解、内心顾忌,难以超越等等,但他从没有想过放弃,他要超越自己,向一座座高峰迈进,用自己的事实证明。
在最困难的年月里,他对看望他的皇甫村老乡说过的话: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想办法和皇甫村的乡亲们把我拉回皇甫,埋到神禾塬上。有办法了,给我买个枋;没办法了,就用我盖的这条被子把我卷了……等五十年后再给我做结论吧。”
柳青是“十七年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业史》是当代文学不能绕过的重要小说作品。造就了它作为“红色经典”的辉煌(当代文学史有所谓“三红一创”之说,指的就是《红旗谱》《红岩》《红日》和《创业史》,这四部长篇小说均被视为“十七年文学”的代表作,在共和国60年文学史上也都是被公认的红色经典)和不朽的文学史价值,但也引发了持久的争议甚至是一些批判。
我曾参加过一些关于柳青的座谈会,有些争议。但是我想,一个作家,不可能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这种局限,我们不能苛求。特别是对柳青这样一个对党、对国家无限忠诚、正是热情极高的作家来说,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人民利益高于一切。
路遥生前曾多次动情地说:“柳青是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真正教父,很难忘在长安县皇甫村与柳青讨教文学创作的美好时光。1991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隔不久,路遥一个人来到皇甫村柳青墓前,跪着向恩师汇报自己的文学成果,并且满含着泪水,向柳青墓连叩六个头,他以这种方式深深地缅怀把自己带上文学道路的恩师柳青。
柳青和《创业史》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遗产。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等陕西作家都毫不隐晦地谈到这一点。陈忠实说:“我记得十余年间先后读丢过九本《创业史》。这个书读到后来,就是我有一点时间随便打开这本书,打开到任何一页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读进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烦恼排除开,进入蛤蟆滩那个熟悉的天地,这种感觉是我这一生阅读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
路遥也说:“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以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同的类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的。”
当代文坛尽管作品数量很多,但是精品太少,更不要说像《创业史》一样的“文学经典”了。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0月15日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中,谈到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时,特别提到了柳青,并对他“深入到农民群众中去,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的生活实践与创作追求给予高度的评价,指出:“因为他对陕西关中农民生活有深入了解,所以笔下的人物才那样栩栩如生。柳青熟知乡亲们的喜怒哀乐,中央出台一项涉及农村农民的政策,他脑子里立即就能想象出农民群众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确实,只有“去作家化”,融入到火热的生活之中,不断提高自身的综合修养,才能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吴堡是柳青生养的地方,长安是柳青“创业”之地,这两个都是他的故乡,难分伯仲。他铁了心,投入到为文学奉献自己的所有;尽管当今社会复杂,但是要做好一名作家,还是要深入生活,沉下心来,先做好人,才能写出好作品。
站在长宁宫柳青老师“创业”的窑洞前,让人心情难以平静。寻访柳青,终南山下,万亩麦田中,我仿佛看到柳青向我们走来。
“矮瘦的身材,黧黑的脸膛,和关中农民一样,剃了光头,冬天戴毡帽,夏天戴草帽。他穿的是对襟袄、中式裤、纳底布鞋。”这样的作家,能不叫人敬佩?能不叫人永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