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三边(连载六)
2017-05-03李丹
李丹
第三十七章
这一年罕见地出现了闰二月,预示着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庄户人在年开头就这么猜断、议说。
二月底的一个黄昏,在定边城的司令部里,由三边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十一旅政委朱洪英主持,一个团级以上干部参加的紧急军事会议正在进行中。朱洪英说,国民党当局发动的针对各解放区的全面进攻接连受挫后,已改变战略意图,重点进攻西北和山东解放区。胡宗南亲率全副美式装备的大军从关中北进,企图摧毁我党、政、军神经中枢,党中央、毛主席做出战略决策,撤离延安,转战陕北,胡宗南部付出数千人的惨重代价只得了一座空城。干部们情绪激动,议论纷纷,有人对放弃延安十分不解,认为应当调集各路野战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有人赞同,认为目前敌强我弱,不能硬碰硬,只有放弃延安,才能保住延安。朱洪英见大家认识分歧,说,党中央和毛主席撤离延安是一种战略决断,即大胆地主动地放弃城市,诱敌深入至廣大的农村,使敌人的战线延长、兵力分散,我军则集结主力,大踏步地进退,在运动中寻找敌人的弱点,以优势兵力消灭其一部,然后各个击破。他接着分析了三边地区所面临的异常严峻的形势:据可靠情报,宁夏省主席马鸿逵得悉延安失守,一改徘徊观望的态度,集结一万六千余人,由暂编九旅旅长卢忠良指挥,将于近日进兵三边,从西北线对陕甘宁边区实施进攻,企图与胡宗南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他认为,应当灵活理解和执行毛主席的战略思想,绝不能轻易放弃陕甘宁边区的西北门户,盐池、定边、安边、柠条原几个城镇必须坚守,否则,马家军将长驱直入,越过红柳河、芦子河几条天然屏障,一路向南,将严重威胁党中央、毛主席的安全!干部们神情激昂,虽觉得这种军事战术部署思路似乎有自相矛盾之嫌,但认为主动放弃城市与主动放弃处于前卫位置的三边各城镇毕竟不同,而保卫党中央、毛主席和保卫边区、保卫三边的思想不会有错,并且是一桩责任重大、意义深远的历史使命,于是不少人表态支持。赵子和用不屑的口气说:“去年冬天马家军三个骑兵团侵占盐池西北兴武营城一带,我军在郭副司令员和李团长的指挥下,雪夜百里奔袭,一举捣毁敌骑十九团团部,毙伤团长以下五十余人,俘虏一百三十余人,缴获武器、战马、辎重无数。马家军铁骑徒有虚名,不过是一支杂牌部队,一战即溃,三个团兔鼠子一样连夜蹦跶回宁夏老窝去嘞!”大伙朗声大笑,有人说马回子不过是一窝饼子,宁夏的蛤蟆走三边,也不看看蹄蹄爪爪!郭宝山副司令员脸色灿烂,转而严肃地说:“那不过属于偷袭得手,马家军的装备比我们先进,虽然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可咱还须小心应对,不可轻敌。”
警三旅七、九两个团已被调往南线加入边区保卫战,只留八团和独立营驻守三边,十一旅只有两个团,二团还是一个缺编团,加上各县新组建的游击大队,三边地区拥有战斗力的部队不足四千人,而且缺少重武器和反应迅速的骑兵。朱洪英分析了敌我军力对比悬殊的状况,认为目前不宜展开大规模的坚固阵地攻防战和野战阵地攻防战,只能进行城市阵地攻防战,只有在坚守战中大量杀伤敌人,给马家军迎头痛击,才能遏制其猖獗之势,逼其退回宁夏境内。他提议由十一旅二团坚守盐池县城,一团坚守定边县城,警三旅八团坚守安边县城,三足鼎立,撑起三边防卫的局面;同时,以八团为机动力量,在敌人立足未稳、安边不受威胁之际,主力可伺机出击,与定、盐守城兄弟部队灵活配合,内外夹击,歼灭来犯之敌。围绕这个具体的军事战术部署意见,会议发生了激烈的争论。郭副司令员、牛振武、冯孝先、李子竹几个一致认为战场瞬息万变,在没有摸清敌军的底细之前,不可分散兵力,机械摆布,陷于被动挨打,而且,也不可给敌人造成实施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的机会。建议先行撤出各城机关人员,向南部山区转移,解除后顾之忧;同时,可根据战情留下精锐轻装部队坚守,吸引敌人主力,主力部队在城周保持游弋、机动状态,加强侦察,知己知彼,以游击战、运动战、攻防战相结合的灵活多变的战术策略,袭扰、打击敌军,迫使敌人分兵应对,诱其一部孤军深入,张网以待,合力围歼。曹雨僧司令员口气委婉,表态支持。眼见这一方的意见占了上风,朱洪英终于忍耐不住,睃视会场,拍着桌子斥问说:“敌人还没有过来,就撤出机关人员,那群众怎么办?谁来保护?延安保卫战也打了七天七夜,这说明什么?延安是我党的心脏,是蒋军志在必得的目标,党中央放弃延安属于主动撤离,是一种战略抉择;而三边的情况截然不同,我们若放弃盐池、定边、安边,那只能叫地方主义、逃跑主义!如果我们一枪不放或小打小闹几下就撅着屁股一走了之,不能迟滞、阻遏敌军,则敌军势必长驱直入,迅速向南,后果不堪设想,这个责任比天都大,谁能担当得起?”会场一时陷于沉寂。
赵子和望了朱洪英一眼,点燃一根纸烟,说:“朱书记从大局出发通盘考虑,重兵坚守,这样的部署很有必要。据我军掌握的情况,进攻三边的马家军内部以及与章廷芝的部队之间存在着种种矛盾,并不是铁打的一块,我们要充分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和普遍存在的抢占地盘、保存实力的心理,在坚守战中断其一臂,震慑敌军。我团愿意坚守盐池,头一个迎敌,誓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朱洪英扶了一下眼镜,看着他连连点头,称赞赵团长已经是一个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很成熟的指挥员了!西北形势急转直下,上级电令可根据实际情况对西线敌军实施有效阻遏牵制,却没有明确、具体的指示,郭副司令员对整个战局心中无数,只觉得干系重大,沉吟半晌,说:“那好吧,在上级没有新的指示和命令之前,可以先这样打一下!”曹雨僧面带忧色,似乎对朱洪英心存畏怯,左思右想,偏倾态度,主张可根据坚守战进行的状况见机行事,实在坚守不住,可主动撤离。牛振武几个人各自大口抽着旱烟卷,觉得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抱着等待命令和试一试的态度,不再坚持。朱洪英成功扭转了会议走向,神态庄严,目光炯炯,强调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杀鸡儆猴,绝不轻言放弃!随即,提议将定边城作为守卫重点,总指挥部设在这里,由牛振武担任守城指挥,二团、八团部署不变,会议通过。这个由非军事主官做出的机械而荒诞的决定,导致了局面的崩塌。
闰二月初一傍晚,马家军大股部队包围了盐池县城,随即组织炮火对城西南角实施轰击,并发动试探性进攻,被二团击退。第二天拂晓前,马家军向南城实施大规模攻击。赵子和用望远镜观察,发现城周到处是黑压压的敌军,而己方仅五六百人,陷于惊悚,决定放弃坚守,当即下令留下人数较多、战斗力较强的二营六连据守城内制高点和碉堡作掩护,其余部队及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迅速撤离。东门大开,借助惨淡夜色的掩护,李安桥副团长带队冲锋,撕开缺口,地方干部和战士们紧跟越出。由于行动仓促,各自为伍,门洞里发生壅塞,乱如群蜂,狼狈不堪,经高坡政委带人组织疏导、断后掩护,总算突了出去。又因为没有明确的突围方向,一股一股各奔东西,腿脚瘫慢的被追兵抓了回去。县城很快失守。六连坚持至前晌,数次突围均遭封堵,战死大半,剩余的被迫缴械。
赵子和带一股人一口气逃到苟池附近才止步。至晚间,突围部队渐渐聚拢,辗转来到定边城附近的梁圈一带休整。清点人数,减员三分之一多,仅剩三百数十号人。牛振武得悉战况,骂道:“他妈的,没见过这号 仗!”建议立即撤销赵子和的团长职务。朱洪英也憋了一肚子气,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同意,说:“敌众我寡,二团战斗力不强,这也怨不得他。好歹他是打出第一枪的人,总算把主力和机关干部撤出来了。”
马家军分兵占据了盐池境内各重要堡镇,不及十天,主力向定边城方向移动。朱洪英仍坚持死守城池,下令八团主力和二团开往城南边墙附近的彭滩、闇门隐蔽,待机出击。
这一天早晨,马家军五个团的兵力将定边城团团包围,卢忠良旅长亲自来到前沿阵地,观察地形,部署兵力,准备攻城。这时候,骑兵支队长章廷芝策马而来,报称侦知三边地方部队主力警八团和十一旅二团在闇门一带隐伏,似有从侧翼偷袭之意,献计围点打援,攻城部队分出步兵继续实施包围,作佯攻状,主力骑兵分作两路,向南迂回包抄,一举歼灭共军主力。卢忠良早已闻知章廷芝足智多谋,善于打仗,虽半信半疑,还是采纳了他的计策,旋即抽调三个骑兵团分兵两路,向闇门一带迅速包抄过去。
八团指战员们正在四平八稳地吃早饭,侦察员火急报告村庄阵地两翼发现敌军大批马队!郭副司令员大惊,扔下饭碗,下令全体进入阵地,一时场面纷乱。这一仗从九点钟接火开始,一直打到后晌。马家军凭借骑兵优势,将处于前锋位置的八团截割成数段,几个营的骑兵攻打八团一个营的步兵,战斗异常激烈,八团伤亡惨重,王团长受伤被俘,政治部李主任战死。二团处于边墙后侧山根位置,前方战斗打响后,赵子和下令就地隐蔽,只派小股兵力佯攻呼应,虚张声势,以敌情不明和掩护控制八团背侧位置为由,迟迟不肯加入战斗。一直拖延到三点多,高坡政委忍无可忍,用手枪点着他的脑袋,逼他派兵,赵子和这才派赵教导员带二营一百多人增援。二营越过边墙从侧翼突袭,协助八团打退马家军骑兵一轮进攻,情势稍稍缓解。郭副司令员见弹药不济,随时有全军覆没之险,下令二营借助边墙地势全力掩护,八团集结剩余部队向南山区迅速撤退。集中所有火力击退截割阻击的骑兵,八团数百人成功撤出。赵教导员指挥二营沿着边墙从西向东边打边撤。至彭滩附近,马家军的两个骑兵连从一侧追杀过来,抢占山畔位置,架起几挺机枪交叉扫射,截断向南山撤退的道路,部队一下子乱了阵脚,失去控制,战士们各自择小道落荒而逃。
赵教导员逃至一个叫油坊涧的村庄,陆续有五六十号指战员聚拢过来,草草吃过老乡们送来的便饭,分住在几处土窑院里歇息。夜半时分,这边窑院外头有人突然大喊:“发生情况!”呼啦啦一通乱响,二十几个战士跑出院子。赵教导员拎着匣子枪去窑门口察看,四连乔副连长和司务长双双从背后扑上,扭住他的胳膊下了枪,拽拉着向外头疾步跑去。拖出二三百步,乔副连长说:“赵教导员,我们这一股人的家都在滩里,叫敌人占哩,我们害怕老人和婆姨娃娃受牵连,不干哩,回家种地去吔!你放心,我们毕竟受过党的教育,不会再给国民党当兵去。你革命多年,还是革命去吧,我们不害你,带你出来是怕你吼叫、阻挡,你回去吧!”赵教导员焦躁地说:“你们以为今天打了一个败仗,革命就完哩?还是跟我回去吧!”他们一股人早已私下商量好了,主意铁定,噼里啪啦扔下枪,鸟兽散去。赵教导员返回庄子,集合队伍,捡拾起弃枪,连夜转移。直至第二天晌午,才在一个叫孙克崾岘的村庄找到团部。二团仅存二百几十人。高坡政委眉头拧成疙瘩,派人四处收拢失散的战士。赵子和团长趷蹴在炕上,脸上覆盖了灰暗的气色,眼神呆滞,一个劲闷头抽烟。部队随后继续向东南转移。
朱洪英和牛振武已带着一团主力和三边地委、专署及定边县委、县政府等机关干部撤出定边城,机关干部有组织地继续向南转移,部队在南山一个叫崔涧的村庄休整。他们是接到西北野战军彭德怀司令员发来的放弃定边的急电才迅速撤离的。闇门滩战斗进行的同时,卢忠良又调来一个团,向定边城实施了猛烈攻击,牛振武和李子竹指挥全团投入战斗,接连打退三轮强攻,毙伤敌兵二三百人。撤离之时,牛振武亲自带领特务营从南门发起冲锋,朱洪英和曹雨僧组织机关人员居中随行,李子竹率一个营断后,经过一个多钟头的苦战,伤亡近二百人,终于成功突围。几天后的前晌时光,赵教导员孤身一人死蔫趿拉来到崔涧,一进司令部,垂丧着脸说:“赵子和已叛变投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牛振武气得咆哮不止。朱洪英脸色蜡黄,闷声不响。赵教导员叙说了叛变经过——
二团抵达一个叫姚家峁子的村庄住下来。赵子和下令取消营级建制,各连队由团部直辖。第三天后晌,正在连队了解情况、分发宣传品的赵教导员接到团部命令,要各连做好准备,夜间部队将要继续转移。麻麻黑时,团部通信员通知开会,赵教导员刚抬脚出门,即听到三声枪响,嘟哝说:“游击习气!”当走到团部窑洞门口时,赵子和的警卫员和传令兵突然上前用枪抵住他的脑门,下了佩枪。二人随即向隔壁高坡和李安桥住的窑洞扑去。赵教导员惊愕间恍悟过来,乘机溜进茅圈躲藏。只听见院子里脚步杂沓,涌入一股人,喝斥、推搡间,押着高坡和李安桥几个匆匆出了大门。赵子和边走边问:“各连都得手哩?赵教导员咋不见哩?”有人回答:“都得手哩。赵教导员怕是溜跑哩!”赵子和说:“夜长梦多,赶紧集合,向定边城开拔!”
很快有消息传到崔涧:二团直奔定边,归降了卢忠良部,赵子和被封为骑兵第二支队队长;高坡拒降,被押往银川;李安桥妥协,承诺脱离十一旅,但不愿加入叛军任职,被关进监狱。消息还说,在叛变投敌的路上,赵子和没有为难李安桥,只命令将他双手捆住,拨给一匹马骑着。高坡却被五花大绑拖在马后,随马一路小跑,一回又一回摔倒,胸脯、肚腹磨破,血水淋漓,胳膊也扭伤脱臼,吃尽了苦头。朱洪英十分痛苦,说:“责任在我,盐池失利后就应听取牛振武同志的意见!”牛振武没好气地说:“朱书记,那你说赵子和到底是不是早就叛了党?”朱洪英蹙起眉头,说:“这个……这个还难说!”
据有关党史资料记载,高坡在银川监狱里承受了坐老虎凳、钉竹签子、灌辣椒水等毒刑,半口牙被打掉,拒不投降,怒骂不休。一天,马鸿逵听说有一个硬茬,很是好奇,于是来到监狱,亲自提审。他递给高坡一根美国造的纸烟,高坡摆手,说:“我只抽边区造的烟,不抽美国造。”马鸿逵说:“你在边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团级,在我这里可以给你比团级大得多的官,你的内人和小孩也都可以接来嘛。”高坡说:“你的算盘打错哩,我这个共产党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说了你也听不懂,要杀要剐就请亮招吧!”后来,高坡被辗转押往甘肃兰州、江苏镇江等地,始终不向敌人屈服,并多次组织了狱中斗争。第二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在南京雨花臺被秘密杀害,时年三十六岁。他是陕北米脂县人,青年时追随杜斌丞先生,曾做过警卫员和副官。西安事变后赴延安,加入共产党阵营。
李子竹在回忆录里说,赵子和最终还是落在了牛振武手里,吃了枪子。叛变不久,他手下的二百多号人大都偷跑回家去了,仅剩四五十人,归入连襟章廷芝部。解放大西北那一年的仲秋时光,赵子和在随军溃退途中被传令兵缴枪,胁迫之下,只得率部脱离章廷芝,向牛振武率领的解放军剿匪部队主动投诚,后终因罪行不可饶恕,被执行枪决。令牛振武窝心憋气的是,他至死都不承认自己老早就叛了党。
马家军势不可挡,向东一路推进,很快占领了安边城和柠条原镇。闰二月下旬,马鸿逵亲率宁夏党、政、军各界头面人物来到盐池、定边慰问视察,并带了四姨太随行。有小道消息说,视察过定边城,他马鞭一甩,说这一片地盘从此就姓马嘞!随后,马鸿逵委任了盐池、定边、镇边各县县长,号令恢复政权、恢复地权、恢复保甲制度,同时部署展开搜捕共产党员和吃红饭分子的清剿行动。
章廷芝带骑兵支队在定边南山的追剿中发现边区一处仓库,里头储存了六七万斤羊绒毛和其他大批的土特产,下令全部运回定边城。他专程拜见了马鸿逵的四姨太,将这批财物悉数赠送。经四姨太美言,在地方人士推荐拥戴下,章廷芝再度迎来了跋扈、煊赫的日月——马鸿逵委任他为三边保安司令,挂陆军少将衔。章廷芝握了尚方宝剑,派人四处搜罗旧部、强抓壮丁,很快组建起一个整编的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大队,并以马家军装备标准配备了精良的武器,同时统领了盐、定、镇三县的地方团队,手下兵力一度达三千人左右。
三月下旬的一天,章廷芝在定边城的司令部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席,派人从监狱中提出李安桥。他在司令部大门口亲自迎候,见李安桥还戴着镣铐,叱令卸除,又一路导引,进入饭厅,恭请上坐。李安桥这些日子成天喝着稀菜汤、啃着发霉的窝头,见到肥酒大肉也顾不得儒雅的形象,狼吞虎咽吃喝一气,直至饱嗝连连,才揩了揩油嘴说:“廷芝老弟,谢哩!”
章廷芝也不绕弯子,说:“安桥仁兄,世伯大人给共产党当参议员的事我已摆平,不作追究,现已出狱还家,你放心好哩。”李安桥立起,眼中落泪,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说:“大恩不言谢!”章廷芝扶他坐下,说:“不知仁兄有何打算?”李安桥神情凄惨:“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我已厌倦官场军旅,只想回到父母跟前尽守孝道!”章廷芝搜索出一句斯文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仁兄是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怕是一厢情愿!”李安桥说:“不知廷芝老弟是什么意思?”章廷芝真诚地说:“天下大势已定,好男儿志在高远,敢问仁兄可否屈尊出任三边保安副司令一职?”李安桥摇了摇头:“老弟的美意我心领哩!国军、共军我都干过,为人处世,岂能二三其德?老弟如若顾念旧情,不杀我,就请放了我,自此金盆洗手,不红不白,唯愿回家伺候老父老母、抚育儿女!”章廷芝面色艰难,沉吟着,亲自斟了两半碗酒,二人碰饮,他长叹一声,说:“人各有志,也不勉强。好吧,闲言不说,这就放你回家!”当下派一队快马将李安桥一路护送回柠条原家中。
李安桥随后向曹雨僧写了一封辞职信,备述其详,托人捎去。从此不问政治,跟随父亲凿研家传秘方,终成一名良医。数年后,在镇反运动中被揪出,判刑十年。“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又被扣上“投机变节分子”等几顶帽子,大会小会挨批几十回,下放生产队劳动改造。因为经常给人和牲口看病,社员们都善待他,从不欺侮。粉碎“四人帮”后平反摘帽,寿至八十八岁。
王文舫的人生以悲剧谢幕。安边陷落未久,王文舫撇下县政府的一摊子事,躲藏到南山一户亲戚家中。不几天,被反水的干部告发,章廷芝亲自带马队将他抓回安边,软禁在家里。章廷芝说,马鸿逵主席已许诺,只要他在投降书上签字,公开宣布脱离共产党阵营,即可出任宁夏省政府高级参事,王文舫不从。章廷芝恼羞成怒,以抓扣王克恭婆姨汉和两个娃娃解送银川要挟,王文舫老泪长流,提出以自首的方式处理而不就职的条件,哭求通融。王雅芝又以死相逼吓,章廷芝只得罢手。待履行了手续,章廷芝将岳父、岳母和妻儿送往银川,另外置了一处宅院安顿。王文舫自此患了忧郁症,银川解放后,病情加重,汤水不进,不久死去。
与王文舫命运相似的人还有一茬。据解密的党史资料记载,从马家军侵入三边之日至农历七月中旬,除去未陷落的吴旗县,三边分区仅只副区级以上党员领导干部和非党员领导干部叛变、投降、自首者即有数十人之多。这茬人在后间的镇反运动以及再后间的“文化大革命”中一色吞食了苦果,不曾听说哪个侥幸得脱或者走了鸿运,其子女后人也一度受到极大的牵累。而且,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拨乱反正中,他们捅下的乱子也不存在“平反”一说。
柠条原陷落前夕,区委、区政府组织民工挖毁了土城。王仓下令销毁了部分文件,将区委、区政府与区小队合并到一起,撤出镇子,游弋四乡。他们散发解放军必胜、马家军必败的宣传品,发动群众藏匿牲畜、粮草,叮嘱党员和乡村干部自行转移,同时派游击队员哨探柠条原敌方动向,及时向安边县委和镇边县委报告。
三月底一天的傍黑,侦察员报告从安边方向开来大批部队,携带迫击炮、掷弹筒、重机枪等重武器,先头部队已进驻柠条原镇。王仓分析认为敌方可能要越过红柳河向张家畔方向进攻,当下派区小队队长邹根根骑快马连夜去往张家畔报告敌情。他深为不安,命令机关干部迅速向东南转移,自己带二十多个游击队员摸下南山梁,向北边的柠条原镇靠近,企望进一步摸清底细。下半夜时分,王仓一股人潜入临近柠条原的庙畔庄,在巷口发现一个醉汉,像一只死狗蜷卧在墙圪崂,酒气扑鼻,也没在意。他们分头找到几个村干部,经打问得知后晌时章廷芝的主力部队、地方团队和马家军的一个步、骑混成团陆续进驻镇子,黑压压一片连一片,有三四千号人,扬言要打过芦子河,进兵芦关岭,活捉毛泽东。王仓陷于焦虑。他曾听说一支人数不多的神秘部队就活动于安塞县与镇边县交界的芦关岭地带,并去过青杨岔。小道消息还说,一个叫李得胜的大高个头,骑一匹小青马,操一口南方话,下巴长一颗瘊子,长相极似画像中的毛泽东。而这个消息被视为至高的机密,三边地委和各县縣委已采取严密措施予以封锁。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安全面临严重的威胁!王仓决定立即带区小队过河,再次向镇边县委作紧急的报告。
公鸡陆续打鸣,天色朦胧,一行人摸出庄子向东快速运动。这时候,从通往河沟的西向驮道上驰来一队骑兵,双方遭遇,旋即枪声大作。王仓下令拼死过河,带五个人抢占了一座沙峁子,掩护队员突围。敌方头的队长是宗云鹞,他一边指挥骑兵堵截、包抄、追杀,一边狂喊:“这是一伙土八路,没 甚本事,一个也不能放走!”“宗队长,保准是王仓的区小队,我喝醉了也能认得!”带路的赵二霉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王仓探起身子,瞄准他的脑瓜扣动扳机,赵二霉应声落马。宗云鹞一梭子扫来,王仓腹部中弹,倒在坡上。两个队员抢过来要背他走,王仓厉声骂道:“你几个快给老子突围,把手榴弹留下,不要管我!”他连抛四颗手榴弹,炸得追兵人仰马翻,烟尘里,却见五个突围的队员一一中弹倒地。马背上噌噌噌跳下十几个人,手拎大刀扑了过去,将爬蠕挣扎的队员一一劈死。王仓眼中扑火,斜抄匣子枪照准这股凶残的家伙扇子形扫了一梭子,立时撂倒五六个。在他换装弹夹的一刻,后脑勺被冷森森的枪管抵住,宗云鹞狞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卧底的老探子?”话音未落,王仓嚯地就地一滚,甩脱匣子枪砸向他的秃脑袋,宗云鹞惨叫一声,连发击来,王仓身中十几弹,倒在血泊里。宗云鹞揩去额头上的血水,将匣子枪别进武装带,从背腰抽出大马刀,抡过头顶,哈的一声暴喝,王仓的头颅滚落一边。
此刻,张家畔县委的一孔大窑洞里正在举行一个小范围的紧急会议,由三边地委副书记王振国主持。他已兼任三边军分区政委和十一旅政委,朱洪英因指挥不当造成全局被动而被免职调离。参加会议的除了镇边县工委书记谢宝堂、代县长徐壮民、镇边区委书记白宝霖等地方领导,还有军分区、十一旅和一团的主要领导及警八团副团长兼独立营营长柴向东、伊盟蒙汉支队副支队长巴特尔等。王振国脸色严峻,在传达了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和中央西北局书记、野战军副政委习仲勋下达的命令后,强调说:“党中央、毛主席没有离开边区,正在陕北指挥着西北战役和全国自卫战争,现在,已转战到镇边县一带。彭德怀司令员和习仲勋书记要求我三边分区所有地方武装,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堵住来自西北线的敌人,绝不容许其中任何一股敌人危及中央和毛主席的安全!同时,要严守机密,绝不容许泄露中央的行踪,违者就地處理!”王振国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接着传达了毛主席早先时候的口头指示:对于胡宗南、马鸿逵部主力的行动,你们不要管,主要是对付马家军中、小股部队,特别是行动没有规律的惯匪和还乡团,不要让他们窜进来。会场肃静,抽烟的踩灭烟头,端正姿势,个个早已是又惊又喜又忧的神色。自从西北进入战争状态,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听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准确音讯了,其间传说纷纭,有一个小道消息说党中央和毛主席已经东渡黄河到晋西北解放区去了,大伙万万没有料到,毛主席不但没有离开陕北,而且就在自己身后百十里甚至几十里的地方!
王振国对眼下敌我双方力量作了对比分析,说:敌人此次行动出乎我们的预料,投入重兵突然南犯,主力是章廷芝部一个整编步兵团和一个营级骑兵大队、一个炮兵连及地方团队,另加马家军一个步、骑混成团,总兵力三千多人,而我们刚刚经历了几场残酷的战斗,兵员锐减,警八团又调往吴旗后方休整,包括镇边县大队和镇边区区小队在内,各部能投入这次战斗的不足一千五百人,而且十一旅一团还有不少伤员,兵力上处于明显的弱势;从武器装备上讲,敌人配有重武器,弹药充足,而我方既缺少重武器,又缺少弹药,区小队的一半人手里只有大刀、长矛。据此,他认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同时,应当看到我们的优势,即我们打的是一场阻击战,从地形地势上占有绝对优势,凭借芦子河天然屏障,一定能够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挡住来犯之敌。分析到这里,王振国站了起来,用充满自信的口气说:“同志们,我们肩负着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重大历史使命和责任,打的是一场正义之战,身后拥有广大干部、群众的全力支持,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参加会议的干部个个精神振奋,纷纷表态,表示就是用大刀砍、长矛刺、枪托砸,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让一个敌人越过芦子河!经过讨论,会议决定由曹雨僧担任总指挥,牛振武担任前线指挥,立即动手制定作战方案。同时,由谢宝堂牵头,白宝霖配合,地方上负责提供后勤保障。
散会后,谢宝堂、白宝霖几个分头组织县、区、乡干部到张家畔滩周边、芦子河两岸二三十里的范围去作宣传动员,同时安排部署送水送饭、担架队组织等后勤、战地服务工作。
曹雨僧带领指挥员们对张家畔渡口周边和上下游河滩及芦子河两岸二三十里的地况地形地势进行了仔细勘察。河湾宽窄从二三十公尺至百十公尺不等,除了下游毛嘴子坝头一带汪洋的水面,河水畅流,没有沙洲,深度在一至两公尺之间,两畔滩涂皆是烂泥,沟槽深三十至五十公尺,两边崖壁陡立,骑兵、步兵均难涉越。曹雨僧决定以张家畔渡口东岸为中心阵地,两侧为副阵地带,同时炸毁木桩桥阻遏迟滞敌军。当即给各部队下达命令,在东岸沿线构建防御工事和临时据点,并一一分派据守阻击、预备队组建、纵深防御、战情传报、游动警戒及炸桥等任务。徐壮民建议扩大防御范围,炸毁上游近二十里处的镇边城东河湾木桥,同时在下游二三十里外的石底子渡口和毛嘴子坝头构筑工事,分兵把守,以防敌人骑兵绕道偷袭。曹雨僧、牛振武、冯孝先几个一致赞同,认为他的想法谨慎、细密,随即布置实施。
四月初一前晌,章廷芝的保安部队和马家军步、骑三千多人从烟墩山脚的驮道和西沙红柳滩、海子畔两个方向源源开来。一里外即展开炮火轰击,震天动地,气势逼人。接着步、骑配合,实施两面冲锋攻击,枪声似煸麻子炒豆子爆玉米一样稠密。张家畔滩已空无一人,被迅速占领,两军隔河对峙,一时陷于寂然。
工夫不大,西岸响起一声凌厉的军号,密集的炮弹尖啸着袭来,东岸硝烟弥漫、黄尘飞扬,埋伏在战壕里的守军数十人伤亡,几处简易据点被炸毁,腾起明火黑烟。接着,西岸多处临时工事里的二十几挺轻、重机枪吼叫起来,封锁了河槽,盖住了岸头,一个营的敌兵涌下岸坡,涉水强渡。独立营据守渡口东岸主阵地,柴向东用望远镜观察着,待敌兵半渡之际,高喊一声:“打!”几挺轻机枪一齐开火,排子枪响起,数十个敌兵中弹毙命,扑通扑通倒在水中,水面红乎乎一片。敌兵扭头奔回,却遭到督战队的射杀,又扑下水去。西岸加强火力,骤雨似的子弹打得东岸工事里的战士抬不起头来。这一刻,已有二百多号敌兵强渡成功,猫着腰、端着枪边打边往岸坡上冲杀,而西岸又涌下大批敌兵,形势危急。柴向东下令投弹,百十颗手榴弹嗖嗖飞出落入敌群,密集的爆炸声里,敌兵血肉横飞,惨叫不绝。战士们瞄准射击,过河的敌兵大部被歼,剩余的乱哄哄退了回去,西岸鸣号收兵。
而就在这一刻,却发生了意外——柴向东探出半个身子, 起望远镜观察对岸,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当王贵福和两个儿子用担架将他抬回老房滩的指挥部时,已然气绝。王振国和曹雨僧几个不忍目睹,黯然伤神。牛振武端来一盆清水,用湿毛巾将他头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哽咽不已。徐壮民和白宝霖闻讯,急惶惶骑马赶回,抱着尸体失声痛哭。哭了一阵子,二人骑上马匆匆返回毛嘴子坝头阵地去了。巴特尔和巴雅尔带游击队据守石底子渡口,得知消息,弟兄俩蹲在战壕里哇哇地号啕了半晌。
李子竹脸色青灰,要求撤下独立营作预备队,自己带三营接防主阵地,曹雨僧允准。当天深夜,章廷芝以渡口及两侧河岸为主要突破点,组织了一轮大规模的偷袭。敌兵从二三里长的岸边同时下水偷渡,七八百人越过河滩,旋即转为强攻,多点突破,十一旅一团全部投入战斗。闪烁的枪火中,主阵地前涌上二百多嗷嗷叫着的敌兵,手榴弹告罄,李子竹带领战士们从沟坡上发起反冲,混群肉搏,暴喝、惊唳摇撼夜空,十几个战士抱着敌兵从坡上滚下,一起落入水中。混战近半个时辰,才将这股敌兵击退,三营死伤六十多人,李子竹胳膊、大腿多处受伤。二营七连据守南侧阵地,数十个敌兵扑来,指导员陈乾治带两个排冲出战壕,双方展开白刃战,他一连刺死四个敌兵,身中三刀,当场口喷血水死去。战士们发疯一样冲上,经过惨烈的厮杀,将这股敌兵全部歼灭,两个排仅剩三十余人。另一个老红军出身的指挥员也结束了多舛的命途。一营四连连长马雄佑带全连从主阵地以北二里的战壕出击,将一股百十号的敌兵射杀大半,追杀至崖畔,两个敌兵反身扑上将他死死抱住,马雄佑大吼一声,拽着两个敌兵一同跳下漆黑的悬崖,同归于尽。
石底子渡口阵地一度被马家军骑兵冲击突破,机枪手战死,巴特尔负伤。危急之际,巴雅尔抱起机枪吼叫着冲上,向敌群猛扫,巴特尔乘机组织突击队截断敌骑后援,终将突入的这股敌人全歼。担任敌方向导的骑兵中队长景凌隐伏在对岸沙草圪堵下,指挥火力压制对方掩护后撤,巴雅尔端着机枪涉水追杀,被机枪弹击中胸脯落水死去。巴特尔抢回哥哥的尸体,下令坚守不出,凭河阻击。双方对射相持,马家军骑兵营再未发动冲锋。
坝头方向却只响了清脆的一枪即结束了战事。宗云鹞在对岸坡上张狂呼叫指挥马队沿坝头穿行的时候,徐壮民心间闪过王仓血水淋漓的头颅和柴向东惨白的脸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影影绰绰里,他寻声打了一枪,宗云鹞肩头中弹,惊叫一聲,险些落马。徐壮民狂怒地吼道:“姓宗的,长三颗腰子你过来,看老子今夜活剥了你的人皮!”宗云鹞听出是徐壮民的声音,心胆俱裂,勒转马头就跑,马队一枪未放呼啦啦消失了。
徐壮民辨听枪声,判断章廷芝部系大举出击且偷袭战线拉得很长,而河西必定不防,觉得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攻,见偷袭的敌兵远走,决定立即出击,扰乱敌营。于是当下派人去向指挥部报告己方的意图和行动方向、路线,命令白宝霖带区小队原地埋伏,以防敌兵调头返回。布置妥当,一声低喝,县大队骑兵中队和两个步兵中队越过坝头,沿对岸小道向西南摸去。
二百多人赶至上游石底子渡口附近,夜色依稀中,正遇上马家军三百余骑撤出。徐壮民分兵左右两处沙坡埋伏,待敌兵一半人马过去,他瞄准敌方营长扣动扳机,敌营长脑袋中枪落马。两边一齐开火,投掷手榴弹,形成夹击,敌军猝不及防,数十人落马,炸伤的马匹长声惊唳,到处扑窜,一时大乱。前头导路的景凌见火力猛烈,率先逃走,马队一哄而去。后头百十骑抵抗一阵子,死伤过半,王振军带骑兵中队从前侧发起冲锋,巴特尔带一股骑兵也冲过河来,敌兵各顾逃生,仅二十几骑突出包围。战斗只持续了一顿饭的工夫即告结束,县大队伤亡十八人,俘虏敌兵二十五人,缴获战马八十余匹,轻机枪三挺,马枪、马刀二百几十杆(把),还有大批手榴弹和子弹。徐壮民留一中队善后,将二中队就地改为骑兵,与巴特尔的一个骑兵中队合兵一处,大张声势,向张家畔方向杀去。
牛振武接到县大队通讯员的报告,认为这是出奇制胜的一着,见北边方向枪声大作,提出改攻势防御为全线出击。曹雨僧来回踱步,陷于犹疑。牛振武大吼大叫:“徐壮民的县大队已从河岸北边打响,战机稍纵即逝!”王振国和冯孝先、李子竹几个人稍作计议,一致支持发起反攻。曹雨僧捣了一拳桌子,说:“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打!”下令集中十几门迫击炮、掷弹筒向西岸实施一轮猛烈轰击!密集的爆炸声中,吹锋号震响河谷,东岸全线出击。在二十几挺机枪的掩护下,近千号人抢渡过河,潮涌上岸,喊杀声撕天裂地。敌方分兵多处,战线过长,不及调整部署,又两面受敌,不明底细,很快陷于混乱。当马家军骑兵带头西撤后,地方团队仓皇而逃,阵地全线崩溃。章廷芝恼羞成怒,赤膊上阵,手持两把匣子枪,亲率预备队阻击,传令不得丢弃重武器,交替掩护,向柠条原方向撤退。敌兵在督战队的威吓下,后队变前队,边打边撤。战斗进行了一个多钟头,追击二十多里,曹雨僧命令鸣号收兵。
胡宗南与马鸿逵部南北对进合击的战略意图就此破灭。之后,三边西北地区争战不断,而东南山区再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六月中旬的一天,县工委书记谢宝堂从芦关岭山区的小河庄回到张家畔,兴冲冲地向徐壮民和几个县工委委员讲述了毛主席的小故事。
一个多月前,中央机关从芦关岭山区天赐湾庄的拐沟成功避开追踪的胡宗南部中央军,在庄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后,七拐八弯第二次转移到了小河庄。
毛主席婆姨汉被安排到贾家,长住下来。有一天,江青到坡峁上的赵家串门儿,赵家正在吃饭,一家人赶紧让座请吃。江青见炕桌上搁一瓷盆苦菜,搛了一筷子品尝,说:“这野菜真好吃!你们是怎么弄的?”赵家婆姨说:“把苦菜炸熟,拿酸汤盘好,清油炸仄茉一炝就行哩。”江青说:“我们家老李也喜欢吃苦菜。”赵家婆姨是个喜辣好客的人,说:“苦菜遍地都是,只是老了些,不如开春的嫩。吃罢饭叫这两个女子到沟湾拔一筐回来,我给你们调一大盆子。”江青很是感激,拉了一会儿闲话,干脆和她认了干姊妹。第二天早饭时光,江青在下院喊赵家两个女子的小名,让俩人下来,姊妹俩怕生,不敢去。江青说:“小姑娘,不要怕,解放军和农民是一家人。”姊妹俩壮着胆子下去了。毛主席刚刚睡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眯眯地说:“就是你两个小鬼给我挖的苦菜?”姊妹俩勉强听懂湖南话,一个劲地点头。毛主席让江青给她俩拿些洋糖、冰糖吃,说是得酬谢一下两个小鬼。又问道:“你两个小鬼识字不识字?”俩人一齐摇头,毛主席说:“没文化可不行哟,先从识字开始吧。”吩咐江青一人发给一个识字本、一支铅笔,让她俩每天下午都下来学习。姊妹俩不懂什么是下午,毛主席说就是咱陕北人说的后晌。过了几天,邻居卜家的女子过来厮混,江青也给发了纸笔,一块儿教识字、写字,毛主席还和三个女娃照了相。一回,毛主席叫三个女娃和他一起听收音机。卜家女子说:“匣匣里头咋咔嚓咔嚓地响?”毛主席说这是咱新华社在广播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战役的胜利消息,敌人用电波干扰捣乱,害怕传播出去。三个娃娃不懂,只稀罕这么个小匣子里头还趷蹴一个说洋话的碎人。后间,毛主席让江青把赵家婆姨汉和卜家婆姨汉叫过来,给了他们几块白洋布和格子布,让给三个娃娃一人做一身衣服。又对他们说:“西北战场、全国战场形势大好,胡宗南、蒋介石的日子长不了了,最多三五年,你们就能过上安生日子喽。”
有一天,毛主席正在院子里饶有兴趣地观看三个娃娃跳格儿、踢毛儿,一个警卫员回来,报告了一件事:本村王老汉上午锄地时,把上衣脱下放在地畔,衣兜里装了四块银圆,他不放心,又用一块土圪垯压住。锄地中间,猛然从村东头悬崖上飞下一只花鸨,把衣服抓去垫窝了,老汉急得捶胸顿足,大骂花鸨是个坏板肠!警卫员还说,这窝花鸨经常俯冲下来抓鸡娃儿,祸害了许多人家。毛主席当即让想办法除掉那个祸害,帮老乡找到钱。两个警卫战士从老乡家借了一根麻绳,攀上崖畔,一个缒着一个下去,掏了那窝花鸨,找回了布衫。王老汉的银圆一块不少,逢见庄里人就说:“我的大钱找回来哩,多亏了解放军里头的那个李得胜老汉,是他发的命令!”
谢宝堂还郑重其事地讲了一桩事:前两天,中央在小河召开前敌委员会扩大会议,会场设在一棵大槐树下,只搭了一个凉棚,放了十几把椅子、凳子。参加会议的有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贺龙习仲勋林伯渠陈赓王震等十七八人,全面研究分析了战争形势,决定全国自卫战争进入解放战争态势,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大伙听了个个精神崛起,徐壮民说:“胡儿子给爷跳!——全国大反攻的序幕拉开哩,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白宝霖骨碌着眼珠问道:“谢书记,你有没有见到毛主席?”谢宝堂处在烈烈的情绪里,说:“见哩见哩,毛主席还跟我握过手哩,盘问了许多情况!”白宝霖说:“那你还愣着干甚?还不请客?”众人触触打打烧骚,让他贺一贺,谢宝堂笑呵呵地说:“好好好,我今儿掏腰包,咱喝几口烧酒庆贺庆贺!”他翻遍所有口袋,只找到够打半葫芦酒的钱,一时陷于尴尬,说钱捎给家里哩。徐壮民几个人一人凑了几块,终于打回足足一葫芦。大伙说说笑笑,一人轮着干抿一口。谢宝堂只抿了两口就不再沾了,说是酒量小,又怕误事。徐壮民晓得他酒量其实蛮大,是有意节省给大伙喝的,也不客气,说好好好,又少了一个喝家,咱一人还能多抿几口!
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一顿诀别酒。几天后,谢宝堂书记在青杨岔检查支前工作时,被尾随追击中央机关的胡宗南部搜山部队抓捕。敌军情报人员严刑拷打,逼问中央机关的去向,谢宝堂一字不吐,后间被解往延安杀害。
未久,徐壮民接任县工委书记,白宝霖担任副县长。一天,俩人说起和老谢喝酒的事,心中难过,一人出一半钱打了一葫芦酒,奠洒在谢宝堂的衣冠冢前。
两年后。
初秋的一天,龙王庙广场人头像麻颗子。在集会仪式上,县工委书记徐壮民作了简短的讲话,说:中国人民解放军陕北三边独立一师、独立二师组成的北线西进兵团,在三天时间内,连克柠条原、安边、定边、盐池四地,蒋介石、马鸿逵集团对这一地区的统治从此宣告终结!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隆重集会,庆祝三边全境解放!同时,欢送我县二百名入伍的青年和一百名支前的担架队员,愿他们在解放大西北的征程中勇敢向前,无愧三边!
随后,秧歌会演开场。一声哨子,鼓乐粗犷地喷射起来,广场哄哄地沸腾了。在长流水或短流水或连二锤或凤凰三点头的乐牌声里,各队伞头高擎彩伞、虎铮,带领一身彩衣一脸脂粉的队员们入场献艺,一队一队摇着扇子、纸花、花枝,着彩镰、彩斧、彩镢,扭打起来喊唱起来。秧歌场子各有不同,什么黑驴滚轴、野马分鬃、十字梅花、凤凰展翅,什么圈白菜、辫蒜辫、双交叉、剪子股,四乡庄户人看得呆了傻了愣了憨了,没见识过这么大阵势的红火热闹。王贵福老弟兄俩、赵石匠老弟兄俩、白云山老婆老汉、柴皮匠老婆老汉,或是送孙子参军或是送孙子支前或是捐款献物,哄伙在一搭,噙着旱烟锅子一边看红火,一边谝闲传。史兰兰雨枝梨花王宝仪白茭茭柴大嫂冯老婆一股女人簇到一起,一人牵着两三个小子女子,伸长脖颈,指指戳戳,嘁嘁喳喳,后间一齐鼓噪说老郭亲自出马哩,镇边区秧歌队稳拿第一!
秋气氤氲的夜间,戏台上又开场说书,韩书匠是由王贵福打发大儿子专程去横山县请来的。三弦响铮铮,竹板呱呱叫,韩书匠展示手段,挤眉弄眼伸舌头,花腔眉户随口来,说唱了新书《王贵与李香香》。台下千数百人听得痴痴迷迷,不时爆起喝彩之声。而令人惊奇的是书案两头蜷坐了几个不请自来的瞎子书匠,一个个奓起耳朵谛听,间隙里,还竞相表演了撩拨人的荤段子。第二天,王贵福慷慨地给这股书匠开书钱,韩书匠坚决不取,其他的也都推拒,说他们是结伙过来跟韩大书匠学说新书的。
前晌,在新兵和支前队员即将开拔时,王贵福弯腰马趴一路小跑着咳喘着赶了过来。他從队伍里喊出大孙子,将一沓汗溻的票子塞到他手里,安顿说:“孙娃子,把这一百来块法币带上,到了白军的地盘还能花!”大孙子把钱扔在地上,嘲笑说:“愣爷爷哟,法币贬值了几千几万倍,早成了废纸,这些钱即便是白区新发行的金圆券,到了那边连半颗洋糖蛋蛋也买不来!”后生们都嘲笑起来,说这是个灰老汉!王贵福傻了眼,懊悔万分,拍着大腿说:“爷爷把钱压在箱底七八年,忘得光光的!早知今天,当初籴它二十来只大羊多好!”他愣怔一刻,从地上捡拾起纸币,嘟哝说:“那爷爷拿回去糊炕围子,总不能白白糟蹋哩!”大孙子幸灾乐祸:“叫你灰老汉再抠!”
这年秋天,中央西北局决定派遣大批干部开辟新区,王振国调任绥远省公安厅厅长,徐壮民调任伊克昭盟盟委副书记兼札萨克旗工委书记。临行,王振国带走了郑虎娃,作为警卫人员,徐壮民带走了赵康。
徐壮民直接负责剿匪工作,巴特尔出任伊盟支队支队长。用了几个月时间,平息了境内匪患,治安形势趋稳。与此同时,全盟行动,废除王公制度、保甲制度下的政权机构,建立蒙汉联合自治政权,在蒙古族聚居区建立达尔古政府,在汉族聚居区建立区政府,分别下设乡、村政权,伊盟及札萨克旗进入新时代,成为绥远省的一面旗帜。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腊月。
章廷芝的下落成了徐壮民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的烟瘾愈来愈大,手不离烟,以至右手食指和中指熏得焦黄焦黄。而脾气也坏起来,动不动发凶,众人都躲着。他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一天不出门。有时候,又会一个人骑马去到旷野,漫无目的地游荡徘徊,偶尔会发一声两声绝望的狼嗥。章廷芝的逍遥法外,令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和耻辱感,从而陷入一种深沉的阴郁和痛苦中,甚至觉得自己被拔起了根,悬浮在空荡中,灵魂不能落地。他期望证明自己,再次实现个人价值。而实现夙愿之后,即便是放下手中的权力和头顶的荣耀,回到家里,去当一个农人,他也心甘情愿。
白宝霖曾专门捎来书信,提供了一些线索,称正月十九,章廷芝带百余骑,枪杀了甘肃华池县元城子区政府干部十多人,抢走步枪十多杆。这股土匪于一个暗夜潜入吴旗县银佛坪村,掘开章家旧宅院一孔石窑的炕皮,挖出一口大棺材,将里头藏着的两箱金银和数十杆崭新的步枪、两挺轻机枪及子弹、手榴弹尽数取走。章廷芝还认真地办了一桩事:将专程潜往安边城北山挖取的随身携带的父亲、叔父和兄弟的干骨,倒埋在了章氏老坟园他爷爷奶奶坟丘下不同的地方,并依次各各堆起了象征着挂脚的小坟头。吴旗县民兵营闻讯前往追击,毙伤土匪数人,活捉二人。之后,他们曾窜至镇边县旧伙场,掳走供销合作社骡马十多匹、现金二千元,经白城子向北逃去。又称,据乌审旗公安局消息,二月间,章匪在乌审旗境内频频作案,抢走解放军某后勤分队汽车一辆、机织布四十余匹,并在十八口子等村庄掳走牧民骡马五十余匹、胶轮车四辆。
王振国也在加紧部署追踪章廷芝股匪,并不时给徐壮民发来一些消息:去年八月及今年五月,这股土匪曾两次混入绥远起义部队,章廷芝用了化名,我军政工人员不明其底细,均以一般起义、投诚人员对待,进行收抚教育。章廷芝自知血债累累、难逃法网,两次哗变为匪,流窜各地,大行抢劫。在此期间,章廷芝与国民党潜伏特务组织勾连,曾派匪徒宗云鹞、景凌二人化装成商人潜入包头市,建立水萝卜情报站,收集我党、政、军情报,勾结恶霸地主、旧保甲长,为潜伏特务头子和土匪头目往来传送,并组织实施暗杀、爆炸等恐吓、破坏活动,后被公安机关破获捣毁,宗云鹞、景凌潜逃。今年八月,章廷芝被军统西北特派员刘子衡任命为绥远军区反共救国信义纵队司令,所部配置了电台,与境内外敌人频频联络,四处放风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到来,台湾国军在美国的支持下即将反攻大陆,成为一班蛊惑人心、煽动叛乱的吹鼓手。九月间,章廷芝纠集一伙匪徒,在包头市至固阳县的公路上劫走市水利局的一辆汽车,杀害干部四人……
这天晚间,徐壮民伏在办公桌上,就着玻璃罩子灯,翻阅王振国新近寄来的材料,企望捋掐出一些线索,分析判断出章廷芝最新的落脚点。这时候,传来叩门声,机要员进来,递上一份电报。徐壮民仔细看过,一时血脉贲张。电报是由王振国发来的,称绥远特务头子刘子衡手下的一个重要头目刚刚被剿匪部队活捉,据他交代,章廷芝部在几天前受到重创,仅剩七八个人,去了武川县。章本人伪装成一个鞋匠,昼伏夜出,计划收罗武川一带的散匪壮大力量,而后逃往外蒙古。徐壮民当即吩咐警卫科长赵康去找巴特尔,让多准备几匹马,随他连夜直奔归绥市。赵康急了眼:“那我咋办?”徐壮民笑道:“你脑瓜里装了糨子?你也去!”赵康嘿嘿笑着,大奔而去。徐壮民去了一趟盟委,做了汇报请示,盟委主要领导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安排以盟委名义向省公安厅拍发了电报。
三个人,六匹马,一路换乘,不日抵达归绥城。在去往省公安厅的路上,天色已晦暗下来。巴特尔兴冲冲地说:“徐书记,壮民老弟,一路上熬累得够呛,咱今夜和王振国厅长好好喝他几壶!”徐壮民笑道:“二哥,没麻达!”赵康说:“那我一会儿就去街上打酒。”徐壮民说:“愣瓜瓜,到了老王的地界,还用咱掏腰包?叫他好好破费一回!”
省公安厅领导的单身宿舍里。王振国和徐壮民紧紧拥抱,又和巴特尔拥抱了一回。他拍了拍赵康的肩膀,说:“愣头后生,跟你就不抱哩。”警卫科长郑虎娃进来,向徐壮民和巴特尔行了军礼,和赵康拥抱在一起,几个人都开心地笑了。王振国果然备下一只烤全羊和奶茶、炒米、酥油、奶酪的蒙餐,还有一坛子烧酒,他朝徐壮民和巴特尔、赵康兜里各塞了几包纸烟,苦着脸,对徐壮民说:“老伙计,花了我一个多月的津贴!”徐壮民说,我们路上就谋算着吃你哩!几个人围着桌子吃喝中间,徐壮民打问有没有锁定章廷芝的具体位置?王振国说:“吃了饭,喝了酒,美美睡上一觉再说。”徐壮民不依,王振国只得说:“刚刚接到内线报告,章廷芝就隐藏在武川县二份子区小花窑子村,他四姨太的娘家就在那里,身边只有六七个人,白天潜伏,夜间出来活动,打算在那里过春节。”徐壮民撂下饭碗站起来,说:“后天不就是大年三十?”“武川县不远,明天出发也能赶到。”王振国强捺他坐下,说:“你如今也是大官哩,还这么急火?一来你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地方,二来也不能就让你们三个人去吧?咱得合计合计!”
第二天清早。王振国拗不过徐壮民,只得同意他亲自去。郑虎娃带了王振国的一封亲笔信,和趙康各挎着一挺压死驴冲锋枪,四个人上了马。
后晌两点多到达武川县城,天上飘开了雪花。很不凑巧,县公安局的战士大都配合工作队下乡去了,只留下十几个人负责县委、县政府机关的警卫。县委曹书记亲自接待了他们,他是本地人,在详细叙说了通往小花窑子的路径及村庄附近的地形情况之后,恳请徐壮民书记不要亲自去,以免不测,请求由县公安局剩余的人去执行这次任务。徐壮民脸上显出沉静的自信,笑着说:“老曹,王厅长也放手哩,没你的责任,放心吧!”曹书记看他态度坚决,只得同意,说人手你全部带走!又亲自出去布置,十几个公安战士很快集合起来。徐壮民说:“这里的土匪还没有肃清,县委、县政府的安全更重要。我只要一两个人带路。”曹书记显然受惊不小,愣怔一刻,见徐壮民神色严肃,只好再次妥协。他来到公安战士队伍前,从中挑选了四个熟悉情况、身体壮实、战斗经验丰富的战士,叮咛由他们负责保护首长的安全!在给每人配发了长短枪、备足弹药后,曹书记又一一叮咛。直至马队消失在雪地里,他还有些犯傻,立在路口,搭起手篷瞪视着。
二份子在武川县的西北方向,相距约一百二十里。一行八人一路疾驰。雪愈下愈大,又起了大风,旋即化作白毛风,一股一股铁扫帚一样扫来,发出狼嗥似的声音。飞扑的雪花迎面打人,眼睛都睁不开,二三十步外一片模糊。田野、川道、山峁披上雪装,变成混沌的白色世界,气温骤降,各人的手脚都快冻僵了。战马在坎坎坷坷的羊肠小道上奔行,屡屡发生前蹄打滑而跌入雪坑的情况。徐壮民座下的赤弩已上了岁数,耐力尚好,浑身冒出的热气濡湿被毛,又冻成细密的冰穗。他心疼不已,默默祈祷:“老伙计,坚持住!这一仗下来,你就好好歇息吧,我再也不骑你哩,给你养老,为你送终!”看着四个公安战士在选择道路时毫不迟疑的神情,他由衷地感激,甚至暗暗庆幸,若不是有这四个熟悉地理的同志带路,在这白毛风肆虐的冰天雪地里,自己一行人只怕早就迷失了方向。
三个钟头过去,他们赶到了二份子区政府。武川县公安局赵局长刚从乡下回到这里,犯了胃病,原打算天明返回县城去。他听说了情况,当即请求带身边的两个公安战士加入行动,徐壮民同意了。吃过饭,喂了马,稍事休息即连夜出发。路上,徐壮民用轻松的口气说,章廷芝的活动规律是昼伏夜出,咱们不急着赶路,得俟等到天明他回到小花窑子睡觉时才好动手。
拂晓前,他们赶到大花窑子,在庄子西头下马,悄悄叫开一户老乡的门,想了解一下小花窑子的有关情况。叙说的老乡是一个老婆子,只长几颗牙,嘴碎,走风漏气地说小花窑子就一个孤圐圙,住一户姓李的财主,他家的二女子前一阵子回了娘家,又说二女子从前出嫁到榆林,男方是个商人,后来死了,改嫁给一户姓章的富汉。老婆子絮叨一气,摇摇头说:“十里路上没真言,什么富汉,不过是个穷鞋匠!”徐壮民问道:“这个鞋匠在不在家?”老婆子说:“昨儿还远远地照见过,今儿过年,能去哪里。”她的儿子精明而木讷,不多说话,却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
小花窑子在东北面,只有二三里地。徐壮民下令全体进入临战状态,战马佩戴笼嘴,十二个人策马冲去。一眨眼冲至庄子西头,在几堵破墙前停下来观察,果然是个独户庄院:庄院背靠山坡,前面是一条干涸的河槽;偌大的东西院子串连到一起,西院扎着羊圈、马棚、柴草垛,有两间破破烂烂的草房;东院一排塞着小灰瓦的起脊房,坐北朝南,玻璃窗子上贴了鲜艳的窗花。徐壮民起望远镜观察马棚,里头拴了三四匹马,一匹马高大雄健,正是神驹青云!正在这时,从房后的北坡上下来一个穿白茬皮袄的老汉,慌慌张张,朝院子方向跑来。这人显然发现了他们,却没有鸣枪报警,看样子不带武器。徐壮民问老乡是否认识?老乡说是财主老汉。他随即命令赵局长带两个战士前去堵截,得手后登上山坡高处,负责警戒接应,以防不测。余下的八个人子弹上膛,悄悄转至庄子南边,在东院大门口附近下马,用缰绳绊住马腿。隔着墙头觑瞅,院内不见岗哨,没有一点动静,徐壮民小声说:“章廷芝可不是等闲之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沉住气,见机行事,猛猴上树,下手要狠,尽量捉活的!”他让巴特尔带一个公安战士负责把守大门、封锁出口,另三个战士负责东边三间房子,自己和赵康、郑虎娃负责西头三间。
一股人踩着一拃厚的雪地,蹑手蹑脚进入院子。徐壮民靠近西头一间,隔着玻璃窗户向里张望:一盘顺山大炕上只坐着一个美貌的婆姨,脸色憔悴,怀里抱着一个吃奶娃儿,一边摇晃一边轻轻拍打。他约莫这女人就是四姨太,推门进去,盯着她小声问道:“章廷芝在哪间房子?”她浑身打颤,一脸惊恐,没有回答,却用手向西指了指。“西院?!”徐壮民见婆姨点头,惊出一身冷汗,迅疾退出,向东头三个战士打了个继续搜查的手势,自己朝西院摸去。赵康和郑虎娃像两只狸猫,脚底无声,抢在前边。两间草房各有一门一窗,门口挂着谷草帘子,窗户上遮了两条破麻袋,东头一间传出粗细混杂的鼾息。赵康龇起眼睛,飞脚踢开门板,大吼一声闯了进去,郑虎娃端着冲锋枪也冲了进去。与此同时,徐壮民一脚踹向另一间的门板,门却虚掩着,一个踉跄扑至炕沿——章廷芝一骨碌爬起,已抄枪在手,却慢了半拍,砰的一声,右臂中弹,匣子枪掉落一边。他虎地一个疾滚飞脚踢来,徐壮民胸口中脚,抡起的手枪已砸下,咔嚓一响,击断小腿梁骨,章廷芝哼了一声,左手却从被子下边又掣出一把匣子枪来,徐壮民一枪打去,击中左臂,匣子枪当啷落地。“章鞋匠,还有甚本事都使出来!”徐壮民抚着剧痛的胸口,冷笑着说。回旋激荡的灰尘和枪烟里,章廷芝脸色惨白,强撑着坐起,双臂垂耷,血流如注,他扫了一眼炕头上的订鞋箱子,突然哈哈大笑:“我章廷芝半辈子从大风大浪中过来,不料竟憋死在这个牛蹄窝子里头!不过,栽在你小子手里,我服!”徐壮民呵呵地笑了,心里有一种卡在嗓眼的鱼刺忽然滑落的激动和爽快。他仄歪了脑袋,打量着章廷芝:这个和自己同龄的人也无可奈何走到了中年,眼角爬满皱纹,宽大的额头不再油亮平展,瀟洒的大背头因为刚才激烈的打斗显得凌乱毛糙;一双倒三角的大眼里现出懊恼和沮丧,却不露一缕的痛苦和畏怯。他忽然感觉到浑身上下疲乏懒散了,像斩获归来背着一身尘土的猎人。劫波渡尽,恩仇消泯!仿佛灵魂经受了一次庄严的洗礼,身心里一种悲悯的情绪涌生出来,郁结的冰雪块垒化释成水,他与世界和解了。此刻,徐壮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是可怜,对这个人说什么话都失去了意义,便点燃两根烟卷,给他嘴里塞了一根,自己叼了一根,大口吸着,转身出了屋门。
这时候,左边的房间响起枪声,宗云鹞举着双手下炕时突然低头撞向郑虎娃,被一串子弹击碎秃脑瓜,脑浆、血水四溅。景凌泥鳅似的滑向后窗,赵康扫出一梭子,打成一蓬烂蜂窝。剩余的五个匪徒筛磕打战,老老实实举高了双手。
三个公安战士完成搜查,除了财主一家老小,再不见一个土匪。赵局长仨人押着财主老汉回到院子里,报告说这老家伙是个望风的,周围没有任何情况。除了章廷芝,几个匪徒已被五花大绑,立在院子里,竟还凶巴巴地瞪着财主老汉,老汉早已吓得尿湿了棉裤,耷拉下脑袋,不敢对视。
当天,章廷芝和几个匪徒被押回武川县城,关进监狱。晚上时光,徐壮民安排医生给章廷芝取出子弹,处理了枪伤和腿伤。武川县城炮仗声稀落之时,徐壮民拎着一瓶烧酒和一只烧鸡进入章廷芝单独的监舍,搁下东西,说:“今儿过年。”章廷芝略显瘦削的脸上现出感激之色,滑闪过一丝羞惭,他动作艰难地起酒瓶,用牙齿咬开瓶盖,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望着徐壮民的背影大声喊道:“徐家妹夫,雨枝还好吧?”徐壮民没有理会。
不久,押往归绥。两年后的正月天,在荒凉的市郊外,章廷芝被执行枪决。
(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