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来成都买菜的前驻华外交官魏根深
2017-05-03单颖文
单颖文
上路,去中国
魏根深至今都记得,他第一次接触中文是在1961年的春天。
当时还在英国剑桥大学上大二的他,在逛剑桥书店时被两册《汉语初级教科书》吸引住了,打开书,一个个横平竖直的陌生字符扑面而来。“就像来到了一个新世界,我兴奋极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并开始自学中文。
自学了一阵子汉语后,魏根深转到东方学系,并为此延期一年毕业。
进入东方学系就读后,魏根深一直在找机会去中国。今天的中国驻英大使馆当时还只是一个代办处,他带着剑桥大学教授写的介绍信,来到那里并留下个人信息。代办处的工作人员听完他的诉求,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有一个地址,告诉他如果想去中国旅游可以找这家公司,但旅行时间不能超过两周,这次,魏根深选择了放弃。
一年后,1964年5月,魏根深收到一张打印着两行英文的明信片:你还想去中国吗?下周能出发吗?落款是中国驻英代办处。
“这听起来很逗,这是我第一次与中国官方接触。”魏根深说。于是,他赶紧回寄了张明信片,写道:亲爱的先生,我还没有毕业,下周不能前往,我想等毕业后去中国。不久,他收到了回信,请他毕业后即去处里面试。
在他快毕业时,迎来了“这一生都没想到会被问这些问题”的面试。
主面官是北京大学的老师,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请问你读过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吗?”魏根深觉得很奇怪,能不能让我去中国为什么要问这个?他回答说读过。对方接着问道:“你能否列举他小说中提到的3位男主角和3位女主角?”魏根深更诧异了,他提了两三个名字,对方表示他回答得很好。“然后他的提问竟然就结束了!我有点懵。”
接下来,秘书开始向他提问。他记得很清楚,对方特地把椅子向他这边挪了挪,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小声问道:“你有朋友吗?”魏根深回答自己有很多朋友。对方摇摇头,更小声道:“我的意思是,你有……女朋友吗?”魏根深说他的女朋友戴安娜在伦敦学习中文,会很乐意与他一同前往中国。秘书听完后频频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就这样,1964年8月初,魏根深带着戴安娜,踏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去北京语言学院当英语老师。他们横跨苏联,穿越东北,在9天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北京。
和毛泽东吃饭
魏根深来到北京语言学院后,语言学家王还是他的第一任上司。魏根深对王还的评价是,“她的英语比英国人的还要好。”
那时,北京语言学院刚成立2年,还没有教材,王还给他布置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编写一部英语教材。“我问王还给我多久时间编写教材,她说,2个星期。”
魏根深的教学任务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教出国班学生英语。他非常喜爱这个班的学生,“这些学生很优秀、很刻苦,我被感染了,非常认真地为他们上课,有时候甚至到夜里。”50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有些至今还保持联系。
另一个任务就是教中国英语老师英语。魏根深推荐多丽丝·莱辛的小说集作为教材。那时候,复印机还是罕见之物,一名中国教师将这本厚书用打字机打出来,而后用油印机印了10余本,这样的工作量让魏根深非常震惊。
学生们与魏根深相处愉快,他们带他去村里待了半个月。“那是非常有趣的经历。”但略有遗憾的是,他没办法和村民聊天,魏根深说,“村民的方言我根本听不懂。这地方离北京才10多公里,我们竟然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这段经历为他后来研究中国语言提供了论据。
他还跟学生们去乡下干过几次农活。有次种土豆的时候,一起干活的人问他是不是感觉很新鲜,他很认真地告诉对方:“这些农活我从小都会干,我家比你们家穷多了。”人们半信半疑。魏根深便在北京语言学院做了场讲座,图文并茂地向众人介绍他自己。他告诉大家,自己出生于英国伦敦附近的小村落,13岁时就去伦敦的餐馆洗盘子挣钱。他还向大家展示了在剑桥大学念书时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四五个人正围着一名穿着高级套装的女士聊天,“她是伊丽莎白女王,在她旁边的就是我”。
魏根深在中国也见过领导人——毛泽东。“1965年国庆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吃了饭。”魏根深顿了顿,笑道,“不过,是2000多人一起吃的饭。”
魏根深至今仍保留着一条烫金字红布,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6周年之时,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国宴的嘉宾证。魏根深的桌子离主桌比较远,他几乎看不清毛泽东,坐在他左边的宾客显然有备而来,时不时用自带的望远镜观望四方。“那是周有光,我觉得那天吃饭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周有光。”
在饭桌上,两个人聊着聊着,周有光提议魏根深写一篇关于汉语拼音的文章。魏根深饭后就开始动笔,写完后王还将文章译成中文,登在了《光明日报》上。
驻华大使
1966年7月7日,魏根深结束了与北京语言学院签订的两年合约,前往美国继续学业。
1973年,他到日本进行学术研究,并在那里邂逅了一位改变他一生的法国政要。1974年,欧共体开始发展与亚洲的关系,需要物色一名了解东方的人,那位法国政要推荐了魏根深。
面试魏根深时,秘书长让他谈谈他的博士论文——《中国价格历史研究》中关于19世纪下半叶陕西农作物价格的分析。时隔多年之后,魏根深看到秘书长当年给他写的面试评语:“我们应该聘请魏根深博士,因为他能搞清楚复杂的清代陕西农作物价格体系,也一定能搞清楚欧洲农业政策以及复杂的国际贸易体系。”说到这,魏根深大笑起来,“他真机智呀!”
很快,魏根深成了对外关系总司的一名员工,并在日本为欧共体工作了5年。
1979年,魏根深回到欧共体总部,在外事司中国处任职,“专攻”与中国的建交事宜。这使得他与不少中国领导人有过私人交往,还同邓小平吃过饭。1994年8月26日,魏根深向时任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递交了国书,成为欧委会驻中国代表团团长和驻华大使。
这是他第二次被官方赋予身份来中国工作,距离他与中国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恰好过去了三十年。在担任驻华大使期间,魏根深常来四川,而原因是“那里的菜最好,我喜欢去成都买菜,经常当天来回”。
这次来中国工作,他发现中国需要更好的教育条件,于是,他给上司写了长达50页的报告。“我从1994年任职到2001年離任,一直是以增加欧盟对华援助作为首要任务。7年里,欧盟的援助数目从4千万美元增加到了3亿美元,其中1亿3千万美元是用于教育合作的。”
就中国事务而言,魏根深当时还担任了中国申请加入WTO的欧盟谈判组副组长。“15年的谈判,那真是噩梦!”魏根深笑着说。最忙碌的时候,他需要2个秘书协调安排他的日程,不停地见各种不同的专家、官员,“一天吃3顿午饭”,休息日永远全部排满。
换一种活法
从1974年进入欧共体工作开始,魏根深一直都在高强度下工作。“我觉得非常累,需要休息,我的人生也需要换一种过法。”
2001年,在魏根深担任欧盟驻中国代表团团长的第7年,中国正式加入了WTO,即将开启新的征程;与此同时,魏根深也终结了自己的外交官生涯,走上新的人生道路。
“学校是最好的归宿。”魏根深决定去他曾经工作过的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后来,他又做了一个决定——半年在哈佛,半年在清华大学中文系工作。
2013年,他出售了在北京以及在其他国家的部分房产,去泰国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定居。在魏根深看来,选择生活在哪里,与年龄有关系:年轻时候喜欢大城市,年龄大了喜欢乡村。“泰国那个小渔村就像我出生、儿时居住的地方。”
魏根深说,很多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平静、平安地度过一生,但他的一生不可能只做一件事,那样没挑战,没乐趣。
这几年他每年都外出旅行,还会去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在撒哈拉沙漠里骑骆驼,一边做饭,一边回忆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问魏根深最喜欢哪个国家或者城市,他想了半天没答上来。他有些抱怨地说,经过那么多年的发展,如今乡村反而比较漂亮,城市越来越没意思。他还记得,1953年他12岁时从英国乡下坐船到巴黎,“我马上就爱上了巴黎,因为跟英国完全不一样”。但现在,已经很少有地方可以再带给他这样的“心灵撞击”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