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村官系列微型小说四题
2017-05-02刘正帮李波
刘正帮+李波
“三白”村官
村会计英子加倍小心地在村里忙着,眼睛总离不开村书记冯一鸣。即使在办公室里算账,也不时抬眼瞅瞅,生怕一时不慎,惹恼这个村的当家人。这不早上,她就做错了一件事,让冯一鸣一顿数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六社社长买了两元钱的油笔,拿来找她报销,她琢磨着就两元钱,也就同意了,没想到拿到冯一鸣那儿签字,麻烦来了。冯一鸣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急了,告诉她:“能写字就行,花那么多钱买笔,还能写出花来!都是一帮败家子,这钱不能报,谁答应谁负责。”说完瞪了英子一眼。英子心里一抖,心想,这村书记,你咋也得给我留点儿面子,好歹我也是村会计,这点儿事我都做不了主?可她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在这东升屯里,冯一鸣是出了名地抠,一分钱能分成四份花,在他眼里,两元钱那还了得。这么想着,英子心里释然了,心情好了许多,手里的活儿也快当了,不一会儿就把该上账的上账,该做票子的做票子。等她忙完了,瞪着两只猫眼看书记时,冯一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下午英子按时来上班。两点多钟时,冯一鸣的老婆水莲找冯一鸣吃饭,进门问英子:“俺家那人呢,中午没有回家吃饭?”英子愣了一下,问道:“他早就走了,没回家能上哪儿?”水莲说:“我这还问你呢吗,你们整天在一起,跑东跑西的,你咋还问起我来了。”英子说:“没回家能上哪儿呢?你别着急,说不定在谁家吃了。”水莲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哪,真是的。”
晚饭时分,英子家门又被水莲推开了。英子看水莲的神情,就知道冯一鸣没回家。英子问:“这可就怪了,书记上哪儿了?”水莲说:“这个挨千刀的,上哪儿也不告诉一声,算了,不找了,爱吃不吃,我走了。”英子把水莲送到大门口……
其实,这阵子让冯一鸣闹心的是市委书记要来调研,并告诉村里,中午在这儿吃饭。冯一鸣犯难了,怎么招待啊!提高标准吧,村里有规定,上面来人一律用“三白”招待——大米饭、大豆腐、老白干。市委书记来也用这招待,别说是县里不同意,就是镇里这一关也过不去。不提高标准吧,这瓜落是吃定了。就因为这“三白”,冯一鸣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回县林业局来村里批木材,给人上了“三白”,人家一甩脸走了,结果一根木材指标也没给,弄得村里许多人对他有意见。这回可是市委书记,弄不好,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冯一鸣边想边走,不由走到了设在大山里的看林房。
东升村有两万亩人工林,在主要山隘口处都有护林员,这一处的护林员是退伍老兵季大爷和小女儿腊梅。季大爷一见冯一鸣,被岁月分割的脸笑聚在一起,忙张罗拿凳,又吩咐腊梅烧水做饭。季大爷端详着冯一鸣,说:“有心事,能跟我叨咕叨咕不?”冯一鸣叹了一口气:“跟您老人家说话,不藏着掖着,您当年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拼死战场,为了什么?”季大爷说:“那能为啥,不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您想过自己享清福吗?”冯一鸣一问,季大爷回答:“没想过,俺要是有那想法,咋能在这儿守山林。”腊梅拿着水壶茶杯,倒上水,说了一句:“俺爹那叫傻,现在当官的哪个不为自己算计,吃好的,喝好的,坐好的,住好的,谁像俺爹这样,打了几十年的仗,到老还在这儿受穷。”季大爷说:“瞎吵吵啥,没大没小的。”腊梅有些不乐意了:“本来嘛!”说完又去外屋忙活去了。
一袋烟工夫,饭做好了,三个人坐在一起,边吃边唠。冯一鸣在和季大爷说话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临分手时,季大爷拉着冯一鸣的手:“送你一句话,战争年代,俺们打胜仗,靠的是民心;和平时期,要想握紧印把子,也要靠民心,民心不可违啊。”冯一鸣有些激动地说:“大爷,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天后,市委书记带秘书如期来到东升村,看了人工林、水库的加固工程,又看了几家种的黄烟。中午吃饭时,桌上摆着一盘炒豆腐、一盘醋熘白菜、一碗豆腐汤、一杯老白干,大米饭冒着热气,放在桌的中间。市委书记看了一眼,笑着问冯一鸣:“今天怎么多了一白?”冯一鸣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这不是您来了吗。”市委书记笑了起来,滿桌的人都笑了。
半月后,市委书记的题词送到东升村,写的是:洁白无瑕,清廉如玉。据说这是市委书记第一次为村题字。至此,“三白”村官叫开了。
缝山村官
杨大鸣在小镇众多的村官中算是比较“隔路”的那一种,说话狠,做事狠,遇上不平事儿就不用说了,更狠,人送外号“杨老狠儿”。久而久之,杨大鸣没人叫了,杨老狠儿却叫响了,叫红了。
杨老狠儿长得既不高,也不大,处处都显得那么小——小眼睛,小鼻子,小脸,小个子。虽然长得小,却很敦实,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有一种信任感、亲切感,要不当年村民怎么选他当村书记呢。他上任时,村里叫大队,社员穷得叮当三响,吃粮靠返销,花钱靠贷款,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借遍了全屯,也凑不上一百元钱。二队的队长李晓明好不容易处了对象,女方只要50元彩礼,李晓明愣是没拿出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心爱的姑娘嫁给了瘸腿的瓦匠。这件事对杨老狠儿打击太大,那几天,他吃完饭就坐在大队部对面的高山上发呆,一连坐了三天。社员见了很奇怪,心想这回算是没什么指望,好不容易选出了当家人,又呆了。让社员没想到的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杨老狠儿领着社员栽菇娘。社员都吵吵巴火地不愿意干,这时杨老狠儿火了,狠劲儿上来了:“你们都等着受穷吧,想干的就跟着我,如果到秋,换不来大把的票子,你们就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当球踢。”说完,拿起水桶给小苗浇水、施肥,那个细心劲儿,就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社员见书记发了狠,心里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总比没指向强吧。
没想到的是当年就见了效,第二年杨老狠儿把队里的一半土地都栽上了菇娘。年底分红时,家家都拿了好几百元。村东头的二妮子,两口子搂着钱睡了一夜。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小小的菇娘让龙兴屯发了财,光棍儿有了媳妇,家家盖上了大瓦房。可杨老狠儿心里却慌慌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儿,他说不出来。endprint
夏日的一场暴雨,浇傻一些人,浇蒙一些人,也浇醒梦中人。在被洪水冲毁的菇娘地里,杨老狠儿整整站了一下午。第二天又接着站,第三天还是站在那块田里,愣愣的,傻傻的,只不过这一次边上多了一个人,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杨四梅。她眼里充满泪水,搀扶着父亲,顶着炎炎烈日,累了就坐一会儿,然后又站起身来,目视眼前一片狼藉的菇娘地。后来杨老狠儿的老伴也前来劝说,仍无果。等到第四天时,杨老狠儿却没来,村民们好生奇怪,这杨老狠儿哪儿去了?
一周后的早上,村里的大喇叭意外地响起了村会计杨东升的声音:“大家都听好了,一家出一个人,到村部大院开大会,家家都锁好门,关好窗户,都来。”大喇叭一连说了好几遍。村民心里犯合计,这村会计要干什么,莫非是杨老狠儿要不干了,让村会计接他的班?往常都是杨老狠儿的大嗓门,今儿个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早饭过后,龙兴屯村部的大院里站满人,一群小崽子在人群中打闹着,跑来跑去。此时,只见杨老狠儿慢腾腾地站在村部门口的台阶上,面沉似水。岁月的犁铧在他的脸上画满沧桑,常年的劳累,让这个当年的“车轴汉子”过早地褪去英姿。村民的心里酸溜溜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抚龙兴屯的当家人。
杨老狠儿清了清嗓子:“大山是俺们的衣食父母,是大山让俺们过上好日子,可俺们把大山祸害得够呛,大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是光着身子为俺们出力。一场大暴雨把我浇醒了,俺们再这样下去,还会过穷日子。”他叹了一口气,“我杨老狠儿撂一句狠话,用我们后半生给大山补衣服,重新披上绿装,就这话。”说完向村民鞠了一躬。
几十年过去,龙兴屯的大山果然穿上绿衣服,村民们过上了真正的幸福生活。村民在劳动之余,都会相约走向那座高山,那是杨老狠儿的归宿——一棵高大挺拔的穿天杨长得郁郁葱葱,树下是杨老狠儿的骨灰……
跑腿村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纪委查案子,查出一位乐于为民的“跑腿村官”来,这事是不是很奇怪。你还别不信,等看完了就信了。
县纪委书记杨剑这两天显得很烦躁,一向不抽烟的他,这次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抽,从早上走进办公室就开始抽,一连着抽了五根烟,直到嘴里有些苦味,他才住了嘴。可他的手里又夹起了一根烟,沉思一会儿,他又放下了,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那封信。这是一封有署名的举报信,告辉山镇福兴村村官李明利用职务之便,用自己家的铲车、翻斗车为村里清雪除冰,多算工钱六万多元,请“杨青天”主持公道……信不是很长,但是事写得具体,每次花了多少钱,清清楚楚。杨剑虽然干纪委书记不长,可最恨的就是村官不守法,任着性子瞎搞。这封信让他很为难,因为福兴村村官李明是个好官,在村民的心中那是党的化身,村民谁家有什么事,他都跑前跑后地张罗,甚至连村民家生孩子这种事,他都会帮着忙活,被村民亲切地称为“跑腿村官”。想到这儿,杨剑放下信,又从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陷入了沉思,两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那是杨剑刚接任纪委书记的第二天,就接到一封举报信,信上说的是福兴屯村官李明长期霸占小寡妇张二梅,在村里影响极坏,民愤特别大,请纪委查处这样的村官。举报人是福兴屯的李半仙。
杨剑看完了这封信,坐下来思索片刻,抄起电话,告诉案件管理科派人下去查,如果属实就把人带回来。
在福兴屯,张二梅漂亮那是出了名的,不但长得好,而且还会打扮,就是命不好,嫁了两个男人都没过长,最后这个男人死了不到一个月,她就疯了。人虽然疯了,仍然掩盖不住她的美丽,一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总借机调戏。村官李明在一天晚上吃完饭后,同妻子李娟商量,要把二梅接家来给她想法子治病。李娟听完后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你到现在还惦记那个狐狸精,当年不就是我爹搅了你的好事吗,你还狗打连环扯不断,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明看着妻子愤怒的样子,半天没言语,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直到两人脱衣睡下,还是谁都不理谁。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钟,李明用手捅了李娟的后背:“哥们那事咋办呢?”李娟翻过身轻轻点一下李明的头:“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家伙。”然后声音柔柔地说,“接家里不行,村里坏小子還不把你臭死,要不咱这样吧,我去照顾她,洗洗衣服,做做饭,你呢,帮助找个老中医,咱出钱给她扎裹扎裹病,这样省了不少闲话,中不?”李明高兴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全,中,就这样!”
当天下午,李明用自己家的面包车把张二梅送进城里治病。一连半个多月,早上送去,晚上接回,张二梅的疯病奇迹般地好了,两家处得也就亲眷似的,走动得更勤了。李半仙却恨得牙痒痒,他惦记把二梅搞到手,没想到让李明搅了他的好事,便一纸信告到纪委,查了一个月,却查出一个一心为民的好村官,“跑腿村官”也就在村民中叫开了。
想到这儿,杨剑掐了烟,走出办公室,到二楼叫上案件管理科的小刘、大王,他要亲自去一趟福兴村。
福兴村这三年变化很大,新修了路,村民的住房一顺水的粉色墙体,红红的瓦,院子里苞米楼子、猪舍安排得非常合理,大街小道干干净净。这让杨剑很开心。然而村民的眼色却是怪怪的,见到他爱理不理的。杨剑很奇怪,村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一次又是事出有因?他只好让人把村官李明叫来,他要问一问情况。一袋烟的工夫,李明风尘仆仆地来到村部,俩人坐在办公室闲扯了一会儿,还没等问到正题,就被窗外的嘈杂声打断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福兴屯的乡亲,男男女女来了不下百人。杨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是要聚众告状。他来到门外,只见村会计李世祥大声地喊道:“你们要带走李明,我就去县委喊冤,坏人你们不抓,专抓好人,这天还是共产党的天,这地还是咱们人民政府的地吗?今天必须给乡亲们一个答复,要不你就把我们都带走。”杨剑看着这场面,心里有了底。多好的村官啊,能让村民豁出命保护,难得啊!想到这儿,他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放心,这次来就是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有一句话告诉乡亲,金子埋在地里还是金子,蟑螂戴上皇冠还是蟑螂,我们不会冤枉好人。”李世祥插嘴说:“不就那点儿事,我知道,李明用自己家车为村民清雪除冰,没用集体一分钱,有据可查,是哪个王八犊子又告黑状!”李明神情激动地上前:“大家都回去吧,没事,没事,都回吧。”乡亲们散去了,李明对李世祥说:“把账给他们吧,光说没用。”李世祥没好气地说:“行,让他们查。”endprint
半月后的黄昏,李半仙因诬告罪被公安机关带走。
后来,李明获得“优秀村官”称号,他为村民办事的腿跑得更勤了。
串门儿村官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三里屯村官王一诺跟串门儿扯上了关系,被冠以“串门儿村官”。时间久了,人们都叫他串门儿村官。
串门子,是关东的旧俗,那时寒冷的冬季,农民的文化生活匮乏,男人们可以上山砍柴,打猎,下河刨冰眼叉鱼,既有情趣又打发时光;女人闲来无事,只好收起大奶子,大衣襟一抿,抱着、领着、扯着孩子,东家、西家地串门子,一扯就是一天。如果一个管着千八口人的村官,也这么东扯葫芦西扯瓢瞎忙,这个村官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就是二虎吧唧的人。那么。王一诺为啥还这么热衷于串门子呢?
三里屯是小镇最偏远的行政村,屯里有“四多”——光棍儿多,贫困户多,文盲多,是非多。要想找个识文断字的,那可就费死劲了。村会计还是大包干那年选上的,一干就是四十多年,早都干不动了,可就是找不着人,只能兔子没毛将就材料。光棍们凑在一起议论最多的是女人;半大老婆子打五角钱的小麻将,打着打着就能干起来。
这天的早上,王一诺刚起床,只见村会计铁算盘一瘸一拐进了门:“你快去看看吧,三毛子和李虎子支黄瓜架了。”王一诺问:“为啥,刚消停两天,咋又干起来了呢?”铁算盘说:“因为夹障子。李虎子的障子占了三毛家顺水沟,两人正掐得热闹,一会儿还不人脑袋打出狗脑袋。”王一诺忙说:“那快走吧。”
屯西头围着一群人,三毛子和李虎子正转圈,王一诺挤进人群:“你俩有完没完了,都是邻居住着,好说好商量不行啊。”三毛子说:“他堵我家的顺水沟,让他清出来他不干,还嘴巴不干净,我又不是吃他饭长大的,干就干,谁怕谁。”王一诺说:“虎子,今儿个你不对,一会儿给清干净,你要是整不干净,我可不饶你。”李虎子说:“清就清,咱有的是力气,还在乎这点儿事。”说完,回家里拿起锹清沟。王一诺说:“大家伙都散了,散了吧,就这事积极。”又对铁算盘说,“李叔,晚饭后,咱开个会合计合计,这日子不能这样下去了,叫上支委、党小组长,都到我家吧。”
第二天早上,村里大喇叭响了起来,是会计铁算盘的声音:“咱们说个事。村党支部决定,咱们要发展香瓜产业,先报名,有不愿意受穷的,都报名,支书说了,不出两年,咱们就能翻身,再不受穷了。”广播后一连三天,没有一个人报名。
王一诺家里,几个支委坐在一起,谁都不吱声。王一诺先开口了:“这样吧,俺们串门子,挨家走,一户不落,要是还不行,今年咱们几家先种,咋样?”铁算盘说:“咱不懂技术。”王一诺说:“我和镇里已经说好,技术、销售由他们负责。”铁算盘说:“要是那样,中。”当天晚上,王一诺甩开他的长腿,东家西家地串门子,李大妈、代二婶、张大娘、三姨妈,挨家挨户走了个遍。社员们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心里托了底,烈属柳大爷望着村书记串门儿的热情劲儿,想起了当年的土改工作队坐在炕头上唠嗑的情景,对王一诺不住点头。柳大爷对老伴说:“就冲這,这事靠谱,咱家干。”
三年之后,王一诺串门子串出的香瓜项目,给乡亲们带来致富财源。铁算盘站在三里屯的山坡上,望着眼前的大片瓜园,远处屯子里清一色的大瓦房,不禁感慨地对身边的王一诺说:“咱们现在是家家住新房,户户娶新娘,山沟飞出金凤凰,广场秧歌扭得浪。”王一诺接了一句:“您老还要换新娘,小心大婶的鸡毛掸子。”铁算盘说:“你可拉倒吧,让她知道了,我又该跪搓衣板了。”说完,俩人笑了起来。
三里屯的变化,不知怎么让省报的记者知道了,以“串门子村官串出好年景”为题,写了一篇通讯登了出来,串门子村官王一诺名声在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