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起点上的交响音画
——评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
2017-04-30李鹏程
■李鹏程
丝路起点上的交响音画
——评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
■李鹏程
20 16年9月19日晚,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A Pursuit of Dream on the Silk Road)由张亮指挥上海爱乐乐团首演于西安音乐厅,成为第三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的压轴新作。一个月后,林大叶指挥上海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在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演出此作,被媒体评价为“神奇黑马”。
《丝路追梦》的五个乐章《序曲》《随想曲》《狂想曲》《幻想曲》《畅想曲》分别由周湘林、叶国辉、张旭儒、赵光、尹明五谱写,对应的多媒体设计分别由鲁轶、刘威、唐铭、毕盈盈、代晓蓉担任。这支来自上海音乐学院的创作团队,在丝绸之路的起点开启了一场恢弘壮丽的视听盛宴——整整一小时的演奏时长内,展现丝路风土人情的影像伴随音乐映射在音乐厅四周的高耸墙壁上,五个乐章仿佛五场既可以听到、又可以看见的梦境。从长久热烈的掌声和音乐会后对听众的采访反馈来看,这种交相辉映的艺术形式显然深受喜爱。
纯粹从作曲的角度看,这部作品更贴近欧洲浪漫主义时期的交响音画,五位作曲家以独具个性的笔法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丝路音乐地图:《序曲》始于古长安城门,《随想曲》《狂想曲》《幻想曲》遍览丝绸之路中、北、南三条路线,《畅想曲》归于古长安城门。梦境总是模糊多变,当音乐以梦为马,便决定了抽象写意大于具像写景,各乐章干脆直接以各类体裁命名,赋予创作者最大化的泼墨空间。基于这一表现目的,整部作品完全摒弃了西欧古典交响曲的奏鸣原则,弱化动机展开式的矛盾冲突,强调优美旋律的色彩对比和自由展衍,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和可听性。
《序曲》始于“邃初冥昧,元气氤氲”的意境,小提琴微弱的泛音之上,竖琴、颤音琴和钟琴透出雅乐调式音型,独奏小号的动机仿佛穿过晨雾传来。随着拨云见日般的渐强,圆号和小提琴交替奏出宽广宏大的第一主题(谱例1),与此同时,大屏幕上云雾散开,一座古老的城门象征丝路的起点。这个基于雅乐调式的主题独特韵味,归功于周湘林匠心独运地糅合了三首古曲的特征旋法——圆号齐奏的旋律源于相传周文王所作的琴曲《大雅》第二段,小提琴齐奏的旋律前半段源于唐代《敦煌曲谱》第13首《又慢曲子 西江月》(谱例2),后半段则源于南宋姜夔的名曲《杏花天影》(谱例3)。
谱例1《序曲》第一主题
谱例2《又慢曲子 西江月》片段①
谱例3《杏花天影》片段
此外,《大雅》中表现万国之盟的第七段“会诸侯”(谱例4),在乐章中部成为大提琴齐奏抒情主题(谱例5),历经盘旋上升多次转调将乐章推向高潮,在高潮点由引子音型一气呵成导向再现部。整个乐章构成对称的复三部曲式,随着竖琴最后拨奏引子音型,屏幕上的城门重又被氤氲笼罩……
谱例4《大雅》第七段“会诸侯”②
谱例5《序曲》中部主题
《随想曲》开篇与之前《序曲》结尾的衔接十分自然:一方面继续沿用竖琴带来的梦幻氛围,另一方面主题建立在多利亚调式上,与之前的雅乐调式色彩相同,只不过这里已远离长安进入中亚。乐章主题由双簧管奏出,完整引用了鲍罗丁的歌剧《伊戈尔大公》中的名曲《波罗维茨舞曲》,之后的连接句又引用了鲍罗丁的另一名曲《在中亚西亚草原》。俄罗斯民族乐派百年前出于对东方风情的迷恋写下的这些音符,如今俨然成为东西音乐交融的文化符号。叶国辉近年来乐此不疲地以交响乐队为载体为古曲“旧貌换新颜”,如《乐舞图》(2013)、《唐朝传来的音乐》(2013)、《阳关曲》(2016)等,发展手法亦有相似之处。果然,在此乐章的高潮段显露出《波罗维茨舞曲》的原型——哈萨克民歌《燕子》,弦乐组密集模仿出长调式的“宽旋律”,这种模仿原始合唱的织体带来的震撼效果如今已屡见不鲜,只是这里不时插入铜管和打击乐渲染紧张气氛。与三部五部曲式的循环往复相对应,屏幕上的中亚圆形纹饰转动蔓延,至曲末提琴以泛音滑奏出迷离音响时,纹饰消失在璀璨星空中。
《狂想曲》起初不狂,和其他各乐章一样“慢启动”。长笛和小提琴在高音区弱力度延续C—D双音,打击乐叩出“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之意境,一把大提琴拨奏、一支低音单簧管浅吟低唱,素材和《序曲》同出一源——《敦煌乐谱》的第13首《又慢曲子 西江月》,并融入第18首《水鼓子》和第19首《急胡相问》。就像李斯特在《匈牙利狂想曲》中大量运用过查尔达斯结构那样,张旭儒也选择了逐渐加快的速度布局挺进西亚腹地。这一乐章的总谱扉页有标题“循西随想 为管弦乐与哈密艾捷克而作”,尽管两次演出皆以大提琴代替艾捷克独奏声部,仍散发出浓郁的西域风情,特别是《在中亚西亚草原》主题再次出现并与艾捷克主题对位时,当真听到了东西方文明交融的回声。快板部分以弦乐组连续的波音和滑音奏法引用大段木卡姆曲调,邦戈鼓、阿拉伯鼓、康加鼓的动感节奏引人醉舞狂歌,直至铜管合奏的圣咏曲调将人唤回信仰征途。
《幻想曲》在整部作品中最具梦幻色彩,赵光尽情挥洒影视配乐般的抒情笔法,同时在在具体创作特征上又与其他乐章保持统一:从持续静谧的朦胧意境开始乐章,以二度音程为动机核心;毫不避讳优美宽广的主题旋律,又大胆运用预制钢琴(锡纸置于琴弦上)等非常规演奏法制造新奇音色;基于民族调式,综合提炼而非直接引用古老曲调;在简洁的曲式布局中逐渐加速,最终回到起始状态形成对称结构。这种基于融合理念的创作方式既是当代国际乐坛的大势所趋,也符合作品意欲表达的精神内核,如钱仁平所说:“丝绸之路的文化内核在于交流与交融,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则聚焦‘天下大同’的主题,传播人类对和平美好未来的理想追求。”③
《畅想曲》开场便是金鼓齐鸣,浩浩荡荡的全奏主题似乎是重在形式的古时礼乐或今日颂歌,然而这一表现漫漫归途的乐章远不止这么简单。苍凉的英国管独奏、弦乐纷繁的复调织体、手鼓拍击的华彩段等等前几乐章的素材在这一终曲轮番出现,尹明五施展炉火纯青的配器技术引领西行队伍凯旋归来,随着全奏主题辉煌再现,最初那座古老的城门出现在眼前,此时它被红色的丝绸和霞光笼罩,富丽堂皇。《畅想曲》约15分钟的演奏时长居全曲首位,《序曲》次之,综观五乐章分量,大致为“强—弱—中强—弱—强”对称布局,象征“华夏正声”首尾两乐章显然要强于中间的“龟兹胡乐”,这终究是中国人的丝路梦。将各类音乐元素熔于一炉的终乐章还传达出一种自信:西域音乐早已被华乐所吸收成为中国特色,乐器、乐律、乐种等等概莫能外。
不可否认,多媒体是这部作品广受欢迎的一大因素。西安音乐厅演出后,有听众兴奋地说:“太棒了,第一次听懂了交响乐!音乐和画面都很引人入胜,不知不觉已经结束了!”当各大晚会成功地运用奢华视觉效果掩盖空洞的艺术内涵时,广大听众也不再满足于传统的音乐会形式,越来越多的国内外音乐家尝试将多媒体技术引入纯音乐舞台。从谭盾花样百出的后现代音乐创作,到姜莹与王潮歌联袂打造的民族乐剧《又见国乐》以及近年来上海音乐学院接连推出的各类音乐剧场,无不是以跨界合作的方式寻求将抽象的音乐具象化。
《丝路追梦》的多媒体制作过程是:2016年7月,上音数字媒体艺术学院的制作人和作曲家一道去西部采风摄影;8月,根据作曲家的创作构思制作影像,总谱完成后用三天时间合成;9月,跟随现场演奏进度切换画面。数字媒体技术无疑能够大大拓宽舞台表现的外延,而为如此庞大的交响乐配制画面,又极其考验制作者对音乐理解力和想象力。多媒体设计总监代晓蓉说:“我们承担着音乐情感和叙事性的外化任务,一方面要避免图解化,另一方面又不能过于抽象,力图使影像做到和音乐进行对话、并行、对位。由于时间和成本的限制,绝大部分画面来自我们的原创拍摄和手绘素材,小部分采用了网络图片进行加工,还有进一步提高和完善的空间。”古语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目前的画面尽管以唯美的动画和影像配合了音乐场景的转换,但对于隐藏在其中的丝路“文化密码”的诠释显然还不够。对于部分听众难以理解的蒙太奇拼贴镜头,或许可以找到更能引发联觉效应的解决之道,构成更扣人心弦的“交响剧场”。当然,无论对于创作者还是听众,对这一新兴融合艺术形式的理解才刚刚开始,要知道,中国人的第一部交响乐——黄自先生的《怀旧》(1929)——距今尚不足百年。
丝路的历史是一部文化交融史,音乐的历史也是一部音乐语言的交融史。在丝绸可以充当货币的时代,西方人不畏艰险来中国寻求奢侈品和高文化。如今世界好像颠倒了,中国人对西方奢侈品市场趋之若鹜,对西方音乐潮流亦步亦趋。在物质生活趋于同质化的今天,假若精神生活再走向同质化则无异于万劫不复。很多中国音乐家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在创作中寻根,在听罢5月3日上海音乐厅的“丝路畅想”音乐会后,我写道:“四位作曲家在新作中实现了各自的回归:周湘林回归至自幼熟悉的二胡歌唱性旋律,叶国辉回归至原始古老的琴歌曲调,徐孟东回归至读博时研究过的古老的帕萨卡利亚,温德青回归至自己作曲生涯初期的黄土地……如果退步是进步的必经之途,那么在当下,循着丝绸之路,我们或许可以寻回音乐文化的根基。”④丝路一直是音乐家们的灵感源泉,较有代表性的如赵季平的《丝绸之路幻想组曲》和《关山月》、马友友的“丝路之旅”系列专辑,均是对古曲和民歌的直接加工和演绎。近两年,围绕“丝路”展开的音乐创作却出奇地火热,涌现出许多以丝路为主题的交响乐良莠不齐,几乎都是项目委约在前,动笔写作在后。
固然,委约创作是国际专业音乐领域的惯例。然而,国内委约机制相对单一,致使体制内的作曲家只能依赖于申请国家部门的项目基金,而这类基金往往存在鲜明的政策导向。上海音乐学院近年来在林在勇书记的带动下,打造了多部反映时代主旋律的大型作品,由他作为出品人的《丝路追梦》可以解读为循着“丝绸之路”追寻“中国梦”,无疑是对中国当前战略构想的响应——就在2016年4月,上音还举办了“丝绸之路音乐学院院长论坛”,《丝路追梦》可谓是应运而生。一年内完成从项目申报到采风、创作、巡演、研讨会等一系列常规动作,争分夺秒难免有损艺术质量。这时集体创作似乎发挥了巨大优势,特别是这五位作曲家曾多次共同创作,彼此了解、沟通顺畅,保证了整部作品的完整统一。但是,我个人依旧认为集体创作一部交响乐是弊大于利,而这几乎已成为上音作曲家群体的一大特色,近年来愈演愈烈,根本原因大概在于缺乏良性的委约机制。如果委约机制更加尊重艺术创作规律,鼓励作曲家充分发挥自我个性,那么“高精尖”或“高峰高原”就不会仅仅是靠巨额经费支撑的一个个高大上的口号,从中自然会催生出真正具有独创性的作品在国际乐坛占有一席之地。
在10月31日举办的《丝路追梦》创作研讨会上,韩锺恩对作曲家们寄予期望:“团队协作需要互相尊重,每个人个性都很强,尤其是作曲家。我们在追求卓越的过程中要精心,我们在拒绝诱惑的过程中要安心,我们要在试探的过程中要静心,我们在承诺责任的时候要平心。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杜绝浮躁心态与粗制滥造的作品,打造出真正有上音品级、当代品位、中国品格、世界品行的新音乐经典。以此共同守护我们上海音乐学院的‘贵族荣誉’”。彭志敏高度评价此作:“中国当代音乐创作有三个势可以顺,我们也必须顺。第一个是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提出的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方向。第二个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我们的文艺创作要体现社会主义中国梦。去成本,我们专业音乐创作应该省去具体的技术上耗精力的成本,要随心而动。去杠杆,我们专业音乐创作不应被各种比赛牵着走。降短板,我们最大的短板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的想法不够坚定……第三个是顺大势,我们终于盼到了《丝路追梦》的出现,五位专业音乐创作的学院派大腕,放下了学院派的架子,写出了专业人士和广大听众都欣赏的作品。”
当然,这部作品成功与否还需要时间检验。至少,在两千年前全球化的起点上,中国交响乐又向融合的道路上迈出了一步。这一步究竟能走多远,我们洗耳恭听。
①叶栋《唐乐古谱译读》,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
②吴文光《神奇秘谱乐诠》,上海音乐出版社2008年版。
③摘自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演出节目单。
④橙客《“丝路寻根——评‘海上新梦X’管弦乐、声乐新作品音乐会》,《上海艺术评论》2016年第4期。
李鹏程 博士,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讲师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