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离中完成
2017-04-29张炜
张炜
当代著名作家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自古至今,只要人类未能达到高度文明的程度,“丛林法则”就会是社会生活的主旋律,只不过在魏晋等乱世表现得更强烈更外露而已。社会生活里存在这样的“法则”,究其原因,即因为人是“不完全”的,人性是掺进了许多杂质的。有人说人性中有三分之一的动物性,在某个时段某个空间,人性里所包含的动物性可能还要更多一些,所占比重还要更大一些。
在战争中,在一些特别的事件中,关于人的兽性记录多到了不忍复述的地步。每逢这样的时刻就令我们绝望,彻底悲观起来,甚至相信人类已经处于万劫不复的绝境。人类在许多时候已经没有理由向上苍索要幸福,只得认命:等待我们的只有一片黑色。
从历史上看,在魏晋这样的混乱时期,对人性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其实每个人自诞生之日起,即开始面临着怎样运用“文明法则”,去抵抗无所不在的“丛林法则”的残酷现实,领受了极其艰巨的任务。可悲的是每个人几乎都没有什么胜利可言。这种抵抗既是对外又是對内,就是说还要与自身的动物性对抗一生。抵抗的决心与方法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具体表现,选择不同,效果和结局也就不同。
陶渊明尽可能地运用文明这个柔弱而持久的武器来进行斗争,是他身上最了不起的部分,也是人之为人最了不起的部分。当生命在混沌中形成的时候,就带着良知和良能,它并非完全由后天赋予。文明就在这种先天的基础上得以滋生、衔接和强化,这种顽强成长的力量不得小觎。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力量,人类才有了延续下去的理由、可能和希望。人类的历史就是运用这种文明来抵抗“丛林法则”、由失败到胜利或由胜利到失败的循环往复的过程。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那么从古到今,每一个人都不能逃离这个战场。这场战争就个体来讲会纠缠一生,对群体来讲则会呈现出一种普遍的无所不在的状态。陶渊明洞若观火,他熟悉人性的秘密。整个魏晋时期乃至这之前的原始社会、春秋战国等等,人类历史上所有的“丛林法则”演绎的悲喜剧、苦难史和流血史,对诗人来讲都不陌生,甚至并不遥远。切近的“法则”活生生地强加到一些人身上,那种痛苦是不难设想的,陶渊明旁观近看,体会一定是极深的。
我们当然明白,无论是陶渊明还是其他人,都是“丛林”选择了他们,而不是他们选择了“丛林”。他们降生到世界上不是出于自愿和自觉,而全都是被迫和被动的,这并不是一次自我抉择。这个道理对所有人都是一样。所以今天人们常常说的“体制内外”,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各式各样的争论,其实要说透彻是很难的。严格讲一个人自降生到人世间的那一天起,也就被“丛林”选择了,而不是他选择了“丛林”。他一定是被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体制所涵盖、笼罩和规定,没有一个人能够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于“丛林”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体的选择也是有限的。
人虽然被规定了自己生存的这个时空,但可以运用自由意志来超越被动进入的这个苦境,运用一个人所拥有的理性以及全部文明所给予的力量、用各种方式无数次地挣扎下去博斗下去。他可以运用自己的艺术表达、思想表达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倔强地存在下去。
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陶渊明之于魏晋,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标本。陶渊明身上的一些特异色彩,陶渊明式的日常生存,就表现了这种个体选择的超越性和坚毅性。这其中实在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哲学意蕴。
陶渊明在逃离中完成了自己,秉持了文明的力量。他既不认可那个“法则”,又不愿做一个颓废之士,最终算是取得了个人主义的胜利。尽管后来陶渊明穷困潦倒,在饥饿中死去,但作为一个生命来讲,他在自觉选择和对抗的意义上还是完整的,仍然是一个胜利者。他在精神与艺术层面上就更是如此。他既没有像孔融、嵇康那样死于尖牙利爪之下,也没有像某些加入统治集团的尾随者那样可悲与可卑。他个人生活着,耕作着,思考着,不停地自吟和记录,从事一种健康的体力和脑力劳动。他侍奉的那片土地,他的整个艺术,就是实际生存的注解和证明。一个人在当时能够这样,已经是足够卓越了。
陶渊明虽然流传下来的作品数量不多,只是李白杜甫的十分之一左右,但力量却同样巨大。这些文字极耐咀嚼,意味深长,力量持久,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人。如果陶渊明是一个谜,谜底又在哪里?它可能就存在于个体与集体、弱者与强者这两个关系之中,存在于一种特异的生命之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法则”的笼罩下做出个人的思索、个人的判断;他的幽思,他的行为,他的动作幅度,都显得朴素天然。用现在的话讲,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可操作的”。他的行为不给我们一种突兀感和莽撞感。在大家都能理解和接受的前提下,他表现了生命的不屈、强悍以及抵抗到底的强韧精神。这非常了不起。
在血腥的对手面前,他逃离了;在韧忍的坚持中,他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