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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可畏

2017-04-28乔敏

书屋 2017年4期
关键词:木心文学文章

乔敏

嗜读木心文章逾六载,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遇到先生的文字,我对文学的理解会是什么样子;而年轻一辈的读者如我,也终于等到了写出此等文章、活出如许人生的艺术家。在这个意义上,我虽无福无德随侍先生侧听其言观其行,但他是我的家庭教师。

去岁金秋回香港参加毕业典礼,在刘剑梅师家中做客,其父刘再复先生也在。进门坐定,再复先生兴致勃勃跟我聊起木心,说道:“陈丹青在大陆推介木心,比他的油画贡献还要大!我看到木心的书,非常惊讶,他怎么会这么广博?……”

时隔近一年,想起当时的谈话我仍欣悦而惆怅。为了木心得到这极高赞赏而欣悦,同时想起他已经不在了,心中凄惶——暮年得名,病痛死亡,死后名氣化作一首小小的《从前慢》,这就是我六年来目睹世人对先生最多的关注点——如果有一场大型讨论,今天学院内的木心研究会不会另有一番样貌?

也许是我多虑了。木心可能不会这么乐观,他说了:“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又说“我并不愿意粉墨登场”:

我曾在纽约奎因斯(皇后区)杰克逊高地82街居住过好几年。那房子只好算是一条过道,我把它分三段,成了书斋、餐室、卧房。一个人的生活好像总是有意思,一个人哎,多妙啊,没有谁打搅我,要上进就上进,要堕落就堕落,何况几十年来,要堕落也堕落不了。

木心曾说道,贝聿铭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他自己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苏轼被人评价“一肚皮不合时宜”,有大慰平生之欢,木心同样不合时宜,但认真说来,理解木心的“错位”只怕比理解古人更加困难。

木心先生的一生跌宕开阖。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嘉年华时期出生,家世羡人,在传统和现代碰撞与交锋的中国,恰赶上“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收梢,此后行文中,他屡屡谈及于此,念念不忘;时间一进入四十年代,战争雷厉而至,学运顺势而生,木心身体里的“拜伦”精神汩汩涌出,此番抗争的结果是学业中断、避走台湾;六十年代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劫难逃的一个时期,浩劫之后,木心家破人亡,所写书稿尽毁,甚至不幸断指;直到八十年代国门洞开,他只身远赴美利坚,重拾写作,后在美国、台湾一朝扬名,却于故国音信断绝;直到十年前,木心回归故土,渐渐有中国大陆青年和学人知晓他、喜爱他,夹杂着误解、曲解、一知半解地谈论他——先生慨乎其言:“我是在等待,一等就是二十年……当年我写作时出生的那批人,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可以看这些和他们同时代出生的作品了。”又说:“恶意的误解置我于绝境,善意的误解赋我以生路。”从生命尽头回溯,他的每一次求生,都像是找死,终于退到最后一步,依旧诗人本色。

木心的经历并非独有,如他般从一个特殊时代的混浊之流里趟过来的人,非为罕见。先生的意义在于,他曲曲折折地保全了自己,同时保全了对艺术审美从一而终的虔敬,以其晚成的文学作品,配得上一生所受苦难——艺术,是克服最大的困难。“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这一句,必得与“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连起来看,才对。先生将荷马与博尔赫斯的失明、贝多芬的耳聋,视作艺术家的福音,好比耶稣之受难,自此得救。在这个意义上,他受的苦造就了他艺术的成熟。

木心对艺术的热忱和洁癖,在哪个时代都不讨好,可是偏偏都赶上。他说了,既然分得清雅与俗,何妨视俗如仇、爱雅如命,又自白“著书非为稻粱谋,多半是写信给未来的亲友”,这一份对文学纯然而霸悍之情,根本就是爱情,顽强尤胜宗教。这样的气质、教养和美学观念,都早已邈如汉家陵阙,不仅是稀缺,恐怕快要灭绝了。

“在他生存的这个时代,木心是缺席的,因为他缺席,所以他的艺术在场。”李春阳的这一句评价,真是到位。

在独居美国的二十年中,木心只有艺术相伴,一句“要上进就上进,要堕落就堕落,何况几十年来,要堕落也堕落不了”,我看出先生说谎时的自傲,长途跋涉,荷戟独行。其实他看重读者,渴望文章被人阅读、被人懂得,没有人天生热爱寂寞,可是他守住艺术的教养,以人文主义者的情感和历史记忆,折射出生活和时代的印痕,却不肯在文章里表现自己的悲惨与寂寞,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教养,他用罗曼蒂克的情感冲淡了命运的戏份,一个字一个字地证明了孤身可畏。

纪念木心的一本文集《同情中断录》,十篇叙事性散文,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旷古绝今。十篇悼文,虚虚实实,每一句都来自实生活的源头活水,却真假参半,以假乱真,且篇篇结构不一,写作手法各异,是文体家的大手笔。古今中外悼文写得好的不在少数,但能成为一种文体的,恐怕少见之至。有幸的是,“木心体”散文卓然一家,有迹可循。他的文章字字句句,不控告,不悲愤,简静节制又精灵俏皮,绢花一样层层叠叠,水波一样缓缓荡开,但是看懂的人,到处能感到悲伤,个人的,全体的。“文学在于悲伤”,理解木心,需要天赋的敏感和灵性,放缓节拍。

文集的总题词是:“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这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惋,已经讲出木心哲学思考的纲领。落实到具体文章段落处,他反而不肯直讲出来,散点式的蛰伏在每一个细节之后,形上含义绵密丰沛:读木心的不易,是时人已经不再习惯于幽微婉转中,发觉作者的良苦用心。

木心的写作态度,在《此岸的克里斯朵夫》一文里有清晰的表陈:“我向来习惯于自己的湮没。能做个旁观者,一切哀乐恩怨的旁观者,已是万幸的了。”在主体观看客体的时候,木心与老子的精神相通,天地不仁,天道无亲;他甚至在审视曾经的自己,即主体看过去的主体时,也同样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退开,再退开——以相当的同情,而不是爱,或哀叹或调侃过往的人物及他们的际遇。如《红楼梦》,正在悲悼晴雯,忽然插进来一段黛玉的戏言,悲伤遽然被打散。木心也像曹雪芹一样,不肯执着地抒情,他的节制已经成了一种洁癖。台湾的郭松棻将此归结为木心的“现代性”:“他的主体关照着‘主体看客体,在嘲笑自己同时也嘲笑到历史的时刻,是木心散文的精髓之所在。”人们或觉得重点是木心文章中的两个主体,其实更重要者是两个“嘲笑”,一种颇似张爱玲写《传奇》、金宇澄《繁花》时的态度笔法,不过木心更温厚,更俏皮,或许也更深情,已凉未寒,热过了的深情。

这种不留情面的自我审视、洞若观火后的轻快嘲讽,无疑是先生跟多数中国作家的殊异处。木心没有集体意识,不是因为对意识形态的回避或敌视,而是源于浸润了西方文学的优良传统,个人性完成度高,他的自我足够成熟。看到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披露影响他的一长串西方文学家的名单:福楼拜、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便知道他的个人主义,既出于伟大的天性,更因为承传了世界性艺术家的衣钵。

谈到西方传统,不得不说木心身上的二律悖反,他对中国民间的世俗故事同样具有深情,小说《大宋母仪》直接从明代“三言二拍”中取材,以古老的旧事承载了现代性:人类之恶,代代因循,日光之下无新事。这样的象征性是全世界,全人类的。此集十篇悼文,所涉故事全部是中国式的,透露出的哲学却没有疆界的限制。“现代性”这个词,在木心这里,与中国杳远的古代相通,或者说,现代性的有无只在于写作者的思想高度,与时代、与中西方都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童年随之而去》一篇,虚构了一个越窑盌,青蓝色,“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自有一种中国民间的审美韵味,颇得小主人钟爱;奈何后来不慎遗失在软缎似的波浪中,仿佛预示着小主人此后人生的遭际:“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至此,意象的中国性已经渐去渐远,散开的怅惘和形上思考,是共通的,个人性,地域性,都成为了木心散文深具“世界主义”的伏笔。令人好奇的是,先生为何那么擅长将见识与知识与认识焊接在一起。

卡尔维诺评论博尔赫斯时说:“意大利文学的真正素质,就像任何珍视字字不可替代的诗意传统的文学一样,更明显的优点是简明而非冗赘。”若这句赞扬放在木心的文章上,把“意大利”换成“中国”,一样完全成立。木心认为中国古文已达不可增减一字的完美高度,他在字句上严苛求全、自虐一样地奉行着祖训,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都经过深思熟虑。说来,先生细腻熨帖的修辞,真让人羡慕,使人的灵魂轻轻地浮起来。文言与白话,如此曼妙地调融为一体,自有白话文学以来实属罕见。他是怎么做到的,《木心谈木心》向我们披露了一些关窍。

陈丹青不遗余力向大陆读者推介木心,是在为艺术劳心劳力。他将五年的听课笔记公开,出版《文学回忆录》,让更多的人知晓了木心的存在,是一件壮举、一件盛事。当年先生的讲义中,有涉及自身文章的讲解,陈丹青拿掉了,直到今天才公开,就是《木心谈木心》,已经过去整整三年,真是用心良苦,全是对师尊的尊敬与爱护。二十一世纪的世道人心,不如十九世纪,更远逊于唐宋,不懂珍惜,所以只能靠另外几个天才,发现并珍重那个最厉害的天才、“精灵”——木心讲《明天不散步了》时以此自喻:“天使、魔鬼,一属天堂,一属地狱,都是有单位的。精灵是没有单位的。你找他,他走了,你以为他不在,他来了。散文中,作者是精灵游荡,但以凡人面目。我在艺术上求的是精灵这种境界。”

按照木心的性格,他不肯讲自己的书,意料之中,“当没有人理解你时,你自己不要出来讲”;最后终于让步,对着“两三知己”讲讲“私房话”,也合情理——“你写出一点东西,许多东西留在心里,人死了,就没有了”,木心的寂寞,难道还不够昭然吗?

他對着十来个听课的学生,讲自己的散文《九月初九》,临了时说:“再听我讲也没用,一定要自己写。所谓健康,是多少病痛积成的,麻木,是多少敏感换来的。”这样的“痛陈”,而行文中却那般克制悲伤,是有多悲伤。从写作伊始,木心就是一个夜行人,在光影幽微的暗处,独自跋涉,与时代和人群遥遥相隔:他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寂寞生前事,已成定局,寂寞身后名,尚未论定。《木心谈木心》在读者、评论界看木心之外,加入先生讲评自己的新维度,同时更像是写信给未来的人,侧露了一个写作者的不甘和期许,期许着后来人,以此为启发和铺陈,能够发现他更多的价值,看懂他满腔满腹的痛痒,和对方块字一生的痴恋。《文学回忆录》不犹豫不迟疑,对话人类文学史上的群星,如叙家常;《木心谈木心》不骄不矜,以金针度人,落落大方。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书写各人“光明磊落的隐私”。

世界还在热闹着,先生一人寂静了。木心诗文的字字句句,都以对艺术终生不渝的热诚证明了——寂寞难堪,然孤身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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