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真逸”彭耜其人其事
2017-04-28闻中
闻中
在中国历代解释《道德经》的典籍中,以集注、集解的编纂面目呈现在《道藏》中并不少见,但真正具有经典意义者,除了明万历年间焦竑所辑录的《老子翼》以外,当首推南宋彭耜纂集《道德真经集注》。甚至此书或有超过《老子翼》处,因为,《老子翼》所搜录的注家虽多,然毕竟时间跨越过大,不像彭耜,集中整理两宋时期三百年的老子研究精义二十家,灵蛇在握,备一时之盛。故此书对后人探明宋代的真实学术格局、路径与成就,尤其是道家思想之细部的演进,不啻是巨手摘星,或似慧日破暗,为我们重新认定有宋一代的文明血脉,意义匪小。
然彭耜何许人也?作为一名蛰居东南海隅、长游方外的世外高士,彭耜其人其事,则多不见诸正统之史传,遍觅莫着,邈若飞鸿。此既可见中国史家素来鄙薄道术者,亦足标明隐逸之高道,颇难为俗世所真知也。目前人们所能见到且较可信靠者,惟元朝圣寿万年宫道士赵道一编纂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一巨帙,此书仿儒家之《资治通鉴》、佛家之《释氏通鉴》之体式编就,所集仙家真迹乃“搜之群书,考之经史,订之仙传而成;间或芟繁摭要,不敢私自加入一言”,确为研究道教与道家文化的重要史料而被编入《道藏》,其卷四十九即存录彭耜简传。余者皆散见于历代地方志书,譬如明谢肇淛纂修的《福州府志》,清陈寿祺编修《重纂福建通志》等,皆或采摭《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云尔。此据《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载:
彭耜,字季益,世為三山人,奕世显宦。自其少时,早有文声。自中铨后,恬不问仕。事海琼先生白玉蟾,得太一刀圭火符之传、九鼎金铅砂汞之书、紫霄啸命风霆之文。归作《鹤林赋》,复作诗曰:买得螺江一叶舟,功名如蜡阿休休。我无曳尾乞怜态,早作灰心不仕谋。已学漆园耕白兆,甘为关令候青牛。刀圭底事凭谁会?明月清风为点头。其所居立鹤林靖,日以孔、老娱其心。以符治疾,多所全济。乡邦得之,一时寓贵多勉其仕,牢不可破。然而学问博洽,趣尚清远,须古之孝廉不是过也。当路欲以隐逸荐之于朝,君闻而逊谢之,终日杜门,与世绝交游。凡生产家人之事,曾不经意。其内子潘蕊珠,厥志一也,晨夕惟薰修而已。耜得兴则赋诗,或亦饮酒。饮必大醉,冥然后止。遇有鬼神加害者,则以丹符疗之,遂愈。其沈酣道法,呼啸风雷,人所敬慕。后尸解于福州。今城东有凤丘山,鹤林道院存焉。
故彭耜乃南宋福建三山(今属福建福州市)人,或谓长乐人。因其所居立鹤林靖,故自号“鹤林真逸”,世称彭鹤林。奕世显宦,且夙负文誉。后遁入道门,师事海琼先生白玉蟾,俾所领南宗之道学亦得光大,矞矞皇皇,形成“内炼成丹、外用成法”之修持宗风。所以,彭耜实为道教金丹派南宗极重要之人物,后世奉作全真道“南七真”之一,诚谓不诬。
其名号“鹤林”之由来,据白玉蟾之《鹤林靖铭》载云,彭耜曾于“弱冠时,梦之一所,恍如洞宫,匾曰鹤林,寤而识之,懵其所以。后拜大都功,领治本竹,始知其山多瑞竹,复与鹤鸣山相连,于是悟鹤林之梦。乃鞭心以希仙,求所谓虚坎实离之妙。日与方士为炉,薰茗椀之乐。若无意于仕进,杜门绝交,益自韬晦”。
至于彭耜之生卒年,访诸文献均未见完整记载,现略考之如次:
1、据白玉蟾《鹤林靖铭并序》云:“彭耜季益乙巳生”,乙巳,即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时彭耜生诞之年(1185)。
2、《海琼白真人语录》之彭耜跋语称:“载念曩岁丁丑暮春,师辕南游,得遂瞻礼。由是云鹤往来,每一参际,必有少憩,日侍丈席,闻所未闻。无非分别正邪,发扬玄妙。”丁丑,即南宋宁宗嘉定十年,彭耜第一次遇见白玉蟾,并行拜师之礼,时年三十二岁(1217)。
3、《海琼白真人全集》卷二《龙雷阁记》云:“盛年吏铨得选,……年已四十三春秋。”此属戊子年,即南宋理宗绍定元年,彭耜吏部中铨,时年四十三岁(1228)。
4、《道德真经集注序》落款:“绍定己丑重九日,鹤林真逸彭耜谨序。”绍定己丑,乃南宋理宗绍定二年,时年四十三岁(1229)。
5、《海琼玉蟾先生事实》落款:“时嘉熙改元仲冬甲寅,鹤林彭耜谨书。”嘉熙改元,即南宋理宗淳祐元年,时年五十六岁(1241)。
6、《海琼白真人语录》之彭耜跋语落款:“淳祐辛亥季冬甲子,鹤林彭耜稽首敬书。”淳祐辛亥,为南宋理宗淳祐十一年,时六十六年(1251)。
显而易见,彭耜从宋宁宗嘉定十年,即公元1217年暮春,时彭耜年三十二岁,礼入白玉蟾门下,即开始其道教仙家的觅真生涯;迄宋理宗淳祐十一年,亦即公元1251年之冬季,为白玉蟾编辑《海琼白真人语录》时仍未艾歇,前后至少达三十四年。这是彭耜一生重要的修道与弘道时期。其卒年无考,暂存疑。
彭耜出生闽地三山之巨族,天资雄拔,兼备文采与功业,时人许为茅山杨许长史之流的人物。尤其是道心坚定,恰可做时代之津梁,成天人之眼目。乃师白玉蟾曾赞叹他“隐则上仙,显则瑞世”;实非庸常辈可比:“颜生穴鑛,得石如研;胡为泥中,渝久不变;世如泥浊,心如石坚;磨穿此石,心乎悠然”。
其毕生主要事功略举如次:力行刊定与传播道教重要典籍;组织与编辑白玉蟾散落之著作;奠定道教南宗之理论与社会基础,使其体制化;并获得官府的支持与朝廷之册封,俾全真教的南宗与北宗一时互为炳蔚,迅速成长为生气勃勃的新教团。概而言之,彭耜之于白玉蟾之南宗的地位,不啻丘处机之于王嚞之北宗,圣彼得之于耶稣之耶教,大迦叶之于佛陀之佛教,维韦卡南达之于罗摩克里希纳之印度教。至于其文字著作则有《道阃元枢歌》、《鹤林赋》、《南岳思真录》等,除了编订白玉蟾的诸多著作外,彭耜亦曾采摭宋代诸家注本编为《道德真经集注》十二卷(《道藏》本则分为十八卷),大都收编于《正统道藏》;今人所编次《全宋词》、《全宋文》亦皆录有其少量作品。其中,就学术文化与道家气脉之沾溉广被的意义而论,彭耜对后世影响最大的理属《道德真经集注》。
彭耜素有闳深之内证,开阔之视野,与乃师白玉蟾一样,亦是三教并摄,除道门仙学真义外,同时博洽儒书,究竟禅理,非遽以门户为断。故而其所编的《道德真经集注》格局甚大,譬如书中既收有碧虚子陈景元、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等道教名宿,亦纳入涑水司马光、晦庵朱熹等儒门巨擘,还有陆佃、苏辙、叶梦得等谙熟佛典之学人,堪谓旧学相商、新知复涵,遂愈加深沉,愈加细密。惟是惜乎年代较久,又藏诸山林之琼宫琅嬛,俾斯书世上知者寥寥,其巨大价值亦被后人忽略。
盖老聃本柱下史,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道德》一经乃以自然为体,无为为用,治世出世之法皆在焉。道及编纂此书之目的,彭耜所虑则是“世方懵于其道,我又吝于其言,则道益晦矣”。虽谓理需顿悟,然事资渐修。固当离言绝相,追溯至天地之先、有物混成,彼谓奔逸绝尘的妙明之境,盖全无差别相也,以其尊师白玉蟾的话说,即“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多少是说得好也,后人谓之道,谓之心,谓之性,谓神者,谓炁者,谓一念者,谓法,谓教,谓术,谓情者。呜呼,枝分派别,岂知乎有物混成者存哉”。而一旦回转到学问与事务上,便不得不因次第而尽本分。为分析剖明此中道理,他起意编纂,“耜虽不敏,亦覃思有年矣,常患注释之繁,而矛盾迭兴,复忧流派之广,而门户各异,求出世者多鄙薄于治世之常经,思治世者复忽略于出世之妙旨。于是合本朝注释之书,毕力纂集,尊御注于其首,列诸子于其下”。
此书大抵以体道归元为旨,所以,必有道器不二、儒道相济之学理备焉,彭耜认为“孔、老无异法,天生二圣人,迭為宾主,以道诏天下后世”,故他必当认同道学前辈陆希声之见地:“昔伏羲氏画八卦,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氏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也。文王观太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察太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统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宗也。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导斯民以仁义之教;老氏拟议伏羲,弥纶黄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与孔子合其权也。此三君子者,圣人之极也。老氏皆变而通之,反而合之,研至变之机,探至精之归,斯可谓至神者矣。”
他在《道德真经集注·杂说》中引用程大昌的话云:“盖道器学达可从上下,立为形容正如烧火,薪能生焰,是上形之道必资下形之器,学乎下,可以达乎上,是薪虽粗实而其英华能炎能上者也。六经论孟说器多而说道少,是蓄薪以求生焰者也。老庄之书说无多于说有,是谓六经说薪已多,不必赘言者也。”若秉其要而言,即是同于陆希声,认为老子与伏羲“同其原”,与文王“通其宗”,与孔子“合其权”是也。勿需赘言,此论大体若能坐实,则颇能补正我们对宋代学术格局的整体认知。
另外,作为道教的金丹大道传承的一线正脉,南宗自张伯端开始,即重视性、命兼修,故多有涉入身心实理的切实经验,譬如:
论及《知其雄章第二十八》时,彭耜引录清源子刘骥曰:“天一生水,在人为精,阴中之阳也,故谓之雄。地二生火,在人为神,阳中之阴也,故谓之雌。知其雄者,保其精也;守其雌者,存其神也。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虚无自然也。身之虚而万物至,心之无而和气归。如水之注溪,不召而自来,故为天下溪。”
论及《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时,则引录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去走马以息战,民耕桑以粪田,内若意马不驰,丹田自实。”
论及《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之“心使气曰强”时,他引录黄茂材曰:“以力使气,是气也,为暴戾之气;以心使气,是气也,为冲和之气。冲和之气,充于一身,天地不能使之夭,鬼神不能使之灾,声色利欲不能使之乱,岂不曰强乎。”
另在《道德真经集注·杂说》里面,彭耜还引《道乡集》中邹浩的话,曰:“玄牝之门,取诸吾身,则鼻也。鼻者,息之所由以出入,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则其息深矣。孙叔敖鼻间栩栩然是已。庄子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素问》曰: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升降出入,无器不有,四者之有而贵常守,知此,然后知谷神之所以不死。又曰:虚其心则腹自实,弱其志则骨自强。”
命功筑基,旨在祛病延年,性功超越,旨在超凡入圣,但得一处安香炉,即是神霄玉清府。如上种种,皆是基于生命之切深经验,备具东方静养学与性命功夫之大义;却有赖于此书以存焉,令人惊喜。曩时,曾与友人言曰:“就东方学术精神而言,中印文化皆建基并通达于性命之本源,关乎内在的安乐、直下的欢喜与实际的幸福,这一切的获得,起于身心之修炼,起于性命之莹澈。”而今日印度的瑜伽一旦传来,其身心兼修之学,使吾人初一接触,领会其实益,辄靡不景从。惟是莫知静养功夫本是吾华夏学问的基本体认与入手处,原本雄赡不弱。盖近代以来,士子疲于应对外面的时局,精神一度难以振拔耳。总之,义理之学,总需思辨与体认二种功夫并用,才能有效高标美妙价值,创造新奇境界,预为未来的中国学术与生命之前途,展布无穷之远景,显现至上之希望。
古人有诗云:“闲步践其迳,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然天上人间,今夕何夕;神霄路邈,紫府人稀。有志乎斯,盍兴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