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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中的阳光

2017-04-28詹姆斯·赖特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竞技场

(美国)詹姆斯·赖特

在读到詹姆斯·赖特的随笔之前,我丝毫不曾想到过,这位美国诗人的随笔竟然会伴随我度过了这么多年。

跟赖特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沉思型抒情短诗一样,其随笔作品文笔优美,阅读之中,常常能让人感到意外。赖特热爱大自然,善于捕捉大自然的景色中最有意义的细节,并以新超现实主义手法赋予其田园式的诗意和娓娓道来的语言,在总体上给自然景色赋予深层意识的暗示,试图唤起人们超脱现实返回大自然的欲望,从大自然中找到安宁。同时,在他的随笔作品中,我们还不难看到作者对古老文化的追寻:古罗马圆形大剧场、维罗纳圆形竞技场、古镇圣吉米尼亚诺……读他的随笔,你仿佛感觉得到阳光在阴影中一寸一寸地铺展。

赖特曾经与夫人安妮一起在意大利和法国度过了很多个夏天,从一个旅馆旅行到另一个旅馆,旅行、休闲、写作。这个时期的随笔写得非常出色。尤其是在意大利居住期间,当地的景色和古羅马文化遗址令他心驰神往,于是他或写景,或抒情,或沉思,写下许多长短不一散章,其情景交融,充分体现出“深度意象”手法的魅力。这些作品,后来被结集为《意大利夏天的瞬间》出版(再后来又被结集为《光的形态》)。

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 1927-1980),美国诗人、“新超现实主义”(即“深度意象”)诗歌流派的主将之一,生于俄亥俄州马丁斯渡口,早年就读于肯庸学院,五十年代末转向“新超现实主义”创作实践,他与罗伯特·勃莱等人一起创办了诗刊《五十年代》,使之成为美国战后反学院派诗歌的主要阵地。他先后出版了诗集《绿墙》《圣犹大》《树枝不会折断》、《我们是否在河边聚集》《诗合集》《两个公民》《致一棵开花的梨树》《这旅程》等多部,其中《诗合集》于一九七二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

光的秘密

在维罗那史卡利杰宫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面,我满足地独坐着,凝视早秋的雾霭在阿迪杰河上飘过,隐退在松林和山冈上面的城垛中间。

河流从这个早晨的降雨中复苏过来了。如今,它把自己秘密的光归还给它那匀称的躯体,一种微微朦胧的绿色和珍珠色。

我所坐的长椅的正前方,也许在离有我三十码之处,有一个令人吃惊的女人。她的头发,黑得就像一颗切割得完美的钻石中的光芒最深处的秘密,一种危险的黑色,一种秘密之光——为了抚摸这块奇石,那焦虑而严谨的工匠将不得不冒险去揭示那个秘密,在他能获得勇气与技巧之间的必要平衡之前,这秘密之光肯定被研究了多年。

正当我试图先说话,那个女人就从长椅上起身离开了。我害怕她的秘密可能在我的一生中也永远不会暴露。然而,我的一生并不是唯一的一生。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我希望她暴露另一个人的秘密的脸,就像某个人暴露我的脸一样。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我自由地默默祝福那个女人的黑发。我相信她要继续生活下去。我相信她的黑发,她那依然沉睡的钻石。我会闭上眼睛做白日梦,梦见她。然而,那些从我的眼睑里面监视我的沉默的同伴,对于我太灿烂了,因此无法面对面相遇。

我的长椅正前方的那把长椅的绝对空寂,就是让我幸福的事物。就在此刻,在维罗纳的别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女人坐着,或走着,或静静地直立着。当然,有两只谨慎而准确的手,对于我是十足的陌生者,测量她头发中秘密的血脉的无形观念。它们耐心地等待,直到它们了解自己能单独了解的事物:她的生活将在中途停顿一刹那的那个时候。那两只手会非常轻柔地触摸她的黑发。一阵从阿迪杰河吹来的风将翻飞着掠过她。她会转身,致以欢迎的微笑,把一个完全形成的无瑕的意大利黎明放进那两只手里。

我全然不知他的面庞会像什么样子。那依然隐藏在他体内的光芒与我无关。如今我独坐在这个公园里面就够幸福的了。我把自己的面庞转向阿迪杰河。一阵微风翻飞着离开河水,掠过我,又吹回去。

要了解我的生活是唯一的生活,对于我完全是正确的。我摸起来就像阿迪杰河的光。

到现在,我们两人都是公开的秘密。

罗马的两个瞬间

一.春天怎样来临

正是那最后的雪,就像伤痕般刻划在狂热者嘴角上的皱纹,刚毅而残忍,前一夜就消失了。永恒的冬天仅仅是昨天。真的,在高高的波尔吉斯①悬崖上面,这些花园依然挤满枯死的枝条。一根粗壮的松枝,被某一阵盲目的夜风从树干上撕扯下来,在某些灌木丛中用肩头挤开路。一棵完整的夹竹桃,几周前被连根拔起,腐烂得更坚硬了。它耷拉在石头长椅上,投下一个讥讽的阴影。在这里的清新的阳光中,死者不合时宜地闲荡,如果这是他们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就注定要下决心去报复某个人。

三个少女正在路上走来。她们激动得无法让自己的脚安静下来。她们的脚无法奔跑。可是,她们的脚却如此迅速触及地面,它们几乎根本不曾触及到地面。这三个少女都抖动黑发。她们一个接一个脱下毛衣。在石头长椅的两端,她们拔起那仿佛毫无重量的枯死的夹竹桃,把它扔到那四周都有鸟儿筑巢的溪流之外。

她们肯定也睁着眼睡了一整夜。

二.反 影

正午时分,在一条地平线上,古罗马圆形大剧场在中途保持某种姿势,一轮崩溃的凸形金月。它引发古老的光芒,把形态赋予那种光芒。我从两英里外的一个地点凝视圆形大剧场,感到自己仿佛刚刚才迅疾地瞥见了一个少女的脸。她年轻而孤独,高高地坐在石头上,四处扫视,寻找她的朋友。她厌倦了,不顾远在她下面的圆形竞技场上的瘦骨嶙峋的咕哝者的争执。她在等待动物入场。

如今,在圆形大剧场那边,另一轮月亮,一轮白昼的月亮,出现在天上。即使是它小小的伤痕也是幽灵。

威尼斯的两个瞬间

一.运河下

威尼斯是一个深沉的城市,却时常朦胧而脆弱。尽管晨曦中的屋顶和塔楼轮廓可以成为一种蜘蛛似的轻盈之物,还有天黑后的几条通道与石街中间的影子可以几乎呈现出石头的固态,但我也并非仅仅是指它的自然外貌。我指的是这座城市在任何特定的时刻,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能改变它的特征、外貌和情绪。因此,在这里很容易迷失。

然而,一个人须要做的一切,就是遵循水声,遵循与水有关的事物和人物,以便再次找到自己的回家之路——无论那个家可能会是什么。

我们看见一个很年迈的人突然出现在街角。他很缓慢地走进广场,因为他骤然出现,他很像是个幽灵。他肩上扛着一把中等尺寸的木梯,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古怪的小网。安妮说,一个扫烟囱的人。也许是吧。他外衣的肘部和破帽够凌乱的了,他可能在这些银白色的腐朽的墙的内部,上上下下探寻自己的路。

但我确信我注意到了他的鞋子上有月亮般的绿色黏泥,直到我以其他方式听到的时候,我才会半信半疑——他刚刚才从附近一条狭窄运河的一些古怪阶梯爬上来。我怎么才能知道他在水下干什么呢?我无法忘记这件事。可是他在干什么事情。这毕竟是威尼斯;这座城市特有的街道就是水;那多么宏伟而不合时宜的东西,肯定在它的道路下面摇晃;一尊丢失的“圣母與孩童”雕像,去年被一个受到烦扰的窃贼疯狂地扔掉;一只傲慢的猫的完整骨骸,它的骨头尾巴缠绕在肋骨上,因为三个世纪之前就遭到了盐的侵蚀而起皱;一个背叛的工匠那留在玻璃纤维中的右手,那血早就流回了大海;被捕捉和保持在那里的月亮的某个倒影,纠缠在一个土耳其水手的牙齿之间;或者那没有头颅的水手本人,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土耳其弯刀,另一只手里握着一瓶可口可乐;拜伦写的一张嘲讽的便条;一只空空如也的美国运通旅行支票夹;甚至还有一根烟囱,直到这个时辰逝去,被完全扫掉了蜘蛛在那下面编织得如此结实的蛛网,那些在水下的深黑色蜘蛛拥有的时间,比它们所一直需要的时间还多。

他在那里:夏季暖和的天气中的一个扫烟囱的人?几乎不是。一个扫大海阶梯的人。

二.黄昏的城市

黄昏这个字眼,对于我来说似乎总是美丽的,威尼斯当然是黄昏的城市。它以它的黎明而闻名于世——在它的黎明中,大教堂和长方形基督教堂从幽暗的珍珠里面坚固地成形。但它们的坚固是石头,即使是最精美的石头,被海水冲刷得有波纹的精致大理石,从这里漂到君士坦丁堡。唯有黄昏把光芒的形态赋予这座城市;它们让黑暗脆弱,它们把实质赋予光芒。

要到黄昏还太早,在我房间外面的朱代卡运河①的波涛上,聚集着九月初的烟雾。大量的汽船、摩托艇、运载垃圾的平底船正在驶过,贡多拉正在返家,不一会儿,我们也将与薄暮相遇,乘坐交通汽艇穿过薄暮驶向利多岛②,那个朝向大海的岛屿,有漫长的海滩和庞大的宾馆,对艾申巴赫③及其痛苦的完美视觉的回忆,对月光下骑在马背上的拜伦的回忆,还有对古老的威尼斯人的缄默影子的记忆——他们尽可能默默地漂浮,逃离野蛮人,漂浮得远及托尔切洛岛④,如罗斯金⑤所说的那样,像古老的以色列人避难,一场逃离刀光剑影的大海之路上的避难。也许,对于大海的王子,托尔切洛岛根本不是什么要去发现的东西,可是古老的威尼斯人却发现了黄昏的真实形态,而现在几乎已是黄昏。

①威尼斯的一条运河。

②威尼斯的一个岛屿。

③著名电影《魂断威尼斯》中的主人公。

④威尼斯的一个外岛。

⑤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散文家、艺术批评家(1819-

1900),曾著有《威尼斯的石头》等随笔集。

沉默的天使

当我在维罗纳大门里面的公共汽车窗边坐下来,我转过头向左望去。在巨大的古罗马圆形竞技场底部,一个人站在其中的一个粉红色大理石拱门下面。他朝我微笑,一张人类的脸很少能设法闪耀着流露出来的那种最美妙的表情,即使是一张对你回报以爱的可爱的脸。

他的打扮好像音乐家,他也可能做过音乐家,从竞技场上层的一排排隐蔽、凉爽的音乐排练室之一走出来,在阳光中显身片刻。

当司机发动公共汽车的引擎,载着我们慢慢环绕巨大的公共广场——布拉广场,那个在竞技场那半金黄的玫瑰阴影中的人一直凝视着我的脸。他朝我挥别,只要他还能看见我的一点点身影,他那会意的目光就决不离开我,尽管我无法准确地知道究竟有多久。

在最后一刻,他扬起手来,尽可能和蔼地挥动着,把我送出维罗纳。他的右手握着的东西似乎是一根指挥棒,在大理石墙壁投下的玫瑰阴影的宽阔花瓣中悬浮了很长的一刻。即使他消失,回到拱门里面之后,我还能看见他的指挥棒。

哦,我知道那不是指挥棒。我现在走远了,我明白在我身后的一切是衰退的蝉声,欧椴树和纤细的雪松升起来,一片片羽毛向上交叠着,交叠到常青和金黄的空间里面,超越了古罗马圆形竞技场,超越了河流与河流那边的山冈,超越了持久变化的开端,圣马丁节①前后的一段暖和气候。所有的树木,持久而短暂,相互混淆到圣奥古斯丁②对时间的永恒绝望之中。就连歌德曾经散步的朱斯蒂花园③,很久以后也将矗立在那里,长满了野草,也许我那几只可爱的蜥蜴留下来陪伴它们,一两只蜘蛛依然谋划日子,然后耐心地构筑最精美的废墟。

我再也经受不住让自己想起阿迪杰河,因为我太热爱它了。那微笑的音乐家的翅膀折叠起来。到这个时候,他的指挥棒再次冷静下来,搁放在他的膝上。我能想象所有其他音乐家走上了河边的山冈去过夜,而我的音乐家,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只想尽可能温和地挥手把我送出他所守护的美丽空间,他自己熟睡在沿河迟迟响起的蟋蟀声中。

我终于转身离开了这座城市,咬紧牙齿,我有两颗牙齿断了,我用手指触摸我外衣衣兜中的粉红色大理石碎片,迫使我的脸转向耸立着一座座工厂的米兰,有着恐惧和无助的伦敦,除此之外,最后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大地上的地狱。

我感到我坠落了。却不很愉快。也不幸运。

那音乐家不曾为我演奏过一支曲子,不曾为我演唱过一首歌。他只是尽可能温和地在我出城的路上挥手,在属于我自己的路上挥手,在迷失的路上挥手。

我想我是自找麻烦。我猜想他尽力了。他对那个神圣城市的拥有并不比我多。他可能像我一样坠落。却是从更高处坠落,除非我没有猜中。

①在每年十一月十一日。

②圣奥古斯丁(354-430年),罗马帝国著名的神学家、哲学家。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美丽的花园之一,由阿哥斯蒂诺·朱斯蒂建造于十五世纪末。

昨夜的乌龟

我想起它在昨天黄昏的美丽。当天上开始下雨,它出现在它习惯出现之处,从龟壳中尽可能伸展、显身——脚、腿、尾巴、头颅。它似乎喜欢雨,那从上阿迪杰①山上一路越过湖水吹向它、尝起来甘美的雨。我尽可能接近,来看一只乌龟愉快、自然地裸浴。旧时代所有传奇性的面庞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那在下巴下面变得厚重的肌肉,因为憎恨而残忍的鼻毛,谋杀的眼神。它用尝起来甘美的山雨、它的青春活力、它独自濯洗自己时的谦卑、它那宗教般虔诚的脸来充斥我的脑海。

如今在这个早晨,我久久地坐在这个窗口,观看我下面的草丛。片刻之前,那里没有人。可现在,它的斑纹外壳在绿色阳光中缓缓地上下叹息。一只黑色看门狗就熟睡在它那一边,喷着鼻息,但我相信它们互不害怕。我能看见它抬起脸。那是眉毛朝光芒抬起,下巴几乎无法察觉的转动,一种古老的愉悦,一种渴望。

沿着它的喉咙,有小小的深黑色褶皱,如同越过一片春黄菊田野而摇撼的花粉。它脸上的线条仅仅暗示着一种放松,一种理解草丛的敏感,正如我曾在俄亥俄看见的一个流动的失业工人,他从平板货物列车上朝空荡荡的麦地挥手致意时,脸上显出那种小心谨慎的温和。

可如今列车消失了,那乌龟留下了它空荡荡的草丛圈子。我久久注目它曾经所在之处,我在空荡荡的草丛中找不到一丝脚印。留下了那么多空气,那么多阳光,然而它却消失了。

①意大利北部一地区。

我在法诺①的第五天对马修·阿诺德②的回答

“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安的傻瓜……自然与人永不能成为牢靠的朋友……”

无所事事的是说到纯粹的五天,或漫长的五天,或五年。当我准备离开,我似乎刚刚才到达。小心翼翼地分开又一个不定式,我似乎永远在这里了,或更长久,比大海的寿命和大海的所有生物的寿命都更长久,比山冈上牧草地间的所有新教堂都更长久,比就在清澈的海岸之外四处漫游的所有没有躯体的外壳都更长久。在我死去之前,短暂地与自然和谐相处,我欢迎那古老的诅咒:

作为法诺的一个不安的傻瓜和牢靠的朋友,我从山冈上的牧草地把这朵野生细香葱花带了下来。我把它奉献给亚德里亚海。我并没马上声称大海不在乎。它有自己接收种子的方式,今天,大海不妨也拥有一种开花的方式,上面漂浮着罂粟花,下面是威尼斯海军。告别这个生活之地,我要求它去做的一切,就是活着。

①意大利佩萨罗-乌尔比诺省的城镇。

②十九世纪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1822-1888)。

反对超现实主义

人生中,有一些明显的微小细节,比那种让傻瓜厌烦至死的神圣意图还要长久。在法国,一路南下到阿瓦隆①,人们喜欢吃蛋糕。在那里,当地面包师把一点面粉和巧克力混合起来,制成企鹅的形状。我们一次次回到某个窗口赞赏一群企鹅。可是我们从不曾买过一只。

我們发现自己穿过意大利漫游,怀念企鹅。

接着,三伏天可怕而野蛮的火焰在整个第十四区咆哮:也就是说,这是八月:三只巧克力企鹅出现在靠近当费尔-洛希罗广场②的一个窗口后面。我们害怕巴黎人会认出它们,于是我们便把它们全都买了下来,偷偷带回家。

我们把它们摆放在一张高于巴黎一半屋顶的小桌上。我伸出手去,从一个嘴喙尖上轻轻擦掉一颗明显的微尘。突然,那尘埃掉下来一英寸,并在那里徘徊。然后它再度爬升到那嘴喙上。

那是一只蓝色蜘蛛。

如果我是蓝色蜘蛛,我当然就会从阿瓦隆乘火车去巴黎,我还会在一只巧克力企鹅的鼻子上安家。这是常识。

①在法国勃艮第地区。

②在法国巴黎第十四区。

宏 伟

他们告诉我,说维罗纳的圆形竞技场是意大利保存最完好的古罗马竞技场,我相信他们。两万人可以舒适地坐在里面。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下雨天,它那粉红色大理石都从里面闪耀。

这圆形竞技场是宏伟的。这就意味着它建造得宏大。它肯定有两千五百年了。古罗马人,像屋大维①和西塞罗②,有时像理智的痛苦中的奥尔特加可能希望的一样高贵;就连他的希望也是严酷的,而且严重得危险。

在这由井井有条的纯粹、简洁的设计构成其宏伟的背景中,威尔第③的安魂曲带着优雅的高贵、温柔和悲伤流露出来。当然,在这圆形竞技场的边沿上,小号高奏起来。人类指挥不可能抵抗那样的良机。然而伟大的维罗纳音乐家对音乐的理解如此娴熟,那音乐的匀称,如同它那清澈寂静的深处一样圆满,尤其为它沉寂的展示而充满了激情,因此在一个短暂的片段中,当乐队、合唱团和独唱家全都在一起清晰而安静地歌唱之际,我们听见,在这竞技场最远的边沿,一只蟋蟀在黑暗中歌唱。

它的歌并不特别悠扬。它是黄昏。它并没试图跟威尔第抗争。我想,它仅仅试图在转暗的温暖石头间对自己唱催眠曲。

这维罗纳歌剧团的特色,就是合唱团指挥把他的头和肩头,隐藏在独唱家后面那张谨慎地涂色的屏风后面。

仅仅是偶尔,在某个绝对须要唤起合唱团的时刻,我们才能看见他那美丽的双手在屏风上丝毫无误地翻飞,犹如一只幸福然而绝对的菜粉蝶的翅膀。

因为上帝很可能已经知道的某种原因,在上帝更容易感动的专注时刻里,一声特别粗糙的唿哨从竞技场后端传来,汇入这安魂曲的一个最轻柔的片段,类似纽约熟食店管理者在商店门口附近监视到有小孩偷窃陈列的糖果时,发出的那种唿哨声。我恳求我们的同辈远亲从泽西④到别处去度假。

无论怎样,这些音乐家也没有加以注意,尽管他们轻柔歌唱,他们的音乐也上升到那蟋蟀的粗音调上,就像威尔第本人,一个人类艺术家,其灵魂具有被伟大地创造的东西的声形,在时间里面又超越时间,立即展现在我们中间,几乎超越了声音,在地球上最可爱的一个地方,在同一个时刻和同一个空间,既微小又辽阔,很像维罗纳城本身。

很像,很像。

①古罗马政治家、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公元前63-公元14)。

②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公元前106-前43)。

③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1813-1901)。

④美国新泽西州第二大城市。

凯撒军团

今天,在这个圣母升天节,美国国会要求总统下令停止轰炸柬埔寨。三个人站在我下面的加尔达湖岸上。他们平衡在岩石上,拉拽着投在清水中的鱼线。一个人时而拖拉鱼线。他们每个人都携带着一只清晰的塑料袋,也许里面有三分之一的空间装满了小鱼。从卡图鲁斯①的孩提时代起,这闪耀的银白色生物当然就生活在这片水域之中。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尤利乌斯·凯撒的军团试图入侵不列颠,然而失败了。三十年后,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凯撒军团试图再次入侵,并或多或少获得了成功。一座罗马式神庙曾经伫立在不列颠,伫立在多切斯特②,多塞特③,如今就在圣彼得教堂和万圣教堂的地址上。

这个早晨,在那座教堂前面,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岛屿上,当一个诗人为他最初的日子而悲哀之际,他长久地分离于其他所有人,在威廉·巴恩斯③的雕像朝着金斯阿姆斯旅馆俯视威斯特海大街之际,他就慢慢变得更绿。在那里的门厅正前方,曾经仅仅伫立过他一生中见过或要去看见的最美丽的女孩。他很长寿,她也如此。我的下面,在加尔达湖岸橄榄般银白的鹅卵石上,几个小男孩蹦蹦跳跳,搜寻一条逃脱的小鱼。在这条小鱼停止努力蹦回水里并且变成石头之前,他们很认真,匆匆地忙碌着。我不知道柬埔寨是什么时候。我想知道那里是否有沉寂。它在哪里躲避入侵者?阳光一度隐隐约约地闪忽着,离开了威廉·巴恩斯的棺材。从一座遥远得似乎位于大地另一端的山冈上,他的友人托马斯·哈代把阳光作为信号写下来。他知道他的友人正展开一只手,道别。

①古罗马抒情诗人。

②③均为英国地名。

④英国方言诗人(1801-1886)。

给弗朗兹·赖特①的信

当我年轻时,我两次伫立在富士山边。当夏天的雨变得灰白,我乘着小舟漂下塞纳河;在迟来的薄暮中,我沿着塞纳河瞥见了几只老鼠相当明显的影子,它们无疑是弗朗索瓦·维庸②的逃亡同伴留传下来的,维庸在他所能学会之处学会了它。维也纳的人民歌剧院中,就在《吉普赛男爵》演出中途,我从包厢俯视,看见一个小号手弯着腰把一杯红酒递给一个小提琴手。我曾经用我的一生(我的一生!)的一整天与巴勃罗·聂鲁达交谈,并注视他的脸。

可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都从不曾如此毛骨悚然地见过晚秋的托斯卡纳的一个地方——任何事物都没有像它那样那样难以解释。我并非初次到达自己的语言界限。此刻,我拥有的一切,就是对一段如此之近的时间的记忆——以至于我还不能承受去释放这种记忆,让它在往昔的“公正的城市和自由的土地”上度过它自己的生活。可是,突然想起这种记忆,它就不是我拥有的一切。有这些词语的碎片,我把它们从我的界限的这边拾起来。我把它们寄发给你,因为你会热爱它们。这样,你就会知道把它们拼凑成你自己设计的美景。你的想象力不是我的想象力。怎么可能是呢?谁又会想它是呢?我不会。你不会。可是我喜爱我们俩的想象力,因此我相信你的想象力。这里有一些我的锤子从珠宝之墙上砸下的碎片。

一天晚上,当安妮、詹妮和我从沃尔泰拉③的要塞上走下来——那要塞依然可疑地沉思着托斯卡纳的小山谷,黑暗突然降临了。到黄昏时,那要塞看起来就像偏执狂的龙,或者,除了这城市严峻的黑暗之美,就像尼克松密切监视未拉上帘子的窗口——一些骄奢淫逸的青年男女刚刚溜出国家安全委员会,在熄灯之前,赤身裸体地在窗边舒展。

我们开车行驶了一会儿,甚至迷路了,在一个村子边的一家小餐吧,我们才重新找到了前行的路。一個美丽得几乎荒诞的女孩向我们致意,给了我们一些咖啡和果渣白兰地,在餐桌上展开一幅巨大的托斯卡纳地图,让我们与上帝一起在路上加速。我们最终找到了我们需要的标志:圣吉米尼亚诺④。然后我们向上、向上、环绕又向上行驶,直到我们发现自己在微暗的天色中选择我们的路。(我们租来的菲亚特牌小车的前灯烧坏了。)这几乎就像在俄亥俄,我在瞬间感到一阵思想的抽搐。

然后,我们出现在一个镇子的广场上,那广场不大,就像镇子中的广场,我们在那边角落里的一家旅馆住下来。这个镇子似乎足以让人愉快。我们旅途劳顿,还饥肠辘辘。我们沿街走过几道门,走到一家餐馆,要了一顿迟到的便餐,便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安妮先起床,打开帘子遮住的门,迎向灿烂的阳光,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我想我听见了她在喘息。当她再次回到屋里,她显得有点苍白,并且说:“我简直不相信。”

圣吉米尼亚诺展现在空中几百英尺。这座城池相对较小,且构成完美。在那种呈现中,我们感到自己很陌生:这座小城在托斯卡纳透明的早晨中闪闪发光,犹如被完美地切割下来的石笋尖上的那种小小的、明晃晃的闪耀。远在我们下面,我们几乎可以直接俯视葡萄园和田野,人们显然在那里劳动了好几个时辰——一家家人全体出动,甚至还有小孩子。我们下面,四面八方都是山谷,山谷中的村庄刚刚开始从薄雾中显出,这里有一座教堂的片段,那里有一丛橄榄。这是一种自在的生活。

墙,依然伫立。

①诗人的儿子,也是诗人,二零零四年美国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

②法兰西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1431-?)。

③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下属的一个城镇。

④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一个古镇。

哀悼殉道者

我坐在古罗马圆形大剧场①街对面的一家露天咖啡馆。正午明亮的阳光得使我不得不戴上墨镜。你会认为罗马的正午甚至可以让这圆形大剧场更宽阔地敞开。

可是,黑暗依然玷污这个地方及其讨厌的壮观。在白天或黑夜,罗马商会与参宿四②的结合,可以毁坏圆形大剧场的内部,直到墨索里尼的幽灵和上帝的幽灵的面庞发蓝,在那种黑暗之中,光芒并不意味着什么。城市是白昼的时间。罗马曾经是正午。在夜里四点与昆图斯·霍拉提乌斯·弗拉库斯③一起,在夜半四点钟懒洋洋地慢慢散步,就是变成光芒。要是你们不相信我,我就给予你们科学的验证方式。我在八点到五点跟你们打赌,如果你们在正午时分与美国总统一起散步,那么你们就会盲目。因为我的国家的光芒,我热爱它。我热爱罗马,因为贺拉斯在那里生活过。我害怕黑暗。我是同智力犯罪者生活在一起的猎物。这些日子,有时罗马人说野蛮人留下的一切后来都遭到了洗劫和掠夺——是由巴贝尼尼④那个需要大理石残片来修建其乡间宫殿的高贵家族所干的。我发现它们对于我够公平的了。当我还是孩子,俄亥俄河谷中五个城镇的市长解决了禁酒令的实际问题,那就是他们挑选出匹兹堡和辛辛那提之间最纯粹和最完美的私自贩酒者,来当酒类控制委员会的主席。我想,要去疑惑那五个市长做了什么私下交易,对于我来说是刻毒的。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在米尔伯被公开任命到一个法定办公室之后的一年内,一支交响乐队就神秘地出现在一个城镇,两个宽敞的足球场就出现在另外两个城镇。惠林妓院的女士被联邦政府任命为领取象征性工资者,在一场主题涉及威廉·迪安·豪威尔斯⑤的生平与作品的论文竞赛中,我失败了,这位美国作家生于俄亥俄的马丁斯渡口,看在耶稣的份上,我甚至从未听说过他的著作,更不要说阅读。(当我回顾过往岁月的影子,我承认我读过他的两部长篇小说。可是我喜欢他。他是马克·吐温的好友。)

可是眼下,罗马的正午多么灿烂,刺伤了我的眼睛。在人行道旁一张摇晃的桌边,我啜饮热牛奶咖啡,默想我童年的遗迹:美丽的河流,一个陌生少年淹死的恐怖的黑色水沟;还有街车。如今,当万物都在俄亥俄耗尽而停止,然而又并没完全停止,随着那似乎在缓慢的夏日黄昏里,在单调的车灯后面嘎嘎作响的柳条椅,它们去了哪里?

如今,罗马人和被发现的美洲人在这圆形大剧场里面盲目地溜达,听不见这个地方从未丧失的那些阴影,即使在罗马的正午,那也在片刻间成为极少几个正午之一。

为了让圆形大剧场干净,有些考古学家凿出那光滑的尘土地面。那里的地面如今是一种仔细的展现。那是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高智慧的水渠,阳光无法触及它们。它们是那些甚至不想死去的饥饿者的影子。它们甚至不是犹太人。

无法清除人类的影子,那些人只能在对最后创造的欢迎中,被折磨的动物的胃里找到上帝。难道那就是通往天堂,饥饿者喉咙的最后、最好、最确切的路?如果是,上帝就很美丽,如果不是,上帝就很明亮。

这些饥饿者是谁?饥饿的影子有什么样的颜色?

古罗马圆形大剧场中正午的阳光,甚至也是一头饥饿的金狮的影子——上帝的造物中除了马之外的最美之物。

①建于公元七十五年-八十年,大部分至今尚存。

②参宿四为参宿第四星,西名Betelgeuse,是一颗处于猎户座的红超巨星。

③即贺拉斯,古罗马诗人(公元前65-公元前8),以其颂歌著称。

④十七世纪初的罗马教皇。

⑤美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1837-1920)。

画在圆石上的羊

我听说帕多瓦①公社要举办一场从乔托②到曼塔那③的杰作画展。乔托是绘画天使的大师,而曼塔那是绘画死去的基督的大师,他是那些极少数理解的人之一——似乎理解了基督最终确实从十字架上走了下来,是为了响应那个著名的嘲弄的邀请,也理解了走下来的基督是一具尸体。曼塔那绘画的死去的基督,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一个贫民区游民,在秋天,警察在日光来临之前把他从密西西比河打捞上来,载上一辆盖着防水油布的垃圾车匆匆离去,在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后门,他被存放在另一群乱糟糟的自杀者和酩酊不醒的酒鬼中间。永恒是距离的辽阔空间,也是时间无限的弯曲。

无疑,在高贵的帕多瓦举办的画展,将是令人值得关注的荣誉。可是有一种我最热爱的更小的荣誉。那是一个故事,它应该真实得那么强烈,而因此它是真实的。

一天下午,成熟的中世纪大师契马布埃④在乡间散步,在阴影中停下来观看一个牧羊少年。那孩子试图在田野边上的一块圆石上刻画自己的绵羊草图。因为找不到什么东西,他就只用了一块锋利的小鹅卵石来刻画。

契马布埃把这牧羊少年带回家,给了他一些羊皮纸或一根钉子,或者是一根蜡笔,或别的什么东西,然后开始教他怎样画画,怎样用线条来构成面庞的庄严和伟大,而不是绵羊可爱的面庞。

这各牧羊少年就是乔托,他学会了怎样画画和用线条来构成面庞的庄严和伟大,而不是绵羊可爱的面庞。我毫不在乎你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反正我相信。我见过乔托绘画的天使面庞。如果天使看起来不像乔托画的天使,那么他们就是在上帝的背后忽视自己的健康。

我的一个闲散的愿望,就是找到那片田野——曾经在那里,契马布埃伫立在阴影中,观看少年乔托用鹅卵石在圆石上刻画。

我不会愚蠢到去偏爱那少年刻画的绵羊的面庞,而不是他绘画的天使的面庞。一个人的举止迟早得跟他的年龄相称。

尽管如此,这个岩石与草丛的小小星球,是我们不得不开始的一切。少年乔托以无限而依然说不清楚的痛苦的细心,在乡间田野边的一块圆石侧边挖凿的绵羊的可爱面庞,那会是多么优美。

我想知道契马布埃在说话之前伫立着观看了多久。我敢打赌,他观看了很长时间。他是契马布埃。

我想知道乔托在注意到自己被观看之前画了多久。我敢打赌,他画了很长时间。他是乔托。

薄暮中,从那肯定是留给这牧羊人及其羊群的一点点日光中,在他侧首听见那伫立的乡下人用意大利语礼节性地致以晚安之前,他很可能时常停下来喝水,照顾羊群,然后耐心地回到他的那块耐心的圆石前面。

我想知道那块圆石在哪里。我想知道那羊的可爱面庞,是否依然还刻画在它那圆石阳光照亮的侧边。

老天作证,我知道这么多。比乔托糟糕的人比乔托活得久。

就在此时,比乔托在杂草丛生的田野边那粗糙的圆石上留下的歪斜的刻画更丑的东西,正在腐烂,倾倒在腐朽之中。到这个下午四点一刻我抵达帕多瓦时,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于听见纽约州奥尔巴尼市的洛克菲勒购物商场开始下陷,把它那宏伟的黏泥渗满这平原周围的城市上面,它将像一件供在上帝的祭坛上燃烧过的腐烂礼物的焚香一样,在全能上帝的鼻毛中发出恶臭,同时,耶罗波安国王二世⑤因为银子而囚禁了正义之士,因为一双鞋上的饰钮而出卖了穷人。

少年乔托的手在一块粗糙的石头刻画绵羊的可爱面庞。

我想知道那块石头在哪里。我永远活不到看见它。

尽管我活到了看见奥尔巴尼市的購物商场。

在成熟的乔托的一幅最伟大的杰作中,他那美丽得难以言表的庞大的美丽天使唱诗班扬起他们的面庞,正在变成早晨的子孙,从纯洁的幸福中唱出对上帝的赞美。

远在那天使唱诗班后面,一个身材稍小的天使叠起翅膀。他从光芒中微微转身,抬起手。你甚至看不见他的面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哭泣。可是我最爱他。

我想,他肯定在疑惑乔托要花多少时间才会想起他,给他喝水,在天黑和牧羊人及其羊群都在乡间的黑暗中迷途之前,把他带回家里的羊栏。

①意大利北部城市。

②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约1266-1337)。

③意大利画家、雕塑家(1431-1506)。

④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约1240-1300)。

⑤古代以色列国王。

巴里①,年老与年轻

靠近大海,巴里的老妇人坐在开启的门的小小阴影中。阳光下,她们的面庞被优美地暗淡了。她们的头发够灰白的了。她们见过战争。她们知道了年轻的德国人踉踉跄跄,像中毒的蛾子一样从天上纷纷掉下来。今天巴里的年轻人则自夸自大,假笑,仿佛没有人经历过从前,仿佛没有人死去。永远在亚德里亚海的微风中修饰他们稀疏的头发,风骚地爱抚着自己的腋窝,他们喜欢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是失落的青年,被现行制度解雇和出卖。他们的摩托车沿着黑暗的街道疯狂地嘶鸣,他们对女人的兴趣,仅仅是去恐吓她们。他们太不动脑子,以至于当不了技术娴熟的窃贼。可是,那在开启的门里的巴里的老妇人,知道年轻人会找到其他事情做,我走在这个城市中,就像那受惊于蛾子的大海的老妇人一样受惊。

巴里老城曾经建起来,从大海中聚合它的同伴。而新城,我们现今这个绝望的世纪的一种生长,有点朝着内陆蹲伏,没有同伴。那并不是适合于孤独的地方。高大建筑的石头面庞已经开始在崩溃。

在我逗留于此的最后一天,我将小心地穿过荒凉之地,再度找到往昔,那我能孤独地伫立于高贵的教堂边的老城。在老城那边,甚至在往昔那边,有大海本身,自然世界的古代的清新——上帝,在他的孤独中移动,没有接近他的光芒,在那上面呼吸。水的芳香带着贻贝壳和淹死者的叹息,沉重而缓缓地移动。没有什么因为大地而沉重得犹如大海的气息,以及清新的荒野——沿岸的春黄菊原野的气息。我要伫立在它们中间,呼吸它们的空气,在我生命中的又一天,在我不得不转身一路回到这个现今的世纪之前,穿过邪恶的年轻面庞的丑陋而回归之前——那些面庞不会把教堂留在它们的时代的圆满之中,却只留下那摩托车轮胎上盲目的伤疤,老妇人脸上恐慌的皱纹,以及海边残忍的笑声的回音。

①意大利普利亚省省会城市。

纪念玉博·罗博①

菲耶索莱②的山坡

一个古城是这样一个唯一的地方——古代生物有空间变得新颖。这只野兔允许自己的孩子在靠近废墟的坚韧的野草间蹦跳。它的孩子如同风散的马利筋种子,松软,轻盈得精致,无论怎样也会年轻而无知,因此我让它们经过。可是这野兔是我喜欢观看的对象,它是青春的兔子,尽管是冬天,它却顺利度过了。它那肌肉发达的后腿是自卫和逃逸的可怕武器,但它那安静的前爪却温和,同时,它那铁丝般的长长胡须在前爪上准确地拂动,在绿色薄暮中准备好开花的树枝。

图拉真市场③上的罂粟花

在一个个世纪间,就这么一次,不是人类的血,这种野生之物散落在壮观的人类之地的石头中间。据我所知,即使皇帝也不曾下令人们在这里被处置,他的朋友,他的敌人,或者是陌生的非洲国王——他们过于绝望地骄傲,以至于无法切割和扛着石头,或者在圆形竞技场中跟红毛猩猩角斗,或者在不规则的圆圈里面跟敏捷的鸵鸟赛跑。今天,就这么一次,在罗马,整整一周过去了,我还不曾听到一桩最新发生的谋杀案。没有。那闪耀着深红色花瓣在这里的散落,应该是在一片靠近大海的田野中,石头应该是深埋在一座山丘里面。石头和花朵两者都无家可归地伫立在这里,相偎相依,令人困惑的罗马人中的陌生者。

十字架

这是世界最漫长的一个下午,一个比我们的一场战争还要漫长的下午。在安吉亚里市长那毁坏的房子墙壁上面,某个士兵,在这座城市上上下下漫游并且探索它,在此驻足良久,用射出的子弹精确地缝合成一个十字架。他这么干,肯定是因为热爱自己的设计艺术,因为现在基督没有悬挂在那十字架上。不知怎么的,一颗来自田野上的野生小茴香花种子,在漫游的探索飞翔中停了下来,停在攀登这山城的半路上,我能看见那孤独的长茎和金冠,还有那缝隙中的根,那条根也在漫游和探索那墙壁石头上优美的十字架,用机关枪扫射而成的十字架。到这个时候,那士兵比小茴香的种子散播得更远。

贵 族

在普利亚⑤,在来自顺着陆地连绵的群山的一阵阵风中,海洋气流咆哮、纠缠、混乱。我能看见蓟草种子到处翻滚,可是我丢失了它们的路,有那么多这样的种子。在白色的颓墙上和更远处,五颜六色的花朵群集,在无用的突岩和大海之间,罂粟花与春黄菊簇拥在一起,犹如闪耀的羊群。但不知怎么的,轻蔑于种子普遍的飞翔中的蓟草,最后结束于散乱的野花中。它的花期如此丰富,以至于它会变成深红色,但深红色并非名字。深红色是罂粟花已经穿上的影子。蓟草形只影单地暂停,破碎得优美,过于骄傲而无法给自己命名,过于远离而无法接受我可能给予它的名字。

①十八世纪法国著名风景画家(1733-1808)。

②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佛罗伦萨省的一个市镇。

③罗马皇帝图拉真于公元一零七年开始建造的一个非常庞大的综合型广场,在今罗马市。

④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一个市镇。

⑤意大利南部一地区,濒临亚德里亚海。

阳光安宁地降临在卢万河畔的莫雷①

这个仲夏之晨的十点钟,夏天的蚊子翅膀出现在越过水波的阳光里。它们突然而短暂,闪现在视野之中,又消失了。它们在光芒中移动,深入光芒在夏天的生活,暴露,毫无抵御力。我离得太远,看不见它们真实的躯体,但是因为它们给予的光芒,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我想起一个人,很久以前他无法忍受面对上帝的脸,他一看见可爱的人类之脸就跪下祈祷。蚊子再次移動,深入光芒。它们就像女孩们尽力隐藏的手背上的蓝色血脉,因为她们害怕有人会当场看见她们的血,并提醒她们也会衰老。然而,灰色面孔和冷嘲热讽的认知的可憎灾难,是蚊子很可能逃离的绝望。歇息在石桥下的燕子,在等待薄暮和它的饥饿,然而蚊子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这条卢万河,似乎如此轻盈地流动,以至于它似乎从芦苇丛中漂浮。鱼儿拱动水面,形成那在朝着边缘扩散之前早就存在于那里的涟漪。两个小男孩像雀鸟一样啁啾,摆动鱼杆的末端。他们的嗓音就像鱼一般,拱动那在朝着教堂之顶扩散之前早就在那里,并且最终失落在古老的钟声里的天空表面。这条卢万河,如此轻盈地流动,以至于它似乎永远静止不动。我宁愿忘记它在流动。我宁愿忘记它的命运随着它的小男孩、鱼儿和渔夫将它引向下游,流进马恩河那深红色的水域。

①距离巴黎不远的法国中世纪小城。

变换的天赋

所有的生物,似乎都知道让自己晒太阳的艺术。它们无需不愉快地冥思苦想,就明白最好的荫影在哪里。几乎不可能以人类通常的方式来捕捉和囚禁它们,因为它们永远生活在屈服中。它们喜欢成为那凝视或控制它们的一切。它们可以在午后三十秒就变成绿色,正如青苔影子最微弱的暗示那样,或者被编织成干枯的海藻的银色中的少许灰色——那海藻浮上海岸,被遗弃给飞奔的孩子的脚带起的随意的风。

可是,那躺在我身边的蜥蜴如今走得太远。完全把自己放弃给它变换的天赋。在一朵最近独自飘落的椴树花边沿上面,它抬起头。它那优美的手放弃了去抓住任何东西。它们张开着。那花朵上的叶片如此光滑,一阵清风都能将它吹走。我疑惑它是否知道。如果它知道,我就好奇于我的气息没把它吹走。我那样靠近它,它也那样靠近我。它进入这个世界太远了,以至于现在无法转身回去。它的尾巴变成了太阳上面的一个斑点,它的肩胛之间的精致褶皱,变成了椴树叶上的折痕,它的舌头比我的鼻毛中的狂野空气还要精美和纯洁,它的手比我的手还要开放。现在要变回它自己太晚了。我甚至无法开始隐约地理解,它那安详的面庞后面究竟有什么在发生,可是对于我,它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意大利的最幸福的动物。

从圆形露天竞技场的来信

亲爱的,我穿过了一个漫长而缓慢的夏天,和一个我难以理解的秋天。意大利是一个新国度,一个我从不曾了解的国度。意大利如此古老。差不多在亚美利哥·维斯普奇①出生前的一千年,罗马人就在这里了,在维罗纳建造了一个粉红色大理石的圆形露天竞技场。然而这竞技场今天还矗立着,几乎完美无缺。它的形态在天地之间保持着一种如此美妙的平衡,以至于它那特有的石头成为光与影的相遇与融合。正午时分,即使意大利强烈的阳光也无法从这圆形露天竞技场的柔和中强行发出强光。在迟来的薄暮中,这竞技场能容纳两万两千人——他们仍有大量的空间来容纳他们的气息。如果某个在此处既受欢迎又不被相容的人,当竞技场中的音乐家还在歌唱之际就愚蠢得为之鼓掌喝彩,那么维罗纳的某个音乐爱好者就会短暂而果断地对那陌生人发出嘘声。维罗纳保卫音乐的静息是一种吸入的气息。它听起来犹如沉默本身说话一样。然而,你能从这巨大的竞技场的一端到另一端听到它,对于陌生人的内心耳朵是一声清晰的低语:闭嘴聆听吧。安静吧。受到颂扬。要不然就被诅咒。

尽管如此,我对于我难以理解这个意大利秋天的原因感到好奇。我想,那是因为温暖持续了那么久。维罗纳是一座比罗马人还古老的城市,从它的老年之中,它把在那些活泼而胜利的年轻工程师睡眠中的东西移出来。我本人曾经在军队中服役,如军队之作为,那是一支优秀的军队,我知道,对于一个士兵,在早晨起床,直到来自西弗吉尼亚的某一面龙旗随着哨音把他从睡眠中惊醒,几乎是不朽的。尼克·巴托姆②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对于音乐,我拥有相当好的耳朵,当我独处时,我就能听见那在二十年前对我说话的嗓音,比我能听见马里奥·普罗卡西诺③的演说的尖叫更为清晰。(亲爱的,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要紧。你知道他不是维罗纳人就够了。他甚至不是意大利人。他是美国人。一个美国政治家。他有某种嗓音。他的嗓音是个错误,但这是确定无疑的。)黎明前在维罗纳起床的年轻罗马士兵不是道德家。他们是虔诚的人。那虔诚的人,唱着维吉尔④,用热爱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用对驻扎在维罗纳的罗马军团不安的年轻士兵大声尖叫,他们便会起床,他们发现自己被赋予那如今在美国军队中依然被称为良好职责的东西。遵守纪律、聪明的建造道路和墙壁的年轻大师,那些年轻的罗马人正面凝视第一缕日光。无梦而眠,他们通过在恰当的位置上塑造和建起这个新竞技场而做梦,一个其特有的石头把新的形态赋予那人们呼吸、静息、低语和聆听的空气的美丽实体。

那些工程师如此年轻。深藏在阿尔卑斯山中,很难去切割完美的钻石矿物已经一直在崩溃,大约每一千年一捧颗粒物,从山冈上流下来,如同冰一样融化在阿迪杰河里。年轻的罗马士兵在阿迪杰河畔醒来。

今天,在我的生命中期,我在阿迪杰河畔醒来。我们曾经匆匆吃完早饭,因为太阳壮观,我们想进入竞技场,想一直围绕它漫步。我们攀爬,尽可能远离对方而伫立,因为我们才不可能从边沿掉下去,就像亚美利哥·维斯普奇可能做过的那样。我能远远地看见她,在她金色的皮肤里面微小而炽热,她那翻飞的宽边草帽,一只翅膀上的一片羽毛,依然在上升。我們立即回家。我热切地给你写信,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

①意大利著名航海家、探险家(1454-1512)。

②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中的人物。

③美国律师、政治家(1912-1995),曾竞选纽约市市长。

④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

幼崽不想出生

我知道你怎样感受。有一次你的脚触及了底部。然后海洋珊瑚虫将自己纠缠在一只脚踝上,深水下面的一片波浪,对于在你身后一英里的阳光照亮的沙滩上的所有闲散的漫步者,都显得如此温和,它从你下面击到双脚,你绝望而恐惧,依附在一条巨大的黄貂鱼的尾巴上。

上帝再次孤独。你应该就这一次而成为某种完美的开始。就看看你吧。那么,就看看上帝和他自己的孩子吧。

水域的黑暗中,在深深的无数英里下面,你过于猛烈地牢牢抓住那黄貂鱼尾巴上的黏物。它正在游向某处。然而游向何处呢?你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它再也不会回到那片海岸。

那巨大的黄貂鱼想着自己自由而孤独,在游弋中放松,在从某个深处——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深的深处升起来的漫长的汹涌上面,让自己被慢慢抬升起来。那巨物在靠近水面之处,猛烈摆动和舞蹈无数英里,从一片到另一片似乎是大海的东西。

一天下午,它感到自己渐渐饥饿。天色正近黄昏。你的手再也无法抓紧不放。它让自己懒洋洋地漂浮在水面。它的眼睛加速,以便发现那简单而又没有多少麻烦去进食的东西。在融合了浓雾的加深、变得浓重的海上黄昏里,你试图漂离几码。那黄貂鱼尚未看见你。

赶快。

它尚未看见你吗?

哦,我可怜的兄弟,如果你有力量,都聚集起来吧。

赶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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