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太平店
2017-04-28青年河
我所能知道的太平店,只在纸上,或者更为确切地说,只在想象之中。少得可怜的信息让我对这个集镇异常模糊而又觉得丰富无比。太平店起于何时,止于何年,其消失的原因何在,一切都无从谈起。十余年前,我在石庙镇境内的两个村子的村碑上看到了太平店。马铁头村:“因村址附近太平店有一铁头市,故其村名马铁头”。张不信:“其村址原是太平店缝补破鞋的市面”。在《惠民县志》中记载有关于杨继业招亲的传说,传说中说杨继业曾镇守太平店。在这些蛛丝马迹中,似乎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却是我要苦苦寻找的东西。无从拾起,也放不下,我就在这样的矛盾中等待着飘忽不定的机会。
其实,关于村碑上记载的太平店,也只是听周边村子里的人说起而已,因为我们的资料都已经散佚殆尽。在对人为之力、自然之力的抗争中由顽固而直至衰竭,旧有的事物就是这样灭亡的,新的事物就由柔弱、坚韧直至蓬勃而成长起来。由实在物到口头的相传再到藉着想象的听说,被放大或者被缩小。一直被放大的想象,也更加自由恣肆。这些民间传说犹如百花齐放,色彩各异。我愈来愈觉得民间传说并非无稽之谈。大约是在人类的童年时期便有了这样的说法,后来史学家称之为传说或者故事。丰富、飞跃的想象让我们的祖先得以度过洪荒进入文明,而后将自己的想象纳入进生活,从想象到现实。这是最初的故事,比如我们古老文明中的龙以彩绘、图案、雕刻的形式进入我的生活便是最为普遍的例子。在今天,这样的式样被称为仿古。基本被破坏殆尽之后,我们再做起来却兴趣盎然。因为我们以为仿古就是高雅,与韵味、意趣有关,是某种象征。其实不然,失去了内容,形式就成了空壳,一切便无从着落。我们的想象越来越丰富。而如今却是这样的,我们的实在物不见了,我们只能回忆、听说,而后,我们每一走一步就会丢掉一些,每走一步,就会丢掉一点,最终导致残缺不全或者错漏百出。
我对太平店的理解或者所知,并不比石庙镇境内的人們知道的多,甚至比起一些乡间终日不言的老头,我只能说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么丰富的太平店最终永久地带走。他们认为已经没有了倾听者或者已经无人再相信这个太平店的曾经真实存在。太平店,是一个宏大无比的集镇,它大得可以安放下如今石庙镇所有的版图,从太平店出发,原先的人们向南可以直抵北宋王朝的国都开封,北上便是契丹的辽,狼烟之中,这里的声息牵动着开封的心跳。更早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古老的史料也已经如叶落尘埃。更为平静的是,在这里的生活者们,安静而如若无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算计自己的生活开支,把自己的生活盈余拿到太平店上,或者从太平店上买回自己的生活所需。太平店就是这样一个焦点,牵动着国运,调剂着生计。有人从外面带回秘密的幸福、兴奋或者沮丧、痛苦,最终都被平静地掩饰过去或者永久埋葬。当然也有人带走太平店上的人、物、事,以致太平店消失的时候,还有人走在去往或者离开太平店的路上,他们脸上依然流露着难抑的流连或者向往的表情。围绕太平店,我们有太多的故事可讲、铺陈,有太多的想象可以展开、飞翔。甚至是在错误的叙述与想象中,我们的内心也可以丰富无比,但最重要的是,在这样一次次激动人心的邂逅中,我如何始终保持一颗敬畏有加的心。
太平店虽然已经离我们远去,但其神秘的气息却愈来愈浓。直至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说出太平店的事情,甚至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说出太平店这一地名。今天的太平店,在曾经这个大的集镇还在的时候,被称为太平镇。在当地的乡间,曾经有过传说,这是我最早见到的资料,与后来见到的杨继业镇守太平镇的说法有出入。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叙述:“相传太平镇起始于宋朝,是岳飞抗击金兵驻守军队的地方改称太平镇。太平镇方园十几里,以太平殿为中心,往西一里处是御史街,是明代御史李浚的家乡;往东二里处是火把李村,相传是专门制造火把的村庄,是以制造从武定府(今惠民)到历城官运盐车照明用的木制火把而盛名。从太平殿东北角往东北延伸一条宽两米多的官道,当地人叫做盐道,是古代无棣经武定府往历城县押运官盐的专用车道,至今还保留着该道。周围有谷家市(米市),李茂(专门制作礼帽),歇马亭(古代驿站马匹休息的亭子)。这里至清朝初期就十分繁华,是武定府境内最大的周边贸易集镇。是什么原因让当时繁华的太平镇移别他处成为废墟的呢?现在仍是不解之谜。”这其间,想当然的东西太多,如谷家市、李茂家。由杨继业改成了岳飞,我无从判定,杨继业、岳飞都是民间的英雄,时代有更迭,乡间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或许也有更迭。关于杨家将的故事,我最先是从刘兰芳先生的评书中得到的,那一年,我们青年河畔那个狭小而闭塞的村子里每个人都迷恋杨家将的故事,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停下手上的所有活计听刘兰芳的杨家将成为我们的大事,七狼八虎闯幽州、大破天门阵的故事令我们孩子欢欣雀跃;而岳飞的事迹,是从我的邻居——玉柱爷爷,这个一根腿的、村子里唯一拄着好看的拐的老头给我一本书《岳飞传》里知道的,那时候,我好像是在村小学里读三年级,玉柱爷爷每天就坐在他家大大的、满是榆树的树林子的树荫里,放了学,我就去树林子里与这个老头说话。有一次,这个笑眯眯的老头笑不知什么原因就给了我一本书看,就是《岳飞传》。给我这本书的时候,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但表情好像有些异样,或者说是神秘,他说:“小,但愿你能看懂这本书。”这个老头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白净的面容,软绵却透着力量的说话声音,拄着好看的、黄黄的、亮亮的拐走路的神态,在我面前却愈来愈清晰。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懂的,也不知道问他,现在想他的心里一定装了很多事情,那是我们青年河畔整个小村子都无法知道与容纳的,他想慢慢地给我,可惜我还不知道接受。
初次与太平店擦肩而过是在1990年代的晚期。在一次偶然机会里,我翻开了本县的县志,就这样与太平店在纸上初次相逢。那个时候,我离开青年河在外面读了几年书刚回来,对这个小城还一无所知。初次看到这个故事,我视而不见,以为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的说法而已。小时候,我就是听着杨家将的故事与小伙伴们在青年河畔疯跑的,在我的心里,杨继业、佘太君一直领着他们的七狼八虎在遥远的北国征杀,与我们这个黄河岸边的小城没有丁点的关联。他们的许多传奇故事也一定发生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平静而无闻的地方。我们这个地方的杨家将的故事只能是杜撰或者所谓的文化人的勉强加之。这次相逢就这样被我一笑哂之。回想这样的失之交臂,是命运使然。在我的内心还没有充盈之时,我尚无法洞晓看似简洁文字背后的丰富与辽远。平静、简短的文字背后,过滤掉多少惊心动魄的物事。平静、简洁的背后,有心者会看到变迁、承传,这是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有开始,有过程,结局还早。其间没有无来由的中断。但是,这个过程已经被人为地割裂了,就在那些自认为有文化者的随意增删之中,也许他们以为创造美好的句子就是传承,合情合理的补充、删除就是贡献,他们实在不了解民间文化的繁复与差异。在思维上,这些所谓的文化者缺乏跳跃,只有僵死的固执。在青年河畔给我讲故事的长增大爷他们比这些人更有文化,他们在啰哩啰嗦说文化,以他们独有的、更适合的方式在传承文化。而那些自以为有文化者却以更为庸俗的方式在传播文化,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或者永久地拿走了这些文化中的脉络。他们一边在传播,一边却破坏,他们却乐此不疲。现在,这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以拯救、保护的名义在破坏。我们不能说他们内心不纯,因为他们不懂得文化,所以不觉得。
我们在叙述一种文化的时候,却不了解这类文化的特性,真是一种悲哀。我曾经听人说,文化人戕害起文化来就像用镰刀在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刺刺的,不珍惜中还带着快意,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这话也许有道理。比如说到太平店的故事里,镇守太平镇的是杨继业、佘赛华还是岳飞,其实重要的不是这些,是讲述者对这些人物的认知与喜爱程度,谁都有可能是,谁也可能不是,年淹代远,老百姓不懂得考古,他们只是在讲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而已,错误的是那些试图纠正者们。在县志中的这个故事的版本的大略样子是这样的:“宋朝期间,杨继业曾镇守太平店,在太平店的七星庙里与佘太君结为夫妇。传说佘太君和杨继业在七星庙中拜堂成亲时,庙中七星神塑像都眉开眼笑,佘太君看到神像开笑顏,就高兴地说,有七星高照,以后我们就生一庙。”这是民间的佘太君、杨继业,不是我心目中的杨家将。凭这个,也许我一辈子都得跟在长增大爷他们的屁股后面。民间自有民间的特点,我正在努力认知这一点。2003年冬,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走进太平店,也是太平店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①先有太平店,后有周村街。②传说有一金牛经过此地,一个在这里的南蛮子心急,匆忙之间摘下路边一长了99天的丈二长的黄瓜打金牛,结果只打下一只牛角。据说这黄瓜长到100天,就可以把金牛打停,住于此地。缺一角的金牛就朝着淄博周村方向去了。太平店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是随着金牛去了周村。③他们说现在周村还缺一角。④周村有老人还知道石庙有太平店……这就是他们讲述的零乱而不全的太平店。躲躲闪闪里被隐去了太多,这些去铡草的汉子当初听到的肯定不只是这些,只是时隔多年被他们遗漏掉了许多,或者把不相干的故事揉在了一起,因为他们认为合理,他们想极力地向我们说出他们的太平店。在他们的心中,太平店肯定丰富无比,在他们的影影绰绰的讲述里,看他们认真的样子,他们好像真的见过太平店,他们曾经在太平店上玩耍。实际上,他们就一直生活在太平店这一区域里,他们也将终老于此。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他们的讲述也会越来越啰嗦,但是他们心中的太平店也越来越清晰,这是他们无法讲述出的,也是我所无法看到的。他们把太平店藏在自己的内心里,成为他们的私密,年老的时候,他们会幸福地想起他们的太平店。他们当中也许有人会骄傲地想起:“这是我自己的太平店,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见过,嘿嘿,只有我……”看着他们满足的、笑眯眯的脸,你就知道他有多幸福。但是,他们藏着的故事把我完全绕了进去。我还是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传说,清晰,简单,但却觉得缺少了机锋四出的线索,为了便于对比,我把这个故事引在这里,读者不妨自己对比一下:“相传太平殿位于太平镇中心,是一个佛教大殿,每日香火不断,香客川流不息。在太平殿正中有一口深数十米的大井,井水清透见底,无论是旱年涝年,井水都距离地面有一米,香客前来进香都会来品尝一下甘甜的井水。井底下住着一条小白龙,就是这条小白龙使古井涌出水来,养育了整个太平镇的人。镇上有个无赖,此人酗酒成性,在镇上横行霸道无人敢惹。有一天他喝得东倒西歪来到太平殿,只觉得喉咙发干,十分口渴,于是趴在井沿用嘴直接汲水。喷出的酒味令小白龙十分反感,它尾巴一甩井水溅了他一身,这个无赖大怒,张嘴就骂,小白龙被惹恼了,从井中钻出头来喷了无赖一身水,无赖见自己成了落汤鸡,就从家中找出一把锋利的斧头往小白龙身上砍去,正中脊背,鲜血顿时染红了井水。小白龙摆尾将无赖扫落井底,并用负伤的身体将整个太平镇托起往东南方向飞去。小白龙飞呀飞,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流出来,最后筋疲力尽,太平镇就落在了今天的周村地界。”这个故事只是说出了一个当地流传的说法“先有太平店,后有周村街”,这只能算是太平店故事的一种,同时也说出了太平店上有太平殿这样一种真实。
我所知道的,事实也是如此。地名太平店,已成为稀有的历史名词,并被深深掩藏。地点太平店,无迹可寻。久远的故事,含混迷糊,残缺不全。真实镜象自然更是无法复原。在一次与我的好朋友、也算是曾经在太平店这一地理区域内生活过的彭氏中医皮肤科门诊的主人——彭军的交谈中,我无意识地问起他太平店的事情,他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继而又兴奋地与我说起了王家庙子。彭医生听说的王家庙子鱼龙混杂,共产党、国民党都曾在此驻扎,土匪也出没于此。为了叙述方便,本文中就称呼他彭医生吧。我突然想起还是那几个铡草的汉子所说的当地的一个传言“大庙七十二,小庙数牛毛”,彭医生与我所说的王家庙子属于大庙还是小庙,也许在王家庙子的背后就是我想急于了解的太平店。彭医生为人忠厚,热情,习隶书多年。一想到他的中医皮肤科门诊,就觉得一种略略的苦而涩的、古老的中药味道与他书写的凝重的墨色线条交织在一起,我去他的门诊小坐时,时常见他们在制作药丸,那一刻,我觉得在暗暗的光影里,散发出一种温暖而可亲近的气息。他的中医皮肤病医方,是祖传,他习作隶书多年,这些应该都属于太平店之一种。或许在若干年以前,他的先辈,老彭医生也许就在城西、他的故乡繁华的太平店上临街的一间并不宽敞的房子里悬壶济世,行医治病,解人苦楚。夜晚闲下来,老彭医生就在暗而暖的灯光下誊写医案,用的是毛笔,写的是隶书。徐而静,夜深人寂,只有中药的味道弥漫。老彭医生沉静在医案中。辗转几代,今天,年轻的彭医生都接了过来。
我还知道,彭医生还有与太平店有关的另一门手艺,那就是柳编。他的村子名字叫柳编彭,他就是柳编彭的后人。柳编彭的柳编制品应该是拿到太平店上去卖了。那一次,我们去了柳编彭村,下到地窨子里,有个老人与中年人正在编制。冬天里,地窨子里暖暖的。后来我知道,我去的就是彭医生的家。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窨子。走出彭家的地窨子时,我想起了青年河畔的生活。小时候,我在姥姥村子里看到大姨在类似方形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地窖里用雪白的玉米皮编织地毯,地窖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玉米秫秸。大姨用编织地毯换的钱给我买糖、馃子、包子吃。还有,我们家收了地瓜后,父亲会与爷爷去屋后的树林子里挖深深的地窖,样子像井的形状,比井浅一些。我与弟弟则下到地窖里,负责用铲子把挖出的土铲到竹篮里,父亲就用绳子把土提上去,最后把从青年河畔收的沙土递下去,把吃不完的地瓜埋进地窖的沙土里。冬天的时候,我会与爱军小叔下到深深的地窖里,扒地瓜吃或者坐在地窖里面吹牛皮说大话。还有关于柳编的事情,那时候,我们都能像猴子似地一手抱着树身,一手向上尽力伸出去擗长长的、细细的柳条,这时候谁也不偷懒,每个孩子都能擗一小包袱。大家都坐在阴凉的树底下,用嘴咬着柳条,两手拿了筷子在柳条上一捋,然后用大拇指、食指紧紧掐住柳条往下擗,就能把柳条的外皮剥下来,只剩下稍稍带有着绿意的白柳枝。擗好的柳枝被我们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晾晒。时间是最好的漂白剂,柳条在阳光里被悄无声息地漂白着。这时候,收柳条的已经知道晾晒在窗台上柳条已如脱胎般只有一片耀眼的洁白、光滑了,他好像是应邀而至,骑着车子来把柳条收走。他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一块、一毛、一分之类的散碎纸币、硬币,但是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把它们收走,我们只能像小要饭的似地得到一两枚一分或者二分的硬币。那一两枚可爱的、令我们内心蹦跳的小钢镚,让我们对收柳条充满了期待。但我却没有见过村子里有编筐子的。我说的是干粮筐子。我们家家都有干粮筐子,不过常见的是过年时节挂在梁上的干粮筐子里放的是肉、豆腐皮、豆腐之类过年的菜,一是防老鼠,二是防馋嘴的孩子。有时候,在大人眼里,孩子与老鼠是一样的。那时节,我时常抬头看干粮筐子,里面总能发出诱人的香味。当我到彭家下到地窨子里见到彭老先生在编制的时候,我想,也许当年我擗的柳条就被送到这个村子里了,而挂在我家梁上的干粮筐子也许就来自这个村子。热闹的太平店上,一定也有不少卖柳编制品的人们,而这些买卖人,也来自柳编彭。他们对太平店熟悉无比。而今,柳编彭的后人也许忘记或者已经无从知晓当年曾经让他们风光无比的太平店。
有多少人还能知道太平店。比如马铁头,“因村址附近太平店有一铁头市,故其村名马铁头”。而今,铁头市不见了,马铁头酒却闻名远近。有些事情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些事情也许就是传说,也许就是古老的事实,因为缺少佐证,我们只能说是传说。比如李后池村,在地名志里关于这个村子的第二个说法是这样的:“宋朝包公陈州放粮时遇到受害的李氏皇后,就是让李氏皇后用此池之水沐浴后更衣回京的,故此地被称为李后池。”这样,大宋朝的很多故事就可以围绕太平店一一展开,在这片古老、丰厚的土地上,杨家将、李娘娘、包公这些传奇人物面影生动,杨家将由山西火塘寨老家去往大宋朝廷的路上一定途经太平店地界,陈州放粮、狸猫换太子这些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也无不与太平店地界有关。而今,这些仅僅是越来越不为人知的、关于太平店的传说,或者,如今这仅仅是关于某个村子的传说,庞大、繁盛的太平店已经在民间消失。太平店被金牛或者小白龙驮着远去的时候,只留下了说不清的传说、模糊的想象。
越来越说不清了。还记得十余年前去常家遗址的路上,热情的村民含混模糊、顺序颠倒的叙述,珍贵生动的线索一次次地复活、还原与模糊着古老的太平店。内心里的狂喜、暴风雨与失落交织。我们还能还原多少,还能知道多少。这是村民们留给我的线索:“刘伯温当年曾在此一四不靠高地(不知为哪四不靠)设殷定扣,讲述人说殷定扣为防地震之用。有两条专道,一为盐道,夜间能听到小推车轱辘轱辘的响动,离开抑或走进太平店;二为猪车道。”村人们含糊其词,我听得更是稀里糊涂。我再三追问他们,他们笑了笑,然后边摇头边摆手,急急地离开。他们只知道这些,不想添加,只有随着记忆的模糊而减少。他们心中的太平店多么神圣,他们不敢加进自己随意的想法。就这样,这些热情而又内心含混的汉子们丢给我一个神秘的太平店。记起当时向本地一个热爱文化的文友求助,他玩笑着与我说:“石庙这么丰厚,不能一下子与你说完,这些就足够你琢磨几年的,保证你每次来都有新的收获。”我纠正他说:“应该是太平店吧。”“呵呵,没想到你融入得这么快。”这是我随他去屯里街的路上与他的对话。
屯里街,这一古老的村落,唐时曾有霹雳古寺,已经消失,围绕屯里街,有两个村子,大霹雳庄、小霹雳庄。北宋时曾在此驻军。宋崇宁年间的工部尚书牛保的衣冠冢在村北,为此村子曾一度改名牛保冢屯。我们要找的人正好在家。只是村子里有人去世了,他扎的纸人、纸马都被去世的人家买去了。隔着车窗玻璃,我们看到了他的手艺,但是我们不能走近。每年的正月十六与九月初九的夜里,很多地方的人闻名赶来去村北牛保冢上烧纸人、纸马、纸钱,许愿或者还愿,从远处就能看到飘摇的烟火。每个人的心都是虔诚的。内心的忧虑在此舒缓。许愿、还愿者内心的祈求以及他们所敬畏的与地下长眠者无关。或许好多来此者不知这高台下长眠者为谁。这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不需要知道。在烟火飘摇的夜里,向四周望去,乡村的原野安静而寂寥。巨大而孤立的牛保冢耸立近千年,只是小了很多。地下与原野一样,也是一片安静与黑暗。地下的主人,当年曾经由宋都开封来此督修棣州古城的工部尚书在黑暗中,也是一片安静,他已经沉寂千年,而且还依旧沉寂下去。所有的烟火、祭拜、怀念,他都不再知道,也无从感觉。地上的热闹、喧嚣也无法惊扰他。在离此二十华里远的县城,他历时九年督修的城墙剩下了西北、东北隅的两处残垣。想象着热闹的正月十六、九月初九的原野上越来越兴旺的香火与地下长眠者的孤寂与落寞,我的内心里竟是如此沉重与悲凉。
牛保督修棣州城的时候,这里应该就是太平店地界的范围。太平店或许还在。围绕着太平店,大宋朝廷在此驻军,杨继业来此抗辽。然后是牛保来此修筑棣州城墙,也是防御工事,阻挡辽人南下。此时候的太平店,是一座边陲重镇。在这里,各色人物杂沓而至,寻找各自的机会。看似冷漠者内心诡异。重重玄机就在其中。我看到一个人脸上满是疲惫,他的眼几乎就要闭上了,实际上他在观察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他是在等人来接头,还是试图挖出其中的探子。这些人是行色匆匆者、无聊的穷汉、蛮横的市霸、讨厌的瘪三、难缠的无赖、令人避之不及的乞丐、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或少奶奶。当然,还有吃拿卡要的官差……我们还应该加上如下场景:杂货(现在已经不多见,或者已经无法见到),工艺品(其实就是那时的日用品,比如柳编的筐子、茅草编的茅囤),民间的工匠铺(理发匠、打铁匠、修鞋匠、锯匠、镟匠),小茶馆,小酒馆,小吃店(包子、大饼、火烧、馃子),牲口市(马、牛、驴),把式场(习武、戏法、耍猴)……我所遗漏掉的,实在是太多,在我有限的词语里无法叙述。近千年时光的切割与剥离,日渐贫乏的想象无法完成古老生活的复原与再现。还有命名,对消失的事物的艰难猜测与错误命名。简单化了的生活习俗,想象的图景:太平店,一个缩小了的民间的清明上河园。在内心里的一次次的邂逅。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见闻去想象着、贴近着太平店。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见闻走进太平店。我以我在青年河畔的生活、见闻还原着太平店。
古老的集镇上,是最为真实的生活。但是,我却不得不以故事开始,以故事结束。虚拟与想象所凭藉于少年时代对家乡一个小镇繁华与喧嚣的向往与回忆。热播的古装影视的镜象、场景、人物,真实与虚幻莫辨。它有多大。它有多繁荣。它有多重要。一个村子只是它缝补破鞋的一个市面。多如牛毛的小庙都围绕着太平店。专门的盐道,猪道。一个古老的地名竟与淄博的周村相连。北宋的名将在此镇守。大明的丞相在此设殷定扣防地震……一个用笔与想象无法穷尽的古老集镇的生动与嘈杂。太多的传奇人物、故事在此集结,拥挤得无法说清楚,然后不留痕迹地消失,这个消失的过程本身就是奇迹。多么神秘,一夜之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么神秘,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过。多么神秘,大地一片平静。
遗迹无存,片瓦不见。那些懵懂的村人的心中也如我一样,想象着他们热爱与神往的太平店。讲述的模糊与激动。内心的清晰与热爱。神秘的太平店始终隔着一层面纱,犹如神龙,虚无缥缈间,无法得知真面目。一只金牛何以能够带走一个庞大的太平店。一个传说,一个天方神话,一个无人破解的谜团。太多的谜底,一个人的微薄之力无法参透。一个书生探究式的片言只语所提供的想象空间、思想游走的领地抑或正是许多谜底的要津所在。比如太平店,我所写下的片言只语,我的徒劳的记述,其价值所在,不是还原,不是记忆,而是应该有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样子去自由地想象太平店。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自己的清明上河园。在温暖着的太多的内心里,多一种生活方式,多一种记忆,多一种想象,多一种诗意与幸福,多一种内心的后花园,多一种私人的领地,大的,至少可以与太平店媲美,可以盛放下自己的内心里的所有秘密与幸福。
后面,冷寂无声。前面,嘈杂沸腾。我看到了,并且,我已经进入到太平店的内部,在光洁白亮的纸上的黑蚁的密集,在寂寞孤独的内心里的诗意的幸福。纸上的、逼真的、幻觉的。嘈杂的音的响动。凌乱的影的摇曳。在纸上,我写下的太平店越来越模糊。我只记住那几个铡草的汉子,那是我在去常庄的路上遇到的,是他们让我走进太平店。我只记住,我的忠实的朋友彭医生,他让我看到了太平店留下的多年的性格之一种。关于太平店的故事,他知道的比我多,只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太平店的地界上,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他才忽略掉了太平店这个古老的名字。如今,他还经常回到太平店地界上的乡下柳编彭家,因为他在老家种植了果树,中药,他得回去侍弄。他还曾经与我讲过,他不怕蛇,他的女儿也不怕。他的女儿小的时候就自己抓蛇,有一次小女娃娃远远地看到舅舅赶着马车过来,正好有一条蛇爬过来,小女娃娃就抓了蛇藏在身后,等舅舅走近,她就把蛇从身后拿出在舅舅面前慢慢晃动着,竟吓得舅舅从马车上掉下来。他讲的这些在太平店地界上的生活往事,他在小城的门诊上写下的医案,夜晚他在小城的小楼上写在宣纸上的隶书,也是纸上太平店之一种。啊,他来自太平店,在太平店地界上生活了多年。他多幸福。更因为,他想象太平店的时候,是有所凭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