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雅虎买唐本书
2017-04-26尹敏志
尹敏志
曾读明末澹生堂主人祁承?的戊午(1618)日记,写到他八月初渡钱塘江,十二日在省城杭州逛书肆,当日大购书十六种,其中包括宋人方斫的《方秋崖集》和明人李文凤的《越峤集》,后者“载交南古今事甚悉,得之欲舞”。不禁会心一笑:爱书心境,古今一也。
明清时期,江南文人外出访友或寻书,大多乘小船一叶,携苍头一名。买到了珍本秘籍后,回程时兴奋难耐,还在微微颠簸的船舱中,已经就着水光和桨声翻看起来。我每周去东京淘书就没那么闲适了,得独自背包拎袋,看到五点古书店打烊回来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通勤特急里挤得水泄不通。坐到最后几站,终于有了些座位,舒展完腿脚后,也忍不住将书从纸袋中抽出翻阅—电车经过铁轨连接处时,“咔哒咔哒”作响,并左右晃动,犹在舟中。
如果不愿舟车劳顿,也可以选择在网上买书,在日本大概有两种渠道:一是古本屋,二是雅虎拍卖。只不过古本屋的书都是实体店店家所经营,价格和店里一样,而且还要加运费,所以用得不多。但雅虎却不一样,拍卖偶然性大,若赶上运气好,完全可以低价买到好书。回北京以后,自然没法再去魂牵梦绕的神保町,但雅虎拍卖却时常关注着,看到合适的就参拍,并拜托日本友人海运回国内。
一
什么时候开始在雅虎拍卖上关注汤米,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从他那里买到的书总量最多,超过了东京任何一家实体书店。但我一直不知道隐藏在账号背后的是谁,他年龄多大,从业多久?究竟是专业书商,抑或只是业余散书?根据网页上所留的有限信息,汤米的真名好像叫佐藤博幸,发货地址则在东京都江东区盐滨某地,番丁目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
网上拍卖,既无图录,也不登媒体,结束后网页自动消失,颇有点“阅后即焚”的意思。但这位仁兄的售书套路却很讲究,用日语说就是“几帳面(きちょうめん)”。通常他会把落槌时间严格设定在每周五或周六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间,不难理解,这应该是考虑到大家都在假期中,有时间关注拍卖,而且即使厮杀激烈,多次延时直至次日凌晨(我见过几次,看得惊心动魄),也不会影响到学习或工作。
在上一拨拍卖落槌的同时,汤米会马上补新货,基本每周都是刚好一百二十部书,偶尔增加到一百五十或两百部,但后者比较罕见。有一次他一口气上了二百五十多部,我在喜出望外、眼花缭乱的同时,却暗暗担心起来:这不会是最后一批了吧?幸好一周后,他又恢复了每周一百二十部的更新频率。
一般雅虎上的卖家只给三张小图,模模糊糊,勉强看清书名和版本而已。汤米的图则非常专业,用高分辨度的相机至少拍七到八张大图,第一张附上量尺,书的长、宽、厚一目了然。接下来会依次摄入目录、出版地、出版时间、藏书章等重要信息,如果是零本,或者有破损、斑点、褪色、脱胶、虫蠹等瑕疵,也会给个特写,并用文字注明。总之,凡是能够呈现的全部呈现,再由买家决定出什么价格。
书的种类庞杂,大致可分三类。第一类属于珍稀品,包括明刻本、清刻本、明治以前和刻本等,这些我一般从不参拍,因为知道肯定买不起。第二类是准珍品,包括晚清以来的刻本、石印本、旧期刊,合适时可以一搏。第三类是一般品,主要是一九四九年后台湾、大陆的新印古籍和旧版书,加上日文学术书等,这些才是我的重点关注对象。
还有就是书以外的杂件。曾有一周,汤米疯狂地上各类寿山石、毛笔、宣纸等文房用具,看得我兴味索然,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宋代端砚”,附上北京朝阳区某民营文物艺术品鉴定中心出具的证书,信誓旦旦地给此砚保真。杭州的刺绣工艺品、老北京景区票根集、国内某书法家的赠字,也属于这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中国书店曾印过一批高仿线装古籍,《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正》之类,当年价格极低,现在每次拍卖都直奔十万日元而去。反而是癸亥年(1923)上海涵芬楼影印本《龙龛手鉴》三册,钤“江绍原印”,虽无函套,但品相完好,我不敢奢望,最后却只拍了不到六千日元。江氏生于一八九八年,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与鲁迅、胡适等都有来往,后来成为中山大学民俗学的开山祖师,他的书怎么流到了日本?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段时间,我试图模仿琉璃厂书商孙殿起《贩书偶记》的体例,写个《日本雅虎拍卖唐本经眼录》,只是孙当年记卷数,现代书不以卷记,故我稍变其体例,一律只记册。但不久后,就因为性格疏懒而半途而费,只记了二○一六年四、五月份汤米的贵重书,兹摘抄若干条如下:
《爨宝子碑》二十八面。咸丰二年(1852)原拓,有邓尔恒识语。
《殷契粹编 附考释》五册。郭沫若撰,昭和十二年(1937)东京文求堂影印本。
《流沙坠简》三册。罗振玉编订,一九一四年上虞罗氏宸翰楼铅印本。
《乐饥斋诗草》一册。傅山撰,一九○九年国学保存会影印本。
《宋本十三经》十九函一百八十六册。嘉庆二十年(1815)南昌府学刻本。
《耶稣教要旨》抄本一册。撰者不明,落款咸丰庚申年(1860)。
《阳明集要》二函十二册。王守仁撰,上海涵芬楼影印,《四部丛刊》本。
《越缦堂日记补》十三册。李慈铭撰,蔡元培题,一九三六年上海商务印書馆影印本。
《平等阁笔记》一函两册。狄保贤撰,一九一三年上海有正书局铅印本。
《性命古训辨证》上、下两册。傅斯年撰,一九四七年长沙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乙种之五。
《宋程纯公年谱明薛文清公年谱》一册。杨希闵编,一九三四年燕京大学图书馆铅印本,燕京大学图书馆丛书之一。
《双照楼诗词稿》一册。汪兆铭撰,一九四一年北京大北京社铅印本。
《颜习斋哲学思想述》上下册。陈登原撰,一九三四年南京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铅印本,以哈佛燕京研究所经费印行。
后来我注意到,汤米所出的线装书,以清末至一九四九年前上海扫叶山房、江左书林、有正书局、文明书局的石印本和铅印本居多。这些书由于刊印快、开本小、价格低廉,不但在国内销量独大,日本各地的汉学书店也进了不少,我知道的就有大阪的青木嵩山堂、京都的汇文堂、东京的文求堂等。
但石印本的弊端也很明显,一是书坊急于射利,校勘大多不精;二是纸质差、字迹小、排版密,读着吃力。据王钟翰记载,陈寅恪曾对他说自己患上眼疾,主要是小时候躲在被窝里,就着油灯偷偷看书所致,“加以清季多有光纸石印、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久而久之,形成了高度近视,视网膜剥离,成为不可幸免之事了”。
二
在汤米每周的拍卖中,我几乎见到了一九四九年前上海新印古籍的所有品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元济主编的《四部丛刊》和中华书局出版的《四部备要》。两套书都刊印于一九二○年前后,主打经、史、子、集四部古籍,可谓棋逢对手。
《四部丛刊》讲究精选宋、元、明善本,将“四部之中,家絃户诵之书,如布帛菽粟,四民不可一日缺者”优先影印,尽量保持古籍原貌,以此挽救“咸同以来,神州几经多故,旧籍日就沦亡”的现状,是典型的文人印书。《四部备要》个别种类虽然还是影印,但大部分是将清人校注过的普通古籍,用宋体铅字重新排版,并加以标点,以实用为主要目的,商人色彩居多。
两套丛书,其实各有利弊。影印本利于保真,但成本高,且阳春白雪,不利于向大众普及;排印本嘉惠寒士,但错讹太多,质量良莠不齐,学者一般敬而远之。我在北大上目录学课时,一位老师就曾明确告诉我们,在写论文时,绝对不可用《四部备要》本。
一九四九年后,两岸政权分道扬镳,古籍整理也走上殊途。台湾出版社更多地继承了《四部丛刊》的传统,尤其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文化复兴运动”期间,广文书局、新文丰出版公司、艺文出版社、成文出版社、世界书局等,影印了大量国民政府带到台湾的古籍。北京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的古籍,基本都是现代点校本,但体例后出转精,整理质量很高,缺点是耗时耗力。
由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大陆与日本间贸易不畅,汤米所出的新印古书以台湾影印本居多。对我来说,这绝对是正中下怀,故凡是见到大陆没有点校本的便购入,半年之内连收几部大型丛书,包括新文丰出版社的《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三十册、成文出版社的《中国方志丛书》贵州部分四十余册、国联图书出版有限公司的《皇明经世文编》三十册、学生书局的《中国史学丛书》明代方志部分十三册等。
收的唯一一部线装影印本,是一九二六年版的洪颐煊《经典集林》上下册,陈乃乾影印嘉庆刻本。洪颐煊(1765-1837)字旌贤,号筠轩,是清末台州籍学者,张之洞《书目答问补正》将他与弟弟洪震煊一同列入“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总目”之“经学家”中。洪氏终生未考取功名,长期在孙星衍处游幕,整理后者所藏之金石古碑,撰成《平津馆读碑记》。后回到家乡临海,隐居于小停云山馆闭门读书,另著有《读书丛录》《台州札记》《诸史考异》等,终身恪守乾嘉学派矩矱。
乾嘉諸儒除了注解和考订外,亦热衷于辑佚书,《经典集林》也属于这类著作。洪氏从《太平御览》、《三国志》裴松之注、《北堂书钞》等书中钩沉,摘出只言片语重新排列,辑成《归藏》《春秋决狱》《蜀王本纪》《汉武故事》等两汉至魏晋佚书二十多种,排版则用嘉庆年间流行的方体字,赏心悦目。
买到此书后,我无意中在鲁迅日记中发现,他一九二七年二月十日那天也买了这部书:
收三弟所寄书三种,计《经典集林》二本,《孔北海年谱》等四种一本,《玉谿生年谱会笺》四本,共泉四元。被任为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开第一次教务会议。下午得霁野信,一月廿一日发。晚孟真来。
那年一月十八日,鲁迅抵达广州,执教于中山大学,但四月二十一日即因与校方发生抵牾而离职。“霁野”指的是韦素园,据鲁迅《忆韦素园君》一文记载,韦氏那年住在北京西山病院,信寄到广州耗时整整二十日,可能是北伐战争所致。“三弟”则指周建人,他当时在上海任教。鲁迅年轻时也好辑佚书,《古小说钩沉》《会稽郡故书杂集》便是那时所作,成名后虽然劝年轻人不要读古书,但自己从未停止购买古籍。
《经典集林》影印本扉页有“甲寅九月陈氏慎初堂影印”字样,末页则云“海宁陈乃乾家影印”。店员出身、以目录学家成名的陈乃乾,似乎在暗示这两册书属于“家刻本”,与《四部备要》《四部丛刊》这种“坊刻本”不同。要知道,在判断宋元本价值时,官刻、家刻还是坊刻是一项重要标准,通常而言坊刻本的质量最差,如著名的福建“麻沙本”,几乎是劣质书籍的代名词。
三
除了少数几种外,在汤米处买到的线装书,大多是明治年间的和刻本,其中两种的作者,一八八一年重阳节那天恰好都是驻日大使黎庶昌的座上宾。
出身在贵州遵义的黎庶昌(1837-1897),绝无仅有地当过两届驻日本使馆大臣:第一届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至一八八四年八月,第二届从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到一八九一年正月,中间因为母丧丁忧回国,由徐承租接任。在这十年内,明治政府北边介入朝鲜政局,暗中支持金玉均等人的“开化党”,南边则试图将琉球改为冲绳县,中日两国表面和睦,底下却是暗潮涌动。
“观日人办事,狡猾精能,实在意大里(意大利)、日斯巴尼亚(西班牙)等国之上。蜂虿有毒,未可以其小而忽之”,在任期内发回国的一封公函上,黎大使如此写道。风雨如晦之际,为了尽力维持两国关系,他采取柔性的“文化外交”战略,除了自费刊刻《古逸丛书》分赠各方以外,还有一个重要方式就是办诗会。
诗会通常一年召开两次,分别于春秋两季在精养轩、红叶馆等高档酒楼举办。每次到场的中、日、朝嘉宾都不下二十人,到了最后的送别会时,竟然有接近一百人参加。众人不分国籍,皆作汉文律诗,其中癸未(1883)、戊子(1888)、己丑(1889)、庚寅(1990)四年的讌集录保存至今。有人曾作统计,参加诗会次数最多的日本学者,要数三岛毅、重野安绎、石川英和中村正直,我在汤米那里拍到的两册和刻本,就与其中两位有关。
首先是石川鸿斋的《纂评精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
和刻本唐宋八大家文集在日本印得极多,连孔夫子旧书网上也俯拾皆是。其中较常见的是沈德潜选本,如明治十一年(1878)东京贰书堂版《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八卷、明治十三年(1880)东京东崖堂版《标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三十卷。但汤米所出的这套明治十八年(1885)东京凤文馆版、石川鸿斋校注本却相对罕见,而且卷首有黎庶昌所撰之序,原文如下:
有明茅鹿门,选唐宋八大家,我朝儒者服为定论。乾隆中沈文慤公,又录其尤若干首为别本,评点以行。由是韩、柳、欧、曾、苏、王文章衣被海内外,同文如日本,亦几于家有其书。明治维新以前,固视之绝重矣。石川鸿斋自少至老,笃好不厌,尝病八家盛名,而注其文者自宋魏仲举韩柳《五百家》外,世不多见,竭毕生精力集注斯编,博观而慎取,章解而句释,务使八家趣旨,怡然焕然无复留滞。书成,益以高梅亭评语,命曰:《八大家文精注》,实与文慤之书,有相成,无相戾。道之兴废,各自有时,天将不欲,终丧斯文也。吾于鸿斋是编卜之。
大清光绪十年岁在甲申闰五月,使者黎庶昌序
光绪十年即公元一八八四年,是黎庶昌第一任期的末尾,当时他自费刊刻的《古逸丛书》竣工,但八月份就传来了母亲病逝上海的消息。黎氏立即电请丁忧,次年扶母亲灵柩回到遵义老家,开始了三年守制。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序文既未收入他一八九三年付梓的《拙尊园丛稿》,亦未载于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的《黎庶昌全集》,可见此“全集”并不全。另外该套书的篆额者名为蓝文清,贵州贵阳人,一八八一年十二月至一八八二年十二月间是黎庶昌使团随员。
撰者石川鸿斋(1833-1918),本名英,字君华,号芝山外史、云泥居士。在戊子年的中日唱和集中,他有“笑我挂冠犹处士,喜君持节再来京”的诗句,这位三河国丰桥商人家之子,从小嗜好汉学,孜孜不倦。一八七七年四十多岁时,他移居东京,先是在书店任职,后转任净土宗学校的汉学教师,著有《芝山一笑》《夜窗鬼谈》等,除了这部唐宋八大家读本外,还校有明代诗歌指南《圆机活法》。
作为老派江户汉学家,鸿斋终身恪守“忠臣不事二主”的儒家大义。《己丑讌集续编》的“姓氏录”这么描述他:“石川英,字鸿斋,三河人,幕府遗民。”其中“遗民”一词,甚是骇目,显示在改元二十多年后,石川的政治立场还是反对明治维新,怀念德川幕府。只是每次黎庶昌举办宴会时,在场的都有不少元老会议员、内阁官员等新贵,不知这位“海外孤忠”如何自处?
比鸿斋还长一岁的中村正直(1832-1891)出生于江户丹波谷,从小也在汉学的熏陶下长大,但之后却摇身一变,成了著名的翻译家。他三十岁时出仕,担任德川幕府直辖的最高教育机关昌平黉(又名昌平坂学问所,东京大学前身之一)的“御儒者”。庆应二年(1866),幕府选拔了十多名十八岁上下的官家子弟赴英留学,中村也名列其中。那一年,这位“老童生”已经三十五岁了。
虽然只待了一年半,但目睹了“楼阁宏丽”“财货充填”“车马殷辚”的英国社会,以及“俊伟雄刚”的英国民众后,受到巨大刺激的中村开始以惊人的毅力学习英文。据平川佑弘说,中村的口语一直很糟糕,在当地始终不敢开口和人说话。回到日本后,他被“发配”至静冈学问所担任教授,白天教学生汉文,晚上则翻译苏格兰人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1812-1904)的Self-Help,这本近代名人故事集的主要观点是:
天ハ自ラ助クルモノヲ助ク。
Heaven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翻译成中文,就是“自助者天恒助之”。明治三年(1870),中村译《西国立志编》在静冈出版,又名《自助论》。由于是日本近代第一部英文全书译作(之前只有节译),再加上内容励志,通俗易懂,此书很快风靡全国,连明治天皇本人未成年以前,都以它为教材。
之后中村再接再厉,两年后又将密尔(John S. Mill,1806-1873)一八五九年完成的自由主义经典On Liberty翻译为《自由之理》,我在汤米处买到的,就是此书一八七二年的初版。书黄皮线装,说是五册,但因为第二册再分为上、下,所以其实是有六册。因为年代久远,好几册已经脱线,但书本身完好,卷首各钤“渡边真一”“所藏之章”朱文小印两枚。
作为开国后学习西方文明的先驱者,中村对于明治时代的全盘西化论却颇不以为然。一八八七年,他在《东京学士会院杂志》上发表文章《汉学不可废论》,以自己举例道:“有汉学基础者进而习洋学,有非常明显的效力。”而《自由之理》虽然是日译本,但中村也将部分内容翻译为文言文,并加以训读记号,如书扉页背后就印有一段话:
人世之大道理,何为最要?曰,宜使人人得自由发展其才性。自抉手眼,另开生面,千殊万端,各呈其美,则交相资益者日够,而福祚日崇矣。人人有自己性灵,万异而万不同,各发达其独有者、特异者,人生之景象,所以日进而不已也。若乃以一定之规矩教道,强同兆民之心思言行,禁新异非常之事,则人智不复牗,世道不复上,归于固陋顽愚而已矣。
虽然个别句式的表达有些怪异,但译文总体还是非常清丽,还带有几分汉译佛经的味道。
直到一九○三年,福建人严复(1854-1921)才將On Liberty译为中文版的《群己权界论》,晚了中村整整三十一年。严复和中村译文孰优孰劣,恐怕难有定论,但严复将liberty翻译为“自繇”,并解释道:“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此则《大学》絜矩之道,君子所以持平天下矣。”可推知严译强调的是liberty边界,而中村则高扬liberty带来的多样和创造性—可以肯定的是到今天,就连中国人也遗忘了略显晦涩的“自繇”,而采用了中村的明快译法。
中村在赴英途中曾到过上海,对于汉文化也很尊重,与黎庶昌的关系颇为融洽。一八九○年九月九日,中村因病未能赴红叶馆诗宴,仅答诗一首:
剥啄君在门,病卧我在蓐。
不能倒屐迎,令空回车毂。
黎公重三宴,佳期明日追。
奈不可以风,缩首围重幄。
请君通此意,谢不修尺牍。
又过了两月,在黎庶昌任满回国前夕,中村正直又扶病作千字长诗《奉送黎公使一百韵》,其中有“我尝游英国,娵隅学小儿。功勋无可见,俸给愧空糜。翻译两三种,彷徨蠡管窥。归来风景异,亦已远游疲。买宅京城北,课徒公退时。六经做根柢,西艺是分支。体用欲兼备,东西岂两崎”的句子,犹如给自己做传。翌年六月十二日,不满六十岁的中村逝世,虽然早已改信基督教,但依其遗愿,葬礼还是依照日本神道教的传统礼节。
四
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汤米的书,货源是哪里呢?通常而言,古书店无非两种进货渠道,一是各图书馆处理旧书。在日本,公共图书馆都在原藏书章上加盖“消印”两字,非常容易分辨,但印象中只在汤米那里看到一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书店版《大清一统志》而已。私立图书馆则看到过北驾文库、青山文库、千秋文库的旧藏,可见目前日本小型图书馆的运营,似乎也颇为窘迫。
另外一种可能是私人旧藏。买到《石刻史料新编》后,我发现每册书都夹了不少无字笺条,犹豫了几天后,还是决定全部撕掉,接着就发现夹条处皆有红笔下划线,标出的碑文,都是关于唐代府兵制的,所以肯定是个做此研究的东洋史学家。大量的字帖、毛笔、拓片,想必是中国书画爱好者的。石印本线装书,前主人应该是战前在上海的日本人吧?八成是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
还有那些藏书章上可以分辨的人名和室名:森秀雄、渡边真一、梓庐。如果是实体古书店,我可以向老板询问这些人是谁,多少会得到些蛛丝马迹。但受限于雅虎拍卖中对双方交流回合的限制,我和汤米几乎没有谈过交易以外的事情,即使问了,往往也没回音。
岛田翰的《皕宋楼藏书源流考》,是目录学的必读篇目,粗疏如我早已忘记其中毛细血管般的考证,只记得一句话:“夫物聚于所好,聚散之速,莫书卷甚焉。”须知人生不满百,纸售则可延千年,人常有一种自己在挑书的幻觉,但换一个角度看,书卷自己,何尝不是也在选人呢?
二○一七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