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年代的朝鲜战争(下)
2017-04-26樊树志
樊树志
六、“授册封贡,可保十年无事”?
已经任命为“经略”的蓟辽总督顾养谦,是兵部尚书石星封贡主张的坚决支持者,他有一整套似是而非的怪论。
一则说国家的大患是北方的“虏”(蒙古),而不是东方的“倭”(日本):“国家患虏不患倭,倭不能越朝鲜犯中国,其势不足畏。自古御夷常以顺逆为抚剿,权恩威而用之。吾为朝鲜复疆土,归所侵掠,恩至厚。今倭且归命,宜因而听之,即不许贡,而姑縻之以封号,以罢兵为解纷,假虚名纾实祸,计无便于此者。今言者率称战守,战则不能必得志于倭;守则征兵远戍,岁耗大农金钱数十万,疲中国之力,而代受其敝,令虏得乘虚而入,非策也。臣以中国为全局,以朝鲜为局外,假令关酋(平秀吉)王,而与故王不相下,则国内乱不暇谋,朝鲜即能附众立国,必德天朝,不复有异志。此中国与属国两利而俱安之道也。”
再则说:“许则封贡并许,绝则封贡并绝。如用臣议,则谕倭众渡海,然后授册封贡,可保十年无事。如用廷议,势必弃朝鲜,画鸭绿江自守。倘既绝封贡,而又欲保朝鲜,臣不能任也。”他的这种奇谈怪论,遭到廷臣强烈反对。
迫于舆论压力,顾养谦索性掼纱帽,请求皇帝罢免。他说:“九卿科道之议,大都止绝封贡。臣当局而迷,诸臣旁观而清。又刑部侍郎孙鑛所筹划,及先后遗臣书,言之甚辨,断之甚勇。臣抚然自失,请罢免。”皇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请辞,下旨道:“览奏,这封贡都着罢了。本内既荐孙鑛才望可任,就着前去经略,专一料理倭事。”
既然圣旨说“这封贡都着罢了”,官员们顿时缄默不言。皇帝感到奇怪,责问兵部尚书石星:“朕前见廷臣争讲东倭封贡事宜,自奉旨停罢后,如何再无人言及倭事?你部里亦未见有奇谋长策来奏,不知善后之计安在?今宣捷告庙,为录前功,此事尚未完结。朕衷将此倭情细思之,或遣兵驱去,若待再来,出兵征之;我或不许贡,但许市。这三策,你部里可斟酌复奏。”
石星遵旨,在“三策”之外另提一策:立即着手册封日本国王事宜。其实是老调重弹:“事惟决断乃成,人惟专责乃效。今督臣职在封疆,惟以战守为急,议及封事,未免迟回不决。往返商议,便是春汛,再致他虞,谁任其咎?臣既力担封事,遑恤其他,自当吃紧决策,以收完局。为今之计,宜选将二员,一责令赍执檄文,驰赴辽阳地方,即为小西飞伴入山海关前来;一责令直抵釜山,宣谕(小西)行长等,作速率众起行,以表恭顺之心,以俟封使之至。封事既定,则夷使即可遣行。封使既行,釜(山)倭报退,则各回营理事。”皇帝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当即照准:“有不奉旨阻挠的,奏来拿问。但有腾架浮言,败坏封事,着厂卫衙门多差兵校,严行缉拿重治。”与此同时,朝鲜国王也致信皇帝,请求允许封贡,以保危邦。皇帝指示兵部:“倭使求款,国体自尊,宜暂縻之。”有皇上的圣旨,石星立即派官员赶赴辽阳,伴送小西飞(小西行长的家臣内藤如安)前来北京。同时派官员赶赴釜山,通知小西行长做好准备,一俟封事既定,马上从釜山撤退。
十二月,日本使节小西飞抵达北京,石星优待如王公。阁臣赵志皋提议皇上在御门接见小西飞,皇帝鉴于“夷情未审”,拒绝接见,命令把小西飞安顿在左阙门,由有关官员与他会谈。明朝官员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从朝鲜撤兵,册封而不朝贡,发誓不再进犯朝鲜。小西飞表示接受,并且留下口词记录三条:一、釜山倭众尽数退归,若得准封,一人不敢留住朝鲜,不敢留对马岛,速回国;二、一封之外,不得别求贡市,任凭分付,并无他求;三、十六年前关白、行长杀了日本国王(意为如今日本并无国王,无碍册封)。口词记录有小西飞的签字画押:“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本差来小西飞押。”
石星一手策划的册封平秀吉为日本国王之事,于万历二十三年正月正式启动。册封诏书写道:
惟尔日本,远隔鲸海,昔尝受爵于先朝,中乃自携于声教。尔平秀吉能统其众,慕义承风,始假道于朝鲜,未能具达,继归命于阙下,备见真诚。驰信使以上表章,干属藩为之代请,恭顺如此,朕心嘉之。兹特遣后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李宗城、五军营右副将署都督佥事杨方亨,封一日本国王,锡以冠服金印诰命。凡尔国大小臣民,悉听教令,共图绥宁,长为中国藩篱,永奠海邦之黎庶,恪遵朕命,克祚天庥。
皇帝委派的正使李宗城、副使杨方亨,在沈惟敬的陪同下,经由朝鲜前往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不知何故,册封使节的行动十分拖拉迟缓,直到万历二十三年年底,仍旧逗留朝鲜境内,并未渡海。兵科給事中徐成楚弹劾兵部尚书石星,“东封竣事无期”。吏科给事中张正学也因“东封日久,情形可疑”,上疏弹劾石星轻信沈惟敬之言,请封日本,但是正副使节出使将近一年,“久住朝鲜,未闻渡海。顷接邸报,见东封三疏。据正使李宗城则云:(小西)行长五营尚在,(加藤)清正未行,或报阻封惧诛,或报留迎册使。据沈惟敬则云:已择十二月初六日行。凡此数语,俱涉支吾。臣切忧当事之臣轻信无赖,以误国家,损威非少”。沈惟敬所说十二月初六日起行,也是假话。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三月,正副使节不但没有渡海,反而传来正使李宗城突然逃亡的消息。据邸报的消息,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山东巡按李思孝报,沈惟敬被关白缚绑,李宗城闻知,夜即弃印逃出”。这是个误传的消息,李宗城的逃亡另有原因。据万斯同说:“二十四年,遣临淮侯李宗城、都指挥杨方亨册平秀吉为日本王,给金印。(李)宗城次对马岛,闻太守仪智妻美,欲淫之。(仪)智怒,将行刺,(李)宗城惧,玺书夜遁。”而李宗城自己的说法截然不同,逃亡是为了维护天朝使节尊严:“关白所要七事,不止一封,彼若望封若渴,何无一人相迎?陡于三月二十八日,有被掳福建人郭续禹,以买药为名,私相求见。职招至卧内,伊谓关白虎狼蛇蝎,使臣者去,必至羁留,且将质以要索,少有不遂,定行杀害。又传,沈惟敬被关白一捆,关白云:予所要者七事,原不为封。又见近日关防甚严,情形渐异,遂于本夜捧节西还,仿古大夫出疆之义。拟至前途飞报,讵竟迷失道路,不食者六日。初八日始至庆州,理合揭报。”
李宗城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究竟孰是孰非?看了谷应泰的记载,便可见分晓:
东封之使久怀观望,至是(二十四年正月)始抵釜山。而沈惟敬诡云演礼,同(小西)行长先渡海,私奉秀吉蟒玉、翼善冠,及地图、武经……取阿里马女,与倭合。李宗城纨绔子,经行之营,所在索货无厌。次对马岛,太守仪智夜饰美女二三人,更番纳行帷中,(李)宗城安之。倭酋数请渡海,不允。仪智妻,(小西)行长女也,(李)宗城闻其美,并欲淫之。(仪)智怒,不许。适谢周梓侄隆,与(李)宗城争道,(李)宗城欲杀之。(谢)隆诛其左右,以倭将行刺。(李)宗城惧,弃玺书夜遁。比明失路,自缢于树,追者解之,遂奔庆州。
谷应泰所说是有根据的。万历二十五年三月杨方亨回京奏报出使的全过程,曾经提及“正使李宗城有被谢隆之惑,蓦然潜出”的情节。足见万斯同、谷应泰所说不虚,李宗城则谎话连篇。朝廷任用这样的人去办册封大事,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皇帝下令扭解李宗城至京审讯,将副使杨方亨提升为正使,任命随员沈惟敬为副使,立即前往日本。
九月一日,使节一行在大阪城会见丰臣秀吉。丰臣秀吉接受了册封诰命书、国王金印、明朝冠服,命相国寺承兑宣读诰命、敕谕。堀杏庵《朝鲜征伐记》说,当读到“万里叩关,恳求内附”时,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以后赖山阳《日本外史》进一步渲染夸张说,宣读诰命敕谕时,丰臣秀吉立即脱去冠服,抛到地上,并且把敕书撕得粉碎。据东京大学教授西嶋定生研究,这份敕书至今仍保存得相当完好,丝毫没有撕破的痕迹。万历帝的诰命现藏于大阪市立博物馆,敕谕现藏于宫内厅书陵部。关于诰命敕谕,关西大学教授大庭脩有详细的研究。他说,诰命是册封的辞令,写在青赤黄白黑五色云鹤纹织锦上的,其文字“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云云,及“特封尔为日本国王”云云,以楷书分五十行书写。敕谕是讲和的具体指示,记载了封秀吉为日本国王而赐予的金印、冠服,以及赐予陪臣的官职、物品,最后还附记赐予国王冠服的目录。这些冠服原物至今仍保存在京都市的妙法院。由此可见,丰臣秀吉脱冠服、撕敕书的说法,纯属虚构。
九月二日,丰臣秀吉身穿明朝冠服,在大阪城设宴招待明朝使节。表面上看似乎取得了预期的结果,其实不然。册封事件从万历二十三年正月启动,直至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册封使节才回到朝鲜釜山,延续了整整两年,有识之士已经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万历二十四年十二月,兵部尚书石星奏报,册封大典已经完成,使节凯旋,釜山倭奴扫荡计在咫尺。兵科给事中徐成楚反驳道,事实恰恰相反:
今月初四日,接到蓟辽总督孙鑛、辽东巡抚李华龙,各为紧急倭情情事,内称:关白密谋大举,朝鲜道咨告急,求调浙兵三四千,星火前进,进驻要害,以为声援……复朝鲜既灭之余烬也,人心内震,士马外残,取之如摧枯拉朽,不但八千釜(山)倭盘踞如故,且曰将以刻下渡海大兵,以明春继进。朝鲜不支,必折而入于倭;朝鲜折而入于倭,则辽以左、山以东,可依然安枕乎?
以后事态的发展,证实了有识之士的预判,册封并不能满足丰臣秀吉的欲望,再次进军朝鲜不过是时间迟早的事情。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册封使节回到釜山,驻扎釜山的日军并未按照协议渡海回国。不久,朝鲜国王李昖因为“倭情紧急”,请明朝援助;派遣陪臣刑曹郑其远赶来,痛哭请援。兵科给事中徐成楚根据辽东副总兵马栋正月十五日报告,有倭将(加藤)清正带领倭兵船二百余只,已于十四日到朝鲜海岸,至原住地机张营驻扎,其兵力当不少于二万余。所有防御事宜,应当及早图谋。但是昨日内阁首辅赵志皋说,封事已成,不知徐成楚何故,深自张皇启祸。皇帝命廷臣立即召开会议,研究倭情。二月间,册封使节杨方亨回渡鸭绿江,向朝廷奏报册封经过,隐约而含蓄地提请朝廷注意:“岛夷狡猾叵测,自其天性,乃受封之后,尤为责备朝鲜之语,复欲狂逞肆毒于朝鲜,亦未可知。”
三月,杨方亨回到北京,报告真实的倭情。谷应泰说:“(杨)方亨始直吐本末,委罪(沈)惟敬,并石星前后手书,进呈御览。上大怒,命逮石星、(沈)惟敬按问。”那么杨方亨讲了些什么呢?看他的奏疏题目—“直言封事颠末正欺罔绝祸源”,便可知晓他要杜绝欺罔,披露真相。原来他抵达釜山时,为了提防沈惟敬泄密,在奏疏中所写的是冠冕堂皇的假话,什么“关白平秀吉感激锡予封典,怀德畏威,恪遵典制,创公馆而特迎诰敕,率臣民而远效嵩呼”;什么“日本调兵渡海之事,在朝鲜固宜提备,亦不必过为张皇,而日本既听胡搜处分,似宜量为分解”云云,并非真情实况。为什么呢?他透露其中隐情:“今往返两国已历二年,目击耳闻颇真,是不敢不言之时。不但今日当言,即臣返棹之时业欲具奏,以(沈)惟敬密迩,若有一言,(沈)惟敬必知,(沈)惟敬一知,倭奴必觉。臣死不足惜,而龙节玺书,及随从数百员役,尚在虎口,万一不测,辱命之罪万死何赎!”那么抵达鸭绿江时的奏疏为何不讲呢?因为收到兵部尚书石星的信函,暗示他“一封之外,别无干预”。所以只能隐约提及“岛夷狡猾叵测”。一旦抵达京师,他再也不敢隐瞒真相,披露石星与沈惟敬联手策划的封事背后的隐情。
其一是,沈惟敬忽然借口提前前往日本,演练册封礼仪,于去年正月十五日随同小西行长渡海而去,音信杳然,人心危疑。恰在此时,正使李宗城受到谢隆追杀,突然逃亡。杨方亨向石星提醒“倭情狡诈,不敢保其无他”,请求派遣得力言官前来釜山查勘,相机而行,可封则封,可罢则罢。石星以“文臣破败封事”为借口,予以拒绝。使得他有一种“甘心為本兵鹰犬”的感受。
其二是,当初双方约定,釜山日军一个不留,始得前往日本册封。然而兵部尚书石星发来公函,要求“釜山倭户务安插得所”。石星还致书小西行长,令杨方亨或住对马岛,或住南戈崖,等候“钦补物件”。“(小西)行长乃日本之奴隶,本兵之与通书,用护封,称先锋,内有亲笔副启。”
其三是,以前所谓日本已无国王,无碍册封云云,显然是无稽之谈。杨方亨说:“又闻日本国王天正为文禄之父,一旦秀吉废其父而立其子,擅作威福,震詟国人。今天正、文禄父子俱在,而秀吉俨受王号,其篡逆之心又于此可见。”
其四是,沈惟敬其人可疑,石星却倚为亲信,由此忠心变而为昏昧。杨方亨说:“大都封事之误,误于(沈)惟敬一人。臣切睹本兵之初心,实忠于为国,但偏于所听,不能知人。沈惟敬何人?而遽任以国家大事;倭奴何人?而遽信为孝子顺孙。始则以(沈)惟敬之欺罔认为忠言,犹不失其本心之忠;继则以误就误,乃至掩耳偷铃。以(沈)惟敬之误己者,乃误国家,此本兵忠赤之心变而为昏昧也。”
其五是,杨方亨指责石星,“倭奴云集海隅,正宜长驱尽扫,何偏听独见,坚执许封。倭众未归,而大兵先撤。恒以省财费为言,更不知昔之所费有限,今之所费无穷”。
其六是,石星在册封使节随员中,擅自安插家人(亲信听差),且地位在其他随员之上。“本兵家人,当禁迹阍中,尚不可履武弁之门,况可以出外国,驷马高盖,博带峨冠,居诸从员之上,是何体也?意谓差官报事不实,故遣家人亲往,所报必实。竟无一字实报皇上,而仍前偏听,不知差家人之心是何心也。”
获悉这些内情,皇帝大怒,下令逮捕石星、沈惟敬,交法司审讯。
已经退休在家的前任内阁首辅申时行认为,石星、沈惟敬操纵的封事,不但误国而且辱国。他回顾道:
朝鲜有倭难,连章告急请援兵,朝议皆言可许。乃命将发兵,遣大臣经略,抽选各边精锐以往。本兵檄海上各以舟师来会,中外汹汹。余方卧家,客问余计将安出?余曰:“朝鲜固属国,然国家不有其疆土,不征其租赋,与内地异……恶有以天朝戍外国者。朝鲜能自守,则吾助之兵粮,以示恤小之仁,或告谕日本使之罢兵则可耳。”已闻朝廷遣人谕倭,倭将各引还釜山,以王京及所掳王子归朝鲜,诡云欲入贡天朝,为朝鲜所遏,故兴兵伐之。于是封贡之议起矣。庙堂若有主持,许其封而却其贡,即彼遣使来,当令辽东抚臣审实代奏,而后许封。待其表文既至,而后遣使,乃不失体。今小西飞乃倭将行长一书记耳,本兵尽撤营兵,夹道陈列而迎之;请驾御午门城楼引见,亦甚亵矣。闻京师百官军民无不愤恨,而本兵扬扬自以为得策也。已又遣两使臣赍冠服以往,而关白尚不知使臣,留待半岁。本兵自遣其仆往探之,竟不得命,而讹言四起。使臣且踉跄奔还,不惟误国且辱国,可为扼腕长太息也。
可谓旁观者清,倘若当时他仍是内阁首辅,还能看得如此透彻吗?
七、“战端再起,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丰臣秀吉再次发动侵略朝鲜的战争。
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十五日,辽东副总兵马栋报告,倭将清正带领兵船二百余只,已于十四日到朝鲜海岸,在原住地机张营驻扎,其兵力不下两万。朝鲜陪臣向明朝痛哭求援。兵科给事中徐成楚报告,倭将清正率兵船二百余只,倭将丰茂等帅兵船六十余只,之朝鲜西生浦等处,别起倭船络绎不绝过海而来。他抨击“奸臣党蔽天听,谬为两国相争,只为礼文缺典。不知世岂有兴师十数万,浮海数千里,争一繁文缛节”之事!
朝廷至此才知道寄予极大希望的“封事”,宣告失败,下令革去蓟辽总督孙鑛的官职,任命邢玠(字式如,号昆田,山东益都人)以兵部尚书出任总督经略,都御史杨镐(字京甫,号凤筠,河南商丘人)经理朝鲜军务,以麻贵为提督,东征援朝。
石星因“封事”误国,皇帝狠狠训斥道:“倭奴狂逞,掠占属国,窥犯内地,皆前兵部尚书石星谄贼酿患,欺君误国,以致今日,戕我将士,扰我武臣,好生可恶不忠!着锦衣卫拿去法司,从重拟罪来说。”其实册封的诰命敕谕都是皇帝签署发出的,如果没有皇帝的纵容,石星何至于如此肆无忌惮。现在所有责任全推到他一人身上,法司遵旨从重拟罪:论石星大辟,妻子发烟瘴地面永戍。
石星的悲剧在于,稍有小才,而对外交国防所知甚少,只知一味投机取巧,暗箱操作。在如此重大的外交国防问题上失误,断然难逃一死。日本学者冈野昌子评论道:石星对这场战争始终缺乏信心,以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为经略,以市井无赖沈惟敬为游击将军,确立石星—宋应昌—沈惟敬路线,表面上做筹集钱粮、制造武器、征发渔船、募集士兵的军事准备,暗中进行和平折冲。当时官僚中反对“封贡”者占七八成,赞成“封贡”者不满一二成。和平交涉的结果,是日军的再度入侵。
据明朝官方的情报,此次侵略朝鲜的日军达十二万之众。其中清正一万二千,直政一万八千,行长一万,义弘一万,辉元二万,甲州太守、一州太守、土州太守、云州太守各兵六千,一政六千,隆景四千,安沽、安治四千,义智三千,广门二千。明朝方面看清了日本的野心,朝鲜灭亡势必危及中国,必须采取长期作战的战时体制,因此出动的兵力明显增加,从《明神宗实录》来看,水军与陆军合计九万人;从朝鲜《宣祖实录》来看,明军有十一万之多。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明军的数字,都是万历二十六年的统计,万历二十五年战争初期的兵力没有达到这一水平。
日军以兵力优势,很快攻破闲山、南原等地。据明朝方面记载,七月,日军夺取梁山、三浪,进攻庆州、闲山,朝鲜守将元均望风披靡,闲山陷落。闲山在朝鲜西海口,是南原的屏障,全罗的外藩。闲山失守,形势吃紧,经略下令严防王京西面的汉江、大同江,阻止日军西下。八月,日军包围南原,乘着夜色掩护,发动突然袭击。守将杨元毫无防备,听闻倭至,从帐篷中惊起,赤脚逃跑,辽兵护卫他向西奔去。当时全州有明将陈愚衷,忠州有明将吴惟忠,各自扼守要塞。而全州距离南原仅一百里,互为犄角。南原告急,陈愚衷怯懦,不发兵,听说南原已破,立即弃城撤退。麻贵派游击牛伯英赴援,与陈愚衷会合后,驻扎于公州。日军进犯全罗,逼近王京。当时明军兵力单薄,只得依靠汉江天险,退守王京一带。麻贵甚至向邢玠提出放弃王京,退守鸭绿江。海防使萧应宫坚决反对,从平壤日夜兼程赶往王京制止。麻贵发兵守卫稷山,朝鲜也征调都体察使李元翼由鸟岭出忠清道,阻挡日军。身负经略之职的邢玠向朝廷大叹苦经:“朝鲜南原全州已失,倭势甚大。该国官民纷纷逃散,渐遗空城,不惟不助我兵,不供我饷,且将仓粮烧毁,绝军咽喉,反戈内向。萧墙变起,数支孤军,御倭且难,御朝鲜之贼益难。”
据朝鲜人记载,当时战况相当激烈:“丁酉(万历二十五年)九月六日,天将副总兵解生、参将杨登山、游击摆赛颇贵等兵数万,迎战于湖西至境。解生等到金岛坪,巡审用武之便,分兵三协,为左右掩杀之计。陈愚衷自全州退遁,贼兵跟追,已渡锦江。上(朝鲜国王)日夜泣诉于经理(经略杨镐),慰解曰:‘倘官军不利,主君宫眷可相救活。即于麻貴领大军行至水原下寨,遣兵于葛院,埋伏于芥川上下,以为后援。贼兵自全州天安直向京城。五日黎明,田秋福向洪庆院,先锋已至金岛坪。天兵左协出柳浦,右协发灵通,大军直从坦途,锣响三成,喊声四合,连放大炮,万旗齐颤,铁马云腾,枪剑奋飞,驰突乱砍,贼尸遍野。一日六合,贼逝披靡……翌日平明,贼兵齐放连炮,张鹤翼以进,白刃交挥,杀气连天,奇形异状,惊惑人眼。天兵应炮突起,铁鞭之下,贼不措手,合战未几,贼兵败遁,向木川清州而走。”日将加藤清正损兵折将相当惨重。明朝方面报道说:“先是,倭分三路,欲拥犯朝鲜王京,解生挫于稷山,又转向东南。彭友德等又进至青山等处。倭众遂溃南遁。”这是再次开战后第一个胜仗,即所谓稷山大捷。
万历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经略邢玠带着皇上颁发的犒赏银两,以及皇上钦赐的尚方剑,与监军御史陈效一起,率领增援兵力抵达王京。随即在王京召开军事会议,把全军分为三协:左协由副总兵李如梅指挥,右协由副总兵李芳春、解生指挥,中协由副总兵高策指挥。总兵麻贵与经理杨镐率领左协与右协军队,从忠州鸟岭向东安趋庆州,专攻日军加藤清正部。为了防止小西行长前来增援,命中协兵马策应左右两协,遏制全罗来援之敌。十二月二十日,杨镐、麻贵进至庆州,勘察蔚山敌情。二十三日,明军向蔚山发起进攻,先由游击以轻骑引诱日军进入埋伏斩杀日军四百余人,日军南奔岛山,构筑三寨固守。翌日,游击茅国器带领浙兵先登,连破三寨,斩杀日军六百六十一人。日军坚壁不出,等待援军。
监军御史陈效向朝廷报告蔚山大捷:“督臣(邢)玠扼守王京,总兵麻贵、抚臣杨镐先后于十二月初八等日,由王京起行,齐至庆州,定计专攻蔚山。于二十三日巳时抵巢,贼兵万余迎战。斩获倭级四百四十余颗,生擒十名。贼弃蔚山,追走争渡,溺死甚众,退守岛山新城。二十四日抚镇督率官兵攻岛山,遂破伴鸠亭、城隍堂、太和江三寨,生擒倭贼四名,斩获首级六百一十一颗,焚烧寨内铺面住房万余,仓粮牲畜尽数烧毁。二十五日,复攻岛山。城险备周,不能遽上。”
正当蔚山日军岌岌可危之时,小西行长派援军赶来解围。小西行长担忧,如果倾巢出动,釜山空虚,一面挑选铳兵三千赶来,一面虚张旗帜于江上,制造大批援军从海上赶来的假象。朝鲜将军李德馨为假象迷惑,谎报“海上倭船扬帆而来”。杨镐未加核实,来不及下令,就率先西奔,大军失去指挥,顿时溃乱。加藤清正乘机反扑,明军死伤万余。
李光涛评论道:“朝鲜君臣乃至额首称庆,认为清正不难成擒矣。孰知天不欲灭倭,譬如大兵进围蔚山别堡之所谓岛山,凡十余日,而倭众正困于饥渴交迫,清正且一再至欲拔剑自裁。不意天忽大雨,以解其危,更兼倭援大至。当此之际,杨镐仓卒撤军,结果反为倭兵所乘,不利而退。”所谓“不利而退”云云,过于轻描淡写,其实是小胜之后的大败。杨镐、麻贵奔往星州,退守王京。
皇帝接到蔚山大捷的喜讯,下令嘉奖:“东征再捷,此皆总督运筹,抚镇奋勇,以致将士争先效劳,由此奇捷,朕心嘉悦。杨镐亲冒矢石,忠尤可嘉。邢玠赏银一百两,杨镐、麻贵各八十两,再发太仆寺马价银五万两,犒赏将士。”孰料,这一嘉奖令及犒赏银两还未送到前线,就传来惨败的消息:“二十七日,大雨昼夜,二十八日,东南风大作,海上援倭俱至。二十九日,海倭寨倭上下夹攻。至戊戌(万历二十六年)新正初二等日,李如梅、李宁、卢得功、屠宽、解生、祖承训、杨登山等九员大溃,死伤官兵十七八。经理(杨)镐、总兵(麻)贵俱遁。我兵自相蹂践,死者无数,合营俱败,三日方抵中州。”有关官员纷纷指责杨镐、麻贵“以败报胜,以罪报功”。
朝鲜赞画、兵部主事丁应泰弹劾杨镐等人“贪猾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不但批判杨镐,还谴责麻贵、李如梅等将领,还牵连到内阁辅臣张位、沈一贯。他的奏疏写得非常尖锐,批判杨镐有这样的话:“抚臣杨镐,谬妄轻浮,机械变诈,既丧师而辱国,敢漏报而欺君。倭至则弃军士之命而潜逃,兵败则画屯守之策而掩罪。”谴责李如梅有这样的话:“副将李如梅,贪淫忌刻。欺罔奸谗,张虐势而凌眇将官,挟上交而淫掠属国。逗留观望,则且进且退;擅离信地,则独往独来。”谴责麻貴有这样的话:“提督麻贵,巧于避罪,而文致报章;忍于弃军,而仓皇驰马。既已损威偾事,乃复冒赏乱功,诸将拊心,三军切齿。”他还揭露内阁辅臣张位、沈一贯“交结欺蔽之状”。皇帝对此十分重视,批示说:“朕览此奏,关系军国切要重务,着五府、大小九卿、科道官,公同看议来说。”
府部科道看议的结果,一是杨镐革职,回籍听勘;二是张位罢官、削籍。皇帝圣旨说得振振有词:“杨镐乃卿密揭屡荐,夺情委用,专任破倭。乃今朋欺,隐匿军情,致偾东事,辱国损威,莫此为甚。”
战事陷入了相持局面。
不料风云突变,从日本传来丰臣秀吉于七月九日死去的消息,日军士气顿时低落,阵脚大乱。据说,丰臣秀吉的死讯是严格保密的,五大老、五奉行向在朝鲜的大名发去撤退的指令。但是为此必须向明朝方面提出撤退的名分,例如以朝鲜王子为人质,朝鲜每年向日本缴纳稻米、虎皮、豹皮、药材、清蜜等租税。中国和朝鲜似乎已经刺探到丰臣秀吉的死讯,断然拒绝日本方面的要求,出兵追击撤退的日军。追击的主要指挥者是水军将领李舜臣。他阻断了小西行长的退路。这时,釜山和蔚山的日军撤退之后,小西行长和岛津义弘的军队成了殿后。小西遭到李舜臣的袭击,岛津为了援救小西,在露梁津与李舜臣的水军展开激战。李舜臣在这场海战中中弹而死。
邢玠抓住战机,命总兵刘綎、董一元、麻贵分兵三路出击。日军各部无心恋战,纷纷渡海东归。战火终于熄灭。
如果丰臣秀吉不死,这场战争还将旷日持久地进行下去。他的死,导致日军的失败早日到来,吞并朝鲜的黄粱美梦化作泡影。
万历二十七年三月,皇帝降旨:征倭总兵麻贵班师回朝;任命李承勋提督水军,充任防海御倭总兵官,驻扎朝鲜;周于德移镇山东,为备倭总兵官。四月十五日,皇帝破例来到午门城楼,接受朝贺,并把平秀正等六十一名俘虏当场正法。闰四月初八日,皇帝为东征御倭胜利,向全国发布诏书:
朕念朝鲜称臣世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视!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况东方乃肩背之藩,则此贼亦门庭之寇,遏阻定乱,在于一人。于是少命偏师,第加薄伐,平壤一战,已褫骄魂。而贼负固多端,阳顺阴逆,本求伺影,故作乞怜。册使未还,凶威复煽。朕洞知狡状,独断于心,乃发郡国羽林之才,无吝金钱勇爵之赏,必尽卉服,用澄海波。
然而,在当时人看来,这场战争胜之不武,有不少负面评论,许重熙《嘉靖以来注略》反映得比较集中。他关于此次战争收场的记述,颇有讽刺意味: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倭将各统兵归国。时平秀吉已于七月九日死,诸酋久有归志。邢玠敛军中数万金贿诸酋,随之渡海,求秀吉之子永结和好。诸酋欣然扬帆,同日南去。经略万世德自六月受命(代替杨镐),迁延不敢前。比闻倭退,兼程驰至王京,会同邢玠奏捷,遣三百人分送三酋渡海,而三酋亦遣百人送(邢)玠渡鸭绿江。(邢)玠即缚之以献俘云。
赞画(参谋)丁应泰弹劾邢玠、杨镐,言官徐观澜弹劾阁部大佬,受到高层官员打击报复。许重熙披露了一些细节:随邢玠、杨镐东征的赞画丁应泰,弹劾邢玠、杨镐“假官赉贿,随倭渡海,并无战功,伪奏肤捷”。给事中刘余泽、陈如吉诬陷丁应泰“妒功”,皇帝下旨“应泰回籍听勘”。言官徐观澜弹劾阁臣沈一贯、兵部尚书萧大亨、总督邢玠、经略万世德,斥之为“四凶”,“党和卖国”。奏疏送到北京,被户部侍郎张养蒙扣下。徐观澜再次上疏,揭露“师中积蠹、阃外虚文弊端种种”。这是他亲自前往釜山、蔚山、忠州、星州、南原、稷山等地,“查核各处败状”,收集来的证据,据实报告朝廷。沈一贯利用职权,以“回籍调理”的名义,把徐观澜罢官。
列举了上述事实,许重熙引用董其昌的评论表明自己的观点。董其昌说:
倭以平秀吉之死,因而惰归,非战之功也。(丁)应泰以(邢)玠为赂倭,科臣即以(丁)应泰为党倭,岂为笃论。而(丁)应泰以此永废,可惜矣!(邢)玠谓(陈)效之死为(丁)应泰所逼,不胜愤懑,以激皇怒可耳。夫御史气吞郎署,岂受(丁)应泰凌轹且死哉。即言观理,是非自见。
在班师回朝之后的庆贺声中,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论功行赏的圆满结局:邢玠晋升为太子太保,荫一子锦衣卫世袭;万世德晋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入国子监;麻贵晋升为右都督;杨镐以原官叙用。对此谷应泰不无讥刺地议论道:“邢玠飞捷之书,杨镐冒功之举,罔上行私,损威失重。煌煌天朝举動如此,毋怪荒裔之不宾也。向非关白贯恶病亡,诸倭扬帆解散,则七年之间,丧师十余万,糜金数千镒,善后之策茫无津涯,律之国宪,其何以辞。乃贪天之功,幸邀爵赏,衣绯横玉,任子赠官,不亦恧乎!”显然,谷应泰的批评不仅针对邢玠、杨镐的“罔上行私”,而且对于“煌煌天朝举动如此”,也有所微词。谷氏虽然生于明末,但编写《明史纪事本末》已是清朝初年,敢于无所顾忌地追究神宗皇帝的过失:“盖以用兵之初,神宗怒自甚锐,怒则望其速济,故必欲核其真。用兵之久,神宗忧自渐深,忧则幸其成功,故不欲明其伪。卒之忠言者落职,欺君者冒功,而所遭逢异矣。”从“必欲核其真”,到“不欲明其伪”,看似两个极端,本质却是一致的。
乾隆时刊行的《明史》,其中“日本传”的议论很有独到眼光:“秀吉死,诸倭扬帆尽归,朝鲜患亦平。然自关白(秀吉)侵东国,前后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朝鲜迄无胜算。至关白死,兵祸始休,诸倭亦皆退守岛巢,东南稍有安枕之日矣。秀吉凡再传而亡。终明之世,通倭之禁甚严,闾巷小民至指倭相詈骂,甚以噤其小儿女云。”在民间百姓中,留下了既憎恨又恐惧的阴影。
如今再来评价这场战争,实在是一言难尽。
(完)
二○一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