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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

2017-04-26陶耘

山西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燕儿

陶耘

1

音乐再次响起时,燕儿正沉浸在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之中。

她注意力集中,心无旁骛,努力穿越十二年的时光,认真而小心翼翼地梳理一个又一个细节,企图找到一个突破口。十几岁时,她就像所有崇尚时尚的少女们一样,自己编过围巾,织过手套,甚至尝试着打过毛衣,她知道一团毛线搅在一起是怎样的混乱和令人心焦。如果不走运再打几个结,说不定一上午的时间就全部报销了。理顺毛线的过程异常艰难,也十分复杂,不少原本充满雄心壮志的姑娘媳妇往往会半途而废。燕儿从小就是一个有点脾气的姑娘,这导致她做好多事情经常是愉快地开始,却失望甚至有些愤怒地结束。比如对于那团混乱如麻的毛线,她就先是耐心观察,找到症结,然后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挑开。她知道自己心灵手巧,方法得当,完成任务指日可待。她甚至有些小得意,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笑声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然而事与愿违,眼看快要松动的线疙瘩却突然拉紧,似乎比原来更紧,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燕儿在数次努力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她脸涨得通红,恼怒地把一个个线疙瘩使劲拽紧,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床上,于是原本一副可爱的手套,或是一条漂亮的围巾,或是一件胸前开着花朵的毛衣,就永远只能是一团混乱不堪的毛线了。

但今天燕儿不想让这团毛线只是一团毛线,即便是毛线,也应该条理清楚,有始有终。如果不能直指要害,找到答案,那么还可以顺藤摸瓜,迂回前进。哪怕是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也行,关键是不能没有线索。燕儿这样想,思绪就早已游离在偌大的音乐厅之外。

大厅空旷而落寞,除了缺少观众,舞台背景和乐队人员也都没有到位,这毕竟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走台,正式演出之前的大厅总是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燕儿十六岁登台,如今做音乐教师已经十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灿烂之前的荒凉和寂寥。在她看来,音箱中发出的声音,与乐队的现场演奏相比毫不逊色,甚至从音乐本身来看,可能会更好。乐队的现场演奏,更多是体现一种现场感,一种气势,一种音乐与人的结合。

“没有人的音乐还是音乐吗?”燕儿做学生时,她的老师总是这么说。

可是音乐本身呢?燕儿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一个几十人上百人的乐队,如果步调一致,万众一心,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密切配合,演出效果自然令人激动;可是一旦有几个哪怕是一个南郭先生混迹其中,就会走风漏气,失声跑调,就会鸡鸣中跳出鹅叫,就会马嘶中混着牛哞,就会人声中冒出驴喊……那还会是音乐吗?

桃花花你就红来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我找你来呀

啊格呀呀呔

榆树树你就开花

圪节节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呔……

音乐声如泣如诉,旋律婉转而悠扬,特意换了演出服的杜真在舞台中央落落大方,声情并茂。真是一个好苗子!燕儿每次看杜真演出都会这样想。今天的杜真仪态端庄,雍容华贵,像极了当年的自己。虽然这些年燕儿已经很少上台,但她内心深处对于舞台仍然保留着一份深深的爱恋。不上台不等于不喜欢舞台,燕儿心里清楚。

这些年,燕儿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用在培养学生身上,这些学生也没有让她失望,她们原本就有不错的功底,再加上四年来的勤奋努力,进步和成绩有目共睹。像常宁、姚晨晨、魏颐、肖欣等,都是她的骄傲,当然还有杜真。她们在学校时就崭露头角,并在各种各样的比赛中屡屡获奖,燕儿发自内心地为她们感到高兴。从年龄上看,燕儿比她们大不了多少,但她毕竟是她们的专业老师,她对她们有一份兼具老师、姐姐,甚至母亲的爱意。每到毕业季,燕儿都会对她们说,不管你们将来的工作是在台前还是幕后,都不要忘了曾经的努力,不要忘了你们心底对舞台的那份挚爱。所以,在毕业季到来时,燕儿都会为这些学生精心准备个人音乐会,就像母亲对于即将出阁的女儿,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不许有任何差错!她要让这些孩子们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远嫁,让她们高高兴兴地迎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但是现在,看似注意力集中、心无旁骛的燕儿,正被牵扯在另外一种思绪之中。十二年的日子如流水般一晃而过,快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作为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燕儿原本以为自己内心早已风平浪静,却不想在又一个本命年到来时,三十六岁的她,毫无防备地跌入一个巨大的情感漩涡之中。那似乎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感,经过多年的沉淀,早已平静如初的湖面突然起了涟漪。起先是微微晃动,湖面上开始波光粼粼,紧接着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燕儿便清晰地听到水流的声音。她的心彻底乱了。

2

燕儿的离婚起诉已经被正式受理,即将第一次开庭。她的一个律师姐妹自告奋勇担任了她的代理,这让她感到欣慰。

“吴馨,你看着处理吧,对于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人,我不想无情无义,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离婚是唯一目的,其他都没关系。”她又说。

“大小姐,你可想好了,离婚诉讼中最关键的是财产分割,你应该有明确意见。”

“没意见,法院判成什么算什么吧。”

“这不是要离婚的态度,就凭你这想法,法院也不会支持离婚。你们的感情明显没有完全破裂……”

“感情早就死了,这我最清楚。”

“我也清楚,但法官不清楚。”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们清楚。”

“你态度不明确,他们无法清楚。”

“你是律师,你能让他们清楚。”

“可你是当事人……”

“你就是我,你全权代表我。”

“可我畢竟不是你。”

“你就当作你是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方设法让他空手出门,而你还得养活孩子。”

“用不着,他也是个可怜人。”

“你这婚还离吗?”

“离。”

燕儿要离婚的想法并非突然萌动。她知道有果必有因。记得孩子刚刚过了周岁生日的某一天,六十六岁的母亲就欲言又止地对她说:“如果你真的不幸福,趁现在还年轻……”

她打断了母亲的话,说:“您看,孩子最近吃饭咋这么认真呢,真不像她的年龄。”

母亲没再说什么。燕儿望着转身离去的母亲,忽然感觉心猛地疼了一下。

但是,燕儿知道今天的心不在焉与离婚无关,至少没有直接关系。在婚后的五年中,她除了工作必需外,很少与其他异性接触,甚至刻意回避与过去的那些追求者们有一丝一缕的联系。她知道自己已为人妇,人妇应该有人妇的样子,相夫教子,锅台厅堂,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的义务。她一度给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事情,虽然说到底都是些家庭琐事,鸡毛蒜皮,但她确信那才是她的正业。也就是从结婚前后起,燕儿打定主意不再上台。上台演出有什么意思呢?台上五分钟,台下十年功。还得练嗓子,还得备服装,还得化妆,真麻烦。再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教师毕竟和演员是两回事,还是把机会留给孩子们吧,她们需要在舞台上锤炼自己,需要人生的舞台,需要从舞台走向未来。而自己就是一个老师,一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园丁,一个还要养孩子、料理家的家庭主妇。

所以两年前的那天晚上接到他的电话时,燕儿的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人,突然又有了声响,能说明什么呢?说实话,时间的流逝早已让她对他感到陌生,更何况老人和孩子刚刚睡着,所以她只是出于礼貌,压着嗓子和他简单聊了几句,无关痛痒,无关生活,甚至无关对话双方的经历。那就是一次最寻常不过的寒暄,至少从燕儿看来就是这样。但她明显感到了他的醉意,她说,你快回家吧。他说,好吧。就这样,对话匆匆结束,燕儿对他的记忆又画上了句号。虽然之后的两年中,他偶尔会发给她短信息,但燕儿大多时候都没有回复。离开了,就不要说再见。燕儿告诉自己。虽然某些时候她自己也会回忆往事,但她尽量不让自己沉浸其中。过去的就过去了,人不可能停滞不前。

可是这一次,当他在母亲节那天再次向她短信问好时,燕儿却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他,并告诉他自己已经起诉离婚的事。短信息往来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燕儿自己思量,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就因为他的律师身份吗?可是吴馨已经自告奋勇承担了代理任务。这还不算,在以后的几天里,燕儿竟主动地给他发短信息,向他咨询法律问题。所有问题他都一一耐心解答,这让她感到温暖。他还是个好人!燕儿对自己说。不仅这一次,去年向他咨询法律问题时,他不也是这么耐心和热情吗?处在离婚当口的燕儿突然感到踏实。除了吴馨,不是还有他吗?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对他有一份遥远的依恋。

“老师,又过了一遍,您看还继续吗?”杜真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哦,已经不错了,关键是临场发挥。”燕儿有些心不在焉。

“结束吧,下来你自己多练练。”她又说。

走出音乐厅,五月的阳光让燕儿顿时感到晕眩。在这所著名学府的校园里,一树一树的紫丁香已经开过,浓郁的香味逐渐变成淡淡的清香,高大的国槐遮蔽了干净的甬道,齐腰的绿植们茂盛生长,竞相迸发出勃勃生机。爱美的姑娘们开始穿起了裙子,她们曼妙的身姿和勃发的绿植在微风中一起摇曳。燕儿突然有了与他通话的冲动。她迅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息:“能通话吗?”

“不方便,正和同事们吃午饭。”

“我不管。”多年之后,她第一次对他如此霸道。

“真的不方便。”

他的短信息简短而明确,燕儿没有再回复,她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响过数声之后,她听到了他深沉的声音:“你好!”

“久违的声音!”燕儿说。之后,她听到了自己一连串的清脆的笑聲。

3

对我来说,最初那只是一次误打误撞。是的,我说的是最初,误打误撞。

或者说,那完全是偶然,是一次百无聊赖之后的恶作剧。我知道这样的恶作剧的确有些过火,但随着故事的展开,我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停下来了。

为期半个月的培训刚刚过去第三天,我就感到了十足的乏味。我不知道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如此复杂,甚至让人疲惫不堪。讲台上的人照本宣科,讲台下的人昏昏欲睡。这些从全国各地来到帝都的所谓精英们,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收获,却意外地获得了一次完整的休息时间。白天听课,或者讨论,晚上则四散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会朋友,拉关系,见情人,近距离感受这座大城市的变化。这是一次中途不能返回的旅行,事实上除了母亲病危、老婆出走、孩子丢失,没有人因为别的原因半途而废。签到,学习,讨论,递交论文,领结业证,是所有培训班的不二程序。固定动作别无选择,自选动作就花样翻新。越来越多的人下午的课程还没有结束就不见了踪影,越来越多的人深更半夜才鬼魂一样出现在学员公寓中,他们或者志得意满,或者酒气熏天,或者萎靡不振,用不同的情绪书写着自己的收获或失望。

我没有情人,又懒得天天去打扰朋友,就把精力毫无保留地扔进了游泳馆。那是一座刚刚启用不久的游泳馆,设施先进,水温适中,最重要的是人员稀少。起先我把自己完全当成一个游泳运动员,蝶泳,蛙泳,仰泳,自由泳,一个泳姿接一个泳姿尝试,自己和自己比赛,自己和自己较劲,发泄着多余的雄性荷尔蒙。后来,我干脆把那个一千多平方米的游泳池当作自己的澡堂子,就那么慵懒地泡着,一小时,两小时,或者更长,直到筋疲力尽。

茫茫长夜,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百无聊赖。我把一张刚刚买到的电话卡塞到手机里,努力寻找记忆中的倾听者。午夜时分,有谁会接听一个陌生者的电话?翻遍了所有的电话簿,我感到万分沮丧。黑夜和虚无同时袭来,绝望和失落不期而至。我要打给谁?是男性,还是女性?是熟悉的人,还是陌生者?深更半夜,除了被骂一声“神经病”,除了面对电话中“嘟,嘟,嘟”的忙音,真的有人愿意陪你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吗?

不会的。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夜猫子们的酒话,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白天的纷纷扰扰次第退却,夜的大幕早已展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光明在哪里?那是与黑夜完全不同的场景,格格不入,遥不可及。人生的过程,真是像极了白天与黑夜的轮回,此起彼伏,周而复始,却永远回不到当初。一个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的人,按理说早已习惯了世俗和伪善,却为什么在一个独处的黑夜,竟从心里滋生出一份淡淡的忧伤?人生识字忧患始,粗记姓名可以休。问题是许多时候,你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住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

那些日子,我刚刚经人介绍,加入了本省的一个青年组织。说实话,在我这个年龄加入青年组织,真是有些好笑。但盛情难却。人家能够想到你,说明你是可塑之才,至少是可以被归入进步青年之列的。人不能给脸不要脸,即便你觉得这样的行为荒唐至极。

那是一个十分松散的组织,人员众多,三教九流,除了每年有那么一次会议外,多数情况下仅仅是给你发来一条出国考察的短信,请你参加,冷冰冰地告诉你还是其中的一分子。事实上,你对于那个组织真的可有可无,你不可能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为青年们去说一句话。记得初次参加会议时,偌大的礼堂座无虚席,来自全省各地的代表们群情激昂,踌躇满志,一些乳臭未干的家伙端坐主席台,讲着一些与他们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话。是的,他们才是这个组织的精英,民族国家的未来,他们有理由指点江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没有把会开完就离开了,我知道自己与这样的集会真的无关。我突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话:但欢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我并非一无所有。从那次会议的资料中,我拣出了一本印刷装帧还算不错的《名录》,也知道了她的个人信息:年龄、职业、电话号码,还有照片。

黑夜中,借着电视画面闪烁的微光,我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她的电话。

几声长音之后,电话居然通了:

“喂……”能听出来,电话那端的她有几分睡意,我却无话可说。

“喂……喂……哪位呀?”

“我。”我含糊其辞地说。

“哪位呀?”

“我。没听出来?”

“不好意思……没听出来。”

“哦,看来是真忘了。”

“你是?……”长久的等待。

“哦,没听出来就算了。”

“对不起,真的没听出来。你有事吗?”

“我,我想你了。”

“你是……你是中宁?”

“你,你还是听出来了?”

“哦,好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有些陌生。”

“我想你!”

“你喝酒了吧?这么晚还不回家?”

“不想回家,回不了家。”

“又喝多了吧?快回家休息吧。”

“你不想我?”

“别瞎说了。赶快回家吧,有事明天再说。”

“好……吧。”

电话挂断了,我睡意全无。我不知道电话那边的她,是否也像我一样,正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窗外传来了蛐蛐们“吱吱”的叫声,有些欢快,也有些无奈,在寂静的夜中被无限放大。但我丝毫不想去感受蛐蛐们的心情。我已经深深地停留在与她简短的谈话之中。从她的言语中,我没有听到不快,没有听到厌烦,没有听到对于骚扰之后的愤怒。更为关键的是,我从她的口中知道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中宁。

4

那是我第二次恋爱,简短而热烈,快乐而忧伤。今天想来,我依然觉得那就是一场梦,急促,甜蜜,无奈。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不知所措,让人猝不及防。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四岁,不再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我帶着十二分的诚意仔细打量那个人,考虑是不是要和他认真交往,是不是要向他托付自己的终身。我甚至不顾羞涩向我的父亲求助,试图以一个过来男人的目光,透视那个有些模糊的影子,让他在我面前真实、可触,血肉丰满。

然而,自始至终,他在我眼中都是一个谜。在他面前,我发现自己永远是一个不得门径的徘徊者,我无法清楚地看到他的内心。虽然在短短的几个月中,他也有恋爱中男人的激情和温柔,但许多时候,他的冷静和理智更让我远隔千里。这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和悲哀!越是看不透他,我越是想进入他的心灵;越是有距离感,我越是想象着幸福唾手可得。我不可救药地陷入了这段虚幻、缥缈的情感之中,不能自拔。多年之后,我仍然想知道当初他的真实心思,却始终无法找到让自己信服的答案。他就那么匆匆地来,又那么悄无声息地去;刚刚还甜言蜜语,款款柔情,却又马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我在快乐和焦虑之中左右摇摆,心神不宁。这样的男人对我而言,似乎具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和杀伤力,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条看不到终点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是谁拨通了谁的电话。我正好没课,躺在宿舍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之前我仅仅和他见过一次,散步,聊天,简单的晚餐。正像多数恋人的开始,按部就班,却为后续的发展埋下了伏笔。我精心给自己化了妆,在镜子前反复照过之后,拉着一个同样恋爱中的女孩,急匆匆地赶到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我要买一点夏天的衣服,我对那个女孩说。那是整整一个下午的闲逛,但我没有买到一件衣裳,而那个女孩则里里外外装扮一新。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而他的住处就离这条商业街不远。我陪着那个女孩一个店面一个店面出入,试遍了所有可能合身的衣裳,却独独忘记了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也。我有些好笑,却故意不动声色;我内心充满了期望,却刻意让自己平静。街面上人流如织,恋爱中的男女们相拥而过,给这条商业气十足的街道增加了不可缺少的浪漫气息。而我却无心驻足,焦躁不安地看着头顶的太阳,心里埋怨着时间的漫长。

下班时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在一些店里走动甚至会摩肩接踵。同行的女伴接到了恋人的电话,要在这条街上最有名的西餐厅与她共进晚餐。

“一起去吧。”我知道这并不是诚心的邀请。

“我才不去做灯泡呢!”我一口拒绝。

“真不去?”

“真不去。你浪漫吧,我直接回学校。”

“那我就不管你了。”

女伴做了个鬼脸,提着她的大包小包,顷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怅然若失,只能不时地看着静静的手机,漫无目的。

在几次想拨打那个号码又劝说自己放弃之后,电话终于还是来了。他告诉我,晚上与同事们有一个饭局,抱歉现在不能过来。刹那间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从心底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我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传来他深沉的声音:“你过来逛逛街,我尽量早回来。”

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会留下来。如果我转身离去,或许早就没有后来,更不会有那天晚上。然而我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我百无聊赖地穿行在那条街上,形单影只,踯躅独行。就像一只脱离雁群的孤雁,我忍受着伤痛,却又涌动着希望。在这条全长三千米的步行街上,我来来回回往返了三趟,但我没有再进任何一个商店。我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行人,商店中琳琅满目的商品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相反我对它们深深地厌恶,我甚至对那些不时秀着恩爱的情侣们充满了敌意。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时,街上的行人已经变得稀少,我正在对于现在是否返回学校犹豫不决。他言辞恳切,说马上就到,你千万别乱走,真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我必须见到你,说说话就送你回去。

见到他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委屈,怨怒,不甘心。他紧紧地拥住我,竟然在大街上亲吻着我的脸,我的眼,我的嘴。我闻到了他满嘴的酒气,使劲地推他,但他的拥抱更紧,亲吻更加热烈,蛮横而霸道,让人无法拒絕。我的心开始慢慢融化,我的灵魂开始飘离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自己被彻底击败了。

直到进入他的房间,我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吃晚饭。他或许真是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这儿什么都没有,要不出去吃点吧?”

听着他商量的口吻,我摇摇头:“算了吧,不饿,我减肥呢!”

我的确不饿,但我也用不着减肥。我一米六四的身高,四十五公斤,用得着减肥吗?那时候我还经常上台演出,台下功夫一刻都没有耽误,我的身材在同伴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但我就那么说了,他竟也就那么答应了:“哦。”

他递给我一盒酸奶:“那你喝点酸奶吧。”

我接过来,酸酸的,凉凉的,有几分甜意。

接下来的事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一盒酸奶还没有喝完,我就被他粗鲁地压在身下。他不胖,甚至有些瘦弱,但我的反抗却苍白无力。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褪去,我彻底沦陷在他的进攻之下。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雨。沙,沙,沙……雨水敲击着窗棂,也敲打着我的心,我闻到了潮湿的味道,身体慵懒而湿润。或许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下雨,是我的心碰到了雨水,在心底竟有了潮潮的感觉。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他疯狂而热烈,简单而粗暴,承前启后,花样繁多。我彻底被他融化,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带领着穿越从未去过的世界,气喘吁吁,乐此不疲。更让我奇怪的是,多年之后的新婚之夜,当我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完全袒露自己时,我紧闭着的双眼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然后我再一次闻到了雨水的气息,潮湿、清新,沁人心脾,令人昏昏欲睡。沉醉在那个潮湿的夜晚,我竟然在内心深处埋怨时间过得太快,竟然想不通他如何能扔下我去工作。

然而梦醒后的残忍却更加真实。那天早上,他按时起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读报纸,严肃得像一个老干部,表情全然没有丝毫的生动。我突然发现,他居然有着与年龄完全不同的两张面孔,让我刹那间感到陌生。之后,他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接他的车已到楼下,他说他得上班去,并叮嘱我一定要等他走后再出门。

我的心瞬间凉到了极点。既然是顺从于自己的意志,我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我确实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安排,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和他的交往。事实上,直到他关上了房门,把我一个人关在了那个陌生的房间时,我仍然不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信息,比如他的职业,他的真实的名字,他是否真是单身。

在空旷的房间内,我感到了发自心底的后怕,冷汗开始从额头冒出。我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飞也似的逃离了那个陌生的房间,逃离了一度让自己沉醉其中的温柔之乡。

早晨的阳光明亮而刺目,我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我感受到了太阳的味道。

可是,我真的该走了!

5

燕儿说我是中宁,我就是中宁。我从两年前就是中宁了。

燕儿说:“你知道之后我为什么还和你交往了半年时间?”

我说:“为什么?”

“喜欢你这个人呗!”我似乎听到了她清脆的笑声。

“喜欢我什么呀?”

“理性,沉稳,有事业心。不过,你的优点也是缺点。”

“怎么理解你的话?”

“你把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完全不关心我的感受,这也是我后来决定放弃你的原因。”

“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知道我说的是我,而不是中宁。

“我太了解你了,了解一个人,半年时间足够了。”

“你可能真的不了解。”我在两个人之间游走。真实的我,还有模糊的中宁。

“你对我的伤害太大,从那天早晨我就真切地感受到了。你让我非常非常失望。”

“哦,对不起。可能我们之间缺乏沟通。”

“借口!你为什么要让我在你走后才离开?你为什么怕你的同事知道我?”

“那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系还没有确定?我不想让别人说你是一个随便的姑娘。”

“虚伪。既然我已经……我自己都不怕。”

“但我不能不替你考虑。”

“你恐怕是替自己考虑吧,大律师!”

“你看你,所以我说我们沟通不够。”

“其实我已经下了决心,但那天早晨我十分不开心。”

“那并不是我的本意,真的。”说这话时,我自己也想知道那个人的本意是什么。

“包括那之后的半年,我都不敢相信你的哪句话是真的。”

“我有那么神秘吗?”

“对,你就是神秘。我甚至一度怀疑你是不是有家庭。”

“怎么会呢?有家庭我怎么可能再和你交往?”

“谁知道你呢!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不是吗?”

“那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我真的不知道。事实是,你最后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我。”

“那可能是我们的缘分没到吧。”

“缘分?你本来就没有打算待在这儿,你根本不在乎我!”

“不是的……你是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有什么用?你最终还是走了,娶了别人。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看不透你。”

我陷入了沉思。

我城府太深?我娶了别人?我伤害了她?

从两年来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能感觉到燕儿对于中宁的爱恋、不解和怨怼。那个叫中宁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对燕儿的伤害吗?

如果他知道,他会向她诚恳地道歉吗?

“对不起,燕儿!”

我知道自己是发自内心地向她表达歉意。

6

那天燕儿刚要准备上课,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泣不成声。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燕儿知道父亲身体突然出现不适,正在医院抢救。母亲最后说:“你千万别着急,好好上课吧,你哥已经赶到了医院。”

怎么能不着急!挂了电话的燕儿心急如焚。谁说大学老师有的是時间,谁说这个职业是天底下最轻松的职业!燕儿整整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原本该由她示范的段落,却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她唱得支离破碎。后来她干脆对学生们说,你们先自己练练吧,多体会体会。这当然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可是燕儿的心确实早已飞到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在燕儿眼中,父亲身体健康,豁达开朗,精明能干,工作上总是充满激情,雷厉风行。这样一个不知疲倦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而且还是在医院抢救!

燕儿兄妹两人,但在她印象中,父亲从来就对她有一份偏爱。父亲总是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所以燕儿记忆中的哥哥从小就独立:吃饭,睡觉,上学,甚至和小伙伴们打架之后的处理,父亲无一不是让他自己去解决。而燕儿则不同,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不但哥哥要时时处处让着她,而且父亲也总是宠着她。“哪有你这么溺爱孩子的!这样下去,长大了就管不住了。女孩子要管不住,有你后悔的时候!”母亲每隔几天就会重复这样的话。她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她更多是为儿子感到不平。父亲多数时候只是笑笑,偶尔也会分辩那么一两句:“我们燕儿这么出色,哪用你去管?瞎操心!”

燕儿就有几分得意。看着父亲充满爱意的脸,她甚至觉得母亲只爱哥哥,不喜欢自己。“幸亏还有父亲,要不该有多委屈。”燕儿这么想着,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燕儿十五岁。那时候,燕儿的音乐才华已经显露无遗,给她代课的老师不止一次告诉燕儿的爸爸妈妈,孩子是一棵好苗子,如果你们打算让她走这条路,就要及早送出去。睡梦中,燕儿好像听到过父亲母亲多次商量,他们意见相左,争论不休。

父亲说:“我看还是送出去吧,她自己喜欢,老师也看好,说不定会有发展。”

“不行!一个女孩子,不在大人跟前,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孩子是去学习的,能变成什么样子?”

“就怕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胡说什么呢?让孩子出去学习,我后悔什么!”

“就是不行。女孩子要什么发展,我情愿她在我身边。”

“真是鼠目寸光,你能守她一辈子?”

“只要在我跟前我就放心。”

“学习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电话联系也方便……”

“电话?”母亲一声冷笑,“电话能解决了所有问题,还要人干什么?”

“怎么说你呢!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这事没商量。如果是儿子,我没有意见。但燕儿不行!”

“儿子是那块料吗?”

“反正不行。再说了,小子不当兵,姑娘不唱戏。”

“你这是什么观念?这是艺术,怎么是唱戏?”

“什么艺术!还不是一回事?”

“……”

争论没有结果,争论双方各说各有理,理直气壮。于是,父亲不再说话,母亲开始抽泣。燕儿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她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随遇而安,按部就班。她那时候才十五岁,真的没有一点主见:“出去看看是可以的,可是想爸爸妈妈怎么办?还有哥哥,还有那么多好朋友。”燕儿就开始犹豫。她闭上眼睛,好多人和事就像电影一样在她眼前呼啸而过,她沉浸其中,和他们一起嬉戏,一起欢乐,然后摆手说“再见”,然后回家吃饭,然后在朦胧中又听到了父母的争执……

然后在那年秋天,十五岁的燕儿就真的来到了遥远的南方,在一所著名的艺术学校开始了专业学习,直到四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另外一个海滨城市的音乐学院。

在南方求学的四年中,燕儿快乐而忙碌,辛苦却充实。她性格乖巧,基本功扎实,又好学上进,深得老师的喜爱。燕儿十六岁第一次登台演出,担纲主角,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但瑕不掩瑜,演出非常成功,这让她在众多同学中崭露头角。单调乏味的练功之外,燕儿也会感到寂寞,会思念遥远的家中每一个人,但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的思念总是从每个人开始,却到父亲结束。生活中遇到一些烦心事,她更愿意讲给父亲听,虽然他整天忙忙碌碌,甚至有那么几次打通他的电话都没有接。这个时候,燕儿就会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她知道父亲打理生意,一天到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说事情。“或许他正在忙着呢,他不忙了就会回过来。”事实上,父亲总是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回复电话,并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告诉她该怎么办。

大三那年,燕儿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开始了自己的初恋。那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与她的其他同学相比,二十一岁谈恋爱的燕儿并不算早,或许已经是很晚的了。像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燕儿对这段感情倾力投入,认真严肃,甚至一度时期为自己感到幸运,庆幸自己在第一次恋爱时就找到了白马王子。然而事与愿违,轰轰烈烈的过程并不是爱情的全部。当毕业临近,她正犹豫不决地思考如何向父亲说明不再回到家乡的原因时,白马却一脸轻松地告诉她:“燕儿,我出国的事家里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就走。你还是回去吧,那里有你的亲人,那里才是你的家。”一切都如此地突然,如此地让人始料不及。没有小说中的藕断丝连,也没有电视剧中的歇斯底里,燕儿在一个人伤心地绕着操场走了几十圈之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我毕业要回去。”

“好,好……”父亲甚至没有问她原因,马上告诉她,“我来想办法。”

父亲在最短的时间找了熟人,给她联系了家乡最著名的这所大学。燕儿专业成绩优秀,面试、试讲的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她很快与这所大学签订了就业协议。

离校时,是父亲专程去帮她收拾了所有东西。他和颜悦色,小心翼翼,努力说着让她感到快乐的话。那一刻,燕儿充分理解父亲的心,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有说有笑,尽量让他开心、自如。走出校门的那个下午,她最后一次看了看操场上的那一排情人柳,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更可能是唐僧。

取你的经去吧。燕儿愤愤地想。

7

她说她回去的路上就像是在赛车,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四十分钟就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见到父亲的一刹那,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在父亲已经醒了,让她感到稍稍安心。在父亲病情稳定之后,她和妈妈、哥哥、嫂子、舅舅们商量,决定到北京更好的医院给父亲继续治疗。

“那时候我刚刚领证,还没有办婚礼。如果我知道你在北京,说不定我会给你打电话,说不定一切都会改变。”

问题是,我在北京吗?更关键的是,她说的是我吗?

“其实我对他并不满意,可是想到我爸的身体,想到我已经三十岁,我不想让我爸再为我的事操心。我告诉自己,必须在我爸身体还健康时,把自己嫁出去。”

“你们交往了多长时间?”

“三个月。”

“哦,才三个月?那么匆匆忙忙,你不觉得这样太草率了?”

“有一点吧。他们家和我家早就认识,他妈妈也希望我给他家做媳妇。”

“这就是你决定嫁给他的理由?”

“也不全是,那会儿我觉得他还行,虽然话不多,贪玩,但对我还不错。”她停了停,又说,“他刚和我交往时还处着一个女孩,但我一同意,他马上就和那边分了手,在我看来,他是要真心和我在一起。”

“那么说,你对他首先是有一份小小的感动?”

“可能是吧。经历了初恋,还有你,我更想要安全感。我曾努力经营情感,到最后却伤痕累累……”

“按理说,你找到了你想要的,可是后来却……”

“结婚以后他很快就暴露出了本来面目,懒惰,不求上进,电脑是他唯一的朋友,几乎每天深更半夜,让我难以忍受。”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原则问题……你可以和他沟通。”

“没有任何效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玩性大,但并不坏。”

“怎么说呢,他严格意义上真不是一个坏人,但与我格格不入。尤其我不能忍受他不关心孩子,从孩子出生到现在,除了父母帮忙,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带。”

“这个似乎不应该。”

“你真是说对了,可他就是这样!所以我下定决心,与其他不关心孩子,倒不如没有他。”

“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是这么想,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有时候我心里不忍,也是因为孩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你这边,我希望你幸福。”

“你希望我幸福就不应该离开我!其实中间我有很多次机会离开他,但直到现在……”

“是啊,既然你早就发现了和他的距离,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我不想让我爸妈再为我操心。刚结婚那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他有一点问题,看了好几家医院。后来,我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居然就有了。”

“哦,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命吧,但我告诉你,老天爷也不是完全不公平,你不知道,我女儿有多聪明……”

话题至此转移,她滔滔不绝,对女儿的爱溢于言表。作为一个父亲,我能想象到一个母亲对孩子的那份爱意。在某种意义上,女儿现在是她的全部。只有对女儿的爱,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即将离婚的女人,全然不顾接下来可以预见的艰辛。

没有对话,我静静地倾听。

8

我必须承认,在长达两年之久的交往中,我对燕儿的直观印象仅仅来自于她的四张照片。第一张印在我前面提到的那本《名录》上,那是一张标准的一寸证件照,照片有些模糊,燕儿面带拍照时特有的笑容,眼睛看着前方,让人感觉那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第二张来自她们学院的官网,是对她作为教师的介绍。燕儿上身着粉色的薄衫,下身是白色的裤子,她坐在凳子上,双手自然交叉在膝前,头部微斜,略微颔首,摆着一个非常艺术的POSE,背景则是一丛手绘的五彩花朵。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中的燕儿,她消瘦,温婉,满眼含笑,又略有矜持,微微染过的长发自然垂下,发梢有精心烫过的卷儿,像瀑布一样铺洒在肩上。第三张同样来自网络,照片模糊不清,燕儿倾斜着身体,脚下突兀不平,似乎是站在戈壁滩上。她身着黑色外套,系着白色帶花的丝巾,红润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脸有些婴儿肥,让人充满爱怜。我尤其喜欢这张照片,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姑娘,发自内心的笑容背后,透出一点孩子般的调皮。我曾一次又一次想象给她拍照的那个人是谁,是狠心远走的白马,还是谜一般消失的中宁,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之在我看来,那时的燕儿无忧无虑,她正处在一种含苞欲放的幸福之中。第四张是她第一次向我咨询法律问题之后,给我发来的一张彩信。照片中的燕儿初为人母,她幸福地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慈爱。照片大概是冬天拍的,燕儿身着铁锈红羽绒衣,脑后扎着精神的马尾辫;还未满周岁的小宝宝头戴喜羊羊绒帽,粉嘟嘟的笑脸与妈妈幸福的满足相互映衬。

是的,两年中,四张照片,这就是燕儿留给我的全部。

9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燕儿的短信息:“大律师,有个事想向你咨询,可以吗?”“当然可以。”这是一年前的那个晚上给她打过电话之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也让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另一个职业:律师。虽然这之前我出于某种目的,有那么几次向她短信问候,但得到的要么是简短的回复,要么就是音讯全无。

但这次不一样。从那个午后开始的几天里,我和燕儿间有了一连串密集的短信息往来。我知道她的一大笔辛苦钱被卷入一桩诈骗案,她绝望无助,心急如焚。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电话,却情愿选择更加麻烦的短信息来询问。如果那样,我可能早就被事实所揭穿。那段时间,我常常怀有一种齐宣王时代南郭先生的得意和侥幸,一边思考她的问题,一边在百度上搜索答案,然后以一个律师的口气,告诉她诈骗和非法集资的区别,告诉她我作为一个律师的判断。我确信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也确信她是一个单纯得有些让人担心的姑娘。说实话,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对燕儿心生爱怜,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对她有限的了解,也仅仅来源于网络上的只言片语和她自己的讲述。

但我确实对她产生了某种情愫。我不敢说那是爱情,或者是亲情,但又或许这二者兼而有之。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情感,起源于一次恶作剧,生成于断断续续的几次谈话,并丰富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我知道这整个过程,或许完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欺骗。但我不能不说,随着事情的展开,我已经不自觉地投入其中,并承担了她生活中的某一个角色。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承担不起,所有的真相也最终会大白于天下,但在她面临这样的失望和无助时,我不能让那个叫做中宁的人,再一次从遥远的地方给她带来新的伤害,尽管这种伤害,始作俑者正是无聊的冒名顶替者——我。

既然已经启程,就得想办法往前走。我一边处在深深的自责和矛盾之中,一边又不可救药地让她感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依赖,这个世界并不是已经完全倾塌。有一段时间,我不停地在网络上输入这么几个关键词:律师,法律,北京,中宁。海量的信息和偶尔的契合并不能自圆其说,我就像一个文字的工兵,不遗余力地排查着任何一处可疑的角落,并不动声色地应对她可能提出的质疑。

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这注定是一次无法返回的旅行。我无法预计故事的走向,更无法估量一旦水落石出,那将会带给燕儿怎样的惊诧和失望。

10

走出音乐厅,五月的阳光让燕儿顿时感到晕眩。在这所著名学府的校园里,一树一树的紫丁香已经开过,浓郁的香味逐渐变成淡淡的清香,高大的国槐遮蔽了干净的甬道,齐腰的绿植们茂盛生长,竞相迸发出勃勃生机。爱美的姑娘们开始穿起了裙子,她们曼妙的身姿和勃发的绿植在微风中一起摇曳。燕儿突然有了要通话的冲动。她迅速地发了一条短信息:“能通话吗?”

电话接通后,燕儿说:“我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说:“我也想听到你的声音,但我怕你听到我的声音。”

“为什么?”

“你是声乐老师,怕在你跟前露馅呗!”我知道自己言有所指。

之后我就听到了燕儿清脆的笑声:“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记得你!”

我知道她错了,可我无法纠正她。我的心中突然弥漫起了一种别样的情绪,是庆幸,还是得意?但我明明感到了无法言表的酸楚。

就在一周前,恰逢西方母亲节,我给燕儿发了一条短信息:“节日快乐!”

与此前多数情况不同,那天我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复:“谢谢!你在忙什么呢?”

然后是整整一上午的短信息往来,聊天的内容除了各自近况,还有十二年前燕儿的那场短暂的恋情。我知道燕儿的婚姻出了问题,她和丈夫的矛盾由来已久,从孩子出生不久就已经分居,这直接导致了她与丈夫越走越远;我也知道了燕儿与中宁短暂而热烈的情感,以及他留给她的长久的失落和伤痛。坦率地说,是我把话题引向了十二年前,引向了燕儿无法忘怀的那个夜晚。出乎意料的是,燕儿这次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刻意回避,而是在我的追问下,详细讲述了那个夜晚她记忆中的全部,以及她之后的感受。

“那晚你快乐吗?”我知道自己别有用心。

“嗯,但第二天早上很不开心。”

我知道燕儿不开心的原因,这让我对那个叫做中宁的男人产生了深深的敌意。当然,在某种意念的驱使下,对于他们的交往,我同样兴趣盎然。之后,我一边以中宁的名义与燕儿聊着一些热烈甚至暧昧的话题,一边思考那个模糊的影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燕儿的表述中,我听出她时至今日仍然对他怀有爱恋;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又清楚地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而单纯的燕儿,或许从十二年前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处在一种不可救药的错觉之中。

燕儿说我是中宁,我就是中宁。可我真的是中宁吗?

如果我真的是那个给她带来伤痛的中宁,那么十二年之后,燕儿为什么要给我讲述她的婚姻危机?为什么会事无巨细地讲述那些本已尘封的记忆?

在一段穿越时空、物是人非的对话中,我的身份标签已经毋庸置疑。更令人担心的是,我发现燕儿已经不自觉地陷入了遥远的依恋之中。她开始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婚姻状况,问我的事业,问我有没有可能再回到她所在的城市发展。

终于,這样的问题更为直接地摆在我面前:

“你说,我们的缘分还在吗?”

“不知道,可能吧。”

“没有娶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嗯。人生中许多事情总是阴差阳错。”我知道自己无法直接回答。

“我曾经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可是这几天和你谈话,又让我回到了恋爱的季节。”

“多年之后,也许感觉只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我越来越真实。是你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倒是希望你快乐、幸福。真的。”

“我不要希望,我要你给我快乐、幸福。”

“可是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见过一次面!”

“我们见一次吧。”

我陷入了持久的沉默。我似乎看到了燕儿充满期望的眼神,她在焦急地等待我给出肯定回答。可是,这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一件事!

“我们已经不是孩子,燕儿,你要认真考虑你的决定。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已经起诉离婚,但你们毕竟还有孩子。在你没有完全自由之前,我们还是先不要见吧?”

“胆小鬼!这可不是我记忆中的你!是你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也是你动摇了我的决心。”

“我真的无意于介入你的婚姻和家庭。”

“那你为什么撩逗我?”

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对于燕儿越来越直指要害的追问,我的确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吧?”

11

我说,燕儿,我要写一篇小说,把我们交往的整个过程写出来,这中间故事性太强了;当然,我写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因为故事性很强,更是因为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有什么话你可以现在就说呀。”

“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还是那么神秘!你还会写小说啊?不过当一回小说中人物也是不错的。”

提到小说,燕儿感到诧异。我确信在她的印象中,那个人本不应该和小说有什么联系。是的,一个律师,整天和法律条文打交道,线索、证据、材料、逻辑、理性……这应该是他工作的全部,而充满感性的小说,能是他的兴趣所在吗?

我知道燕儿对此并不当真,她或许更愿意把我的话当作恋爱中的玩笑。

“我们已经不是少男少女,我要的是真实的结果,而不是小说。”

“燕儿,我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有一天你把我给你的短信息全部删去,你一定要留下这一段文字,作为你向我要这篇小说的依据。”

我知道自己是认真的,或许这是能给燕儿交代的唯一方式。

“但如果让我选择,我更愿意要真实的你。”

这才是燕儿的真实想法,可我能给她什么呢?在经过两年的交往,尤其是最近两周的频繁对话之后,我已经从众多故事的旁观者,逐渐变成了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燕儿一样,已经深陷其中。

但我更知道,深陷其中的我已经无路可走。

12

我说过,我有过两次恋爱。一次是大学期间,一次是工作之后。虽然那两次恋爱时间都不长,但我两次都投入了全部,也让自己伤痕累累。或许这就是命吧。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自信的人,但经历了两次感情的挫折,我知道自己的自信心已经越来越小。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像许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感情的挫折让我开始相信命运,相信所有的美好或者灰暗都早已先天注定。

婚姻与爱情无关。我的婚姻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说是随遇而安。家里同意,我也不至于反感,看起来大家都乐见其成,我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对方。那年我三十岁,尽管三十岁已经是女人比较尴尬的年龄,但却不是我着急把自己嫁出去的唯一理由。三十岁是一个应当成熟的年龄,我选择在三十岁时成为新娘,是我知道了人并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必须给方方面面都有一个交代。

我是在领证半年之后才举行的婚礼,那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好转,我看到了他一贯的豁达和笑容。其实婚礼之前,一些问题已经显现,但我不想出尔反尔,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沉淀出更多的其他因素,尽管那的确与爱情无关。

“哦,才三个月?那么匆匆忙忙,你不觉得这样太草率了?”

我不知道。但说到恋爱,我的确从来没有把结婚前的那三个月看成是恋爱。我的恋爱期早就结束了,婚姻既然与爱情无关,又怎么能扯上恋爱呢?

六年了,从我决定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固执地认为我的爱情已经结束。对于有的人来说,婚姻是爱情的延续,我为他们深深地祝福;可对于另外不少人而言,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吗?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做好准备一心一意为人妇人母。事实上,尽管我很快就意识到做人妇人母的艰难,但却一再劝说着自己。不是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而是实在不愿面对亲人们焦急的眼神,我只能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但是这一次,正当我的婚姻遭遇重重危机时,我不可救药地又坠入了一段久违的情感之中。虽然他的出现与我的婚姻无关,但他的热烈、温暖甚至暧昧,却让我对自己的决定多了一份坚定。这正像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人,茫无目的,焦渴无比,突然知道了山的那边是一片绿洲,水草丰美,落英缤纷,我突然发现自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信心百倍。

从一开始的试探、询问,到之后的感知、了解,我知道他的婚姻同样面临着选择。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的内心瞬间波涛汹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但在多年之后,我突然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我清楚地知道,在我的婚姻存续期间,所有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但我却无比渴望他能够和我结伴而行,步调一致。我甚至淡化了对他十二年的怨恨,心中升起了一种遥远的依恋。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感,对今天的我似乎更加弥足珍贵。我真的不能再让他溜走,我已经感到了一种时间的紧迫。

然而对于我的问话,他却总是闪烁其词。这尤其让我感到不踏实。事实上,除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没有他的其他任何联系方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单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在很多时候,他就像一个影子,在我面前或隐或现,却行踪不定,面目不清,我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十二年前,停留在那个灰暗无比的季节。

也许他说得对,两个十二年都没有见面的人,怎么可能靠两三周的电话短信联系就确定终身?更何况,他还有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的事业;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把所有的东西说放下就放下?但是我又想不通,如果他已经一身轻松,为什么两年之间会一而再再而三给我发来那些热烈的短信?

“我们见一次吧。”

我向他发出了邀请,他却报以我持久的沉默。

良久,他回复了我:“我们已经不是孩子,燕儿,你要认真考虑你的决定。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已经起诉离婚,但你们毕竟还有孩子。在你没有完全自由之前,我们还是先不要见吧?”

我似乎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又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在想什么呢?

“膽小鬼!这可不是我记忆中的你!是你打破了我内心的平静。”

我决定向他宣战。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吧?”

“我是说,我们现在见面似乎不是很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不就是朋友之间的一次见面?”

“可我们毕竟不是普通的朋友。”

“即便不是普通朋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事实上,我能不怕吗?

“你真的不怕吗?你不怕见了面我吃了你?”

“说正经的!”

“你是有夫之妇,我是有妇之夫,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经事?”

“如果现在不能见面,那我们加微信吧,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你是要看看我吧?一个掉光头发的男人,会吓你一跳的。”

“十多年时间你就变成了秃瓢?”

“当然不是。可是岁月不饶人,与其让你失望,不如先保留一份期待吧。”

这真是一场看不见头尾的追击战,交战的双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来我往,疲惫不堪,却完全不是正面交锋。我像一个陷入无物之阵的战士,使出浑身解数,招招直奔要害,却总是被对方化解于无形。我忽然觉得这真像是十二年前的翻版,在他面前,我其实就像一只纸老虎,从我张牙舞爪的那一刻起,早已被他所掌控。我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悲哀,但我分明又不能自拔。

我处在一种深深的矛盾之中。他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越是有一份不甘心。可是如果他痛快地答应我,我真会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其实我自己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13

记忆就像一条流动的河。

这些天,总有一些事情反复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比如幼年的一场大火。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年幼的我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疯跑,冷风呼呼地掠过每个人的脸颊,我们的头顶和背上则冒着腾腾热气。大家穿着或长或短的褐色小棉猴,戴着清一色的棉帽子,迎风忽闪的帽耳朵此起彼伏,就像夜色中逆风而过的蝙蝠。远远望去,随风起落的孩子们模糊而臃肿,却在顷刻之间就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四下无人,我忽然有了某种冲动。我把四散的秸秆归拢在一起,然后抖抖索索地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那是一盒从未使用过的火柴,原本放在家中墙上一个挂着旧布帘子的龛中,这会儿却出现在我颤抖的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那个紧绷绷的盒子,一排整齐的火柴就展现在眼前,它们就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等待威武的将军向它们发出严肃的指令。

一个戴着粉色帽子的大脑袋士兵首先被委以重任。在粉大头滑过磷片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是一个孩子初获成功的喜悦,得意中露着狡黠,忐忑中透出满足。一阵风盘旋着吹来,刚刚燃着的火柴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粉大头顷刻间变成了黑大头,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空旷的原野中。寒风呼啸而过,我万分沮丧,气急败坏,忙不迭地抽出第二根、第三根……一个个黑大头被无情地扔在脚边,它们像传说中的僵尸,横七竖八,全无章法。我的心中开始升腾起浓稠的恼怒,连续的失败让风中的倒霉鬼更加斗志昂扬。我蹲伏下来,解开沾满尘土的小棉猴,撑起一个小小的避风港,索性把几根火柴并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战斗英雄手持一捆手榴弹,坚定的信念竟让我有了一份不成功则成仁的悲壮。我一步两动,志在必得,直到划着的火柴燃烧得足够旺实,才引向那些深情等待的柴草。

火终于燃起来了,由小及大,由弱到强。在秸秆们噼噼啪啪的燃烧中,我再一次看到自己得意的脸。我摘下耷拉着护耳的棉帽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潇洒的姿势让自己都觉得十分着迷。火的边沿在不断扩大,所到之处留下一片泛红的灰烬,腾起的一股股浓烟,歪斜地飘向半空,又在大风的吹拂下很快四散开去。我手持一根长木棍,在熊熊燃烧的烈焰映衬下,像极了运筹帷幄的将军。哪边的火焰慢慢弱下来,我就给它加两把柴草;哪边的火焰烧得太旺,我就拿木棍扑打几下。此时此刻,火在我眼中就是温顺的绵羊,我让它往东,它就往东;我让它往西,它就往西。火呀,你就好好地烧吧!你的健康成长,就是我全部的希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这些诗句,但我幼小的心中满怀诗人的豪情。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众人拾柴火焰高。那些小伙伴们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我一个人完成了一项惊天地泣鬼神的革命壮举。望着眼前不断扩张的火线,我竟然感到庆幸,幸亏那些逃命般奔跑的家伙没有半途折回来,否则他们的参与该让我感到多么无趣。

我沉浸在自己的杰作中得意忘形,直到大火引燃了田野里码放整齐的秸秆堆,才真正地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大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源源不断;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几人高的秸秆堆马上变成疯狂肆虐的火海。我像一头急红眼的野牛,拼命地扑打着一簇一簇窜起来的火苗,却有如蚍蜉撼树,力不从心。通红的火焰卷着滚滚热浪,逼迫我无法向它靠近;浓烈的黑烟夹杂着燃烧的碎叶,冲天而起,熏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犹如深陷敌人包围圈中的士兵,有心杀贼却回天无力。弥漫在心中的绝望瞬间取代了英雄的豪情,即便我仍然是那个号令四方的将军,此刻也早已是穷途末路。我大声呼喊,孱弱的喊叫却迅速跌落在大风的深处,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想逃离现场,肇事的不安和无尽的恐惧却让我迈不开脚步。有那么一段时间,面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竟然静静地伫立,面如土灰,呆如木鸡。

在被闻讯赶来的大人们拉出火海的那一刻,我仍然惊魂未定。那场大火燃烧了半小时之久,整整一堆秸秆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圈。幸运的是,我毫发未损,却平生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那场大火,我的心脏就会剧烈跳动,巨大的声响依然震彻着我难以安宁的神经。

14

“昨天我哥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尤其说了过去的一些不愉快,我哥说有些事情我也做得不合适,事情到这个地步,不能完全说就是他的错。我想了很多,或许起诉离婚原本就只是要给他一个深刻警醒?我是退缩了。主要是我一个人背不动离婚这么大的事,想想以后的日子我就感到后怕!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怎么样。与其说我想开了,还不如说我默认了。我真的需要别人拉我一把才能走出来,否则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离婚后心里会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可怕!我承认我不想回那个家,但我这个年龄的女人,不能再没有理智地轻举妄动,否则我的幸福没找到,孩子的幸福也葬送了。昨天女儿突然对我说,爸爸要来接我们了,真是让我又惊喜又心疼。我突然觉得女儿是一个能听懂大人说话的孩子,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敏感,我真的不能再傷害她。我准备过几天带着孩子回家去住,她已经两岁了,如果再不让她和爸爸接触,她真的就要感到陌生了。”

收到燕儿这么一条长长的短信息,我一时五味杂陈。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中竟涌起一丝惆怅?

“这么说你决定要撤诉了?”

“不。吴馨告诉我,一般离婚诉讼第一次开庭都会调解,不会直接判离。”

“可是万一……”

“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听天由命。你知道的,我现在只信命。”

“燕儿,你要想好了,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哦……既然这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一个人在沙漠里快渴死了,另一个人告诉她山那边有水,她好不容易信了他翻过山去看到了水,他又告诉她这水有毒,只能看不能喝!”

“你现在方便吗?我们通个话吧。”

“没有必要了。”

“你还会像过去一样想起我吗?”

“肯定会的,但我就当又做了一场梦吧。我不会再联系你,女儿才是我的全部。”

之后,任凭我再问她什么,却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我最终没有再拨打燕儿的电话,我确信她不会接听,那是一定的。

15

我决定进行一次无望的寻觅。

按照燕儿说的上课时间,我早早就来到了那所大学。

正午时分,校园里行人并不多。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我仍然熟悉校园中的一草一木。大概是几年前的这个季节,我在这里参加了毕业十五周年的同学聚会。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又一次重回母校,不仅见到了久违的老师和同学,更激活了埋藏在心底的诸多往事。我在这些往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记忆中那个越走越远的女孩子,看到了时光变幻、物是人非,看到了云淡风轻、晨曦落日。

我工作的地方并不远,却很少来这所学校。虽然偶尔也会接到校园里年轻人们的邀请,希望去参加一些和文学有关的活动,但我几乎都婉言谢绝了。我知道大家的好意,但我清楚我的到来于事无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园是年轻人们的地方,我已经过了读书求学写诗的年龄,没有理由再混迹其中。

但是今天,我来了。不请自到,目标明确,意志坚定。

少小离家老大回。即便有行色匆匆的学子们快步走过,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不会懂得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的真正来意,这正如我同样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如此匆忙,究竟是赶着去听一场非常重要的讲座,还是赴一次浪漫的约会。

阳光很好,校园里茂盛的树木直入苍天,叶子油光发亮。从遥远的地方有微风吹来,我似乎听到了缥缈的歌声: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呀呼咳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呀尔吆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呀呼咳,呀呼咳

煮餃子我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呀尔吆,呀尔吆

头一回瞄妹妹你不在,呀呼咳

你妈妈劈头打了我两锅盖,呀尔吆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呀呼咳,呀呼咳

三天我吃不下一口口饭,呀尔吆,呀尔吆

这是哪个痴情的男孩,午休时间还在唱着深情的歌?他钟情的姑娘,能听到他有些调皮的思念吗?

我静静地坐在车里,一任思绪与光阴慢慢地远去。我确信我就在燕儿的必经之地,某个时刻,她会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我走来,然后又轻盈地离去。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擦肩而过!也许她会稍作停顿,也许她根本就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是的,她不会想到有一个人在这儿等她;即便是这个人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心无旁骛地去她该去的地方。她顶多会在心里说:看,这个陌生人!

越来越多的人从我车边经过,我目不转睛。我没有摇下车窗,那样我会成为别人的风景。那些匆匆走过的人或背着书包,或手捧书本,年轻的笑容洋溢在他们脸上。他们中间如果有一位年龄略大的女士,就会引起我持久的关注。她们从我跟前走过,面无表情,偶尔会投来随意的一瞥,我瞬间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但没有一个人是我印象中的燕儿。我在焦急的期待中看着她们走来,又在无比失落中送走她们的背影。走过的人越来越少,起先的人潮已经变成三三两两,后来竟变得零零星星。他们或许就是人们熟悉的迟到者,经过我身边时,他们中的一两位居然跑起来,我分明看到他们睡眼惺忪。

我终于再没有看到有人从我身边经过,但我依稀听到了久违的上课铃声。

然后,有音乐声轻轻地飘来,若隐若现,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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