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庄谋杀
2017-04-26洪放
洪放
1
柏皮抬头时,正好碰上一片雪花。一片很大的雪花,白白的,六角形,从他的眼前飘下来,接着飘到他摊开的手掌上。雪花因此就停住了。停住的雪花十分安静,似乎在望着这个头发光溜、眯着小眼睛的男人。他想呵口气,气到嘴边上又被他吸了回去。他不忍心这么快就让这雪花融了。他小心地将雪花捧在掌心里,向庄子东头走去。
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柏庄地处江淮之间,早些年,柏皮刚刚记事的那些年冬天,大雪漫天飞舞,整个上下柏庄,伊洛河,都成了冰雪世界。可这些年雪花也就像庄子上的人口一样,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去年仅仅是正月初二下了场雪,小雪,小得像山上那些长不高的小老树,稀稀落落的,忽溜一下就走了。那雪似乎只是个形式,连稍大些的雪花也没有,更别说挂在檐上的那些老长老长的冰溜子了。今年这雪,至少还像个样子。三天前,天就麻麻的。麻着麻着,雪总算来了。柏皮午睡起来,一出门,就与雪相遇。这会儿,他捧着雪花,小跑着到了柏大强家门口。门是掩着的,他没喊,先是蹑着脚,凑到门缝前朝院子里看。一棵老大的樟树,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樟树生得茂盛,粗大的枝条直愣愣地搭到院墙上。他第一次到这院子里来,就是从那树枝上进来的。树枝成了一条道路,隐秘,厚实。他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雪花都被大樟树接着了,地上一片也没有。他往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看了看掌中的雪花。雪花还在,依然那么大,白白的,六角形。他回头朝屋里喊道:“玲子,玲子!快看雪花!”
没人应答。他推了下门,门开了。他又喊道:“玲子,快来看雪花呢!”
还是没人。他四处张了张,这屋里光线不好,老房子,旧称黑六间。其实是三大间。两边各被分成两小间。中间前厅后厨,只有门,没有窗子。要是在山外,这房子早该修了。但这几年柏庄起了个规矩:大家都不修房子了。大家都攒着钱,说要修房子就到城里去。反正这柏庄离城又远,交通又不便,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修房子,没意思。迟玲子的丈夫柏二愣,这些年跟着柏江海后面搞工程,钱照说也挣了不少,可就不在这老房子上下功夫。孩子在城里读书,这黑六间里,就只剩了迟玲子一个人。迟玲子是外乡人,柏二愣二十来岁的时候在外面卖塑料袋,从四川花一万块钱带回来的。这外乡女人当初刚到柏庄,可是轰动性的新闻。四里八村的都来看,一来迟玲子长得俏,二来这买来的女人与柏二愣黏得很。有人就说这柏二愣其实是先与迟玲子好上了,然后给了她娘家一万块钱,就带人走路了。不管怎样,迟玲子就在柏庄这地儿扎下根了,到现在,也十五六年了。当年的俏女子,虽然眼角有了些皱纹,但还是透着秀美。特别是那双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在笑。这让柏皮尤其喜欢。柏皮第一次沿着樟树枝进到院子时,迟玲子正在院子里的走廊上抹澡。柏皮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向她的背后呵气。迟玲子先以为是风,后来感到有点丝丝的热,才伸手在背上摸了把。柏皮等她的手缩回去,又重重地呵了口气。这下,她回头了。一回头,她居然只是圆睁着大眼睛,吃惊且有些颤抖地望着柏皮。柏皮上前就抱住她滑溜溜的身子。她动了下,便不动了。柏皮又向她的颈子上呵气,她竟然“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柏皮被一下子点燃了。他抱着她,进了卧室。事毕,柏皮问:“我这不是占你便宜吧?”
迟玲子两颊通红,低着头说:“不是占便宜是么子呢?就是占便宜嘛!”
柏皮将小眼睛望到迟玲子的胸腔里,揽过她,说:“你这田荒得太久了。那个该死的二愣,也不回来。我这是替他劳动呢!”
迟玲子推了柏皮一把,柏皮却将她箍得更紧了。
这事一晃,也半年多了。那是春天将尽的时候,迟玲子的院子里,樟树清香。院角边,那棵蔷薇正开出第一层花。那花浮动着,像伊洛河黄昏的流水,丝丝缕缕,浑然天成。
雪花在柏皮的掌心里一点点地缩小了,他有些急。他推开门,又喊了声:“玲子?”还是没应声。他走进卧室,却见迟玲子正坐在床头上,见他进来,望着他,那平日里总是笑的眼睛,却蒙着层淡淡的忧郁。他先将手掌伸过去,说:“雪花呢!快看,雪花。下大雪了。”
迟玲子瞄了眼,马上收回了目光。
柏皮将雪花放到迟玲子的脸上,然后退了一步,说:“花脸了。花脸了……”
迟玲子用手迅速地将脸抹了一把,又低下头。柏皮这下有些急躁了,上前问:“怎么了?我就觉得最近这上下柏庄有些不太正常着呢?是不是你们都有事算计着我?”
“没呢。”迟玲子终于说话了。她将身子侧了侧,说:“没呢。谁算计你呢?别瞎想。”
“我真的有感觉。你,还有姜花,三平她们,都在算计我。是不是怕我……”柏皮将后面的话吞了,他拿起迟玲子的手,摩挲了会,然后又坐到床上,扳过她的头,抚着头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算计,也没事。我都是活该。”
“说么子话呢!”迟玲子抬起头,眼睛又会笑了。笑着说:“你就是多心了。不过,下雪了,也快过年了。过年了,就……”
过年了,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回来了。迟玲子话虽然没说完,但柏皮清楚。柏皮叹了口气,说:“是都该回来了。不回来,这偌大的柏庄,怎么办呢?”
迟玲子用手掠了下柏皮的头发,柏皮每天早晨起来洗头,用从城里买回来的洗发精,头发上有清香,不像二愣子头发上总是油烟味,呛人。迟玲子喜欢闻柏皮的头发,有时会将鼻子伸进头发。她一闻,柏皮便炽热难受,闻久了,两个人便滚到了床上。柏皮喘着气说:“我想到雪地里去做呢。”她扭了下,嗔道:“哪还有人?都成冻骨头了。”
“成了冻骨头也好。正下雪,被雪花盖着,多好!”柏皮甚至开始幻想起来。他一边幻想一边动作,这无边的落雪的静谧里,他们的声音传出了黑六间,传过了院子,直向漫天的雪花飞去。
2
下雪天,黄昏来得迟。柏皮起身走向院子,大樟树一下子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来没有觉得大樟树有今天这么大过。他抬起头,整个人都被大樟树给压了下来。他赶紧低了头,走到院门口。迟玲子正倚在屋门边上,两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柏皮的小眼睛仿佛被雪花给蒙上了,一层雾。而在雾里,迟玲子的眼睛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就生出些说不出的奇怪来。这奇怪如同一网魔障,直让柏皮心里瘆得慌。他赶紧拉开院门,一股风般地冲进了雪地里。
地上有了层厚厚的雪,踩在上面,脚步声变得清脆、直接,又像在切割玻璃,尖锐,疼痛。这回,柏皮没有再用手接雪花了,他一直低着头。眼光嵌在雪地里,被一寸寸地埋起来。他跑了有上百米,直从柏庄的东头跑到了上柏庄的中段。他还在继续跑,就听见有人喊道:“要死的,从哪家偷腥来呢?”
这是姜花。这声音当初就像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打在他的头上。他一下子就被這棍子给打晕了。他觉得这棍子不仅坚硬、火辣,还善于在空中转个弯儿,慢慢地,缓缓地,往你头上打下来。你忍着不看它,它却停在空中。等你一抬头,就猛地打了下来。打着打着,这声音就钻进你脑子里了,就嵌在你的骨头上了。柏皮这会儿听着这声音,还感到头在发热,发胀。他不想搭理这声音。甚至,脚步开始往庄子的下半段快速移动。他没想到,这声音比他的脚步快,“蹭蹭”地就冲到了他面前。声音更陡了:“要死的,在四川佬那吃饱了吧?见到我就想跑?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伸长着鼻子,到处嗅。”
柏皮只好停了脚步,硬着头皮,迎着姜花的直勾勾的目光,嗫嚅着说:“没呢,没呢。是去让她看雪花,看雪花。”
“看雪花?”姜花大声地笑了出来,说:“雪花有什么好看的?是去看那婆娘的身子吧!你这个要死的,我能不知道你?”
柏皮“嘿嘿”地笑着,小眼睛眯得更小,雪地的白都成了一线。往日,要是姜花这么说了,他说不准就会堵上一句:“是想我了吧?那就走啊!”可今天,他没了兴致。他只是“嘿嘿”地笑。
姜花倒是急了,上前来揪住他的耳朵,疼得柏皮直喊:“姑奶奶,别揪了。这大冷天,疼呢!真的疼呢!”
姜花在手上暗暗地加了点劲,柏皮疼得皱着眉,红着脸了。他直跺脚,压抑着喊:“快放手,再不放我可要……”
“你要怎样?要死的,我就喜欢你这急着的劲。”姜花拎着柏皮耳朵,直将他拎进了自己的家门。又拎到餐厅的桌子前,然后放了手,将他使劲地掼到凳子上,声音突然变得轻柔了,说:“要死的。我是特地做了菜,等你来吃的。一大下午,我就站在这门边上看。看着你进了那四川婆娘的院子。你倒真能行,一待就是一下午。那婆娘哪地方让你吃得那么欢?”
柏皮摇着头,看着桌子上的菜。看来姜花是下了点工夫的,几个菜做得清亮好看,旁边还放了瓶十年陈酿。他故意问:“要来人?”
“来鬼啊?就是给你这要死的吃的。”姜花咬着牙,声音也直凛凛的。
柏皮突然打了个寒战。他身子一抖,心里抖得更厉害。他强作镇定,伸手去拿酒瓶。往日,酒瓶跟他的手就像磁铁一般,互相吸着,现在却变得陌生。他的手似乎总短着一两公分,伸了两次也没能抓住酒瓶。还是姜花一伸手将酒瓶拿了过来,开了盖子,递到他手上。他接过,手更抖了。姜花问:“抖啥呢?又不是第一次了。别抖,喝两杯酒暖暖身子。我陪你!”
柏皮便往杯子里倒酒,酒却洒出来了。他有些懊恼,又倒,还是洒了出来。他叹了口气,将酒瓶使劲地站到桌上,说:“都有名堂。连这酒都有。我都知道的。连这酒都算计我了。姜花,是吧?说啊,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声音大,戳人吗?”
“哪里有名堂?”姜花红着脸,说:“你是冷慌了,又被那四川婆娘给缠疲沓了。来,喝杯酒,回回气。”说着便将两杯酒倒好,端起来,与柏皮的杯子碰了下,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柏皮也端起杯子,手却发抖。他定了定,总算抖着将酒送进了口中。酒辣,喉咙里起火。这火一下子就窜上来,直往脑门上走。他手不抖了,心也不抖了。不再发抖的柏皮,这时候直直地盯着姜花,说:“我们喝三个。”
“好!我就喜欢你这劲。”姜花一边倒着酒,一边喝。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又喝了三杯。柏皮正要开口,姜花屋里的电话响了。两个人都望了望,没动。电话继续响。柏皮说:“去接吧!”姜花道:“接个屁!还不是那活猪打来的。没什么好话,不接!”
柏皮说:“也好,我们喝酒!”他用不再发抖的手拿过酒瓶,连斟了三杯,一气喝了。姜花也没二话,也喝了。一瓶酒眼看着喝了大半,柏皮忽然一抬头,问姜花:“你们都怕,是吧?”
“这……这,怕啥?我们怕啥?”姜花少有的慌乱了下,立即就镇定了,倒了杯酒,说:“我这人从来不怕。怕啥?”声音却不再那么地立着了,有些下垂。柏皮紧接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算计我?他们都要回来了,怕了?”
“哪里有?真的没有。”姜花争辩着,脸越发地通红。
柏皮却突然不问了,低着头看着酒杯里的酒,又慢慢地端起来,说:“也是。算计吧,该算计。我自己还想算计自己呢。”说着,又喝了一杯。姜花说:“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成了滩泥了。”
“成一滩泥好啊!我还真想你成一滩泥呢!”柏皮伸手在姜花通红的脸上拍了下,又拍了下,说:“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把你变成了一滩泥呢?姜花,你说,说啊!”
姜花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灯光将她的影子钉到墙上,一下子被这墙给吞没了。她往柏皮这边走过来,正要伸手时,电话又响了。柏皮说:“接吧!再不接,可要出事的。”姜花声音又大了起来,说:“出事?能有啥事?天大的事,能大过我们的事?”她说着就笑,“哈哈”的。柏皮听着心里就起了鸡皮疙瘩似的,麻麻的,直痒。
电话也固执,响个不停。姜花撑着壁子进了房。接着,柏皮就听见柏江海那从肥胖的嗓子里硬挤出的声音:“想死啊,怎么老不接电话?是不是在给老子弄坏事?”姜花按了免提,却不说话。柏江海大了声,嘶哑着喊:“说话嘛!哑巴了?老子可是听说你在庄子里不老实,要是真有这事,看我回去不废了你。”
姜花还是不说。柏皮也有些急了,却不好说话。他眼前晃动着柏江海那臃肿的身影,还有一脸的横肉。柏江海长得不像柏庄人。柏庄人个个清秀,这柏江海却生下来就是个黑猛粗货。小时候,柏江海在上下柏庄是个惹不起的主,他的娘老子一年四季要花相当大的时间为他擦屁股。可不想就这上下柏庄人见人憎的柏大黑子,晃荡到二十来岁,有一天不知怎地就发了。他成了上下柏庄的第一批暴发户。他的工程队,现在已经有千把号人。上下柏庄一大半的劳力都在他的手下干活。姜花再狠,狠不过柏江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养了孩子。也吵过几回,柏江海放了句话:“要么,在柏庄守着,管吃管喝。要么,就走人。”柏大黑子挂在嘴边的话是:“世界上的三样东西是用不尽的。钱是赚不够的,酒是喝不饱的,女人是睡不完的。”姜花也拿他没法,只好躲在柏庄哭。这哭声到底还是被柏皮给听着了。柏皮就劝。一回劝着,姜花骂了他。二回劝着,姜花听着不说话。三回劝着,姜花说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四回再劝,两个人就生生地给柏江海戴了回绿帽子了。
柏江海还在电话里继续嘶哑着:“腊月二十二,我回去。过到初三。你在家备点土产。另外就是将猪宰了,猪肉不要动。我要带些到城里来的。”姜花依然没接话,柏江海猛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破口大骂了:“你死啦?没听见?”
姜花说了句:“听着呢。嚷着死啊!”
柏江海道:“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庄上的事。看我回去收拾你!”
姜花问:“我在庄上有啥事?你倒说啊。”
“哼!还装!”柏江海停顿了下,才狠狠道:“老子现在没工夫问这事。等着,过年回去踹不死你。”
姜花还要说,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声音了。她出了房门,餐厅里灯光晃荡,柏皮却走了。她咬着牙,半天才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都作死!”
3
不管作死不作死,反正雪依然在下。半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柏皮睡在床上,感觉冷。他起床从柜子里又拖出床被子加上,还是冷。他甚至有些哆嗦。哆嗦着,心里就痛。他索性起来,开了门,没有风,只有雪。一片苍苍的白。不像白天,雪是白得透亮的;这夜晚,雪白得有几分暧昧。他朝周边一看,有三两灯光。他知道那些灯光都是些单身在家的女人们屋里的。柏庄地处偏僻,这些女人们一到晚来,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带着半大的孩子,心里自然胆怯。一胆怯了,就开灯。灯光就像层网,密密地包裹着她们。当然,不仅仅包裹着她们的恐惧,也包裹着那些难以名状的寂寥。而且,这些灯光,也成了另一个人的指路灯。无数个夜晚,柏皮就是凭着这些灯光的指引,走进了她们或深或浅的梦境。柏皮以前并不在庄上,他长年在外面流浪。他从十五岁时就离开柏庄在外面流浪了。三十多年来,他待在柏庄的时间比待在外面的时间短得多。本来,他自己以为这一生也不会回到柏庄了。一个没有好名声的人,回到故乡,无非是自取其辱。但是,命运还是让他回来了。今年的春节之后,他的寡居多年的老娘去世了。他回来料理丧事。丧事料理完,他决定不走了。一个人在外流浪,无非也是过日子。待在这柏庄,还是过日子。那就索性不走了吧,这柏庄到底还有老头子老娘的坟在,总比外面的冰冷要好。他一决定不走,立马就开始修房子,将原来老娘住的三间土坯房子整修一新,又买了电视,还在院子里栽了三棵桃树,两棵梨树,一棵樱桃。他得守着这些果树,安安静静地过下半生的日子。当然,如果碰到合适的女人,他或许会成家,会生孩子,会做父亲,将来再做爷爷。庄上撂荒的田多,他随便选了一块靠近伊洛河的水田,四月里插了水稻,到七月,收获的稻子能管他两年的口粮。他又在屋子前后用木槿扎了道长长的篱笆,使整个房子变得有些像大城市那些小别墅一般。一开始,他很少同庄子上的人来往。一来长年不在家,人不熟。二来,庄子上留下的几乎就三种人,老人,孩子,还有就是那些中不溜的女人。孩子们上学,老人们喜欢在一块谈古,女人们一有空闲,就凑在一块打牌。牌桌子就直接摆在门口,阳光正好照着,一边打牌,一边数落那些外出搞钱的男人。他偶尔会在牌桌前站一会儿,但并不说话。他眯着小眼睛,看那些女人们打牌,明白她们心思也不在牌上。打牌只是混日子度时光的一种方式。她们看着他,目光一开始是冷冷的,再后来是有热有冷的,到了端午之后,那目光就都是滚烫滚烫的了。
柏皮从没有料到一步走下去,会走到现在这个样子。上下柏庄,他熟悉得如同自己整修过的三间老屋。那些女人们的归置,气息,声音,都在他的脑子里萦绕着。他能像区别田里的那些植物一样,一一地区别开来。他喜欢到伊洛河岸上看植物,跟那些植物说话。他问它们的祖宗在哪,怎么就飞到这伊洛河来了?他眯着眼睛摸它们的叶片,有的肥嫩,有的清瘦;有的长着绒绒的刺,有的害羞地缩着身子……他时常拿庄子上的女人来比拟这些植物,他给女人们也都取了植物的名字,比如姜花,他叫她蓼子;迟玲子,他叫她三叶草;三平,他则给了她“蛇梦子”,就是野莓子,冷着,却热烈。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不记得第一次了。是三平家吗?似乎是。三平那天晚上正在月光里唱歌。他在院子外听着。听着,就弄出了声响。三平问:“野猫呢?谁?”他一转身,正要走。里面三平又道:“我知道是你。瞧你那出息!”他踅回身,“蹭”地就上了墙。他在墙上又停了会,三平正望着他,嘴里的小曲儿却没断。他下了墙,没说话,抱起三平就进了屋。三平没动,只有小曲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和热切。
植物是需要人跟它说话的,柏皮一直这么认为。他每天同植物们说话。跟植物说过的话,他再同庄子里的女人们说一遍。她們也像植物一样,听着,或动,或静。她们把他当成了日子里的风雨,当成了田野里的稻花,当成了伊洛河那些她们日日洗衣浆衫的流水……
但现在,柏皮又心痛了一下。七天前,腊月初一。柏皮照例到上柏庄最上头的大神庙去烧香。这是他的死去的老娘留给他的唯一的遗嘱。他起了个早,趁着露水,到了大神庙,太阳正好起来。他点了香,又磕了头,然后在庙门口的大青石上坐了会。他看见柏明礼大爷拄着拐杖上来了。他马上起身去迎,到了跟前,他想扶大爷一把,却被柏明礼一拐杖打开了。他涨红着脸,说:“大爷,早呢!也来上香!我已经上了。”
柏明礼黑着脸。柏明礼黑脸的样子,到目前他看过三回。第一回是他回来为老娘办丧事时,柏明礼把他叫过去,骂他不孝,这么多年在外闲逛。柏明礼骂得真切,脸黑得像一抹乌云;第二回是六月里,柏明礼有一天大中午的跑到他的老屋院子前来了。他正在午睡。柏明礼用拐杖敲着门,骂着,大意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何况这上下柏庄,早些年还都是一条藤上的瓜。这不乱了吗?乱了!柏明礼骂着骂着,就号啕起来。苍老的号啕声,让柏皮心里堵得发慌。他又不敢出来,他怕柏明礼的大拐杖。柏明礼骂了整整两个小时,骂累了,就在老屋门前坐下。他从窗户缝里瞅着,柏明礼脸黑得如同一块煤矿石,整个儿没了底子。这是第三回。柏明礼径直往大神庙走,到了庙门口,拐杖撑在地上,腰却一弯,将柏皮刚才上的香给拔了。柏皮心里有气,却只好忍着。他也不说话,就往山下走。后面,柏明礼追着说:“你这造孽的,让你再过些天日子,到时送你去见你老娘去!”柏皮一震,脑袋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他停了步子,回头望着正上香的柏明礼。柏庄这一带有风俗,进了腊月,就是黄天。腊月黄天,被人咒了,是会应验的。柏明礼都八十岁的人了。人越老,咒越灵。柏皮一下子蔫了,他蹲在伊洛河的河岸上,硬是恍惚了一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