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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

2017-04-25郭平

雨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黄国秋菊疯子

郭平

难于上青天

我们那一带,独门独院的人家只有小华侨一家。小华侨姓什么我都忘了,他妈喊他咪了。我们也叫他咪了。

咪了是个高个子的胖子,背上都是肉。戴白框的高度近视眼镜。咪了不跟我们玩,他不玩,成天夹本书,走过玩铁圈、玻璃弹子、香烟壳的我们,到气象山的桑树林里读书。不是看,是读,大声地用普通话朗读。

我们有时会跟着他上山。气象山上有坟包,咪了坐在坟包上的草上—有时是青草有时是枯草—朗声读书或背书,那些书我们听不大懂,只记得有次他嘴里发出“难于上青天”,其他的就直接听不懂了。

其实咪了很想接近我们,他夹着书走过我们时,会慢下步子,拿眼睛看我们,雪白的肉嘟嘟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来。我们知道他口袋里装着玻璃弹子,他的衣服与所有人都不同,料子好,皮鞋干净得不像样。他的裤兜里鼓鼓的揣着弹子,一走就响。但他不好意思跟我们玩,他放不下他的华侨架子。他家人都放不下华侨的架子,他爸他妈也不理街坊邻居。他们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家的院门总是关着,绿色的门,门的信箱也是绿色的。有一回章宏撕了一张作文簿上的空白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想跟我们玩,难于上青天”,在经过咪了家门时把这张纸塞进了门上的信箱,然后对我们说,“要想办法呵同志们!我看到过他的弹子,都是花球,整个一副跳棋!要想办法让他跟我们玩,这样就能赢来一副棋。老师不是说嘛,学坏容易学好难。要让他学坏!”

一天下午,章宏弄来一只足球,往咪了家院子里一扔,随后敲咪了家的门。门开了一道缝,咪了两只眼镜伸出来,章宏说:“我们踢球,差一个人,你会不会踢球呵?”

咪了嘟着嘴巴,挤了几下眼睛,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捧着球出了门,脖子挂着钥匙,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球鞋。“我守门呵!”

这是咪了第一次跟我们玩。他胖,球门是两棵靠得很近的柏树,的确攻不进他守的门。他扑出一个球(更多时候是球打在他身上)就大喊一声:“输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我们玩得很开心,一直到咪了他妈“咪—了,咪—了”站得远远地喊他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咪了跟我们不在一个小学上学,他的学校很远。等到我们上了中学,他还是不跟我们一个学校,他的中学也很远,每天要骑自行车上学。那时候,一个初中生有自行车骑很稀罕。

放学后,咪了会跟我们玩一会儿。我们玩的东西很多,打篮球,踢足球,打弹弓仗,到江边打鸟,更多的是赌东西,也赌钱。咪了不赌钱,我们说他小气,他一急,带着我们一大帮人去“同庆楼”吃了三笼大肉包以表明他不是因为小气而不赌的。

咪了爱干净,吃东西前一定要洗手。他浑身总是香喷喷的,不像我们。我们初中就开始偷家里大人的烟,到气象山、江边玩的时候就抽烟。我们一再地怂恿咪了抽,咪了不肯。

初二那年,咪了转学到了我们学校。我记得他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来的。我们打扫完卫生,骑在后山的围墙上抽烟。看到咪了背着书包跑过来,他告诉我们他转学了。我们开心得不行,把他弄上围墙,指着远处的长江给他看。章宏说一定要请咪了抽烟以表示对他到来的热烈欢迎。谁知咪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凤凰”烟来。“凤凰!”那可是香精过滤嘴的高级烟!我们坐在围墙上,看着咪了被烟呛得咳嗽的样子,拍着他的肩,直夸咪了够朋友。

学校很快把咪了当成了宝贝,他学习成绩太好了,特别是向来目中无人的教英语的许老师,对咪了十分欣赏,常常请咪了到教师办公室,两人直接用英语对话。

“许老师的英语怎么样?”我们问咪了。

“好的。他的英语好的。”

“你们用英语说什么?”

咪了说:“他叫我不要跟你们玩,说跟你们在一起,很快会学坏。”

“这个屌人,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好象牙。”章宏说,“你应该用英语回他‘难于上青天。”

咪了笑,说:“我不觉得你们坏。”

咪了当了班长,下午的自习课经常由他管理。他站在讲台上,看到有谁表现不好,就责令其抄写一遍《反对自由主义》。班上刘琴、张凤等几个成绩很差的女生好像有意跟咪了过不去,自然被咪了要求抄《反对自由主义》。张凤有一回交给咪了一张纸,咪了看了,脸上浮起两朵红云,把纸揣到了裤兜里。放学后,章宏问咪了张凤写的是什么,咪了先是不肯,后来被我们硬逼着拿出字条。我们见那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你想吃桃子吗?放学后江边桃树林见。”

章宏说:“吃桃子,你懂吗咪了?”

咪了红着脸,不说话。

章宏笑说:“张凤看上你了,你还不笑纳?我们想吃她桃子还吃不到呢。”

我们都以为咪了绝对不会跟张凤有什么来去,那时候男女生之間都不说话的,只有章宏这样极胆大的会在背地里和女生递纸条约会。

但是,咪了很快就和张凤交流起来。每天清晨,张凤和刘琴都会到咪了家门口等,跟他一起去南山的球场上跑步。我们得到情报后,也奋不顾身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在冰天雪地的操场上跑步。张凤她们和咪了并不说话,她们只是一边跑一边相互说着什么,不停地笑。跑完了,与咪了也不说话,各自回家。

恢复高考后,学习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学生被分了快慢班。慢班的很多学生根本没有基础,放弃了努力,到江边成了他们每天的活动内容。有些学生出了格,被学校开除;有的,像“骡子”,因为出格出大了,被抓起来劳改。

咪了学习好,一开始就被分在快一班,而且是班里的尖子。我勉强进了快二班,学得很吃力,硬撑着学,希望通过努力能进大学的门。张凤进快二班出乎大家的意料,她的基础非常差。后来同学们都明白了,张凤考试一直作弊。可是纸包不住火,张凤作弊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被转到了慢班。

也就是这个时候,咪了出了状况。不仅成绩眼看着一天天往下滑,还经常旷课,经常看到他和章宏坐在后山的围墙上抽烟,一坐就是半天。

章宏告诉我,咪了在追张凤,但张凤不理咪了,跟“骡子”好。咪了坐在围墙上,能看到张凤跟“骡子”往江边的桃林里走。咪了天天给张凤写纸条,都是让章宏递给张凤。章宏说咪了不会追女生,“写什么英语呵,张凤翻字典要翻半天!再不下手,‘骡子早把张凤玩了!”

有一天下午,张凤的老子在校门口抽张凤的耳光,张凤不躲,由她老子抽。“骡子”早一溜烟跑了,咪了却站在边上,想上去阻止张凤的老子,又不知该如何,只是一直叫“叔叔,叔叔”。张凤骂咪了:“你算哪根葱呵,跟你有什么屌关系呵?”

我们劝咪了离开,陪着他走到江边。江边是大片的桑林,这里的桑树要比气象山上的矮得多,桑叶肥得多,是养蚕场的桑林。穿过桑林,就是江边了。那里有一大片桃树林,我们坐在桃树林边的大石头上,咪了发烟给我们抽。他抽烟的样子已经很是那么回事了。

“很快就高考了。”我说。

“毕业后我就进清洁管理所顶我妈的职。”章宏说,“以后不是拖垃圾就是拖大粪。你呢,咪了?反正你家有钱。”

江上有船在缓慢地行驶。咪了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我说:“没有没有,你咪了是什么人我们知道。你是好朋友。”

“你跟我们不一样,咪了,你不一样。”章宏说,“你们不要跟我们学。我们反正没出息,以后只能干苦活。你不一样,你不要跟我们学。”

咪了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说:“难于上青天呵。”

“什么难于上青天?你是说考大学?”

“不是,”咪了说,“是自由。”

“自由主义?你也想自由主义?你不是反对自由主义吗?”

“自由是自由,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这是两个概念。”

“你不要跟我们学坏,我们应该要留下一些革命的种子。”章宏说,“再发一根烟给我。”

咪了又给了章宏一根烟。

章宏续了烟,吸一口,吐出一个个的烟圈,有的大,有的小,在我们眼前旋转。他说:“你说说,自由和自由主义到底有什么不同?”

江上的船驶远了,跟着船的一些白色的大鸟,也飞远了。大江的声音模糊而又清晰,我知道,江上一块块的暗斑,是云的影子。

两个疯子

走到城外博物馆的小坡上,游行就结束了。但小雨还在下。人们都冒着小雨打道回城,只有极少数的人带着伞。开批斗大会时,还是阳光灿烂呢。春天往往这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我们沿着运河走,游行总让人感到提不起神来,班主任周老师让咪了领头喊口号,咪了的声音太小,毫无气势。周老师便自己举起臂膀带领全班同学喊,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引得街边的狗狂吠。喊了几声过后,周老师的嗓子破了,咳嗽,让章宏领喊。章宏一向表现落后,这样伟大光荣的任务交给他,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振臂一声“家家防火,人人有责!”弄得大家哄堂大笑。“神经病!”周老师骂了一句,当即撤了章宏的职。

走在运河边的章宏似乎还沉浸在领喊口号的体验里,对着路上的狗、河里的鸭子、树上的麻雀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责!”

正快活着,忽听运河对面传来更高的声音:“家家防火,人人有责!”我们定睛一看,见是梳儿巷的那个韩疯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此时站在河对面,朝我们喊。韩疯子很瘦,长得很像博物馆里汉代的一种铜币,整个身体是扁的,肩有点耸,两臂屈在身前,好像随时准备起飞的大鸟。他是五班韩涛的爸爸,除了不打韩涛,其他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打,他打人,都是用石头、砖头砸,偶尔用鞋子—这算是他心情好你命好的时候。被他砸得满脸开花你只能自认倒霉,疯子,你能拿他怎样?

章宏胆大,听到韩疯子喊,把喉咙提高了继续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责”。韩疯子高兴起来,脸激动地开花,两手大拍自己的大腿:“家家防火人人有责家家防火人人有责家家防火人人有责!”

章宏突然換了话题:“滚你妈蛋!”

韩疯子愣了一下,脸上的花开得更鲜艳了:“滚你妈蛋滚你妈蛋滚你妈蛋!”

他拍打大腿的速度加快了,感觉马上能飞起来。而且,他开始往红旗桥快走。

“快跑!疯子要过桥来打我们!”

我们狂笑着,往另一个方向逃跑。要是给韩疯子堵住,那就惨了!

我们穿过河滨公园,进了山门口。迎面碰到了山门口的女疯子。女疯子活像上了年纪的白毛女,腰杆笔挺,脸煞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两只门牙没了,衣服裤子上全是破洞。她从来不看人,走路飞快,半闭着眼睛,嘴里永远在说话,不大听得懂,但她反复的两句还是很清楚的:“挂的不如凹的挂的不如凹的”。我听大人说过,女疯子姓蒋,原先在文工团,是那种从农村选进文工团的演员,字就不识几个。在乡下时很出风头,进了城里的专业团,水平不行了。但人很好,胆也大,追求一个靠边站的姓陆的指挥,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陆指挥后来时来运转红起来,开始嫌弃她,坚决要跟她离婚,她就疯了。

“你们晓得吧?疯子分恶人变疯和好人变疯两种。”章宏说:“太好或者太坏都容易疯。”

“这么说,韩疯子是太坏而疯的?”我说。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吧。韩疯子以前整人,整死过人。他跟我爸是一个单位的,也是老师。上学时穷得没命,他的老师和老师的老婆见他可怜,学习又好,给他吃的穿的。结果你们晓得吧,他斗他老师。刷嘴巴?刷嘴巴算什么!他把他老师拖到学校操场的跑道上,让他老师光着腿跪在煤渣跑道上,叫几个学生拖,把膝盖骨头渣都拖出来了。”

“他老师是反革命?”立新说。

“反革命?不知道。”章宏说,“反正把人活活这么拖出骨头渣子来,够他妈邪的。”

“这么邪的人应该不会疯。我爸说,恶是不可战胜的。”立新说。

“错了你!”章宏说,“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照你的逻辑,那日本人就不出疯子了?德国法西斯就不出疯子了?”

“对呵,”咪了说,“应该要有逻辑。我们去同庆楼吃包子吧。”

章宏说:“好吧,我们陪你去吃包子。你看你,成天吃,都这么胖了,还吃。”

这次咪了特别大方,包子,豆腐脑,吃得我们肚子歪过来,笼里还有几个包子,我们都实在吃不下了。章宏用塑料袋装了,拎在手上,我们走出同庆楼。

刚出同庆楼,又看到了女疯子。她站在邮筒边,用一只铁丝做成的钩子从投信口往里掏。

章宏说:“喂,你掏什么东西?”

女疯子不理章宏:“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哪个又死了?今天枪毙了五个。”章宏总是爱乱来。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吧。挂的不如凹的。”

“凹的不如挂的!”章宏大声说。

咪了夺过章宏手里的塑料袋,准备递到女疯子手上,又被章宏一把夺回去,拎到女疯子脸前:“想不想吃肉包子?想,就跟我们到红旗桥。”

女疯子伸手要抢章宏手里的塑料袋,章宏猛地收回,然后往红旗桥那边跑,女疯子跟着追,我们也跟着跑。

“老韩还在!”到了桥上,章宏指着运河那边,韩疯子果然站在先前跟我们对喊的岸边,架着两只胳膊,还在喊“家家防火人人有责”。

章宏对追过来的女疯子说:“你跟那个人喊话,你把他比下去,肉包子就给你。”

“先吃包子!”很奇怪,女疯子跑了半天,气都不喘,我们可都气喘吁吁。

章宏把包子给她,她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吃。

“挂的不如凹的!”章宏朝岸边的韩疯子喊道。

韩疯子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高喊:“凹的不如挂的!”

章宏说:“他还蛮有逻辑的呢!”

女疯子一边咀嚼一边伸长脖子对着韩疯子叫道:“挂的不如凹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韩疯子乐了,高叫:“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天若有情天亦老!”

“飒爽英姿五尺枪!”

“天生一个仙人洞!”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挂的不如凹的!你吃不到包子说包子酸!”女疯子学着韩疯子拍自己的大腿。

章宏也学着韩疯子拍大腿:“家家防火人人有责!”

我们笑得不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桥上站满了人。

“滚你妈蛋!”韩疯子的笑容转而为狰狞。

“滚你妈蛋!”女疯子的声音远远盖过了韩疯子。

韩疯子转身四处在地上找东西,我们知道,他在找武器了。果然,他在墙边拣起了半块红砖,然后往桥头跑。

“快跑!”章宏说,“疯子快跑,他要来打你了!”

女疯子一只手紧紧抓住桥栏杆,另一只手挥舞起空了的塑料袋。

我们眼看着韩疯子上了桥,飞快地冲向女疯子。他两眼雪亮,很少看到有人有如此亮的眼睛,他手上的半块红砖高高在半空,在风中发出骇人的声音。

女疯子似乎忘了刚刚的敌人,她兀自向运河里行驶的船挥着手里的塑料袋,全然不觉身旁出现的险情。

韩疯子冲到了女疯子身边,突然刹住脚,脸上又绽出花来。他俯身向桥栏,把红砖丢进运河,扭过脸来,柔声细语问:“刚才,你吃的是什么呵?”

女疯子拍拍肚子,说:“滚你妈蛋,神经病!”

百炼成钢

东门坡坡顶有棵老合欢树,开花时节满树的花。树下是侯立的家。侯立是我的同学,我们叫他“猴子”。“猴子”瘦得不像人,下巴尖得像羊角锤,脸只剩下皮,眼窝深陷,两只眼睛圆溜溜晶晶亮。

除了上课讲话、做小动作、考试偷看,其他一切事情,他都胆小。

“还跟他爸練拳呢,河不敢下,树不敢上,越练越胆小。”章宏说。

“猴子”的老子侯三长得也像猴子,不过有功夫,会猴拳。据说年轻时只身一人打败过十个围攻他的小流氓。有人曾经怂恿腰刀巷的周英周喜跟侯三较量一下,周英周喜摩拳擦掌想去,他们的老子喝止了,“就你们一身笨肉,也想跟侯三打?他飞檐走壁,我们这一辈多少人亲眼看过的。”

侯三究竟有没有功夫,反正我们没见过,反正“猴子”每天要练功夫是有这么回事的。练什么呢?一是不停地跑,一是不停地跳绳,再就是被他老子罚跪,跪在家门口的路边,一跪就是半天,人来人往的,谁拉他他也不敢起,除非他老子喊他起来。章宏说,天下拳有少林武当太极螳螂,没听说过有跪拳。

“猴子”被罚跪的原因,全是因为他胆小懦弱。他不敢杀生,鱼、鸡、青蛙这些不说了,便是蟑螂,他也不敢打死。他宁愿被罚跪,他似乎很享受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跪着。有时候合欢花落在他头上,他就顶着,不动。猴头猴脑那样子,实在好笑。

有一天,“猴子”告诉我们,他老子准备实施整治他的计划,先是让他手里拎着一条臭了的鱼,招来苍蝇,让他用苍蝇拍打。“这个简单,”“猴子”说,“打苍蝇我敢。”接着让他打蟑螂,这个他也开始能够承受。再接下来,侯三用笼子捉了一只大老鼠,让“猴子”用竹签活活把老鼠戳死。“猴子”说老鼠的皮很厚,怎么都戳不穿,后来还是连笼子放在金鱼池里把老鼠淹死了。

夏天,我们在东门坡看到“猴子”蹲在门口,他面前是一大盆青蛙,他在活剥青蛙的皮。“猴子”一边剥一边发抖,嘴里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们看他受罪,帮他剥。结果被他老子看到了,“猴子”免不了又是一顿长跪,从下午一直跪到第二天天亮。而且,第二天侯三弄来一只大公鸡,让“猴子”活活地把大公鸡的毛一根根拔掉,最后再用牙把鸡的咽喉咬断。浑身是血的大公鸡赤身裸体,脖子歪了,却还不死,光着身子在地上扭动,身上沾满了落在地上的合欢花。这一回,“猴子”没哭,先只是一个劲地抖,后来他止住了身体的颤抖,拎起裸体大公鸡的头,嗷嗷地叫着,把它摔在石板上,只一下,大公鸡就不再动弹了。

“这总行了吧?这总行了吧!”“猴子”满嘴是血,对他爸喊。

侯三面无表情,把他家的黑狗牵过来,递给“猴子”一把杀猪刀。“捅死!你把黑虎捅死!人间正道是沧桑,老子要叫你百炼成钢!”

“猴子”哭丧着脸,接过刀,闭着眼睛,“啊—”的一声,攥着刀就往黑狗身上乱捅,一连捅了几十刀,然后疯了似的跑下东门坡,不见了踪影。

章宏和我不敢看,踅到梳儿巷。章宏蹲到一个井旁边,“哇哇”地呕吐起来,我也跟着干呕。

“一打四整顿”时,我和“猴子”都被分在四中。白天到各家各处找狗,所有的狗都要拉到四中一间教室里关起来。

腰刀巷周英周喜家养了一条大狼狗,铸钢厂的民兵吴大海带着我们去周英周喜家,要把这条狗抓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条狗,很凶,加上周英周喜可是出了名的棒汉,大流氓,没人敢惹的。吴大海抖了一下手里的七九式步枪,说,我们执行公务,谁敢惹我们?你们到时看我的就行了!

我们跟着吴大海,去了腰刀巷。“猴子”悄悄对我说,他不想去周英家,“我爸以前跟他爸有仇。不能公报私仇,对不对?”我说那你在外面等着,不要进院子好了。其实我想,“猴子”还是胆小。

我们还没进院子,就听得狼狗令人胆破的咆哮声。这条大狗棕黄色的毛,标准的黑背,两只耳朵竖立,眼冒凶光。它被铁链子拴在一棵大树上,朝我们扑,弄得铁链子哐啷啷响。

周英周喜光着膀子,正在练石担子,胸肌鼓鼓的像两只倒扣的大海碗。

“什么屌事?”周喜摸着胸肌,歪着脸看吴大海。

“上面布置了,所有的狗都要集中关起来。”吴大海拽了拽臂上的红袖章。

“然后呢?”周喜说,“过几天再送回来?”

“这我就不晓得了。”

周英坐在板凳上,双臂抱在胸前,显得胸肌更雄壮,他说:“要抓你抓走,反正我只认你。你负责给我送回来。我的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嘿嘿,他妈的你有数的。”

说着,周英解开拴狗的铁链,意思是要把链子递给吴大海。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还没反应,那条狗一下子扑向吴大海,咬住了他拎枪的右臂,发了疯地撕扯。吴大海“啊啊”大叫,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人也被狗拖倒在地,右臂上血直喷。

周英见势不对,使劲地拉铁链,把狗拉开。那狗兀自狂叫不已,又想扑我。我吓得往外逃,一下子和进门的“猴子”撞了个满怀。他手里拎着半截撬棒,大步进了院子。我不敢再进去,准备去指挥部搬救兵,又觉得此时不该当逃兵,应该去救吴大海和“猴子”。

正不知所措,只见“猴子”一手拽着那条大狼狗,一手拎着七九式走出院子。吴大海龇牙咧嘴跟在后面。这条刚刚还凶悍无比的大狗,此时不知为何,像是丢了魂似的,耳朵耷拉着,浑身不住地颤抖,像即将被枪毙的犯人,一副怂样。

“快去喊救护车呵!”“猴子”对我喊。

于是我飞快地跑起来,我跑出了腰刀巷,跑过了梳儿巷,跑过了东门坡。东门坡上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上开满了合欢花。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保尔·柯察金,我觉得“猴子”就是中国的保尔·柯察金。

我代表人民结果你的狗命

枪毙赵磊那天,我们跑错了地方,没能看到枪毙犯人。那次连赵磊一起毙了五个呢。

公判大会是下午一点钟在体育场开,估计四点钟左右枪决。我们是中午就到十里长山靶场的,我们坐在正对靶场的一个山头,那里视线极好,可以清楚地俯瞰对面被劈成直壁的半个山。如果在这里枪决犯人,在这个点看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们又猜错了。等了几个小时,白等了。于是我们下了山,在路边扒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城。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上午我们可是步行着去十里长山的。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离城还有一大段路时,突然熄了火。司机怎么用把手摇也无济于事。我们只好下车,打算走回去。章宏顺手拿了拖拉机上的几根胡萝卜,我和黄国梁也各拿了几根。我们走到一个小河边,在河水里把胡萝卜洗干净,坐在河边啃吃。新鲜的胡萝卜,很好吃。

天冷,风有点大,太阳也快下山了。我们移动到对面的河岸,那里有不少枯了的芦苇,也背风。

章宏突然说:“假如我们是战友,如果敌人把你们抓起来,你们会把我交出来吗?”

黄国梁说:“不会不会。我们是革命战友嘛!”

我说:“我说不准,万一敌人要严刑拷打我,我不晓得吃得消吃不消打。”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书上写的那些在敌人酷刑之下死也不交出同志战友的事情,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意思,章宏用嘴说出来了,并且,他立即翻身坐了起来:“我们试一回怎么样?你们把我绑起来,就当我是地下党,残忍地折磨我,让我交出革命同志,看我到底交是不交。”

说着,他把自己的裤带抽出来,递到黄国梁手上。黄国梁一边笑一边动手绑章宏。章宏此时已经进入角色,头侧昂着,满脸凛然大义,眼睛好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你还玩真的呵!”黄国梁也真的下了手,不仅紧紧地把章宏绑了,还抽出自己的皮带,折成双,下牙龇出上牙,鼻子挤成了桃核,左右两下,抽得身边的树直掉皮。

“妈的!你到底说不说?”

章宏微微抬起头,向着更远的地方眯着眼:“动手吧!我仿佛听到了战友们急行军的脚步声。你在发抖,你害怕了!你杀吧,杀吧!我的战友,我的儿子会为我报仇的!”

黄国梁绷不住,一笑,把嘴里没咽下去的胡萝卜喷了章宏一脸。“不行了不行了,笑死我了!”黄国梁往地下一躺,继续哈哈大笑。

章宏也笑,他让我给他松了绑,拿着皮带对黄国梁说:“现在该你了,我看你是不是真革命。”

他把两根皮带接起来,把黄国梁绑在树上,又让我把皮带抽出来给他。

“说!密电码在哪儿?你的接头人是谁?”章宏用皮带轻轻地拍着自己的手掌,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正气凛然的共产党,而是脸色阴暗的国民党了。

“動手吧!我仿佛听到了战友们急行军的脚步声。你在发抖,你害怕了!你杀吧,杀吧,我的战友,我的儿子会为我报仇的!”黄国梁平时背书背不下来,对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倒记得死牢死牢的。只是他的表演功力不行,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

“啪!”章宏一皮带抽在了黄国梁的头上,“死到临头还嘴犟!说!”

“小逼养的,你他妈真下手呵!”黄国梁疼得直抽脸,他想挣脱捆绑,但根本挣脱不了,章宏把他绑得死死的。

章宏脱了棉袄,走到河边,折了几根芦苇,绑成火把形状,顶头用一块手帕系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来,先给自己点了一根“光荣”烟,接着把手帕点着了,火很快烧着了芦苇。章宏把芦苇举到黄国梁脸前大约一拃远,黄国梁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全说我全说!”

章宏伸手给了黄国梁一巴掌:“他妈的快说!”

“说什么呵?老子什么时候有过地下党同志呵?”

章宏把火把朝前捅了捅,黄国梁的脸被烫到了,他大骂:“章宏你妈逼有神经病呵!你一家都有神经病!”

我见势不对,赶紧上去拉章宏。谁知章宏飞起一脚踹到我肚子上,我蹲在地上,抬头看章宏,发现此时的章宏杀气腾腾,完全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再给你三秒钟,不说,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黄国梁的头发被章宏手里的火把烧焦了一撮。

“说什么呵?不要再烧了不要再烧了!”

“你有没有给白玫递过纸条?”

“啊?没有!没有!不不不,不要烧了!我说我说,有有有,不是我写的,是德胜写的让我塞到白玫作业本里的。”

“纸条上写了什么?”

“我没看。不不不,不要烧了!我说我说我全说!德胜想钓白玫,他让我给白玫递过三次纸条,一次约白玫到江边,一次约白玫到南水桥,一次约白玫看电影,白玫都没去。德胜派手下的喽啰们把白玫的哥哥白朗打了一顿,还把他的航模砸烂了。”

“继续说!”章宏手里的芦苇快烧完了,他转身往河边跑,想再弄些芦苇接着烧接着审讯黄国梁。

黄国梁趁机拼命挣脱,眼看绑缚有些松脱了,章宏大步赶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链条枪来,插上一根火柴,对准黄国梁:“动,就打死你!”

黄国梁不敢动,缩着脖子,紧闭双眼:“别开枪别开枪!”

“还有没说的!”

“不不,别别,我全交代了全交代了!”

章宏举起枪,睁一眼闭一眼,抠动扳机,“啪”一声,火柴扎进了黄国梁头顶一拃的树干,“叛徒!我代表人民结果你的狗命!”

天黑下来,我们给黄国梁松了绑,章宏穿上棉袄。我们离开河岸,往城里走。我们每人都点上了一根“光荣”牌香烟,那是章宏从家里偷出来的。

我两只脚又酸又疼,毕竟这一天走了太远的路。我一边走一边偷偷用烟头烫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我看着自己脚上破了两个洞的布鞋,想,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接受真正的考验。最好是,永远也没有这一天!

流氓

秋菊比我大好几岁,我一直搞不懂,晓芳为什么要和秋菊好,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从小玩到大,几乎形影不离。晓芳是出了名的好,秋菊呢?“从小就不学好!”这是大人们都这么说的。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在她们这里似乎说不通,两人成天在一起,晓芳还是晓芳,秋菊还是秋菊。秋菊说起脏话来,就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要是被她骂一顿,基本就算报废了。

小学就不谈了,初中时,秋菊就跟校外的流氓鬼混,一中的男女学生到江边厮混的风气,大概是从秋菊的时代开启的。据说秋菊初中就打过胎了。

起初秋菊是和省军区的葛军玩。葛军有办法给她弄到军衣军裤,的确凉的,穿在本来就不难看的秋菊身上,很像那么回事。葛军骑着二八“凤凰”车,带着秋菊在街上飞驶,风把秋菊的头发吹起来,一路上,她碰到认识的人就用她的破锣嗓喊人家的名字。但不久以后,葛军就把秋菊甩了,这种花花公子,怎么可能一直跟秋菊好呢?

秋菊的老子是清洁管理所的工人,老娘在胶木厂烧锅炉,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她老子拉车时伤了腰,瘫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家里没人时,他把大便直接拉在身上。秋菊每天都要把她爸背到井上,把他爸脱光了,给他爸洗干净。后来晓芳想了个办法,在他爸睡的棕绷上剪了一个大洞,下面放一只搪瓷盆,这样她爸就不会把屎拉在床上了。

被葛军甩了没几天,秋菊就和城外的二肥好上了。二肥是城外的打架王,以前练铅球的,看上去老成样,但实际上他比秋菊小两岁。二肥虽然爱打架,其实人不错。秋菊跟着他,免去了许多小流氓的骚扰。但好景不长,二肥因为打伤了人被抓劳改。秋菊立即又被小码头的阿海弄去了。

二肥出来后,去找秋菊,要秋菊回去跟他,阿海当然不愿意,二肥跟他约架,阿海晓得不是二肥对手,只好让出了秋菊。但二肥为人心眼不大,记恨他劳改期间阿海吃他女人的豆腐,找机会又把阿海打伤了,又进了班房。“没出息到家”的秋菊,再次跟阿海厮混。

阿海长得不行,还好赌。秋菊跟他时间长了,阿海开始不拿秋菊当回事了。有一回,他跟一帮赌棍到公交汽车总站货场一辆废弃的车里赌牌,带着秋菊。这一回他们没有赌钱,而是赌谁赢了谁干秋菊一把。结果一帮子人全被抓了起来,阿海被毙了。

那次秋菊被带到公安局审问,她穿着裙子,里面什么也没穿,一边交代,一边拎起裙子擦眼泪,其实她根本没有眼泪,她是想勾引对面的公安员。公安员怎么会上她的钩呢,当即换了女公安员审她。女公安员也是公安,训练有素,把秋菊打得够呛。

被劳教一年后,秋菊到清洁管理所当了工人,算是顶她爸的职,每天用一辆大板车拖垃圾,顺便在垃圾里拣些能卖的东西。在她劳改期间,她爸死了,是晓芳和钱钢帮忙料理了她爸的后事。

劳改回来后的秋菊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原来跟她一起混的那些人,一个都不再理她,她也知趣,只是成天干自己的活。天不亮出门拖垃圾,下午两三点回家。路上买些烧腊,猪头肉什么的,到了家,用开水烫烫脚,然后吃烧腊,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倒头大睡。

依然把她当人的,只有晓芳和钱钢。

那时晓芳跟了德宝,生活并不如意。常常会到秋菊家来,跟她说话。晓芳让秋菊找个人成个家,一个人成天做醉鬼总不是个事。秋菊說,像我这样的人,哪个愿意要?再说,我也看不上谁。男人,除了多长一根鸡巴,就跟畜生差不多。秋菊劝晓芳跟钱钢好,跟德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晓芳说,我大概是中了邪。要说钱钢人是真好,样样好,但我就是跟他处不到一起。我看到他就想用脚踢他。

“钱钢的鸡巴是不是不行?”秋菊说。

“流氓!”晓芳说,“他的鸡巴行不行,我哪里晓得!”

“那我哪天跟钱钢试试,说不定他厉害得很!”

“说不定说不定,你去试你去试!”

晓芳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她知道死心眼的钱钢不会跟秋菊成一家子。秋菊的名声太坏了。谁愿意跟一个远近闻名的女流氓结婚呢?尽管晓芳到处说秋菊人其实非常好,实心眼,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好一百倍。

钱钢爱晓芳,也爱晓芳爱的人。他时常到秋菊家跟秋菊喝酒。钱钢不擅说话,秋菊除了骂人,也不大爱说话。两人在一起,就是喝酒。喝醉了,秋菊上床睡觉。钱钢一醉话就会多起来,坐在秋菊的床边,一个劲地说晓芳,说他多么多么爱晓芳,除了晓芳他谁也不要。秋菊醉了,就开始骂男人,骂葛军,骂二肥,骂阿海,有时却又说他们的好,说葛军大方,二肥有劲,阿海会玩。他们各说各的,两人的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有时钱钢会摸着墙壁走出秋菊家的院子,有时倒头睡在院子里的井边。每回离开秋菊的屋子,钱钢都不忘在秋菊的床头放一些钱。

钱钢后来喝酒喝死了,因为是醉死在桥下,当被发现时已经硬邦邦的,给他换衣服有点费事。他的衣服还是秋菊给换的。据说秋菊带了热水瓶、脸盆,用热水毛巾给钱钢擦了身子。据说秋菊一边给钱钢擦身子一边说:“你看你,白长了一根鸡巴。你连流氓一回都不敢,也算是男人?”

秀凤打胎

秀凤被女公安员带着,去江滨医院妇产科打胎。这是她第三次打胎了。

天气很热,秀凤有点胖,两条大腿相互摩擦着走。她穿了一条半长不长的蓝裙子;脚上一双塑料凉鞋,不,是两双鞋子中的左右各一只凑成的一双;上身一件发黄的白衬衫,被鼓鼓的胸脯撑出抛物钱的口袋里有一大把硬币。脸上是得了宝贝似的欢喜—秀凤从来都是欢喜的,她是个傻子。

“这是又要到哪里去呵,秀凤?”有人问秀凤。

女公安员用眼睛阻止路人的问讯,秀凤却已经抢着回答提问了:“江滨医院!去打胎!”

“带钱了?”

“带了带了,带了二分钱!”

秀凤对钱没有概念,她好像只认得两分钱硬币。不学好的学生如果想要看秀凤脱裤子,就会到秀凤家门外喊她的名字,手里捏两分钱硬币朝她晃,秀鳳就会背过身,把裤子脱了,把白胖的屁股撅起来对着他们。他们于是把硬币往秀凤的屁股上扔。

得了钱,秀凤会去巷子里的小店买各种吃的,金刚脐,“老鼠屎”,甜的咸的橄榄,一吃能吃一大堆。所以她长肉。

秀凤比我大四岁左右吧,小学就在一个学校,因为留级,她跟我到了一个班,个子比一般男生高出一个半头,力气大得要命,爱笑,上课时不注意就自己嘻嘻地笑,老师也不怎么管她。管她干什么呢?管了反正也没有任何用处。有时上着课好好的,她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出学校,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闲逛。上班上学的时间,到处没什么人,秀凤一边吃东西一边唱老师教的歌,“金灿灿的麦田”。所有的歌,她只会唱头一句,其他的她记不住。音乐老师徐老师说秀凤的嗓子好,很想教教她唱歌,但秀凤死活只学得会头一句,徐老师只好作罢。

到了江滨医院,秀凤进了人流室,女公安员也跟进去,她要听秀凤在手术台上说什么话。目的是要挖掘出这次又是谁干的“好事”。

第一次秀凤怀孕,公安员和老师就让秀凤说出是谁干的。秀凤先是说章宏,老师说她胡说,因为章宏当时才小学五年级,还不具备这种能力。让她认真负责地回答。秀凤想了想,说是她哥哥羊子。公安员说她胡说,因为秀凤的哥哥羊子在牢里已经两年多了。老师到底熟悉秀凤,给了她两分钱,还说要给她买一双新鞋子。秀凤笑了,又想了一会儿,说:“周喜。”

“哪个周喜?”

“腰刀巷的周喜呵,疼,淌血了。”秀凤嘻嘻笑。

周喜于是被抓起来坐了牢。

周喜是周英的弟弟,这两兄弟是城南的霸王,不好惹。他们还有四个姐妹,也凶。周喜被抓起来以后,周英和四个姐妹到秀凤家来闹事,把她家的屋顶都掀了。

这事过后不久,赤脚医生王大治因为强奸案被抓,交代问题时把他奸污秀凤的事也交代了出来,周喜的冤枉于是洗清了,被释放了。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秀凤家,要砸她家的东西。可是秀凤家家徒四壁,没什么可砸。而且,一见周喜,秀凤主动把裤子往下一拉,正面对着周喜。周喜无奈,赶紧走人了。

公安局对这事进行了反思,发现当时在问秀凤时,秀凤唱了一首歌的头一句“赤脚医生向阳花”。

“妈的,我们大意了!”公安员拍自己的脑袋,“歌词不就是在回答吗!”

秀凤第二次怀孕后,公安有了经验教训,他们安排人陪秀凤散步,给她买好吃的,叫她唱歌。

“是谁弄你的?你唱歌吧!”

“赤脚医生向阳花。”秀凤唱。

“不是这首。你还会什么歌?”

“金灿灿的麦田呵。”

公安员认为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他们分析,秀凤可能是在麦田被人弄的,那时我们学农去过麦田。“金灿灿”,则有可能是我们学农的农村一个姓金的农民。

果然,公安员到我们学农的农村排查时,一下子就抓出了队长金国林。我们学农,正是金队长带领我们的,而且,除了他,这个村也没别人接触我们。

金国林被抓起来,很快被毙了。挺幽默的一个人,真没想到,幽默的人也会干这么阴暗龌龊的事。在我的想象中,一直认为只有独眼独腿的刘大华那样的人才会干这种事的。

后来金国林的家人一直上访,认为公安抓错了人杀错了人。一是因为金国林阳痿,没有作案条件;二是在我们刚进村时,金国林给我们做过一个幽默风趣的报告之后,就去省城的肉联厂拉猪血去了,我们那次的劳动只有一天拾麦穗,他没有作案时间。

但公安驳回了金国林家属的申诉,他们认为,阳痿不阳痿,不是绝对的。金国林跟他老婆在一起时阳痿,并不代表他跟别人在一起时也阳痿。这是一。第二,金国林的确有个把小时左右是跟学生一起拾麦穗的。有女生反映,金国林还跟秀凤说了几个笑话的。

不过,这事多少有些疑问。所以,这一次秀凤打胎,组织决定派一个精干的女公安紧紧跟着秀凤,要趁她最清醒的时候把罪犯从她嘴巴里掏出来。通过歌词套她的情报看来是不可取了。

那么,秀凤一个呆子,什么时候清醒呢?

“痛苦!”公安局的领导说,“痛苦的时候人最清醒!让医生不要给她麻醉措施!”

秀凤躺在手术台上了,她先是笑嘻嘻的,在护士给她清洗身体时还大声笑出来,等戴着口罩的女医生过来跟她说话,让她不要紧张,一会儿就好时,她认出了这位医生,这是妇产科的矮子主任“地包天”,尽管她此刻戴着口罩,秀凤还是认出了她。前两次,也是“地包天”给她做的。

秀凤从手术台上坐起来,对“地包天”说:“谢谢医生!”

女公安员发现秀凤此刻完全是清醒的情况,秀凤的眼神从来没有如此准确与宁静,大滴的眼泪从秀凤眼睛里流出来,她发现秀凤长得其实挺漂亮。

她问“地包天”:“人是不是在痛苦的时候最清醒?”

“地包天”看着女公安员,说:“是呵。清醒的时候最痛苦。”

女公安员移动了一下枕头,让秀凤躺好,又低下身子把秀凤的两只鞋摆摆齐。然后,转身走出了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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