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岁末

2017-04-25梁晴

雨花 2017年4期

梁晴

景仅脸朝电视机,手里的竹针织着红色毛线。

她其实是无暇兼顾电视的,因为即便是如此全神贯注,也还是不知何时就织漏了一针。拆掉一截织物易如反掌,可是重新穿针,就非常挑战人的耐受力。

电话铃响,景仅腾出食指戳下免提键:“喂?”

“喂什么喂?一字师啊?干什么呢?”对方一听也是个老太太,周边环境嘈杂。

“哦,你呀。我忙着,没看来电显示。”

“你还‘忙着!难不成你也要整一大家人的年夜饭?”

“那倒不必,不过既然又该来一番‘新桃换旧符,我总也得给自己添点喜庆呀。”

“你在写春联?”

“NO,我给自己织条红围巾。”

“你会织围巾?”

“那有什么难的!老头在的时候,我们小阿姨半宿就是一条大围巾,她织的针法叫胡椒眼儿,太好织了,我小时候织过。”

“你别吓着我吧。你那双手我只见在摇笔杆子的时候利落。”

“嗨,我也就是心血来潮。昨天路过一家内蒙毛线店,店主两口子说要回老家过年,所有毛线一律半价清仓。我一想,小阿姨不是有副筷子粗的毛线针扔在这里吗?我就照顾一回人家的生意吧。那毛线的颜色真是不错,羊绒含量百分之四十呢。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那四两毛线不过30元,忘在店里的一副鹿皮手套倒是正宗的英国货。”

“你没去找回来?”

“找什么找?得失随缘呗。赶明儿我再给自己织双红手套。”景仅提起织了尺来长的围巾欣赏,灯光照过来,“胡椒眼儿”大小不均。

“那你织着吧,我挂了。”

“哎哎哎,你为什么来这个电话的?”

“咳,差点忘了要紧事。明天我邀个老头上你家去给你过目。”

“你敢!”

“瞧你,搞得跟个贞节烈女似的。人家可是个副省级,是你多年的粉丝哩。”

“管他是谁,不许带来!我这儿住了位法国客人呢。”

景仅不由分说挂上电话,一回头,看到了关关的两条光腿。

关关坐在枕头上,试图将露出睡袍的双腿往被窝里伸。

景仅摘掉花镜示以瞠目,问:“这是什么个睡法?莫非法国人都是这么进被窝的吗?”

关关解释:“这个被窝叠得这么好,我不可以把它搞乱。我们那里是没有被窝的。”

景仅忍住笑,道:“哦,你还是个懂得惜物的孩子呢。”

景仅住的房子位于颐和路上的民国公馆区,丈夫在世的时候,他们拥有整座芬兰式建筑,孙儿孙女成年之后,儿女们觉得没有必要浪费有市无价的学区房资源,便用各自名下的房产份额,换了远郊的独栋别墅。景仅年届五十才嫁给将军,作为这三个儿女的继母,她与他们之间可以为继的亲情着实有限,所以她选择留在颐和路,继续在属于她的一间旧屋里立命安身。

也幸亏她留下来,否则这会儿的关关,不知将浪迹何处。

关关的母亲名叫衣素,去国多年,此次归来,一下飞机便中了南京雾霾的招。被收进鼓楼医院呼吸科病房前,她不放心关关一个人住酒店,写了个地址给关关,关关便根据这个地址找到了景仅家。

这天倒是阳光灿烂,景仅搬张马扎坐在院子的枇杷树下,拿柄小铲给枇杷松土,她刻意铲断土里的一些根须,借以激活年迈枇杷的新陈代谢。關关走进院子,四下打量,问:“阿婆,这里是不是住有一位著名的女记者?”

景仅吭哧使劲,植物的新鲜气息在铲刀下弥漫,毛茸茸的蜜蜂般的枇杷花,震落了几朵在她脚前。她瞄一眼关关,道:“女记者?著名?”

“对呀,我妈妈在景记者家里住过,她是将军夫人,他们家很大的,楼下住儿女,楼上住他们夫妇。”

“嘿,你翻的那本皇历可是够老的。”景仅着手刨一个浅坑。

关关困惑地瞧一眼手里,手里只有衣素写给她的一行地址。

“她在吗?我可以上楼去找她吗?”关关找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姑娘,稍等稍等。”景仅打开一口陈旧小锅的锅盖,把里面的汤水倒进浅坑,迅雷不及掩耳地扒土掩坑,还在上面跺了几脚。

“成了。”

“那是什么?”

“枇杷的年终犒赏。”

“啊,里面是肉汤对吧?”

“是肉汤的再生物质。”

一位保姆模样的女人掩鼻而过,笑道:“景阿姨昨天又吃了好的了。昨天小车来接的哩。”

“可不是难得嘛,政府机关啥福利都不敢搞了,通讯社倒有胆量搞一个老干部聚餐会。”

“你们又不是贪官,你们是新闻战线的功臣。”

关关不相信地看向景仅:“您就是景记者?景记者有这么老吗?”

景仅示意她跟着上楼,说:“我也不相信在我们家住过几天的小姑娘是你妈妈,她不过是你这般岁数嘛。”

景仅在露台口的水龙头下涮洗她那口用以积肥的小锅,扭头看关关,“你几岁?”

“我19岁。”

“哦,那她是去了巴黎好些年才生了你的。”

景仅打开门,这是朝南一个不带阳台的房间,起居睡觉均在其中。不同于一般知识分子住所的是,屋里并不见很多书,家具及摆设也极尽简约。

景仅将钥匙丢进门侧柜子上的一只土耳其花碗,顺便瞧一眼镜子,说:“你看,我只是一个退了休的老太太。我也早已不是将军夫人。”

“啊,您和将军离婚了吗?”

“嘿,你这孩子的算术不行啊,你妈妈来这里那年,我老头已经七十来岁,他要是还活着,可是得冠以百岁寿星的称号了。”

关关卸下她的背包,放平她的拉杆箱。

“我妈妈得隔离观察一星期,我能打扰您一星期吗?”

“那可算是巧合。当年你妈也是呆了一个星期。”

“这应该叫历史重演吧?”

“嘿,你汉语学得不错呀。”

“过奖。我们学校中国同学比法国同学多,耳濡目染。”

“这就不用担心沟通障碍了。”景仅打开柜子往外抽备用卧具,“你睡我的床吧,我睡沙发。”

“不不不,我睡沙发。”

景仅把一条新拆封的羽绒被搭在宽大的窗台上嗮太阳。“跟你说句实话吧,别看我是个老太太,我是很喜欢在沙发上过夜的,睡沙发让我想到小时候搬家,有一种不规范生活带来的亢奋。而且你看,这厚墩墩的沙发背是不是颇似能给你安全感的异性?当然,和你讨论这个问题还稍微早了一点。”

“也不早了。当年我妈妈不就为异性这个问题进了劳教所吗?”

“那倒也是。”

关关帮着用新枕套装枕头,显然已经不再坚持谦让小床。

景仅的床宽窄不过一米,她往席梦思上换床罩,说:“丫头,当年你妈睡的好像就是这张床哦。”

关关点头四顾,问:“不会也是这间屋吧?”

“那倒不是,这间屋是我们夫妇的卧室,你妈睡的是儿童房,那年正好两个孙子都住校。”

铺好床,景仅洗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几片火腿,自语道:“反正法国餐也不会是七碗八碟。”

晚餐时分,景仅给关关上了一只撒了少许上海辣酱油的煎蛋、一碟凉拌白菜心,再然后就是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火腿煮年糕。

“好吃。每一样都好吃。”关关的表情非常真诚。

“今天算是为你动用了餐具。”景仅端详着餐桌,“平时我是抱着小锅就直接进食了。”

关关的目光迅疾转向门口的角落。

景仅说:“我说的是现役小锅,不是那只退役的。”

关关笑起来。

景仅慢悠悠吞下一口年糕汤,说:“你妈妈那会儿没有你爱笑哦。”

“那当然。她进了劳教所嘛。”

“哼,你妈那会儿还闹绝食。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小身板薄得都快撑不住呢外套了。你没见同屋女混混们看那件外套的眼神,嗖嗖嗖都带着飞钩—正宗法国货哦。”

关关窃笑:“妈说管教把她带到管教办公室,一进屋她就快晕倒了,取暖炉上故意烤了好几只红薯哎。您也真是的,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就吃掉了三只烤红薯,您还啧啧有声,说,嗨,我是欲罢不能啊!”

“没想到你妈还为这三只红薯记恨我。”

“怎么会记恨呢?您这么云淡风轻的,您递块红薯给她,她也就跟着吃了。”

“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你妈其实是有气节的,她所以放弃绝食,是因为我递红薯给她的时候,明确告诉她我会带她出去。”

“你真就把她带出去了。”

“当然不是立刻兑现的,周折大着哩。”

“我知道,你找到公安部门,人家不肯承认这段涉外公案是自由恋爱,一口咬定我妈是向外国人卖淫。我父亲当时赶回法国跟前妻办离婚,想帮忙也帮不上。你只好写内参,又通过你先生的特殊途径递交中央内参室,这才把我妈救出来。”

景仅推推眼镜,回想:“哎,干我们这一行,对知识分子明哲保身的德性也算是阅尽千帆,没想到你外公外婆的无情最是让我大开眼界。你妈进了劳教所,他们别说是送生活费,连牙膏手纸也一概硬着心肠不管。我送你妈回家,他们把左邻右舍的教授招来开表态会,说早已不认这个女儿,父女母女关系早就一刀两断。那我怎么办?我只好把你媽那个小可怜带回家了。好在不过一周,你爹就拿着单身文件回来接她了。”

“我外公也真是的,我妈学法语还是他的主张哩,我妈后来总是逗留外教公寓,穿的用的越来越多法国货,他也不是没看见!他其实是希望我妈嫁到法国的,他接受不了的是‘卖淫这个定论,太丢他的脸面了!”

“也是啊,那会儿沉渣泛起,卖淫这个话题空前敏感。我在女子劳教所搞调研,发现跟你妈住同屋的女孩子基本上没有冤假错案,惟一例外的就只有你妈妈。你妈那孩子,看上一眼就知道了,纯情少女呀!为爱情不惜赴汤蹈火呀!在大学校园里长大的孩子,你问她啥叫‘卖淫,她根本一脸茫然呀!”

“那为什么要定罪她是‘卖淫?”

“当时的政策‘左呗,一听是涉外,对方又有家室,那还了得!”

“那也应该追究我爸呀,他是明知故犯的成年男人,我妈不过是无知少女。”

“中国人的逻辑就是这样,拿同胞开刀当仁不让。哟,你还挺会使用咱们的成语哩。”景仅又道,“你也别怪你爸,爱情这东西来了就来了,没有啥道理可讲的。你不认为你爸和你妈是真心相爱的吗?”

“是。”

“那就得了呗。”

关关低头思忖:“我妈要是没遇到我爸,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好什么好?他俩要是没遇到,你这个漂亮的混血小美人儿就被咱们这个星球错过了。”

景仅把搭上条毛毯的活动晒衣架推到小床一侧,对已经躺进被窝的关关说:“有了这只‘屏风,你也就算是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间。好好睡吧。”

她戴上花镜接着织围巾。电视调成了静音,竹针的磕磕绊绊声变得甚为清晰。

关关的声音从毛毯后传出来:“阿婆,您和将军的结合是怎样的?你们有恋爱吗?”

“哈,问着了。你听见刚才那个老太太的电话提亲吗?我们那时就是,有人牵线,看着条件相当,彼此觉得合适,就结了婚。之前不过握过手,当晚就得躺进一个被窝。当年我看着那被窝心里直嘀咕,两副肩膀横在一个被窝口,肩膀不都得受风吗?你知道结婚前我几十年都是一个人睡的,我的被子从来掖得很严实,人家聊到‘五十肩,说概莫难免,我听了真是匪夷所思。”

“您能把话题拉回您的洞房花烛夜吗?”

景仅发现织漏了一针,“得,漏针了。都怪你这个丫头,打听老人隐私。”她试着从漏针处往上挑,结果发现这处抽成一道“疤痕”,“算了,拆了重来吧。”

重新织上正途,景仅瞄一眼晒衣架,看到关关的小脸仍然露在毛毯撩起的一角。

“你这孩子怎么不睡呀?你不还得倒时差吗?”

“我不正在倒哩嘛。”

“你们那里这会儿是白天啊?”

“是傍晚。”

“好吧。等到老头—那时他还不老,壮着哪—等到他进了被窝,张开胳膊箍住我的肩膀,嗨,我哪还会顾到什么漏肩风啊!”

“唉,您和异性之间的故事一点不浪漫呀。”

“怎么不浪漫?早上起来,海南岛的阳光直照到床上,我们是在床上吃早餐的,那些不锈钢的、玻璃的餐具,里面漂亮的、诱人的、梦幻般的食物……”

“您别把自己打扮成柴禾妞呀!我妈说您父亲是最早的一批驻外文化参赞,您念过复旦,去过国外,是通讯社资深记者、著名才女……”

“你妈什么意思啊?‘人肉我呀?我对她这样标榜过自己吗?”

“不是,你去上班的时候,将军跟她闲聊时说的—将军那会儿不是赋闲了吗?”

“我还不知道老头这么虚荣过呢。他那人,话不多,不会卿卿我我,一般也不当着人夸我。”

关关伸长脖子,神秘地点着她小小的脑袋:“将军很爱很爱很爱您的!”

竹针声片刻停顿,又响起来:“那我可真是有些对不起他呀。我虽然嫁了他,我心里真正爱的还是另外一个人。”

“将军也知道你爱一个在青海劳改了十多年的男人,可是那人去时是个伟丈夫,回来时变成了一个狭隘暴躁的农民。”

“嘿,你还真把我‘人肉了啦。”

“所以您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对吧?”

“也不随便呀,至少成为我丈夫的人是‘很爱很爱很爱我的。”

“至少爱情在您那里不再那么神圣了。”

景仅放下毛线,走过来一手撑着晒衣架,一手叉腰看关关,“哪里跑来的你这个小丫头!”

世界上如果有一种动物既通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风,那便是马。如果可能,我要用一生拽着一匹走马的缰绳,沿着大地的骨缝行吟,踟蹰成一帧剪纸。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愿你这匹“马”,总能写出见筋骨的文字。

……

这些当年出自他横溢才华和滚热爱意的手函,其实我至今也还留着。我从不去打开,也不用打开,这些文字完全镌刻进我的生命。

他是车祸去世的。他从青海高原回到上海,完全不敢上街,然后就是在門口的弄堂里,被一辆送披萨的电动车撞倒,后脑着地。

责任几乎不在电动车,因为他惊惧到不知所措,完全丧失躲闪的本能。

一匹自诩“顾自清高气神稳”的马,以这样惶恐猥琐的形象在人世间遁隐。

在他为自己画句号之前,他以截然相反的狂暴姿态对我大施了拳脚。

当然,那是一种出于渲泄需要的病态。青海十多年,背负无数拳脚的是他,当他可以清算这笔仇恨,他怯弱的眼神已没有能力投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他也没有办法写出任何一篇不像思想汇报的文字。

他不明白,资历轻浅如我的一个女子,何以会比当年的他更具备无冕之王的荣耀。如果他不能击倒世上所有的不公平,那么,至少他可以把我这样的女人击倒百次千次。

当我带着青肿的眼眶诀别初爱,我的人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抛弃许多东西,又拾起了另一些东西。在这种拾起和抛弃的过程中,我获得了某种蝉蜕般的体验,在48岁的时候,我重新做回一个婴儿。

这种体验让我内心的衰老过程出现了缓滞。

衰老这个东西,我在母亲的身上看到的可谓触目惊心。她曾经是一个何等美丽优雅女人。老时我扶她散步,她竟然毫无知觉地将大便拉在裤子里,我们一路走着,那些黄褐色的小球一路顺着裤管撒向路面。

有条新闻来自英国,说伊丽莎白女王发现,白金汉宫的年轻警卫染指了她的坚果,她于是在盛坚果的器皿上做了记号。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女王由于衰老带来的悲哀。一位有着“夕阳般温暖”称号的老祖母般的国君,因为日夜守卫着她的孙儿般的卫士们吃了她几粒坚果,闹出了全世界都听到的动静。

关关从毛毯下伸出单薄的小手,说:“给我看照片。”

景仅正诧异地检阅她刚织就的几行毛活儿,居然针法流畅,未漏织一针。

难道高明的毛线活手法需要辅以诗意的往事回忆?

“照片?什么照片?”

“年轻时的照片—你的、他的、你父母亲的。”

景仅放下毛活,从五斗柜的最下一层抽屉里翻出一个薄薄的报纸包,这是一张1981年的《文汇报》,新闻照片里的人都穿着翻出漂亮衣领的灰蓝制服。景仅拆开报纸包的封口,笑道:“我是小人之心。怕老头私拆开来探秘,我在这个封口处盖了一枚我的私章,然后我把这枚私章扔在从上海嫁来南京的火车窗外了。”

“将军把这只纸包拿给我妈看过,他很好笑的,他说你像小女孩藏一盒巧克力。他说他不用看也都明白你的心思—你根本不想再去打开。”

景仅额头上一绺灰发垂下来,遮住她眼角的笑:“哼,他还真算是懂得我的。”

“我妈说他是个诗人。”关关有点失望,照片上的他,即便是在最风流倜傥的时空状态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瘦型男人,既没有蓬松的胡子,也不见飘逸的长发,貌似深邃的眼神凝视远方,指尖的一点星火在镜头前袅袅生烟。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致仅仅

?再一张乱发胡须如蓬草,眼窝脸颊内凹:“腊月草根甜,天街雪似盐。未知口硬软,先拟蒺藜衔。”——愿仅仅永远不知蒺藜之滋味。

……

“这些都摘自李贺的《马诗》——这些诗是他的一生至爱。”

“他是不是属马?”

“可不。笔名就叫‘瘦马嘛。”

景仅接着加以注释:“我也属马,我小他一轮。”

“哦,难怪他要您写出多见筋骨的文章,然后又不要你像他那样拿蒺藜当饭吃。”

景仅跟着浏览瘦马的诗文,以局外人的心境赞叹:“可惜了的——真正是才气纵横啊!”

“您怎么认识他的?”

“采访嘛。那是1965年,我还是复旦新闻系的实习生。”

“那时候他很傲慢吧?”

“可不。看了我的采访提纲,说:你不是来自《红领巾报》吧?”

“然后呢?”

“然后扬长而去。”

“再然后呢?”

“过了三个来月吧,也是年末,文化系统团拜会,我对他视若陌路,他走过来,拿起我的席卡看,坐下来说,我致歉你是否接受?”

“你接受了吗?”

“接受了。”

“为什么?”

“他的眼神……怎么说呢?‘天雷勾动地火这样的词汇你没听说过吧?”

关关想一想,说:“我可以意会—不过,他的态度是因什么而转变的?那一天您特别漂亮?”

景仅笑着推开老花镜:“NO,他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他是看到了我的一篇报道,题目叫《三五年是多久》,说的是当年党中央撤离延安,对延安人民许诺‘三五年就回来,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五年过去了,都没回来,延安人民只好接着猜,说的莫非是三十五年?我想表达的是老区人民的望眼欲穿,他们为新中国的诞生提供了摇篮,而实际上已被忘却了,穷乡僻壤的状态依然如同当年。”

“哦,所以他说你的文字‘多筋骨。”

“对啦。”

“你们没想过结婚?”

“还没来得及谈婚论嫁,就出事了。当时他在云南德宏采风,见到路边一座茶寮里有些当地男人在抽水烟,他便跑进去挤坐在他们中间,也想试着把脸埋在粗竹子制作的水烟筒里,这时候就听见陪同的人在外面叫他名字,叫得可谓是石破天惊—原来他已越过界碑进了缅甸人的茶寮。身为一个党员公职人员,他被认定犯了叛国罪,然后都没有回上海,直接由德宏收监,发配去了青海。他回来之后的故事,估计将军也都跟你妈妈说了。”

“是的。”关关点点她的小脑袋。

或许是骨子里有那种十二月党人的浪漫情愫支撑,他最初的信中,对青海恶劣环境的描述尚带有几分天真,同时不停地挥毫于洋洋洒洒的上诉,认为他的错判很快便会得到甄别。他甚至阻止我给他寄书、寄半导体、寄麦乳精、寄厚毛毯,说这些东西带回上海的时候很麻烦,扔了又可惜。

我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分配工作的大學生,鉴于父母均在大马士革就任,我最初几年的工作经历得以在叙利亚大使馆度过。这段时间,他因为上诉书里的偏激、偏颇之词,再度被判重罪,正式编入劳改营,他的傲骨与自命不凡,一夜之间灰飞湮灭。

我无从知晓这其中的变故,他写给我的信没有飞越大洋的可能。直到十多年后我们再见面,他亲手将这包无法发出的信件交至我的手里。

真切了解到青海岁月的残烈,我五内俱焚。

关关的手中,此刻正拿着我与母亲,以及叙利亚著名女作家艾勒法特·伊德利比面朝湛蓝色地中海的合影。天空的云朵是白色的,岸边泊着的帆船和细碎的浪花是白色的,身后拱顶的房舍是白色的,矗立着罗马柱的宽大露台是白色的,母亲置身的藤椅是白色的,就连风拂起的我的连衣裙和艾勒法特·伊徳利比的纱巾也是白色的。三角梅开得如同火苗,沿着大理石廊檐攀缘而上,叙利亚的国花五叶银莲花星星点点撒得到处都是。地中海从来没有台风光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眼前都似静止的油画。

那是一次与叙利亚作家的餐会,餐桌上叙利亚人喜欢的食物应有尽有:烤羊肉、鸡肉、炸鱼、煮牛肉、腌橄榄、奶酪、西红柿沙拉、生菜、黄瓜、洋葱、焖蚕豆。大使馆点心师特地制作的中国式的甜点:沙琪玛、红豆酥、豌豆黄、蜜三刀、玫瑰水晶汤圆、冰镇醪糟,更是给餐会带来了惊艳。叙利亚人不喝酒,母亲的杯里是美丽的红茶,我和艾勒法特·伊德利比的杯中是酽浓的咖啡。说起一件有趣的事,我忘情地晃动起手中的咖啡杯,侍者错会了意,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将银壶里的滚热咖啡,又一次注入我的杯里。

50年代和60年代是叙利亚文学创作的繁荣时期,艾勒法特·伊德利比195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叙利亚故事》和196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别了,大马士革》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我所以将这张照片放入他那包散发着绝望与死寂气息的、纸片质地不一、墨迹残败斑驳的信件里,是要自己永远体味一种内心的羞耻—在他九死一生的生命时段,我日日面对的是地中海西岸如此不真实的美景。

1974年父母调任西班牙,我回到国内,就职于新华通讯社上海分社。那段时期我跑老区,也跑青海,来来去去地跑,参与了他的平反与安置回上海的全过程。

见面那一刻,我挡开了随行同行的照相机—一是他惊恐地回避镜头,二是我与他站在一起,已经犹如两代人。他莫名丧失的身高,使我不再需要对他仰视,而他,站在离我一肩开外的地方,眼神固执地投向地面。

“关关,你和你妈这次为什么回来?”

次日关关醒来,已是中午,景仅为她准备的是几块烤红薯和一碗撒了青蒜虾皮及榨菜末的豆腐脑儿。

“我们刚刚才知道外婆去世的消息,去世都快半年了。爸爸不由分说给我们买机票,爸爸说,无论如何你们这次该回去。”

“你外公知道你们回来吗?”

“不。”

“什么?”

“不。”

“你这孩子!你快把这些东西吃了,我带你去鼓楼医院,我跟你妈说。”

“说什么?”关关拿起红薯看看,小心地撕开皮,用牙齿尖试探金色的、绵软的、甘甜的内容。

“不该记恨!亲人间不该这样!”

“哇,这就是您让我妈沦陷的烤红薯?”

“什么意思?你也沦陷了是怎么着?”

“我沦陷我沦陷。”关关自小被熏陶的法式优雅散落一地。

“您这一招真损。要是烤个包子馒头啥的,肯定不至于让我妈就范。”

“都跟你说了—你妈其实是有气节的。”

“那当然。”

“唉。‘气节这个词可也真是害了你妈。她也真是扛得住哎—这么些年,坚决不跟爷娘和解!”

“我妈说,我外公外婆当众在她的脸上刺了红字,洗不掉,得用刀子刮,可是刮出的疤痕只会更可怕。”

“言过其实。你妈也是太小资啦。”

吃罢午饭,关关要求清洗碗碟。景仅挥手,道:“得得得,也就劳累你那纤纤玉手一回吧。”

关关站在水槽前,热水器嘭嘭的火和水管里哗哗的水热烈交融。景仅偷眼看去,关关将喝剩的牛奶倒入退役小锅。

“孺子可教哩。”景仅嘴角衔上一抹笑,麻利打开电脑。

“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衣教授”—百度输入这行字,搜索没有结果。

景仅正待在通讯社资料库找一找线索,案头的电话骤然响起。

“喂!你在家啊?那正好,出来一趟呗,江苏路小转盘,先锋书店。”

“干嘛?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伺候你那一大家子食客,你跑出来买书?”

“瞧你说的,好歹我退休前也是医疗系统的业务中坚,我就不兴买一回书?”

景仅花镜挂在鼻梁上,十指轮番在键盘上跳跃:“好好好、买买买。”

“你这声音不像是在织围巾啊。”

“啊,你还挺记事的哪。我在查资料。”

“等见过我再查呗,难不成还有人留着版面恭候你的大作?”

景仅开始关闭程序—等见到衣素,还用再查她爸叫个啥吗?“你就不能相信一下我这把宝刀不老吗?”忽一警惕,“你不是把那老头儿带来了吧?”

“怎么着?你想让我直接带去你家啊?”

“你太可恶了!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被人绑架吗?”

“你看着办呗。你不来我俩就杀上门去了。”

对方手机里听见有人笑。

居然有心笑。景仅站起来:“等着!别怪我青面獠牙啊!”

“不过是见个粉丝,至于嘛。”

可不,至于嘛。

景仅换上出门的羽绒大衣,招呼关关:“也把你自己包裹起来,咱俩上医院瞧你妈去。”

关关侧着脑袋围围巾:“我们要经过一家书店吗?”

景仅很是吃惊:“只言片语都躲不过你那对小耳朵?你是间谍小说迷吧?”又道,“也让你开开眼,啥叫中国式相亲。”

近年关了,颐和路上的车辆显见得变少,家家的门廊间,刚挂上了统一的红灯笼。这些年老干部热衷于附庸风雅,那些贴在门上的对联拙便拙了,“画”得龙飞凤舞的只能算是乐在其中。身边时而掠过一辆很漂亮的公共自行车,景仅每以欣赏的眼神目送。

景仅很喜欢公共自行车的颜色和样式,通讯社门口有一个站点,景仅曾求门卫取下一辆跨上去试了一试,没想到“骑感”非常之好。门卫取下的那辆车大概刚服务过一位长腿小伙,座位拔得很高。景仅不让门卫调低,跨上去之后直臂高臀,虽然满头灰发暴露了七十来岁的身份,依然是很帅的女骑手姿态。

“嗨,当年我骑车可是一把好手!”

“瘦马先生骑车也很棒吧?”

“这回你可猜偏了!有一次我邀他去青浦逛老街,当地通讯站给备了两辆自行车,我非让他骑,他勉强上去了,不会使车刹,最后撞倒一个稻草垛,爬起来,脑袋上粘得都是稻草。”

关关笑:“那他还狂言什么用骨力追风。”

远远地看到小转盘处,一个穿花袄戴红帽的小个儿老太太在使劲招手。景仅象征性地回招了一下,老太太便不见了,想必是回去禀告那位“粉丝”。

关关一脸质疑:“难道这老太太也是高官家属?”

“怎么,不像吗?”

“不像哎。”

“这回你算猜对了。早先她是机关医院的挂号员,天生有在官太太中间串的能耐。她有人缘也不奇怪,你瞧她跟我的关系就知道了,不管你是多大来历,反正是任谁不怵,自来熟。要说官太太们也是寂寞,有个带人间烟火味的人儿给你解闷,用各种八卦给你凑趣,也算是难得。也别说,串的人家多了,她还真就说成了几对儿女亲家。总而言之吧,这算也是咱们这个世道的一类人物。”

关关插一只小手在景僅的臂弯里,扭过脸来瞧着她笑:“您希望她这会儿做媒成功吗?”

景仅拔出她的小手:“你这就小瞧我了—我是那种随便就范的人吗?”

关关捂嘴笑:“没准又是一堵很厚实的沙发背呢。”

“得了吧你!”

正对着颐和路的路口,是坐落在小转盘上的先锋书店后背,端正朴实的三层民国建筑上,也是挂了彩旗和灯笼。转过建筑去,老太太拍手相迎,道:“总算来了!”又道,“哟,这就是你那位法国客人啊?”

近前看老太太,打了折的嘴唇似涂过唇彩,眉毛早前纹过,皮肤松了,纹的眉也就不那么有形。老太太虽说是举止夸张,倒的确是不讨嫌,总归是千锤百炼历练出的人精。

景仅扯住对方袖子:“先说个大概,此人干啥的,什么来历?”

“起先是博导,后进京调入文化部研究政策法规,退休后回来享受副省级待遇,老伴刚去世,无儿无女,身体不错,是你多年的粉丝。”

隔着窗子,景仅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仿佛要提供诸多信息地对着她,表情复杂,曾经茂密的头发已然谢顶。

“是他吗?”

“可不就是他,衣司长。”

景仅冷静地推开老太太,同时抓住关关的手腕。

“关关,那是你外公。我决定不进去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