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簪
2017-04-24尾羽著心善则美
尾羽著 图/心善则美
七支簪
尾羽著 图/心善则美
尾羽,生于杭州,现居伦敦,攻读统计金融学。与多个NGO 组织有合作的公益机构“SSSK”伦敦分支创办人。现任中英未来商务精英峰会秘书。
木匾上的金漆写成的字已经晦暗不清,沾染上时间的灰尘,而朱木曾经艳丽的红也像深闺的怨妇嘴边那一抹褪去的残妆,失去了当初的明媚与光泽。
第一集 (一簪 孤灯清夜芙蕖寐)
前 言
江南这两个字总是带给人无尽的遐思。是淡烟流水,是弱柳繁花,是粉墙黛瓦,是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撑着竹伞悠悠步入雨巷时的回眸。
生于江南,生于苏杭,在外求学时,总有人问我,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江南又是什么样子?
我可以说断桥相会的许仙与白娘子,我可以说西泠桥畔的苏小小墓,我可以说和靖先生的梅妻鹤子,我可以说那些眉清目秀的姑娘们惹人骨酥的吴侬软语,我可以说那些惹人垂涎的各色糕点……
我有这么多可说,可到最后,我却没有说这些,而是说了这样一个长长的故事。
生于江南水乡(安乡)秦安镇的少女秦莫语,为了寻找十几年前其父打下的七支花簪,辗转霭安、蘅安、秦安、池安四地。在途中,她遇见了形迹可疑的外乡人莫之耹,共同达成约定,结伴寻找簪子的下落。在他们收集簪子时,却也拂开了簪子身上积攒的蒙蒙灰尘,揭开了被岁月掩埋的六段情和邂逅了六位性格迥异的女子。一路相伴,一路走来,二人从相互猜忌、彼此利用到冰释前嫌、互为钟情。而他们各自暗怀的最后的秘密,却让这段情不知何去何从……
在开始写七支簪时,我没有预料到它会变成一个这么长的故事。
2015年,坐在乌镇的乌篷船里,看着夜色下踽踽前行的花灯,我几乎是像做梦一般,看见了一个气质温婉的女子在桥畔氤氲润湿的雾气里,用她忧愁善语的眸子打量着这一河河水。
仿佛被什么触动,翌日,我开始写第一簪的初稿。我给了这个女子名字叫若漪,给了她血肉,给了她一个等待了一生的恋人。这是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却不仅仅止于爱情,更多是我报之以江南的感情。钟灵毓秀的江南将向往美好的初心融入我的血脉,而我想写下和她有关的美好,让更多无法来到江南的人看见她,看懂她。
抱着这样的想法,写完了第一簪,我没有停笔。女子是水做的,在与水为邻的江南里,有太多明媚温柔的女子,像春雨一般润湿了谁的心扉。江南的一大部分美好,由她们构成,所以只写一个定是不够的。
所以我便又开始我的旅程,乌镇、西塘、同里、塘栖这些水乡里,留下了我的足迹。而它们的影子也留在了七支簪里,像双簪里乘凉的菰雨轩的的确确存在于同里的退思园里,很多嫁娶婚俗也来自于古镇的婚嫁博物馆。很遗憾最后没能把有在这些古镇里“采风”到的很多东西写进七支簪里,只能粗粗地呈现冰山一角。
想起了前不久在圣诞节看的话剧《恋爱的犀牛》,那天主演“马路”的年轻男演员站在舞台上最后对我们说:“祝你们能在生活中找到那些能为之坚持的,美好的事情。”
这也是我对大家的新年祝福。一生太短暂,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像我笔下的主人公一样,柔中带刚,待人温和柔软,却能坚忍不拔地追求自己的自由,坚持自己的理想。感激我找到了七支簪并坚持到了最后,而新的一年,希望你们也能找到属于你们的故事,并为之坚持。
2017年1月3日 于江南杭州月夜
楔 子
簪子泛着金属陈旧的古铜色光芒,刺痛的我的眼睛。我向手心哈了哈气,不留神多余的白气氤氲了簪子,簪子凝结着雾水,顿时模糊在我的眼里。
“是十几年前买的。”我抬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毫无否定语气地发问。
“既已知道,何必问我。”他不耐烦地斜乜我,冷笑道。继而他眼珠子转了转,喉结一动,一口痰啐在了地上,“你可得快些,我须得赶路的。”
我冷淡地说道:“你可带着你的簪子上路了,我不收这簪子。”
他愣了愣,放声大笑,笑声像刺耳的牛车刮擦青石大街的声音,让人不得安歇:“小姑娘,既是首饰铺,又不收首饰,你这笑话忒好笑。叫能做主的来见我,我且不与你计较。”
“并非说笑话了,”我信手拈来一段软花巾,“我只收镶花的簪,而且必须是由我们秦家卖出的簪。您这一来不是镶花的,二来也并非是我们秦家的。要是三来,”我细心包好那副簪,递了上去,“三来,我便是做主的了。”
“你?”他瞪大了牛眼睛瞧我,鼻子也像只牛鼻子一般鼓着粗气,“敢情今日你定是不会收这支簪了。罢!”他大手一挥,软花巾包裹着簪子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与浑浊的痰液粘连在一起,看着让人作呕。而他丝毫不在乎这些,转身就走了。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用脚尖轻轻把软花巾连着簪子一起踢开。可是未待我用脚尖挪走它,就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淡漠地问我:“既是卖簪人,何又不爱惜簪子?”
我没抬起头看来人是谁,信口答道:“并未见主人爱惜,我这识簪子的爱惜又有何用?”
话音刚落,来人微微弯下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心地把簪子从腌臜的软布里取出来,转眼就把这簪子折成两半。
随着一声脆响,我诧异地抬头望向来人——原是个清俊的少年,二十岁的光景,并非我所想,是个历经世事的中年男子了。
他将那断簪扔回给我:“既是无用,我便替姑娘毁了罢,不必谢我。”
我见他脸上十足的嘲谑模样,不经怒从心起:“于我虽是无用,但不定日后哪位有缘人得见欢喜也未可知。公子又何须做到这般地步?”
他哈哈大笑:“道理都在姑娘这边,我多说什么,倒都像强词夺理了。”
我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他抛给我一串铜板就迅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徒留下带着讽刺的醇厚低音:“那便请姑娘替我找个良匠修补这支簪子罢。我还要赶路,恕不奉陪。”
在秦安镇里从未有这样的怪人出现过。我愣愣地站着,直到老瞎子的竹竿戳到了他放下的铜板,清脆的声音让我的冥想戛然而止。
“丫头,是你吗?”老瞎子叫唤我。
“哎。”我低低答一声。
老瞎子“笃笃”的竹竿声一下子密集了起来:“你不是要寻簪子吗?我听摆渡的阿罗讲,有人也要去池安镇,听说给的船资不少。是了,这回他愿意摆渡去池安镇了,你可寻着你阿婆了,更可寻着你娘送她的簪子了!”
我又愣了愣神,随后不可思议地说:“几时开船呢?”
“许是今夜亥时,你可在岸头等阿诺。一路可要顺风了。”
“多谢。”我关上了屋门,一丝光都没有透进来。
一簪 孤灯清夜芙蕖寐
壹
船只悠悠地停稳在池安的码头。我一人从船舱中出来,给了船夫船资,便心急火燎地想要从船上一步跳到岸上。
谁料想我终究是心太急了,险些踏个空,幸而被背后的人扶了一把:“哟,这样心急呢,姑娘。”
这声音好生耳熟,我转头定睛一看,便是昨日那个挑衅我的怪人,更没好气地亟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冷不淡一句:“多谢。”
他一把又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走:“昨日那支簪子,不知姑娘后来可有找人修补好,托给了什么有缘人?”
“公子以为你给了钱,簪子就能再续上吗?”看着他那副可恶面容,我不忍出声嘲讽,“难的不是钱可以办成的事,而是钱办不到的事。纵使再掷千金,续好那簪子,也时光不再,难回旧时模样。”
他狡黠的目光徘徊在我身上,定要揣度我的心思:“从秦安到池安,姑娘此行,也是为了寻一支时光不再的簪子?”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今日相聚,随后又是擦肩奔走,不复回头。公子不必理会我的无聊事,就像我也不想知晓公子为何从秦安辗转来此,又要去办什么无聊事。”我再一次硬生生打开他的手,“后会无期了,这位公子。”
我记忆里的池安镇,朦胧得像一缕抓不出的轻烟,在池安河的怀里风吹即散。池安像是秦安的妹妹,同样的眉清目秀,同样的安静恬淡。唯一不同的是,池安的岸头在夏天会被一河更为艳丽的红莲所湮没,徒留轻烟一样的香,抓不住。行舟石桥下,红莲香染襟。
我在街道上迷迷瞪瞪地走着,总觉得好像来过,又没有来过这里。这并非池安同秦安长得像,有一种淡淡的记忆残留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也许是姆妈常常把我抱在她的膝盖上同我讲池安镇,讲阿婆,于是池安在我的脑里生根发芽,或是安放在我的记忆里等我翻开。
“劳驾,阿婶可知莫氏大宅如何去?”我随处寻了处无人问津的卖茶的铺位。
阿婶有点困惑地长大眼睛来将我望着,脸上的皱褶都挤到了一处去:“莫氏大宅?”我连忙解释到:“就是商贾大家,安河都闻名的莫氏,阿婶你再想想。”
她低下头用白瓷碗盛了碗茶:“你说的是镇南的莫氏,还是镇北的莫氏?”
我不晓得如何答话,一时间愣住了。但是反而她又接起了话:“勿论是哪一个莫家,都不在了。镇南的莫家,十几年前就散了;镇北的莫家,十年前也迁往外处去了。姑娘想要找谁?”她用木勺搅拌着大桶的茶,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莫氏秦若漪,二十年前嫁入莫家的秦若漪。阿婶你可知她现在在何处?”
白瓷碗的茶起了起波澜,一大波的水花汹涌出碗沿,滴落在地上。阿婶定定地将我看着,迟疑了半晌才说:“你是她什么人?”
“她娘家的亲戚,我唤她一声阿婆。”
“那你可知,”她放下木勺,用衣袖蹭了蹭碗沿,“她半月前已去了。”“去了?”
阿婆已经死了!在她嫁入莫氏后,我姆妈就鲜少收到她的消息。光阴荏苒,物是人非。
“姑娘将这碗清茶喝了罢!前途漫漫,若是赶得及,便去祠堂为你阿婆上柱香。你阿婆,这几年,过得很苦。”她将茶递给我,“我做不了什么,还请姑娘为我向你阿婆问个好。”
我一时无言,只得接过那碗茶,一饮而尽后问道:“阿婶能否同我说,这十几年,我阿婆发生了何事?”
“我终归只是个局外人。听得的事情又如何能当真?”她抽走了那只白瓷碗,“姑娘可去镇南辛湾桥边的莫氏祠堂为你阿婆上香。若那时还没有答案,再来这里寻我。”
“多谢阿婶!”我从行囊里掏出钱币,却被她阻止了:“这碗茶,是赠给你阿婆的。姑娘不必再用钱答谢我这个老婆子。能为你阿婆做的,也只有这一碗茶了。”
我看了阿婶一眼,最终还是把钱塞回去了:“多谢,阿婶。我会帮你同阿婆问好的。”
一路上我同很多人问路,他们也与阿婶一样,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叶误入迷途的小舟,失了方向却又要执拗地往前行。但是他们还是好心地替我指路。
行了很久才到莫氏的祠堂。木匾上的金漆写成的字已经晦暗不清,沾染上时间的灰尘,而朱木曾经艳丽的红也像深闺的怨妇嘴边那一抹褪去的残妆,失去了当初的明媚与光泽。
祠堂非常的阴冷,仿若有夜雾侵袭来这里。我费力地辨认哪处是阿婆的灵位,哪处可以让我询问这个亡人的灵魂。阿婆,你在何处?这些年来,你过得究竟如何?
“莫氏族老向来不允外人踏进这里一步,尤其是女人。秦姑娘违背了族规,可怕被族老惩罚?”
未来得及反应,我就看到一面展开的折扇,大片泼墨化成坚硬的磐石,孕育挺拔颀长的翠竹,竹叶姿态恣意。仔细辨认一下,顿觉眼熟。我不由自主地惊讶出声:“是你?”一抬起头,未出我所料,这个阴魂不散的人果然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不由得让我心生疑惑:“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先前忘了自报家门,在下莫之耹,是池安莫氏之后,和家父迁出安乡已久,这次特意托他嘱咐回来拜祭先人。倒是你?”他扇着扇子围着我转了一圈,最后定定地站在我前方收起了扇子,“啪”的响了一声,“你又有何贵干?若无事乱闯进来,请姑娘出去,不要打扰莫家祠堂的清净。”
他竟是莫家的人。
我觉得心里一阵怒火无法抑制,他怎么偏偏要挡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我作对,偏偏他还有无数的正当理由和借口。
我只得装作心平气和地说:“秦安秦莫语,今日来祭拜莫氏秦若漪,无论如何,请你行个方便。若先前我多有得罪,我同你道歉。”
他终于不再那么可恶地笑了,反而脸上有一丝愣住的神情:“你说,你祭拜的是谁?”
“秦若漪,”我盯着他与纸扇上的墨色如出一辙暗沉的那双眼睛,突然有点不敢再说下去,可能是为了掩盖我的害怕,我又重复了一遍,“秦若漪。”
“哦,”他笑了笑,从那种木楞的表情中回复到自然,“我不认识什么秦若漪,原本来祠堂也只是替远房亲戚上柱香。既然如此,我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我心底没缘由的奇怪更加地汹涌而来,但我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名字,奇怪而变幻无常的情绪。
我又反反复复地按着祠堂看了一遍,但是还是不见阿婆的牌位。既然女眷不允入内,又怎么会允许放女眷的牌位,但阿婶却又不像在扯谎。我绕过了莫之耹站着的位置,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我忽略了莫之耹面前的那排。我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过去,他正拿着柱燃着的香神情专注地鞠躬,而在他鞠躬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阿婆的牌位,正好在那一列的最后一个。漆是新上的,木纹质地清晰。我站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却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怎么了?秦姑娘眼神不大好使?要不要我大声地对你念出来,这是你阿婆的牌位?”他睨着我冷笑了一声,把香插在了上一排誊写着“莫兰”的牌位前的香炉上。
“可你明明说你没看见。”我总觉得他在向我撒谎,或是隐瞒什么。
“秦姑娘,那就权当我又耍了你一次好了。后会无期。”他又冷笑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你!”燃着的香腾起了烟,烟雾缭绕,使得这间祠堂更加的迷离。我追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在阿婆的牌位前良久地沉默。
夜色下的池安镇睡去了,独独留下我这个未眠人在打更声中踽踽而行。沾露的青石板大街带着戏谑的寒意,像莫之耹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样傲慢冰冷,让孤独的过客只身于虚无的痛楚中无法靠岸。夏日的夜,皓月当空,银色的光华是一匹绵延不断的素绢,缠绕在红尘中无法踏上奈何桥的亡魂们身上,系扣于他们和安河之间,让他们无法喝下孟婆汤渡桥,永久忘记人世的灯火阑珊,忘记他们的盘虬卧龙扎根于某处的执念。
阿婆,我诚心地祈祷,你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哪怕是亡魂,我也不惮你用如何可怖的面目站在我面前。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晓得,在漫漫红尘里,我可以看见,认识,触摸到你一缕缱绻此处的魂魄,勿论如何幽渺。
我身处路口不知再往哪里走。我总以为上天永会安排好我的命运,我只要闭着眼睛一路走到头,总会看见我要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失去了——我连阿婆的魂魄都无法遇到。
贰
“万家灯火明,兰舟桂棹水伶仃。迢迢暮暮青城雨,念念朝朝蹒跚渠。古巷月夜风满塘,异客多离伤。”我轻轻哼唱着小时姆妈对我唱过的小曲儿,让我落下的脚步声显得不那么的空荡而落寞。
身后有轻微的门吱呀的声音,随后有一个温婉低沉的女声响起:“姑娘请留步!”
我回过身去看,正迎上明月的万千光华,一位满身着白的中年阿婶站在我面前。
她约莫四十岁不到,比我整整矮了一个头,身形矮小而干瘦。而她长的模样仍是小巧玲珑,一双细长狭窄的丹凤眼,稀疏淡淡的眉毛也是细细的一条,几乎看不见,尖尖的下巴上也尽是褶子,显得她小小的脸宽松了起来。而满身白色的她,几近和月色融为一体,而发髻上绑上的白结,好似一只摇摇欲坠的白蝶,即将葬身于这黑暗的夜。
“阿婶找我有何事?”我看着她一脸着急地赶着追回我,想必定有蹊跷。
“哦,”她望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姑娘刚刚哼唱的小曲,我在屋里听见了。这首曲儿,在池安会唱的人不多。看姑娘的打扮,是从秦安镇来罢?”
“阿婶猜的没错,我今日刚到池安镇,人生地不熟。夜路太长,唱首姆妈留下来的小曲,为自己壮壮胆。”我用手扶了扶滑下来的布包,答话道。
“你是秦安镇的人?”她打量着我,问道,“那可允我问一句,你姆妈是何人?”
“我姆妈自幼在秦安镇长大,故姓秦,单字一个宁。”我神色自若地答道,没想到她激动地伸出手搂住我。
“阿语,你都长这么大了,大得都不认识诺婶了。难怪了,难怪。”她忘情地喃喃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让我有一瞬抛却了孤单的悲怆,想要在她同姆妈一样温暖的怀里哭。
“你姆妈怎会让你一人孤身来这里?”她把我领到了一处小屋,一边用鸡毛掸子掸去了屋内的灰尘,一边问我。
“不知从何说起,”我想站起身帮诺婶整理整理屋子,但却被她竖起的鸡毛掸子制止了:“阿语,你是客人,坐着就行了。等诺婶泡壶茶,我们再慢慢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答应,诺婶一溜烟就走去了客房对面的柴房,想来是去拿柴火烧水了。
在氤氲的水汽里,我手握着暖呼呼的瓷杯,和诺婶对视道:“诺婶,我晓得阿婆刚刚去了。其实,是我姆妈让我来找她的。”
“你姆妈呢?她怎么没来?”
“这,”我啜了一口酽茶,望向了蓝轴白底的瓷杯里,“她也去了,算来,三月有余了。”
“三月?”她搓着手,神情恍惚,“没想到我们三个,如今只剩下我了。”
“诺婶,都过去了,”我拍了拍她的肩,“我姆妈她走得很好,你无须担心。其实我爹爹也叫人捎过信来你们这,可是杳无音讯。这些年,我姆妈一直想来找你们,无奈身体抱恙。”
她笑了笑,望向我,我这才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在煤油灯宁静的燃烧中闪烁:“我何曾不想去找她?但是,但是你阿婆,我不能离开她。”
“究竟这些年?”我带着疑窦地问。
“这些年的事情,说简单却又复杂,复杂里也很简单。阿语,你告诉我,你究竟找你阿婆有何事?”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手上的皱纹摩挲得我的手极痒。
“十几年前,我还未出生时,我爹爹打造了一副簪,总有七支,全都以花为缀。我爹说,有人曾买了其中一支送给阿婆。我姆妈临终前唤我把这七支簪一一找回来,我,”我低下头,轻声道,“我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但姆妈的遗愿,我必须完成。故我来找阿婆,未曾想到,阿婆已经不在了。”
“你是个乖囡囡,诺婶懂。你不是问你阿婆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我们今日不得睡觉了。”她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
“无妨的,之前头七也未向阿婆拜祭,今日,却当是阿婆再守一次灵。”
叁
阿语,二十年前,你阿婆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一双杏眼藏清明,柳眉弯弯捎春风。樱唇皓齿麝兰香,滑如凝脂肤赛雪。总之,秦安镇的黄花姑娘里,当属你阿婆最美。
虽说你唤她当唤得一声阿婆,但其实她比你娘不了大多少,大概也只差了两三岁。我比她稍小几个月,一直是她贴身的丫鬟。你姆妈是她房里的另一个小丫鬟,当时我们共同服侍她,叫你阿婆一声小姐。故是这样,我想你姆妈为了尊敬,才让你大一个辈分,喊她阿婆。
你阿婆家当时家中并未出现变故,贩茶、船坞、绣庄、当铺这四样生意,一样也未落下。人家都是挑一经营,可是我们的老爷却将四样生意打理得仅仅有条,可想当年秦氏的家世多有根基,家底又多富足,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耗资。
小姐虽是二房太太所生的孩子,却和正房太太所生的少爷一样受老爷宠爱。或者说,秦宅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包括她的大娘,也就是正房太太。小姐性子太好了,从不对下人耍什么小性子。而小姐很聪明,不仅琴棋书画,却是连绣花下厨也在行的。她常常熬莲子羹给所有人喝,大家也是说不出的喜欢。
但是小姐十七岁那年,未意料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年开春雨水不足,明前茶根本没有意料当中的收成,之前所有投下去的钱一无所得。而河道上频频缺水断路,船坞的生意也无法做下去。这年老爷欠下的债根本已经超出了秦家偿还的能力,债主们说什么也不肯延期,甚至钱庄有交情的人也执意要老爷还钱。焦头烂额之下,老爷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秦家人人都乱了阵脚,除了小姐。
看小姐表面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端坐着,但是我晓得她比谁都着急。偌大的家业即将散尽,生于秦家,长于秦家的她,不能不怕。
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还是给老爷留了条后路。池安镇的大户人家莫家老太太来秦安镇新建的月老庙求姻缘,途中正遇上小姐在街头卖字画。镇中看热闹的不计其数,没人愿意买小姐的字画,可是小姐还是笑吟吟地站着,不发一言。我们这些下人都劝她死了这条心,毕竟字画能卖多少钱去弥补亏空?况且,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又怎能抛头露面地在街头卖字画呢?可是小姐的固执,不是我们能劝得住的。
莫老太太一时好奇,让侍从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走上前去细细看小姐的字画,一边看,一边笑说道:“这位小姐的书法,苍遒有力,竟不像一个姑娘家写的。今日卖出去几幅了?”
小姐抿了抿唇:“未有一幅。”
老太太用力摸了摸那上面的字,道:“既然都晓得别人看的是热闹,为何还在街头卖字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怕惹闲言碎语吗?”
“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父兄如今焦头烂额,我一介女子无力分担,也只能卖卖字画了。同这些比起,名声又算什么?”她卷起了其中一幅字画,捆绑好递给老太太,“夫人拿好,一路慢行。”
老太太微微阖了阖眼,示意侍从把画卷收着,自己摸着手上的玉镯说道:“小姐的字画,我这个老人家今日没带钱,恐怕是付不起了,这只玉镯,”她取下玉镯扣在其他铺展开的字画上,“就当抵这幅字画的价钱,可好?”
“不必了,”小姐拿起镯子递到老太太面前,“难得有人赏识我这个只懂皮毛的黄毛丫头写的字,权当送给夫人玩的了。其实我身后当铺里的作品,出于名师之手,或是沧海遗珠合太太眼缘的也大有,太太若是有时间,可到那里去看看。”
“不,”老太太用手挡在了镯子面前,“这算是我送小姐的礼物。这只玉镯是我本家祖传的,也请人开过光,逢凶化吉不在话下。收着它,你们秦家自能雨过天晴。”言罢,她没看一眼小姐,径直在仆从的簇拥下离开了。
只剩我呆呆地看着这只玉镯,问小姐道:“小姐,要我追上那位夫人吗?”
小姐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浑然天成的玉做成的玉镯,摇头道:“不了,阿诺,今日去当铺查查帐,然后收摊便罢。”
小姐留着这只玉镯不过三日,莫家的聘礼和求亲的队伍就到了秦宅。莫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子嗣不多,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对儿子,大的早年自己扎根在镇北,小的留在莫家照顾母亲。而小儿子的儿媳故去的也早,莫家老爷再未续弦,只留下了一个儿子,也是莫家唯一的少爷,唤作莫懿。作为莫家的独苗,自然是千万宠爱集一身,打他自小出生就未吃过什么苦,虽然没娘疼,也少不了老太太的疼爱。
莫懿被惯成什么样子,自然不必多说。最离谱的是,他兴许是一贯自由散漫地过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罢了,连经营生意也不屑学,成为了莫家一块不可不提的心病。偌大的家业,无人能继承,眼看多年的繁荣就要毁于这个纨绔子弟,莫老爷坐不住了。在三年前,莫懿与莫老爷最大的一次争吵发生了。
安河一带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阿语你不会不晓得。安乡的人们不愿意让外人进来,也不许这里的人出来。为了维持传统,进这里和出这里的族人,一向要缴纳一笔“过路费”,数目大得惊人。
莫懿的要求,老太太一开始怎样也不愿点头同意,莫懿好说歹说,最终老太太才松口了。但出钱供他读书的要求是,以三年为限,三年后莫懿一定要回来。
而老太太的那只镯子,其实就是向秦家订婚的信物。老太太自知这个混账的孙子没有人帮持,再大的家业也会败光,待她百年之后,无论如何也没脸去见故去的祖宗们,所以必要有一个懂得持家之道的孙媳妇来重新撑起这个家。
小姐就是那个合她眼的人。
秦宅的正堂顿时挤满了人,秦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病重时不时咳嗽的秦老爷也撑着身子勉强来了。大红的绣球包裹着莫老太太的期许和聘礼,大大方方地被摆在了正中央,不晓得是沾着喜气的征兆,还是一团团惹人心烦的火花,行将把秦宅点燃。
秦家大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小姐嫁去莫家,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死攥着小姐的手,说:“我们秦家不是卖女儿的,谁不晓得莫家的混账儿子胡闹成性,若漪若是嫁过去,怎会有好日子过?她不是我亲生女儿,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老爷你说什么也不能把她嫁给莫家。”
老爷面露难色地看着小姐,小姐不答话,只是用手绢帮大太太擦着眼泪。
“若漪,哥哥再不济,也会顶着这个家。莫家的聘金,我们不稀罕的。我现在就跟媒婆说,我们不会把你嫁出去的。”二少爷秦若潮和小姐关系最好,性子也最急,立马站起来想要出去同媒婆说清楚,但被小姐急急起身拦住。
“大娘,你别哭了。二哥,你去罢,就说我愿意嫁过去,就待老太太择拣一个良成吉日。”
“若漪,”老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起身,大少爷若涟扶住了他,向小姐走来,“若潮说得对,一念之差,也许是一生之悔,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莫家少爷什么人品,说声名狼藉也不为过。我做爹爹的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阿爹,你先坐下,大哥你扶着点,”小姐和大少爷若涟一起扶着老爷坐在了梨花木扶手椅上,小姐蹲下身说,“这门婚事,只要我姆妈没意见,我就同意。”她又望向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忧心忡忡的二姨娘,说道:“姆妈,我长这么大了,你也该享享清福了。”她又转向所有人说道:“若漪晓得大家都很疼我,若漪谢谢大家。可是若漪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虽说莫家少爷名声不好,但谁都没见过他这几年究竟怎么样。两家既然都门当户对,又岂知他不是我的良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什么不妥的。”
“阿漪,”二姨娘走过来一把搂住了她,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在她的衣服上,“姆妈也舍不得你去莫家……”说着说着,无尽的哽咽回荡在正堂,所有的少爷都低下了头,感到前所未有的窝囊。
“姆妈,”小姐轻轻地拍着二姨娘的背,“出嫁的那一天,你才应当这么哭的。我会回门来看你的,姆妈。”
责编: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