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跨越分针拥抱你

2017-04-24肖爻悄悄

南风 2017年4期
关键词:英语

文/肖爻悄悄

图/松塔

跨越分针拥抱你

文/肖爻悄悄

图/松塔

因为不用选择,所以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我以为这样能保护自己,可直到我意识到,不选择或让其他人替我选择,已经算是一种懦弱行为。而这种懦弱行为,让我失去了你。

1

牛扯扯出生那年,我已经八岁了。

那时,我爸在图书馆当资料整理员,领一份微薄的工资;我妈在县城汽车站附近竖了把铁红色的阳伞,卖锅盔和水果;我则永远穿着又大又旧、不分性别的衣裤,跑出去和男孩子们疯玩。一家人生活清贫,却也还开心。

牛扯扯本该打掉,但我爸抱着尊重生命的态度,好说歹说让我妈把他留了下来。那阵子恰逢国家严厉打击第二胎,我妈只能躲进乡下外婆家,悄悄产下了弟弟。

牛扯扯在乡下一直待到了五岁,直到他生日那天,在我家客厅里凭空冒了出来。

那个剃着光头、弱不禁风的男孩看见我后,立马冲我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憨厚笑容。

我看着他那已经掉落一颗门牙的大嘴,指着他问我爸:“这土鳖是谁?”

我爸轻笑一声,平静地说:“土鳖是你亲弟弟,土鳖也是你妈你爸。”他坐在矮凳上,正削着苹果,说完这句话后,苹果也削完了。

我怕他接下来削我,赶紧住嘴,拔腿往门外跑。

我爸把刀放在苹果中央,“咔嚓”一声,苹果一分两半。他把整个苹果塞进牛扯扯手里,用下巴点点我的背影:“扯扯,那是你姐,跟着她玩儿去。”

从那以后,牛扯扯就成为了我的尾巴,加上他剃着光头,因此是一根秃尾巴。我嫌我弟

长相寒碜、乡音丢人,视他为一条黏糊糊的鼻涕。何况,我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才念小学一年级,年龄和想法上的差异,姐弟之间五年未经播种的贫瘠感情土壤,都成了我和牛扯扯之间的障碍。

兴许是和男孩子玩的时间太久,从小我就有些野。初中一年级的暑假,我剃了个小男生头,身上拢着一件无袖的灰色直筒连衣裙,郑重地向我父母宣布,为了弘扬中国武术,传承少林功夫,我要去街角新开的武术班学武。

我妈狠狠地批评我:“钱烧得慌!牛小叶,不准剃这种头!”

和我妈不同的是,我爸的语气永远是柔中带伤。他客气地劝我说:“牛小叶,你淑女点好不好,别搞得我无法区分你的性别。”

我怒瞪着他俩,却始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牛扯扯仰着头看着我,眼神近乎崇拜。他的左边眼角积着变干的眼屎,右鼻孔下挂着一长溜硬结成壳的鼻涕,要不是他开口说的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关注,我永远也发现不了,他邋遢的外表早已超过了我的想象力。

“姐姐好酷!”牛扯扯的眼睛晶晶亮,“我们石头剪刀布来决定好吗?”

最终,牛扯扯和我组成的姐弟队,以四局三胜的结果,赢了爸妈组成的夫妻队。

2

练武之后,牛扯扯把我当成了他的女英雄。暑假刚过完,我已经能打出一套流畅优美的少林拳。虽说那套拳法只是拳法中的基础款,可牛扯扯为之痴迷不已,尝试跟我学了三次,每次都在尖叫和哭嚎中结束。

牛扯扯哭丧着脸,告诉我说:“姐姐,我不要学武术了,压腿好痛,踢腿好难,挥拳好累。”

我盯着牛扯扯挂着泪痕的脸,愤恨地向我这个软弱的弟弟传达了武术老师的箴言:“学武之人,永远要记得,不怕苦、不怕累,流血流汗不流泪。记住了没?”

牛扯扯点点头:“记住了。”

我半蹲身子,继续帮他压腿。

牛扯扯再次尖叫起来,泪水重新涌出眼眶:“好痛啊!姐姐,一痛起来就忘了。”

我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怒骂道:“就知道哭,哭死你得了。”

牛扯扯揉揉屁股,再揉揉腿,眼角带泪地问我:“姐姐,我好崇拜你。怎样才能不怕苦不怕痛啊?我简直受不了。”

我盯着他那张蠢脸,不耐烦地敷衍他:“等你长大了,自然就受得了。”

牛扯扯擦着鼻涕:“我不想长大。”

不知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牛扯扯将来会成为一个胆小懦弱的人。我拍拍他兴许未来承担不了任何责任的肩,叹气道:“扯扯,胆小鬼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当晚,我和牛扯扯正吃着爸妈留下的剩饭时,他盯着墙上的钟,忽然问我:“姐姐,怎样才能快点长大啊?”

想到白天和他的对话,我乐了:“简单得很,把钟上的时针和分针拨快点就行。”

牛扯扯惊叫一声“真的吗”,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挂钟。

他入神地看着钟,我入神地看着他。

几分钟后,我拉过牛扯扯,将他的两只小手握进我的手里,告诉他:“现在,想象你是时针,我是分针。”

牛扯扯点点头。

“好,闭上眼睛。”

牛扯扯闭上了眼睛。

我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我拉着牛扯扯的手,开始在屋子里飞快地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无数圈。风呼呼地擦过我们的耳边,我和牛扯扯转得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我兴奋地大叫:“扯扯,感受到时间的飞逝了吗?”

我高兴地大喊:“扯扯,体会到长大的感觉了吗?”

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我有些头晕,刚减慢速度停下来,忽觉一个东西从哪儿飞了出来。我睁开眼睛:“哎,扯扯呢?”

牛扯扯像根葱似的栽进了茶几里,身上全是玻璃碎片。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掰开他死死护住脑袋的手臂,瞧见了他满脸的血。那个时候,他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3

牛扯扯被送进医院,头部缝了十几针。半个月后伤口愈合,我妈极力要求他留上头发,以遮盖头部四周蚯蚓似的难看的疤。但不管我弟无头发还是有头发,他双眉之上,和鼻子平行的那条一字型红疤,将丑态毕露的陪伴他一生。

更为不幸的是,我弟病好后性情大变。牛扯扯变得沉默寡言,眼睛无神且举动痴呆。他不再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也不再视我为“女英雄”。

我爸在饭桌上提起牛扯扯的转变,痛心地说:“咱们家扯扯倒大霉了。脑袋上的伤口倒是缝好了,人却傻了,估计智商给漏掉了。”

我妈做生意忙得焦头烂额,并未察觉到牛扯扯身上微妙的转变,因此大大咧咧地对我爸说:“我看他吃得好睡得香,手好脚好的,一到周末或暑假,还能帮我卖锅盔、卖水果,倒啥霉了?”

我爸摇着一根手指:“扯扯得靠脑子吃饭,知识就是力量。”

我妈“呸”了一声,反驳道:“金钱才是力量。每个月谁带回家的钱多?谁在养活两个孩子?”说完把目光投向我和牛扯扯。

我喝了一口汤,想想说:“我只在你和我爸身上看到了生育的力量。”转头看牛扯扯,他正目光呆滞、旁若无人地喝着汤。我感到害怕,我怕我唯一的弟弟会一直这样。

4

牛扯扯彻底打消家人的顾虑是在进入初中以后。

男孩的智力发育迟于女孩,在小学时代成绩平平的牛扯扯刚入中学校园不久,就表现出对数字与符号得心应手的处理能力。而这一可喜的特征证明他智力正常,甚至超常。

那时,我已经在外省念大学,成天忙着听摇滚乐和交男朋友,哪里还记得他。只有在我节假日回家,看到那个穿着一套丑陋的运动服,戴着一副粗笨的眼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知道看书做题的呆子时,我才会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土鳖弟弟。

另一方面,牛扯扯极讨爸妈欢心。我家墙壁上贴满了牛扯扯参加数学和物理比赛后获得的奖状。我爸把它们当晨报和晚报一样看一次。除了学习外,我弟得空就去帮我妈卖水果。

牛扯扯念高中的时候,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又因为经常在水果店里搬货、卸货,发育成了一个四肢发达的大块头。高考后填自愿,牛扯扯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始料未及的决定,他要去本地一所体育院校上大学。

我爸痛心地说:“你是真的觉得,有必要根据身型来选择学校和专业?”

我妈把牛扯扯痛批了一顿:“学体育干什么?有什么好处?能赚钱吗?你是想当运动员,还是想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瞎扯淡!真要学体育,在店里就能学到,还需要交学费?箱子摞得越高你就是higher,卸货速度越快你就是faster,搬货数量越多你就是stronger。真要学体育,我看你也别去上什么大学了,直接来店里当帮工得了。”

最后,牛扯扯因为语文和英语考得太烂,又综合了爸妈的意见,进了一所二本院校,学计算机。

那时我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了四年,感情和事业都差强人意,但也算稳定,偶尔觉得生活无聊,就去牛扯扯的学校找他玩。

5

第一次踏进牛扯扯的寝室时,我就被里面无法形容的恶臭弹出了好几米。地面上四处散着烟头、啤酒瓶和没扔的盒饭。八人间的寝室里,七个床位发出七种臭味儿。

一个长着马脸,名叫阿刀的同学指着一张整洁的床铺,告诉我说,这张唯一没味儿的床,就是牛扯扯的。

我问阿刀:“你觉得牛扯扯这人怎么样?”

阿刀说:“挺老实的,寝室里就他一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从不干涉我们,嫌我们把房间弄得乌烟瘴气,适应能力挺强。”

我在心里冷笑,他不是适应能力强,他是不敢干涉你们。

阿刀带我到体育馆找牛扯扯。那会儿,体育馆正举行着一场篮球比赛。

牛扯扯和三个男同学坐在第一排,聊着什么。三个男同学都瘦得像猴,情绪高昂,说话声音也大;倒是我弟,明明长成一个大块头,却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像个中间部分被一脚踩瘪的易拉罐。

等我走近,场上的拉拉队刚跳完舞,来到场边喝水休息。我听见我弟旁边的一个男生对他说:“牛扯扯,看见了没,那个7号,外语系系花,好看不好看?”

我弟傻看很久,说:“好看。”

男生怂恿他:“敢不敢去追?”

我弟慌忙摇头:“不敢。”

男生拿脚踢踢我弟的小腿:“帮我去跟她打声招呼。”

我弟犹豫的当口,我已经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口气相当不友好地对那个男生说:“你的嘴是金子做的?要泡妞自己不会去?”

“别说泡妞,在寝室里,泡面都是牛扯扯帮我泡的。”那男生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眼皮翻得快触到天花板,“你是谁?很嚣张啊。”

“关你屁事啊,愧不如你啊。”我冲他笑了一下,拉着我弟往体育馆外面走。

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和牛扯扯走到了小时候那个暑假,那时我帮他压腿,他哭得痛哭流涕的样子。过了十年,他长大了,强壮了,却被比他瘦弱的同龄人欺负。

我可怜的弟弟,到底要躲在自己胆小懦弱的精神世界里,尿湿多少次裤子?

6

没过几天,牛扯扯还是代表纨绔子弟,向外语系系花打招呼去了。

纨绔子弟名叫崔原,老爸是一个房地产商。崔原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人生唯一追求一个“爽”字。他吩咐牛扯扯说:“扯扯,你就告诉系花,说我觉得她是一个好货,想签收一下她。”

我弟哭丧着脸,心里又怕又恨:太没礼貌了,说一个女孩子是‘货’,怎么能将她物化呢?

崔原拿胳膊肘捅他:“听见了没?”

我弟心里不情愿,还是点点头,走向刚出食堂的系花。

系花见一个大块头忽然挡在面前,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显然,在学校各处堵她的人太多了。她冲我弟嫣然一笑:“同学,你找我有事?”

我弟呆愣在原地,试图把崔原那句轻浮的搭讪改头换面。

我弟想了很久,系花等了很久。终于,赶在系花的耐心即将用完,拔腿走人之前,我弟匆忙对她说:“我朋友觉得你是一朵花,想闻一下你。”

系花笑问:“你朋友是谁?”

我弟报出了崔原的名字。

系花冷哼一声,说:“这人我知道啊,他在学校早已臭名远扬了。想闻一下我,闻哪儿啊?”

我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这事算是失败了,转身准备走,没想系花在背后叫住了他:“喂,我看你倒是不错,想认识一下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弟说:“我叫牛扯扯。”

系花笑了,退后几步打量着我弟,纳闷道:“牛扯扯,你还是改戴隐形眼镜比较好。其他男生戴框架眼镜都挺斯文的,怎么你戴着就有辱斯文呢?”

我弟摘下眼镜说:“或许是因为我额头上的疤吧。”

系花凑上前,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一厘米长的疤,忽然对我弟说:“牛扯扯,我想摸一下。”

我弟让系花摸了,却没想到她一摸就出事儿了。系花的手指刚掠过那条粉红色的疤,我弟的心脏就开始疯狂地跳起了迪斯科,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我弟的整张脸变成了一个火炉,里面柴禾很足,烧得越来越旺;接着,仿佛脚下也踩着了两团烈火,从脚到头地烫。在初次体验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时,我弟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他问系花:“你是铁扇公主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在火焰上下。”

系花大笑:“笨蛋,我是牛魔王。”

崔原在寝室里等到我弟回来,问他:“打听清楚了吗?系花叫什么名字?”

我弟张圆了嘴:“忘记问了。”

崔原倒也不在意,摆摆手说:“算了,阿刀刚告诉我了,她叫楚飘飘,和我们学校很多男的有过一腿,二手货一个。”

我弟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崔原:“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别货来货去的!”

寝室里的崔原和阿刀都愣住了,他俩是第一次听到我弟这么嚷嚷着说话。平日里,我弟连放屁都是不声不响的。

事实上,连我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在门边,看上去又重又稳。他大口喘着气,满脸愠怒,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我弟的怒火激发了崔原体内的原始战斗力,何况我弟的态度让他很不爽。崔原径直冲上去,照着我弟的胸口推了一把。一推,崔原就笑了。

我弟退后几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

崔原看清了,我弟那厚实如墙壁的身板不过是一扇虚掩的门,里面装着一颗瑟瑟发抖的心。

崔原笑着说:“牛扯扯,老子就是觉得女人是由各种货组成,有的是尖货,有的是A货,有的是便宜货。那个楚飘飘,他妈的就是二手货。”

我弟摔在一堆烟屁股和空啤酒罐里,撑在地上的左手还压烂了一个塑料饭盒,手上沾满了油。那一刻,他异常清醒,几乎没受任何情绪的摆弄,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那么,你妈是什么货呢?她年龄也不小了,恐怕是打折货吧?”

我弟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直到鼻血掉在他的衬衣上,他才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擦。我弟脑子里想着楚飘飘,把左手伸到鼻子前,嗅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有又腥又浓的鲜血味,还有隔夜陈油的臭味。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的脸明明痛得要死,心里却甜得要命。

7

中秋那天我回家过节,发现牛扯扯身上发生了可喜的变化,确切地说,是进化。他摘掉了那副粗笨的眼镜,换上了隐形眼镜,露出了那双我从未认真观察过的,又大又圆的杏眼,并成功冲淡了他原先四肢发达、一脸呆滞的蠢相。牛扯扯还换下了我妈从夜市替他淘来的肥大运动裤,穿上了修身合体的Levi’s牛仔裤,脚底踩一双CAT皮靴,上身则是一件帅气的咖啡色Jeep夹克,俨然好莱坞动作片里的男主角。

我弟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部iPhone 7。我看着那部iPhone 7直来气,连我都还用着iPhone 6呢。我指着牛扯扯的手机,问他:“谁给你买的?”

牛扯扯说:“姐姐,这是楚飘飘送给我的。”

我坐下来,听牛扯扯讲完他和外语系系花相识的过程,问道:“这么说,你追到了一个美女?”

我弟忙说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俩只是朋友。”

我扫一眼我弟焕然一新的行头,调笑道:“不是你女朋友,还给你买衣服、裤子、鞋子、手机?”

我弟解释:“朋友也会互相送礼物。我也给她买了东西。”

“你给她买了什么?”

“《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

我皱眉道:“怎么这么寒碜小气?”

我弟无奈地说:“爸妈给我的零花钱少啊。楚飘飘家很有钱,她说她不稀罕物质上的东西。”

我回忆了一下上次在体育馆看见的那个拉拉队女孩。当时我拉着牛扯扯离开前,曾扫视过一遍7号女孩。凭我的直觉,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被众人宠坏了的神气,我弟显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不过是全体人员中极其普通的那一个,或许是最为幼稚单纯的那一个。从坏的方面来说,遇上这种女孩,幼稚单纯的人死得最惨。

我有些担心地问我弟:“你是不是喜欢楚飘飘?”

我弟脸红了。

“那你向她表达你的意思了吗?”

我弟说:“再说吧,最近我在自学英语。我要从四六级英语开始学,然后考雅思。”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牛扯扯学英语学得快走火入魔了。

我爸打电话告诉我说,牛扯扯把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贴上了纸条,上面对应写着英语单词。他放假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每个单词面前,念一遍,再闭着眼睛拼写一遍。我妈让牛扯扯有空去看店,他竟在水果上贴着标注有英文的白纸,神神叨叨地念到失了魂。他看店的那几天,一会儿被人顺走几串葡萄,一会儿又被人拿走几根香蕉,终于有人选择诚实做人,买了水果后拿出五十块钱给牛扯扯,他反倒很大方地找给人家七十多块。

我爸在电话里说:“我尊重任何一种语言,可这也太奇怪了,一个学计算机的,背那么多英文干嘛?”

我安慰他说:“爸,计算机的代码就是英文啊。”

我爸不以为然:“扯淡吧,我不信咱家桌子的英文是代码。”

我大笑:“你还真说对了,‘table’就是代码。”

8

牛扯扯的英语学习成果很快得到了验证。

那个周末,他和楚飘飘去人民公园划船。划了几圈,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就跟了几圈。最后,老外索性和他们的船并行而进,开始向楚飘飘搭讪。

那是牛扯扯第一次听到楚飘飘讲英语,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甚至更好:发音清晰、语句流畅、音色动人,就是一句也听不懂。

牛扯扯刚抓住楚飘飘的第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在脑海中一一读出来,她和老外已经换到了另一个话题。看那老外满脸欣赏爱慕的神情,牛扯扯焦虑不堪、心乱如麻。

情急中,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极力在老外和楚飘飘的对话中捕捉“like”、“love”这俩字眼,如果前面再加上一个“I”,后面再添上一个“you”,他还是能听懂的。

不过,对一个初高中英语成绩长期不及格的人来说,牛扯扯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听力。因此,事后他对我讲起,自己把楚飘飘那句“I’d love to”听成“I love you”时,我没表现出任何惊讶。

听错的那一刻,牛扯扯几乎是从船里一窜而起,悲痛地喊出一连串的“no no no”,手里的船桨还掉进了湖里。

老外一脸惊讶地望着他:“Why?”

“I,”牛扯扯指指自己,又指指楚飘飘,“Boyfriend,”最后再指着老外说,“You ,go go go .”老外居然听懂了牛扯扯连比带划的省略式英语,知趣的正准备划船离开,楚飘飘却叫住了他。

楚飘飘对牛扯扯说:“他不能走,你把船桨弄湖里去了,我们得坐他的船回去。”

在回学校的路上,楚飘飘感叹道:“牛扯扯,原来你的英语这么烂啊。”

牛扯扯告诉了她这两个月,自己在家里和学校强攻英语的事。

“那么疯狂才学成刚才那个样子,也真够丢脸的,”楚飘飘笑了,接着又问牛扯扯,“你学英语干吗?”

牛扯扯很认真地说:“丢我自己的脸倒没什么,我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听不懂英语丢你的脸。”

楚飘飘感动得很:“牛扯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傻气的人。”

牛扯扯想了想,决定将傻气进行到底:“我们寝室有人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玩玩而已,就像play games, play piano, play football一样,你只不过是在play me,是这样吗?”

楚飘飘恨恨道:“这是崔原说的吧?”

牛扯扯很惊讶地点点头。

楚飘飘看着他的脸,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是play you,我是play with you.牛扯扯,我喜欢你。”

9

牛扯扯和楚飘飘谈了一年多的恋爱,感情剖为稳定。直到某个清晨5点,我接到他的电话。

牛扯扯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姐姐,我搞砸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抓起外套,匆匆前往牛扯扯告知我的地点。

牛扯扯躺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前,蜷缩成一团的他背对着我,像块愚蠢又顽固的巨石。

我连喊了几声,他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捡垃圾的阿婆从旁经过,试着用手拉扯出被牛扯扯压在背后的一个大号矿泉水瓶,他才慢慢翻身坐起。

牛扯扯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冲不远处的我傻笑道:“姐姐,我好像不害怕了。”

我几步上前,看着他灰头土脸的衣着和明显挨过揍的脸,担心地大骂道:“谁想听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告诉我事故的经过!”

几个小时前,牛扯扯和楚飘飘在步行街吃完夜宵,回寝室的路上,遇见了以崔原为首的一拨手持水果刀的壮汉。

崔原明显是冲着牛扯扯而来,才一眨眼的功夫,身边楚飘飘的手提包已经被抢,本人也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扣紧了。

当崔原还没来得及掏出手里的水果刀,牛扯扯已经自动开启了体内的逃命引擎,没命地狂奔起来。

牛扯扯一连跑了两条街,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把楚飘飘落下了。当他回到现场,楚飘飘和崔原一行人已经消失,地上散着五六把水果刀。

牛扯扯蹲下身,打算捡起其中一把,指尖刚触到,就如同被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

五分钟后,他疯了一样在步行街里来回搜寻。他找的不是楚飘飘,是崔原。

在一家酒吧门前,崔原正和他的朋友们围拢着抽烟。

牛扯扯冲上去,一把揪住崔原的衣领,怒吼着盘问他:“那刀是假的!那刀是假的!对不对?!”

崔原愣了一下,旋即面带嘲讽的笑了:“几把学校戏剧社的道具刀,就能把你这怂包吓成这样?牛扯扯,尿裤子了吧?没错,是我设的局。就你这没用的脑子和没种的胆子,能把我怎么样,啊?”

牛扯扯正欲爆发,前方几双虎视眈眈的目光立刻逼了过来。

牛扯扯大喊一声:“不怎么样!楚飘飘呢?”

他刚吼出这句话,人就已经躺在了地上。十几个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牛扯扯刚感觉到疼,另一批疼痛又像海浪一般覆盖上来,到后来就疼得麻木了。他没吱声,耳边的咒骂声和踢踏声揉在一起,时起时落、时远时近。

“楚飘飘?”崔原一脚揣在牛扯扯的屁股上,“牛扯扯,你转身逃跑迈出的第一步,她就跟你‘say goodbye’了。”

牛扯扯不记得那拨人揍他揍了多久,他只知道,直到身边的一切都归于安静,自己还躺在地上,懒得动一下。

10

和楚飘飘分手之后,牛扯扯开始了健身、跑步、打篮球等体育锻炼。他甚至报了一个泰拳班,一周练三次泰拳。

那阵子正逢毕业,牛扯扯的同学成天奔走于各大招聘现场,唯有他,无声无息、不慌不忙地做着与就业毫不挂钩的体育锻炼。

某天,牛扯扯在体育馆偶遇楚飘飘。那会儿,她身边已经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帅男友。

与第一次见到她不同的是,牛扯扯径直走到楚飘飘面前,毫不犹豫地问她:“同学,能借一步,和你说几句话吗?”

楚飘飘语气冷淡:“可以说话,但借一步免谈。要说,就在这儿说。”

牛扯扯看了一眼楚飘飘的男朋友,咽了一下口水道:“我知道,这时候你已经不想听我的人生观了,因为你已经不想进入我的人生。你也没兴趣听我的性格分析,因为你已经否定了我的性格。但我一定得说。”

楚飘飘等着,面容依旧冷峻如菜刀刀锋。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过任何兴趣和目标。念中学的时候,我拼命学好数理化,得了满墙壁的奖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满足我爸;我妈想让我经商,我就去她的店里帮忙。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想进体育院校,却在被爸妈反对后,放弃了。这是我唯一正确的一次放弃。”牛扯扯看了楚飘飘一眼,“如果我真去了体院,就不会遇到你。”

“因为不用选择,所以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我以为这样能保护自己,可直到后来发生的那件事,让我意识到,不选择或让其他人替他选择,已经算是一种懦弱行为。”牛扯扯深吸一口气,“而这种懦弱行为,让我失去了你。”

楚飘飘依然一言未发。

“但是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想要做出改变。我想为你做出改变,我想让你将选择我,视为勇敢之举。”牛扯扯伸手探到额头上的疤,说出了一句蹩脚的英语,“牛魔王,do you want to play with me,阿根?”

整个过程中,楚飘飘的男朋友说了唯一的一句话:“阿根是谁?”

11

整个过程中,楚飘飘第一次露出笑容:“是‘again’。”

毕业那天,牛扯扯忽然向家里人宣布说,他要考警校。那个时候的他,在外观上看来已经不止是个大块头,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肌肉男了。

我爸看着牛扯扯剃成圆寸的头,被肌肉撑起的鼓胀T恤,痛心地说:“计算机这行业多好找工作啊,你考警校是什么意思,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一旁的我妈对着我爸泼了一盆冷水:“老牛,当初儿子可是你执意要生的,如今你看着办吧。”

在为警校备考的日子,牛扯扯仍旧坚持去泰拳馆练拳。我第一次见他挥拳的时候,根本无法把眼前出拳用力、动作迅速的牛扯扯和小时候哭喊着“好痛啊姐姐”的牛扯扯重叠在一起。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十几年前,在我家那间二十平米的破旧小屋里,我抓着牛扯扯的双手,他是时针,我是分针,我俩转着转着,他就真的长大了,长大成了面前这个已然发生变化的牛扯扯。

我想,爸妈对牛扯扯的希望算是落空了,如今对他来说,知识既不是力量,金钱亦不是力量,勇敢才是。

教练在旁边冲牛扯扯喊:“出拳再有力量一点!”

牛扯扯赤裸的上身像涂满油的烧鸡,全神贯注的脸上满是汗水,双脚在木地板上拖出一道道汗渍。

他上前滑步,挥出一记完美勾拳的瞬间,我看见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影。

她是楚飘飘。

责编:薄酒

猜你喜欢

英语
玩转2017年高考英语中的“熟词僻义”
英语
读英语
酷酷英语林
悠闲英语(86)感恩与忘恩
英语大show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