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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2王彧浓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李叔同僧人山水画

人的一生要怎么过,才是真正活出自己?这么哲学性的问题,也只有哲学家们去思考和回答吧。然而,生命中又总会遇到一些偶然事件,或者只是一个契机,摧毁之前所有的坚持,让人走上另外一条路。这样的人生轨迹意味什么,是宿命,是巧合,还是只为活出自己?每个人界定自己的燃情岁月,是相去甚远的。有喜欢金戈铁马,就有喜欢书斋念书;有喜欢叱咤风云,就有喜欢青灯古佛;有喜欢高坐庙堂,也有喜欢悠游林间。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燃烧自己生命的热力。玄奘法师十三岁皈依佛门,二十八岁只身一人西天求法,经历无数艰难险阻,求得真经。十九年留学生涯,十九年译经弘法,玄奘法师终得正果,安然去了他一生向往的弥勒净土。弥留之间,法师喃喃自语:“吾眼前有白莲花,大于盘,鲜净可爱”。后人诵读的佛经有多么来之不易,那是一个僧人穷尽一生,奋力燃烧自己换来的。卷卷经书,是无上佛法吗?不尽然吧,那里还有一个僧人生命的长度。玄奘法师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然而,高僧大德毕竟是人间少数,大多数人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迷茫的,生活在迷宫般的人世间,找不到出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心中满满的迷惑,无助又茫然。“南……无……阿弥陀佛……”如电光石火,穿彻时空,震荡心扉。有多少人听到寺院早课,维那师托着长音的一声唱诵而泪水潸然;伴着法鼓声、木鱼声、和僧众的诵念声,凝望大殿里的三世诸佛,不知此身彼身,今昔何昔。

声声梵唱,呼唤起久远的沉睡记忆,仿佛似曾相识,依稀记得。至此,我心永恒,皈依佛门。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做如是说。有多少个人生的偶然契机,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六祖慧能把打来的柴,送到客房后,刚走到门外,就见一位客人诵读佛经。六祖一听经文,言下大悟,只觉宿昔有缘,从此走上漫漫修行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艺术全才李叔同,在艺术全盛时期,到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风流才子芒鞋布衲,托钵空门,做了云水高僧。李叔同的好友夏丏尊,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人。他喝茶时对李叔同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其后,夏丏尊又读了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觉得有趣,介绍给了李叔同。李叔同一看,便迷住了。结果李叔同到虎跑寺实行断食了。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告别一切尘缘,正式出家为僧。后来,李叔同对别人说:“我出家,大半由于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夏丏尊却无限寂寥,后悔不已。自己一切不经意的言行,到了李叔同那里全都当真了。他在看望李叔同后,临别时与李叔同相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李叔同含笑回敬四个字:“阿弥陀佛”。追究、解读李叔同出家因缘和孰是孰非,有意义吗?或许,就连李叔同自己都无法知道其中的因果。唯有顺着一条穿越时间和生命的河流,渐行渐远,最后流淌到了一处,惊觉这里才是心安的方向和回家的归宿。人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从那一刻起,世俗中的“李叔同”就全然不复存在了吗,是否唯有佛门里的“弘一”?即便是莲藕内心真空之所,也会有根根柔丝穿过吧。法师并非把尘世中的一切全都撂下,他还留下了一样,书法。

是僧人,还是艺术家;是放下诸多虚幻的情感,还是用情感去诠释艺术?僧人笔下的书画,和书画背后的僧人,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因缘和纠缠?又有多少僧人,身兼雙重身份,虔心礼佛又情牵艺术?回看历史,不少高僧大德创作了流芳百世的书画艺术作品;艺术史的丰碑上也刻录下不少僧众,他们的作品永远垂范后世。在缤纷战乱的五代十国、硝烟四起的岁月中,也有一位这样的僧人,美术史不会遗忘他。他的法号,叫释巨然。释巨然,俗名不详,生卒年不详,五代南唐著名画家、僧人。其籍贯有二,一说是钟陵(今江西南昌)人;一说是建业(今江苏南京)人。巨然,“受业于本郡(此指今江苏南京)开元寺”(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此处记载了他早年在江宁(今南京)开元寺出家。大约在这个期间,巨然成为了董源的门人。没有明确史载,他出家的具体时间和因缘,北宋开宝八年(975年),宋太祖赵匡胤灭南唐。后主李煜被掳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南唐翰林图画院解体,不少画院画家被迫来到开封,在宋朝的翰林图画院供职。巨然也在这种情势下,随至汴京(今开封)的开宝寺为僧。作为董源的弟子,巨然擅画山水,深得佳趣,名重一时。淳化(990-995)年间,巨然曾在学士院玉堂北壁画《烟岚晓景》,那是宋朝的最高文化机构,受到士大夫和朝野的称赞,被当时的文人传为美谈并赋诗颂之,遂驰名中原。巨然擅长表现江南烟岚气象和山川高旷之景。他早年着力刻画形象,多用长披麻皴画山,山顶多作矾头(山顶石块),以破笔焦墨点苔,林麓间多卵石,玲珑剔透,仿佛被雨水刚刚淋湿过,水边点缀风吹之蒲草,颇得野逸宁静雅趣,风格苍郁清润;晚年则逐渐趋于平淡,落笔浑然天成,追慕自然。

巨然与董源并称“董巨”,为南方山水画派之祖。北宋沈括称之:“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轻岚为一体”。他虽师出董源,但并不拘泥于一家画法,而是别有创见,有自己的独立风格。他与荆浩、关仝、董源,并称为五代四大山水画家。北宋《宣和画谱》著录了御府珍藏的136件巨然画作,几乎都是山水,基本保留了董源的山水画主题。巨然作品全是山水,可见在绘画科目的广博上,他不如师父董源全面。当然,不能指望一个僧人,终日钻研和描绘美人图。现存的巨然画作全无名款。画上署款,起于北宋,五代绝少,归为巨然也只是沿袭旧说。在巨然的作品中,现存的《秋山问道图》、《万壑松风图》,是与史载巨然画风最为接近的,两者笔迹也相去不远。其次是《山居图》。巨然画作有两种不同的风格变化,还有一个原因不可忽略。巨然山水创作,跨越南北两地和两家朝廷。南、北自然山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南唐、北宋两家朝廷的审美取向也各有不同。他的画风变法,也在情理之中。巨然在北宋期间是北宋初年,南派山水画不占主流地位,画坛一统天下的是关仝、李成、范宽等北派山水大家。为谋求在北方的艺术地位,巨然不得不变法:变董源横向构思的“平远”山水,为立轴形式的“高远”山水;效法李成画作,仿李成的寒林山水,这在构图和笔法上都明显异于师父董源,笔墨也粗放、鲜明、疏朗、老辣。唯有在韵味和意趣上,巨然画作仍是江南画风格,画中弥散着浓郁的潺湲水气,依然有江南烟雨水润芳泽的味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画趣执着的背后,是对江南的追思与祭奠吧,或许还有对岁月的悲悯。

时局动荡,往往能带来思想、文化的自由和昌盛。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百家争鸣。魏晋南北朝有了建安文学。五代时期,佛教则有禅宗的兴盛和道教的繁荣。皈依和信仰宗教,有了对生命的领悟,增添了人们对生活的信心;为生逢乱世的人们,给予了莫大的精神扶持和心灵慰藉。融合宗教信仰的艺术,也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杰出作品。《秋山问道图》,就是巨然将佛教禅宗思想融入绘画创作的一幅力作。层层叠叠的山石,圆浑淳厚,山顶有卵石堆垒,名曰“矾头。”长弧形的线条皴山画石,名曰“披麻皴”,淡墨流畅,清淡平和。一条龙蛇蜿蜒的山间小径,从山下纵深到了山壑尽头。那里有茅舍数间,简陋素雅。茅屋背后,高山耸峙,树林错落茂密。代之以表现山石的披麻皴,仿佛具有稳住心弦的魔力。山与山相接处,也没有山的错落和狰狞感,而显得安静圆融。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径,越发彰显所到之处,乃深居简出之境。道人幽居的环境,就在山间细路、曲折迂回的最深处,那几间粗陋的茅屋里。修行的地方,清寂、孤独、僻静。只因道人只愿与自然融为一体,远离俗世尘嚣,不结缘、不攀缘。茅屋中,似有二人对坐,山高舍小,人物更是依稀可见。古人云:“画山容易,点苔难”。一张山水画点苔的得失好坏,关乎全局,点苔也最彰显画家画功。以破笔焦墨点苔,点得沉着利索,画面干净,整个山势才突显空灵。此画点苔相当成功,而且皴、染、点技法都很成熟。山顶中夹着矾头,使皴笔密中有了“透气眼”,起到虚实互换的艺术效果。画面像是一碗白米粥,唯有素淡,到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

绘画作为传承文明和审美诉求的艺术范式,在五代呈现了群星荟萃的新气象。山水画从五代开始,成为中国绘画艺术的独立样式,有了稳固的正统地位。水墨和水墨淡彩山水发展成熟,并形成南、北两大山水画派。荆浩、关仝、董源、巨然,作为四大山水画家,成为中国古代绘画史上连接唐、宋绘画的重要人物。他们绘画的技法、程式及理论成熟完备,并各自创造出不凡的经典力作。北方山水画派以荆浩、关仝为代表,描绘粗犷硬朗的雄山壮水,作全景式高远构图,笔墨老辣劲道。南方山水画派以董源、巨然为典范,喜画温婉恬淡、水润秀美的江南情调,多作平远构图,笔墨率真清淡。此外,巨然还算是美术史记载的第一位出家人。《般若经》云:“诸佛弟子凡有所说,一切皆承佛威神力,与诸法性常不相违。依所说法,精勤修学,证法实性,故佛所言如灯传照”。这是佛经记载关于“传灯”的最初概念,即把佛法代代传承,传法于他人,如灯灯相传、心心相印,故名传灯。巨然的绘画也如传灯,开花散叶,代代相传。他的山水画法,传承给了赵孟頫,元代四大画家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明代吴门画派的沈周、文征明,和以董其昌为主的松江派;以及清初的“四王”和“四僧”。这些后辈画家,都到巨然那里追根溯源、汲取营养。南唐灭亡后,巨然追随李煜在新的寺院常住,每日诵经念佛,间歇创作山水。人们尊敬他,还有另外一重原因。作为僧人,巨然拥有佛教教义里的感恩心。南唐被北宋灭掉后,巨然没像翰林图画院的其他画家们一样到北宋供职;而是随后主李煜到了开封,定居在开宝寺,过起了普通僧侣的简淡生活。释巨然,守一不移,珍惜此缘。

文藝界有几桩迷案,着实让人费解。李商隐的诗,晦涩得厉害,里面拐了几道弯,迄今莫衷一是;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透着神秘莫测,就连她笑还没笑,都有N种回答。此外,还有曹雪芹《红楼梦》的结局、卡夫卡《变形记》里的玄机、毕加索立体派的解读,都是未知。其实还有一个迷惑,佛门弟子当一念无生,专注、绵密的沉湎绘画,是否是一种执着?断烦恼要靠无漏智慧,将身心降伏,佛教喻作“把贼捆住”;那么艺术算不算贼?毕竟追求艺术精进,是攻克烦恼的过程。诸法无常,一切事物不断地迁流变化,没有永恒,艺术也是如此。作为双重身份的僧人和艺术家,如果让他取舍,是升起很大的出离心,把艺术看作虚幻全然放下;还是把书画,作为僧侣修持精进的参禅手段?亦或此生则彼生,此有则彼有;此灭则彼灭,此无则彼无?有人只看到密林中翠竹清雅,却忽略了树叶下蛇吻浮现。一个人,如何选择人生轨迹,才算走好了自己的燃情岁月?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也许,追问的本身,便是另外一种执着。人的一生和迷茫的人世间,有无穷无尽的疑惑,最终没有答案。既然解答不清,就撂一边儿吧。人生不过俯仰间,佛经丹青共写就。要认真追究了,一生一世也就晃过去了……

不如安住当下,双手合十。

南无阿弥陀佛。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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