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妖”段奕宏:等自己成为另一个人
2017-04-22闫坤沐
闫坤沐
记者见到段奕宏是在电影《非凡任务》北京首映礼当天,那是在3月27日,中国传媒大学的一间报告厅里,段奕宏穿着英伦风的毛料马甲配长裤,毛衣的袖子长过手腕,头发稍长,烫成波浪吹出随意状,细节处处流露闷骚。距离他为上一部作品《烈日灼心》跑宣传已经过去一年半,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
眼前的段奕宏看上去練达自如。采访间隙,他配合工作人员自拍,和其他记者调侃自己的微信昵称——龙龙上天山,给现场所有人分发粉丝送来的水果,还不时讲笑话逗大家笑,说话时表情丰富,眉毛往上一扬,露出几道抬头纹。摄影师为了给拍照腾地方俯身去挪椅子,地毯摩擦力大,椅子又无处下手有些吃力,段奕宏马上说:“我来,我来。”
但偶尔,段奕宏也有露馅的时候。摄影师正调光,又有另一拨工作人员上来塞给他一打海报和签字笔让他签名,段奕宏不明白应该先干什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身边的工作人员见状哄笑。“把段老师都整不会了。”他的宣传人员调侃。拍完、签完后,另一台摄影机已经架好,这次需要他对着镜头说几句宣传语,请观众到某某平台买票的那种,他一张嘴就介绍起幕后阵容,工作人员小声提示不用这么正经,他又把话题转到合作演员黄轩和枪战动作场面,磕磕绊绊总算说完——对于身为“明星”的业务,段奕宏还不是很熟练。
说起拍戏,段奕宏的“不合时宜”暴露得更加明显。这部《非凡任务》的幕后班底由曾经拍出过《无间道》系列的麦兆辉庄文强组合加金牌摄影师潘耀明领衔,在这个角色不叫角色叫资源的时代,本该是不用看剧本就得抢着上的机会,但段奕宏却接连拒绝了三次,才最终答应出演反派毒枭“老鹰”。
他的拒绝并非出于耍大牌或者沽名钓誉,而是来源于内心一直以来的紧张感:“我心里一直有质疑自己的声音,有种不安全感,反派观众看得太多了,不知道老段你能给这个角色带来什么新鲜的东西,但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拒绝三次。”他对本刊记者说。
“老段是一个难搞的演员”
按照《非凡任务》的剧本描写,老鹰的制毒工厂十年前被祖峰饰演的卧底刑警李建国打入,警方收网时击毙了老鹰即将临盆的妻子。老鹰在爆炸中被手下救走,还一起带走了一个押送他的警察,被他关押着作为诱饵,吸引李建国前来营救自己的队友,好让他亲手给挚爱的妻儿报仇。
这些情节足以提供老鹰贯穿整部电影的行为动机,却不足以让段奕宏构建自己的表演。进剧组之后,他依然每天拉着麦兆辉导演聊天,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揣摩老鹰的心理状态:“那场爆炸给老鹰留下了覆盖半张脸的烧伤疤痕,脸上的烧伤装是化妆师赋予的,但我要思考老鹰被烧伤,这十年他怎么去消化这个东西,这个是演员要去附加的东西,否则这张皮就是一张道具皮。”
在段奕宏的设计里,老鹰自负、讲排场,手下都打扮得灰头土脸,唯独他一身白净的西装配礼帽。经历过一场浩劫,即便得以东山再起,他也应该身体不好,再加上复仇带来的心理压力,他会常常出汗,需要一个随身带着的手帕。想到这儿,段奕宏让道具准备了十来个不同样式的手帕,他一眼选中质地偏向丝绸,棕色有花纹的那条——这显得老鹰轻佻。
第一次和香港班底合作,段奕宏担心对方有一整套成熟的工业体系,没时间抠戏,“哎呀,差不多就行了,我们时间很赶的啦!”他切换到港式腔调为记者学他想象中香港剧组的样子。为了避免自己变成港片里水土不服的内地演员,他每场戏都准备不止一种方案,连一句三个字的台词“怎么样?”都能说出五六种不同的腔调,配合相对应的眼神示范给导演,要求导演答应他不断尝试。
“你是我遇到过的在现场想法和提出要求最多的演员。可能导演已经把整场戏想好怎么拍了,也会觉得不耐烦,他怎么老有想法和我聊?”为了宣传,《非凡任务》的另一位男主角黄轩和段奕宏曾经喝着红酒面对镜头做过一次对谈,聊开了的黄轩这么形容对段奕宏的印象,“但你就是这样,在工作中特别强势,特别轴,是要打破砂锅的那种,把所有东西掰开了揉碎了,一定要做到最好。我后来想,一个演员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哪怕不对我们也要试试。”他随即补充道。
四年前拍《烈日灼心》,段奕宏就是这样的。他和邓超经常花四五个小时去讨论一场戏,把导演曹保平折磨到直挠头,只好一拍桌子问:“谁他X是导演?我是!”
“所以老段是一个难搞的演员,这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期许自己跟导演再合作第二部戏,因为我会怕做不到做演员的本分。”段奕宏说。
一直等,生怕错过
在《烈日灼心》剧组,段奕宏甚至每晚做梦都在和曹保平吵架,吵得厉害,骂得难听。第二天他把梦境讲给导演,两人乐得不行,但转头又开始互相折磨。不过在剧组相爱相杀的气氛之外,其实两人还有另一段故事。
2012年5月份,曹保平第一次和段奕宏见面,给了他个剧本,说七八月份开拍。段奕宏看了故事喜欢极了,一心以为自己是演辛小丰,一个身负命案的小协警。他就开始等,从七八月份等到第三年的二月份。
“就一直等,什么事儿都没干,因为生怕错过。”现在回想,曹保平当初是在骗他,但段奕宏被骗得心甘情愿。好不容易等来开机的消息,曹保平却通知他角色被换成了正派刑警伊谷春。最后的摊牌非常有戏剧性,段奕宏一去,他就开始挠头,讲了一个多小时,从电影怎么起步,再到怎么变成今天的局面,一五一十全说了。
“反派出彩啊,空间大。刑警嘛!当时想不就开开会,坐坐警车,滴哇滴哇滴哇。”段奕宏说。但他还是被曹保平表现出来的苦衷,那种成全一件事情的决心和生怕遗憾的感觉感动了,“我见不得他那样,赶紧说好,我答应你。”后来,正是凭借这个发挥空间并不大的角色,段奕宏拿下了第十八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影帝奖杯。颁奖典礼上,他说自己为电影“为奴十二年”,这句话非常重,鲜少有演员会这样形容自己。
回溯段奕宏的演绎生涯,“等”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
1998年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时,他没拿到留京名额,中戏为他向文化部申请特批,他才如愿进入实验话剧院(现在的中国国家话剧院)。刚进去,当时的院长赵有亮和他说,留苏的博士张明哲导演看过他的毕业大戏之后,属意他演自己的作品《纪念碑》,但另一个演员有别的事情不能马上到位,得等。因为费尽周折才进剧院,段奕宏总有一种亏欠心理,听了这话就更加安心地等起来。
一等六个月过去,他穷到揭不开锅,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去敲院长的门。院长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让财务给预支工资。段奕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连说不要,又干等了两个月。期间也有影视剧来找,但他害怕拍起来时间不固定,万一剧场通知要排练,他说不出让单位等他十来天这样的话。
2006年王全安第一次筹拍《白鹿原》时就找过段奕宏,真正开拍已经是五年之后。俞飞鸿的导演处女作《爱有来生》,拍摄期间遇到当地发生了几十年没遇到过的泥石流,路面房屋都被冲垮,剧组进不去现场,再加上天天下雨,被迫停拍。段奕宏也是干等着,没去接任何别的戏,等到终于复拍得以杀青,距离开机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月。
即便不是为戏被动等待,段奕宏也主动选择了一年只演一两部戏的生活。不在剧组的时候,他安心陪伴父母妻子,烧得一手好新疆菜,每周看五到六部电影,每部都要看不止一遍,细细消化。因为演戏投入,段奕宏在圈里得了个“戏妖”的名号,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也是在等自己,从一个角色里走出来,再准备好全身心进入下一个。
“2015年以前我一年最多演一两部戏,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这种德性,上一个戏就不管不顾的。演员能遇到打动自己的剧本非常少,我喜欢那种描写真相的,写生存环境对人的影响、异化的剧本,讲生活中遭遇的事情对一个人的摧残或者帮助、希望。我觉得关注人的本身它就是吸引我的,为了这样的剧本,当然值得等。”段奕宏对本刊记者说。
从来都不是天才
在当演员这件事上,段奕宏不能说没有天赋。他出生在新疆伊犁,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最小的他并不受父母重视,在那个距离北京四千公里的边陲小镇,看电影是他唯一的娱乐。为了混进影院,段奕宏穿上肥大的裤子,在裤管里尽量弯着腿,不让自己的身高超过儿童线。面对银幕,他会本能地模仿电影里的表演,跟着主角欢喜、流泪,这种感性和共情是演员最需要的底色。
但他从来不是天才,没有经历过顺理成章的幸运。
高一时段奕宏在学校文艺比赛中演小品《知识就是力量》,恰巧被一个上海戏剧学院的教授看到,托伊犁话剧团团长给他带话,让他一定要考表演系。段奕宏闻言就愣头愣脑地天天到话剧团找老师教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开会在排练,更想不到该给人家付钱。谁知第二年,话剧团来了一位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段奕宏兴冲冲去找他指导,却被对方评价:“绝对考不上,退一万步考上了,也不会有什么发展。”团里的老师们也在议论:“这孩子怎么可能有希望?你看他的腿硬成那样,还想考中戏?”段奕宏闻言转头硬是把胯给练开了。
为了试试自己到底行不行,段奕宏独自坐了100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考中戏。转车的时候,车厢里有个小老板看小伙子不错,滔滔不绝地劝他考学无望,应该来自己的工厂,保证给最好的待遇。对方并不是坏人,但在那时的段奕宏看来,这是对他追求梦想的阻挠,不谙世事的他本能地逃跑下车,甚至忘了还在车上的行李。
来到北京之后,又是三年,他才考进中戏。报到那天,女生们聚在一起说我们班怎么没有好看的男生,就等着看最后一个人。段奕宏一来,大家看他个头不高,木讷青涩,大失所望。
大学四年,同学们都有拍戏的机会,唯独段奕宏没有。他只好用努力平息内心的自卑。为了作业,他能在排练厅熬一个又一个通宵,第二天翻窗户去出晨功。
直到毕业后终于有外出拍戏的机会,很长一段时间里,段奕宏也都保持着紧张的状态,不分戏里戏外。在电视剧《刑警本色》剧组,他演一个配角杀手,哪怕私下,他也总是一副阴郁的样子,很少主动和人搭话。合作演员王志文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像随时要爆发什么事件的样子”,和导演提议得去找他谈谈。
较劲的“萨郎儿”
段奕宏的母亲形容他是“萨郎儿”,这是一句维语,用来形容一个人容易头脑发热,做事较劲、轴。在表演上,这并非完全是优势。上学时的班长陶虹就评价过段奕宏,说“他是那种刻苦型的,一身的想法特别想展现,所以会稍微显得紧”。
正因为这种“用力”,段奕宏的角色总是呈现出偏执、怪诞的样子,眼睛里永远带着一丝警觉。随着经验渐渐累积,现在的段奕宏已经不似那时那么不善言辞,但一旦进入拍戏的状态,那种用尽全力的习惯依然保留 着。
《非凡任务》中有一场飙车戏,段奕宏原本需要开着车倒退出警察的包围圈,但泰国的车是用左手挂挡,他把倒挡挂成了前进挡,车直对着武打演员冲过去。万幸那个场景是临时搭建的,武行背后的墙面是可移动的薄木板,段奕宏及时反应过来踩刹车,才没出事故。拍下一条的时候,他强压住自己的后怕硬着头皮上。
“那个后怕劲儿倒腾了好几天,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怎么能避免这个。我就在检讨自己,十年之前想,什么都是创作第一位,什么生命,生命放第二位,对生命没有概念。那个观念现在来说我是接受不了。”段奕宏说。
但转头进入下一个剧组,他该怎么拼命还是怎么拼命。从2015年10月拍《非凡任务》开始,段奕宏经历了演员生涯前所未有的高强度工作,不无巧合地遇上好剧本扎堆,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为了拍煤矿题材,他下到井下几百米体验生活,自己一度恐惧得不行了,自问“是在干吗呢?”为了演潜水教练,他学潜水,刚一下水就猛地往下扎,教练赶紧把他捞起来,毛细血管已经被无法承受的水压震破,鼻子冒血。他坚持在45度的大太阳下跑步,急速从72公斤减到65公斤,再为了下一个角色花16天增重回去。
別人不这么做也照样拍,但他没法说服自己。“不投入的话自己心理上过不去。我承认我身上的局限性,演员不能想当然,既对不起你的工作,也对不起你表演的职业。这种笨办法对我来说是种捷径,更容易进入角色。我第一次经历一年半拍四部电影。进组之前,我已经告诉自己,你选择这样的节奏你就得受着,没有人绑你来。为什么选择,因为你看中这个本子,看中这个人物,看中这个导演,OK了,什么抱怨也没有了。”段奕宏对记者 说。
在与黄轩的那场对谈里,段奕宏喝到兴头,主动提起关于宿命的话题:“在大学四年里我也纠结过、挣扎过、不忿过,也有那种宿命论,会有所祈祷。那时候,不知道过程的力量,就一个好高骛远、野心勃勃地去祈求一个结果。”他抿下一口红酒,接着说,“庆幸在四年里我已经把这些情绪消化掉了,其实我们每一天每一个星期就是这样过来的,今天就是我的梦想,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