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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录下了七年牢狱的俗世百态

2017-04-22毛亚楠

方圆 2017年7期
关键词:狱友监区文教

毛亚楠

无论如何,监狱生活就像取经路上的一种磨砺,出狱后的虫安是努力且幸运的,他的蜕变至少证明入过狱的人,也配得上美好的人生。

作家虫安原名夏龙龙,是一个坐过将近七年牢的人,但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作家也是因为这牢狱生涯。

曾有网络平台做过一个小型的投票,让读者选出自己最喜欢的网络非虚构小说,101张票里,有46张投给了虫安。有读者还留言说很想“进监狱”体验一把,以便出来写故事。当然,这只是打趣的说笑。

1月中旬,在一次读书沙龙上,《方圆》记者见到了虫安,与那些身上披着闪着光芒的时代鳞片的非虚构写手不同的是,27岁的虫安身上仍有少年清冽的气质,这或许也源于他那段凝滞了青春的牢狱生涯。

落马官员狱友眼里的小年轻

如果非要为虫安的少年犯案找一个解释,除了忙于生计的父母的疏于管理,或许还有年轻人那股血气方刚的愣劲儿。因为有研究表明:14岁到18岁的青少年,在面临危急情况时,比儿童或成人更加容易冲动,他们的大脑很难控制他们的行为。

犯案那年,虫安刚过18岁,辍学在家的他总和一帮“活闹鬼”(方言,指“小混混”)混迹于迪厅、酒吧等娱乐场所,常常夜不归宿。“活闹鬼”里有个叫杨峰的朋友,是一个酒店保安科的小队长,经常带着众人到自己所在的酒店混吃混喝。有一次,虫安和杨峰等人偷盗酒店仓库的酒水,被酒店经理发现并制止,为了报复,年轻气盛的虫安用从网上买来的电棍抢劫了酒店经理的家属。就这样,虫安因为抢劫罪,被法院判了有期徒刑十年零六个月,被关押进了南京某监狱。

因为在美术方面有特长,虫安入狱后被安排到文教监区服刑。据虫安讲,监狱里的功能性监区分入监监区、出监监区、老残监区、高危监区、文教监区、伙房监区、医院监区和基建监区。他所在的文教监区属于一个附属的监区,没有固定的监室,文教监区的犯人们寄住在各个功能性监区里。比方说,如果入监监区的新犯来得多了,住不下了,寄住在入监监区的文教监区的犯人会被分配到其他监区去住一段时间。这样挨个监区住了过来,虫安便有机会接触大量不同的犯人,听大量精彩的故事。

文教监区号称“监狱里面的天堂”,为了辅助监狱的教改工作而成立,关押的大部分是因职务犯罪被判刑的犯人。虫安回忆,他接触过的便有“慕马大案”的厅级高官、省会城市的区长、知名大学的校长等。文教犯一般不需劳动,而且拥有看电视的选择权(其他犯人也可以看电视,但不能选择看什么频道和节目),还享有专门的图书馆,这都给虫安接触外界信息,汲取知识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因为是新犯,又是个“小强盗”,文教监区的其他犯人看不惯他的年轻气盛,虫安也“从不把他们当回事”,相互间交流并不多。偶尔虫安也会遇到可以平等对话的狱友,其中有一位曾经是空军军队里的记者,后来转业到了建设局,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进来,他也擅长美术,同虫安在绘画上常常交流。

有段时间,虫安同一位落马的厅级官员关系很好,官员入狱前是某省会城市保障房建设的总指挥,他告诉虫安,出狱后他要办一个家具公司,他与一名经营复合材料的老板关系很好,人家可以给他提供最便宜的复合材料。他还叫虫安多钻研家居设计,并许诺他“学好了,将来用得上你”。就像得到了黑社会大哥的赏识一般,虫安的生活变得充满动力。

然而,此后的一天,当虫安兴冲冲拿着自己设计的一套《无限造型组合弓形柜》的图纸想给那个厅级官员看时,却正巧听到他对别人说,“这种小年轻,就是要用一些东西牵住他,你跟他讲‘画家、‘作家、‘设计师这些词,他会服服帖帖的”。厅级官员讲的一番话,赢得了其他狱友的称赞。虫安听了虽然很生气,但却因此发现,“自己颓废的灵魂下面,还是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俗世梦想”。

牢里蹲大学本硕连读

虫安对于监狱人生百态的书写充满了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和人性层面的观察。

“从故事主角入场的那一刻,虫安的双眼都在无时无刻地注视,并像一个猎人那样试图靠近他们,捕获他们的人生经历。”有人如此评价虫安的作品。虫安认为,这一切得益于他有意无意的读书训练,据他估计,他在监狱的图书馆中“前后翻阅了超过500本书”,并“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直到他渐渐发现“写作是自己与自己的一种对话”。因此,他戏称自己“牢里蹲大学本硕连读”。

在那些精彩的故事里,虫安为读者还原了一个个社会新闻之外的罪犯群像。

例如制造2010年南京一桩命案的李某,据说他犯案的原因是“忍不住他们一起殴打我,并对我的电动车又踹又砸”。虫安分配到高危监区暂住时,曾见过一次李某发怒时的样子,他为了惩戒占自己位子的犯人,“眼睛红得像淌血”,“双手掐住了犯人的脖子,把对方摁进水池里”。

虫安还见过一名“四进宫”的开锁犯,戴手套操作铣床,故意被割伤,然后趁机越狱,但仅过了一天就又被抓回来。虫安详述了他逃跑的经历:开锁犯先是向野林子里逃,路上偷了护林人的钱包,又穿上防鸟稻草人的衣服,戴草帽一路穿行,最后躲进粪坑旁歇脚。后来一名挖萝卜的老农路过,在接过对方施舍过来的一根萝卜后,他被武警发现,最终被包围在了一片玉米地里。

监狱里也不乏令人唏嘘的爱情,一个叫“韩群”的聋哑盗窃犯,在服刑期间被加刑,全因女友给他写的144封情书。狱友们为排解寂寞,冒领韩群的信件,并在韩群面前大声朗诵,哄堂大笑之下,只有韩群一人不明所以。不仅如此,贴了女孩照片的信件还引发监舍内部气氛热烈的“公开拍卖”,韩群仍是蒙在鼓里。后来,终于有狱友告密,让他知道真相,暴怒的韩群在监房将另外犯人的鼻梁骨打断,因此被调入高危监区。而他的聋哑人女友,虫安出狱后打听到,因为没有收到韩群的任何回应,从事了跳艳舞的营生。

虫安对其笔下监狱里的百态人生持复杂的态度,他这样理解恶和善:“犯人實际上是在这个实践的过程中,他没有能力实现欲求,他又想去实现,从而采用了最不合理的一种方式,显示出来就是恶;如果你有时间,并用了自己的能力,用合理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欲求,那就是善。”

虫安将做坏事理解为一种“代价的钝化”,他认为,这种“钝化”与个人经历息息相关,也与一些不公正的制度有关。“人是环境的产物。”虫安说。

最好不要“进监狱体验生活”

出狱之后,虫安曾度过一段比较艰难的适应社会的时期。他曾打算去投奔他狱中认的“大哥”,对方原是江苏省无锡市某农贸市场的一个菜霸,出狱后深陷家庭琐事当中,失去“斗志”,过上了中老年男人平淡无趣的生活。而虫安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投奔大哥无果,虫安到咖啡厅里打过工。打工时,有些人会过来赌博打牌,虫安觉得这种环境不好,會影响他走原来的老路,所以又辞职去做手绘T恤。直到后来,虫安在网上写的文章火了,网易人间写作平台向他伸出橄榄枝,他才成了一名作家。

如今,虫安在南京的某事业单位里找了份工作,总算安定了下来。他用拿到的第一笔稿费,为煎熬半生的母亲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一个金色的小吊坠。

无论如何,监狱生活就像取经路上的一种磨砺,虫安是努力且幸运的,他的蜕变至少证明入过狱的人,也配得上美好的人生。可他的一些“狱友”,却命运各异,有的仍然在艰难的“改造”中,有的出狱后没多久就又“进去了”,有的生活继续慌乱潦倒。

因为书写监狱百态,虫安也会思考这些人复归社会的各样方式,为何有人经过了监狱的“隔离”、“矫正”、“治疗”或“行为管理”,却仍旧未得以正常的生活?

这让他想起囚禁生涯里囚犯内部之间的“伤害循环”。比如在监控死角,强奸犯有可能会被同性猥亵甚至发生性行为。除此之外,还有可能会被狱友们逼着表演“犯罪现场”,且要求动作、声效以及语言对白全部要毫无保留地还原,以达到“娱乐大众”的效果。而盗窃犯进号有可能要“吃一顿冰糖肘子”(肘部击打新犯的肾部),如果觉得冤屈“打小报告”,伤害则会再次加倍。诈骗犯想要躲避侵犯,则务必“夹着尾巴做人”。“强悍的体格是狱内生存最棒的武器,如果你看重尊严的话,在野蛮的环境里暴力便是维护它最后的方式”这是虫安笔下狱内生存的“丛林法则”。

“最好不要成为一名囚徒”,虫安不忘提醒那些“想要入狱体验生活”的网友们。是艺术和文学帮助了虫安愈合伤害,恢复了理智,找到了重新发出自己声音的方式。然而,也有的囚徒却身陷“在监狱里受到伤害,出狱后继续伤害别人”的循环里走不出来。让囚徒获得自省任重而道远,“宽容是最必须的”,虫安认为。

自由是救赎也能是惩罚

从19岁到26岁,虫安在监狱里度过了6年8个月的青春,监狱让他成长,也让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梦想。 “虽然污点我要背负一生,但我很庆幸自己在27岁的年纪,明白了自由的可贵”。

“自由”也是在采访中虫安所反复提及的字眼。

2015年8月3日,虫安经历了第四次减刑,提前3年10个月走出了监狱。当新生之门为他而开,虫安永远也忘不掉那时心中溢满的那种“突破苦难的欣喜和激动”。重获新生可以说是每个囚徒最大的愿望,但虫安记得,有个人竟然因为这一刻的到来而蜷缩畏怯。那是虫安遇到的,像《肖申克的救赎》里刑期满了却千方百计想继续服刑的老布鲁克斯式的人物。

那是个71岁的老囚犯,因非法拘禁并且强奸一名智障女获刑11年,实际入狱服刑时间超过9年。70岁之前,他一直在服装监区从事剪线头的劳动,因为这个岗位分数低,减刑的排名上不去,所以这名囚犯在漫长服刑期间,没有被减过乃至一天的刑。70岁之后,他被调去老残监区,很快便感受到那里是很舒服的养老之地。“不仅不用干活,还能定时领到治疗‘三高的药物,更重要的是,每天都有时间和狱友聊天下棋”。

老犯人越来越不想出狱,这么多年来,他的家属会见记录为零,虽然直系亲属登记表上有女儿和儿子的名字,但家庭于他而言已毫无意义。让他更为苦恼的是,木匠出身的他在一次监狱艺术比赛中得了一等奖,按照规定,获一等奖者可得3分改造奖励分。老犯怕了,因为自己手上的积累分再加上这多出来的3分,足够他减刑2年,而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刑满释放了。获奖后的集体合照环节,老犯选择了躲藏,他希望自己的行为可以导致违纪加刑的惩罚,但结果却未如他所愿。

自由,那是虫安在狱内无时无刻想要的东西,但对那位老犯而言,却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仍然需要他背负一生。

出狱后,自由仍是虫安认为最重要的追求。而置身于社会,脱离监狱直观的束缚,他更强调精神上的自由。前段时间,有人看虫安故事写得不错,便推荐他去参加一个编剧大赛,把他拉进一个微信群里。虫安性格好动活泼,在群里喜欢发一些动图。一天,群里的管理人员私下里找到他,告诫他切勿再发,理由是群里面有副总裁,“这个东西发多了也没什么意义”。

“要我去迎合副总裁才能卖我的作品?那不行,我感受到了精神上自由的限制”,虫安果断退群,再无联系。

“我现在是有选择权的人了,我再差也不会差到(去)监狱里去”,虫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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