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红:“巨婴”是一种自我反思
2017-04-22张斯絮时晓冉
文|本刊记者 张斯絮 时晓冉
文化
武志红:“巨婴”是一种自我反思
文|本刊记者 张斯絮 时晓冉
从《感谢自己的不完美》、《每一种孤独都有陪伴》到《为何爱会伤人》、《为何家会伤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专业的资深心理咨询师武志红已成为当下最具人气的心理学作家。
历时四年写作,当《巨婴国》甫一问世,立即引发广泛关注。武志红认为:我们90%的爱与痛,都与一个基本事实有关——很多人在身体上已经发育为成年人,而在精神上还保留着婴儿般的思想、情绪和行为。这些巨婴的特点包括:像婴儿依附妈妈一样依附他人的“病态共生”;总觉得世界该围着我转的“全能自恋”;由于意识狭窄造成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不能容忍丝毫的失控……
坊间一片热议,人们关于此书的评价褒贬不一。赞同者说,武志红看见了我们司空见惯却始终没有精准定义的社会心理;质疑者说:所谓“国民性”,不过是人性而已;亦有人认为,《巨婴国》一书命名夸张惊悚,有刻意博人眼球的嫌疑,言过其实。
带着种种质疑,《中国青年》记者与武志红面对面,对方坦承“《巨婴国》绝不是严谨成熟的学术著作”。武志红坦然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至今42岁还未结婚,曾从抑郁症、网瘾中走出,以及在他身上发生、常人难以理解的灵异事件,他说“我自己也是巨婴”。
在武志红本人看来,对大众而言,与其把“巨婴”看作一种国民性剖析,毋宁作为每个人对自我的反思更为妥帖。
成年的婴儿
《中国青年》:
近来一档“带着父母去相亲”的电视节目《中国式相亲》收视火爆,很多评论文章都在引用你的观点“中国人的情感模式都是巨婴在找妈”。你怎么看这档节目?武志红:
这个《中国式相亲》的节目引爆了很多话题,不排除节目组为了效果制造噱头,但总体来说还是很真实的。《非诚勿扰》最初是从国外购买的版权,虽然收视也挺火,但那不是中国人真实的状态。《中国式相亲》奇葩的关键点,是父母参与并想做主,这是很要命的。如果当事人自己择偶,他知道谈恋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父母替你做选择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轻重。你看女孩家庭的节目,会发现女方的父母都恨嫁,而男孩家庭的节目,男方的父母就像皇帝选妃子一样,是不是太自恋了?
你看男嘉宾的言语里都是“她能照顾我”,这是婴儿最基本的一个反应——在找妈妈。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是女人的工具性,而没有把对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这也体现出婴儿的另一个特征:他是绝对的世界中心,而周围万事万物都要为他来服务。所以从本质上说这些人是成年的婴儿,也就是“巨婴”。
《中国青年》:
很多人把节目中的男嘉宾解读为“妈宝男”,你认为妈宝男等同于你所说的“巨婴”吗?武志红:
不完全等同。“妈宝男”特指男人,尤其是已婚男人,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没有主见。而实际上有一部分中国人就是巨婴,男人是,女人也是,父母也是。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中国女性的心理发展水平似乎比男性更低。比方说以陆琪为首,有很多情感类公众号,总是在写女人要找什么男人的段子。这样的段子之所以能在网上流行,其实是符合了一些女人的心理需求,她们想找一个二十四孝老公。
我们经常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怎么做都是对的。孟子说,“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意思是如果父母不认可你,你就不是个人,如果父母不高兴,就证明你不是个好孩子——父母不开心成了孩子的错,你不开心,为什么非要让孩子把你弄得开心?就不能自己让自己开心一点?你看中国父母动不动就给孩子摆脸色,这样的家庭怎么会是温暖的港湾?
我曾在微博上转了学者王晓明的研究数据,在他的统计中,由于父母的介入致使80后婚姻矛盾激化的占到了4成以上,而在北京市东城区人民法院审理的80后离婚案中,父母参与占了九成以上。听了无数的故事,我自己的观感是,太多的离婚,都是等有了孩子之后,父母进入到双方的家庭,多数是男性的父母,少数是女性的父母。
《中国青年》:
你认为年轻人应该如何处理和父母的关系?你的书对“孝”字的解读令人印象深刻——给孩“子”一“刀”,再把孩子埋到“土”里。武志红:
我理解的孝道,就是如此。过去我们认为,孝就好,不要顺,更不要愚孝,但孝这个字本身讲的就是顺。“孝”字拆开,上面是老,下面是子,按照说文解字,孩子要承接老人。承接什么?一方面是赡养,物质、体力上的照料,更重要的是意志上的承接。当孩子必须要承接老人无论对错的意志,那就意味着我要把自己的独立意志给阉割了——如果我是个聪明人,如果我的个人意志很强,就会问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们都需要“直面真相的勇气”
《中国青年》:
为什么你认为中国的国情和文化更容易造就“巨婴”?武志红:
最近我连续看了三本张宏杰的书,《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中国革命性的演变历程》、《做天下争斗》。看看有文字以来的记载,比如说尧舜禹的禅让制,貌似很好,但是他们对其他的小国是赤裸裸的专制和压制。而在古希腊的时代,哪怕你是个小国,我们也要尊重,也要商量,所以他们就提出了民主。古希腊“三圣”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没有一个人讲过孝。再比如,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所谓诸子百家、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他们提出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就是统一。从几百个国家,到几十个国家,到战国七雄,那种血腥的大战,非常残酷,所以才会有秦国统一天下。
在我看来,所谓孝道,很多时候表现为父母对孩子的专制。
《中国青年》:
如何从“巨婴”成长为独立的人?武志红:
简单讲就是,你作为一个生命,必须要去经历锤炼和成长。如何锤炼?按照存在主义哲学的三部曲就是我选择,我自由,我存在。你只有经过了无数次,都是用自我的感觉在做选择,或许有时得逞,有时失败,但那种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生命在生产,你才能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成长。但是我们小时候要听父母的话,进了学校听老师的话,到了社会上听领导的话,如果你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感觉做选择,谈何成熟?
而且,当我们处在一种“共生”的“集体主义”氛围之下,就会自然觉得“我的人生你负责”。举个例子,很多年轻人习惯“啃老”,从心里认为父母的钱就是自己的。也正是出于这种心理,老人喜欢干涉子女的生活。但其实,个体与个体之间需要有界限意识,正如在西方社会有这样一种原则:私生活互不干预。
《中国青年》:
知易行难,恐怕要从根本上改变并不容易。武志红:
我的上一本书指出“为什么家会伤人”,现在又提出“巨婴国”,为什么是我在写这些,而其他人做不到?因为很多人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我非常喜欢王小波的一个说法,把真相呈现出来,不要老想着教育别人,教育别人就意味着把别人当傻子。现在不可避免地有很多人拿“巨婴”理论去攻击别人,而我写这本书,更希望引起的是自我反思,正如我在书里一再强调,我自己身上也存在很多低劣的性格特征。当我们每个人都开始承认自己有问题,表现出我有问题我要改的态度,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很多人以为我在科普,开玩笑”
《中国青年》:
你讲到了一些史学、哲学、社会学的概念,让人感到你的“巨婴”理论不仅仅来源于心理学,它是一个触类旁通的结果。武志红:
是的。我在北大上学时就感觉到,北大心理学的课程并不吸引我。说得夸张一点,包括弗洛伊德在内,让我佩服的心理学家很少。但是有很多文学家、诗人、艺术家让我非常佩服。所以我花大量的时间去看历史学、社会学的书,也看哲学、看文化。《中国青年》:
有人认为你的理论逻辑不太严谨,有一定主观甚至神秘的成分。武志红:
心理学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叫科学主义路线,用实验,简单重复的方式来做研究;另一条叫做现象学,就是注重人的体验,比如心理咨询、心理治疗。而现在,在中国大学的校园里,科学主义逐渐有霸权倾向。这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实证主义、证伪主义最初是从天体物理学中发展出来的,把物理学的标准变成了科学的标准,然后把这种科学标准套在一切学科上,这是个巨大的问题。其实心理学,本身就是主观范畴的学科。
举两个例子。一个是斯坦福的监狱实验,找了24位大学男生分别扮演囚犯和狱警。结果不到七天,实验就必须停止,不然那些警察真的会把犯人杀死。它研究出“专制”和“暴力”的关系,听上去很好,但是对于哲学家、社会学家来讲,这是众所周知的东西——“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嘛。还有哈佛大学的一个研究,持续了76年。观察一群人的养育过程,从出生追踪到死亡,最后得出的一个主要结论是“幸福感取决于亲密关系的质量”——拜托,太浪费了。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这种研究当中。
总有很多人以为我在写科普,开玩笑。写科普就意味着我接受了严谨的学术思想,然后把它转成普及,我不是这种写作。
在《巨婴国》里,你看到严谨的学术研究了吗?其实没有。对我来说它是一种个性化的思考,我把它分享给大家,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