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2017-04-21忆苏
●忆苏
草木笺
●忆苏
桂:云外天香
桂花有种说不出来的独特气质。
孤绝的,空灵的,又是如此贴近人的心扉。是一种贴心贴肺的亲密与一点若即若离的疏淡糅合而成的风骨。
这样的气质,最是吸引人——像一种女子,有植物性,安然,独自,内在强大,外表纤柔,与万事万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却又悄然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在清秋,原本就是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里,一阵风动,几缕桂香,真是秋天予以人类最美好的礼物。
她的花开,与秋这样的季节,如此的相得益彰。想想看,假若桂花开在春天,百花繁盛,她细细碎碎隐藏在叶腋之下的小花,只会掩埋于喧闹之中。盛夏的阳光太灼热,与她雅致的清香极不协调。冬日天寒地冻,她的细密微小一定无力抵挡寒风的呼啸。所以,造物主周到而高明,让她开在天高云淡风清月明的秋日,有高远的天光,适宜的气温,还有轻柔的风——也只有秋风,才能将桂花那种淡远的清芬诠释得恰到好处。
桂花种类繁多,有四季桂、丹桂、金桂和银桂之分。各个品种又有不一样的分类,那些名字听起来,很美,有诗词的韵味。紫云、醉肌红、白洁、晚花白、玉帘银丝桂、佛顶珠……多数人最多能够依照花朵不同的颜色分清金桂、银桂和丹桂,还有一年四季都开放的四季桂。不过,知道她的种类姓名与否,一点也不影响人们对她的喜爱。
树形优雅,叶片碧翠,桂树种在哪里都是一道养眼的好风景。虽说花朵细小不宜观赏,但她以自己清美雅致的芳香,成为世人喜爱的名花之一。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月中树,天上香。如此比喻,一点也不为过。
桂花是苏州的市花。这花,与那座城的气质真是绝妙的搭配。古典的园林,深邃的巷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再加上吴侬软语,旖旎昆曲,一阵风过,几缕桂香,几句唱段随香气飘袅落入心底。那味道,除了人间天堂,怕是再无处寻觅。若有机会,一定在秋天去一次苏州,为那满城天香。
我们的小城也是适合养桂花的地方。她自身的古典清幽宁静安然,与桂花的气质,是能够融合的。
久远年代留存下来的大户人家的院落,基本都植有桂树。位于星拱楼东边不远处的柯家大院,如今有个美丽的名字——沉香64号院,是一家幽静的客栈。院内一株近百岁的老桂树,枝繁叶茂,在秋光里开得香气飘渺,如梦似幻。主人在微博里发的照片,秋阳下,小巧的竹簸箕,细细碎碎的小黄花,在大院古色古香的光影间,有种前世今生时光倒流的美感。看着照片,宛若有缕缕桂香,幽幽袭来。
寻常百姓也爱养花。沿街随意走进一户人家,即便房舍陈旧,生活俭朴,但院子里一定花木葱郁,花影之间,便有桂树。这让小城的秋天多了一味韵致——散漫于小巷深处,清风徐徐,桂香袅袅而来又飘渺而去,有一种动人的诱惑与况味。
城内那所幼儿园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至少有百岁,树干高挺,枝繁叶茂,枝桠伸到了二楼,和身旁那棵枝干弯曲的梅树一起在园子里安然地守着岁月,看着一代又一代小城的孩童在这里长大。每年桂子飘香的时节,总会选一个日子,到那座园子,去看桂花,闻桂香。
前段时间参加县文联组织的采风活动,到了庙街的有食村,在村子的文昌庙里,一株比幼儿园庭院中还要高大粗壮,年代也更久远的桂树,枝干繁茂,叶片浓密,遮蔽了整个庙宇的庭院。老桂树,旧寺院,古村落,恍惚之间让人有种时光悠远的感觉。还有巍宝山的长春洞,一株古老的桂树,以一种遗世独立的高韬姿态在那个清幽的洞天福地随岁月慢慢老去。
古城外新修的文献路延长线两旁,种了很多桂树,是四季桂。常年开花,不落叶,是很好的景观植物。偶尔经过,都会有意识地放慢脚步,有意识地吸吸鼻子,真舍不得错过那缕隐隐的香气。单位办公地点不久将搬至路北,虽离家很远,但一想到满路桂花,便不再觉得路途遥远。想象着以后每天都能染着这清芬上班,回家,心情便无端地好起来。
过去老家院子里,父亲也种植了很多株桂花树,新建房屋时送给了亲朋好友。如今,那些桂树落脚在不同的家庭,每年秋来如约盛放,让情意随花香绵延不断。如今家中前后两个园子分别种了几株桂树,有金桂,也有银桂。前院的桂树刚好就在厨房操作台的窗前,每天站在那里洗菜洗碗忙碌家务,都不忘记抬头看看她碧翠的枝叶。若是秋天花开,一进大门就能闻到桂香,如一曲清雅的迎宾曲。在厨房忙碌时,那香气也为所有的劳作染上了芬芳。
说了半天,自己贫乏的语言难以形容桂花那优雅素淡却直抵心脾的香。想起我喜欢的成都作家洁尘文章里提到的美国女作家苏·蒙克·基德的小说《美人鱼椅子》里一段话:“房子里充满了秋葵荚的味道,味道浓厚得好似一条条绿色的绳索,你可以攀越着从厨房的一段荡到另一端。”桂香没有文中秋葵荚香的浓郁,但这个绝妙的比喻,让我每次闻到桂香时,脑海中就不由得跳出这句话来。
闻着一缕一缕的桂香,让人想到喜多郎的音乐——那曲《菩提树》。我把腊梅香比作巫娜的古琴曲,空灵,悠远。水仙香如梵唱,有种洁净人心的感觉。而桂花香,是喜多郎绵延流淌的音乐,如天外飘来的音符,一串一串幽幽地渗进你的心怀。
桂花之香,自古以来早被文人墨客渲染得淋漓尽致。宋人邓肃曾在《木犀》诗中如此写道:“清风一日来天阙,世上龙涎不敢香。”木犀是桂花的别称。诗中说桂花香胜过珍贵之极的取自抹香鲸体内的龙涎香,可见古人对桂香的珍爱。
在古人写桂花的诗词中,我喜欢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丝,何事当年不见收。
在李大才女眼里,梅花菊花都比不上桂花。离尘绝俗,香飘云端的桂花才是云外天香,有着百花无法比拟的地位。
暗淡轻黄。情疏迹远。与我对桂花气质的喜爱一致,一些疏离,一些亲近,不可太近,又不会太远——如林风眠画中的女子,有种烟火之外尘世之中的气息,是一种远意的美。
绿萝深处卧云烟
绿萝,这名字取得真是好,有宋词的清丽婉约有小家碧玉的灵秀静美。
发音时,声调先降下来再扬上去,音韵回环,高低有致,煞是好听。单是这名字,就让人眼前清亮,心底清明。不知是谁为这碧翠翠的植物取下如此妥帖而美好的名字。不像现在花卉市场上那些失去了自己本来名字的植物,被人强加上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发财树、大富贵、步步高、富贵竹……俗气得很。
这绿萝还有别的名字:魔鬼藤、黄金藤、黄金葛,其实最恰当的,还是这个好听的“绿萝”。
如果世间草木都与性别的话,绿萝,一定是个气韵青然性情温婉的妙女子。身着绿茵茵的长裙,头戴翠生生的花环,在光阴里裙袂飘飘,一年四季,风霜雨雪,从不曾改变与生俱来的清雅气质。
这清丽的妙女子,是我生活里忠实的伴侣。家中每一个可以摆放植物的角落里,几乎都有她的身影。
墙角下,水池中,楼梯口,窗台上,书房里,卫生间,绿萝无处不在的身影,让我的生活中永远有她的清幽。
这碧翠的植物看似娇柔,其实生命力极强。遇水即活,被称为“生命之花”。栽培也没有多少讲究,可以栽在土里,泡在水里,只要给她一个空间,她就会还你一片绿荫。像旧年代走出的温良女子,素朴,实在,简静,是懂得感恩和回报的贤良之人。
即便是随意丢弃的枝叶,只要逢着泥土,就能生根,发芽,长叶生藤。墙角的绿萝,可以顺着墙或篱笆织就一件轻盈盈的梦衣裳。安静地成为其他植物勃勃生长的背景,一点也不喧嚣。或是自顾贴近土地,默默倾听大地的心跳,随四季轮转将葱翠蔓延……只要有可以伸展的空间,就要将绿意洒遍。
种在盆里的绿萝,可以随一根木桩层层往上,回环往复,成为客厅一景花园一韵。也可以顺下而生,叶片随藤蔓往下,飘摇自在,悬垂于阳台一角,书柜之上,安静地与别的草木和谐共处自得其乐。我办公室里一盆绿萝,枝蔓往下,几乎将整个花架覆盖,宛若一道绿色帘幔,让上班的时光,变得绿意满怀。
水培,也是绿萝喜爱的一种生活方式。
每天与水肌肤相亲,让水培的绿萝姑娘有了清灵灵的气息。让人看着心生安然。
绿萝的朴素随性,随遇而安还表现在泡水器皿的选择上。有些花草,是要选花器的。如《幽梦影》所记:“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深浅浓淡,又须与花相反。”比如梅花适合颜色深的陶瓶,玫瑰插在透明透亮的玻璃瓶里最是烂漫,山茶花遇见陶罐,便是一对璧人喜相逢。而这绿萝,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放在何种器皿里,都有自己的韵味。
玻璃瓶里几株绿萝,既可观叶,又可赏细细根须在水里的模样,若是瓶子足够大,还可以养上几条小小的鱼苗,就是一道活泼生动的风景。养在玻璃器皿里的绿萝,是身穿碧纱的女子,飘逸端然,清丽素美。置于桌上案头,几上窗台,都是适合的,若是有了这样的一瓶绿萝相伴,时光都会变得静美起来。
我喜欢将绿萝养在土陶罐子里。是那种笨笨的,拙朴的土罐子。个子可大可小,有的还缺个口子,像豁牙的老者,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一枝枝生命正盛的绿萝与苍老朴拙的土罐合为一体,立刻显得古意与素朴。是我的最爱。所以,我的绿萝几乎都是培植在这样的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土罐子里的。
广口的罐子,绿萝便热闹一些,如一群团团而坐的邻家女子,聚在一起一定不是叽叽喳喳说闲话,——那做派,应该是蔷薇或三角梅的。绿萝是娴静的,是一群身着碧罗裙手拿绣花针的温雅女子,安静在角落里,心怀温柔,轻声轻气地说着心事,做着女红。
小土罐子里的绿萝,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秀气。婷婷地,安静在自己的领地,和脚底的水波说着悄悄话,将心事化作一枚枚心形叶片,把心情写成叶上一道道隐隐的脉络。
甚至一段朽木,也能让这好脾气的绿萝喜不自胜。
爱好园艺的朋友从山上寻来的一段山里人家喂猪多年废弃了的木槽,放上水,就给了绿萝一个别致的家。成了她四季繁茂花草不断的园子里最不可复制的独特一景。碧翠的绿萝让那段朽木又活了起来——世间万物,本都是互相成就的。
一罐罐四季青翠的绿萝,让庸常的生活平俗的日子变得满是绿意。一绿所在,满室清明。
好脾气,没有做派的绿萝还是一个适应性极强的女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放在哪里,都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没有一丝唐突和不安。摆在五星级酒店里,她安静青葱,雅致清美,气质端然。放在陋室里,她是暗夜里一道生命之光。若在乡野,她便是朴素自在的农家女子,倾其所能满世界生长,不遗余力奉献自己。置于书斋,她就成了知书达理气韵清雅的娴静女子,与书香墨香相得益彰。
一直有个梦想,于山野之间置一处幽居之所。一间木屋,林木葱茏,绿萝绕篱,芭蕉围墙。读书之余,看满眼绿萝在风里招摇。多么闲逸的美事!
这个梦想,被一个句子一言道中:绿萝深处卧云烟——出自宋代释绍昙的《偈颂十九首》。
金银花
“金银花开起来,花瓣别在背后,像收拢翅膀的鸟儿在气流中滑翔。它的花蕊纷纷扬扬探出来,像一帮小瘦人跳转圈舞。”
把这句话摘录作文章的开头,实在因为这句子写得极为传神。把金银花写活了。
是鲍尔吉·原野老师的句子。读他的《草木山河》《草言草语》,我一直在想,一个彪悍的北方汉子,如何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竟能写出如此打动人心的至美文字来。只有对万物众生怀有慈悲心的人,才会用心去感悟一朵花,一根草,一滴露,一片云……打住,对那位北方大汉的美文,留待日后细读慢品。今天就循着原野老师的金银花,也来说说我喜爱的这种植物。
在我生活的小城,金银花是常见的花卉。很多人家中都有栽培。这种可以爬藤的灌木,既能节约地点,还有很好的观赏性和药用保健价值。一株金银花,植于墙角花台犄角旮旯,它都可以攀附其他树干缠绕往上,也可顺着主人为它专门搭建的花棚长成浓荫。
金银花适应性很强,喜阳、耐阴,耐寒性强,也耐干旱和水湿,对土壤要求不严,生活力强,适应性广。所以在庭院中有它的身影,村庄里,山坡上,房前屋后,也有它的足迹,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植物。
“忍冬”是金银花的另一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忍住冬天的寒冷,凌冬不凋,四季常绿。每年四五月份,满藤满枝间点缀着黄白两色的小花,十分好看。它的花期很长,可以持续好几个月,一直到十一月份左右才慢慢停住开花的步子。
金银花的花形很独特。多数花的花瓣都是圆瓣,围着花蕊团团而开。金银花的花瓣细长,开花时花瓣朝后,吐出纤长的花蕊,让整朵花有了一种飘逸的感觉,显得灵动俏皮又可爱。像顽皮的小孩,像古代仕女柔若无骨的纤纤兰花指,又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小鸟。
《本草纲目》中,李时珍是这样来写金银花的:
三四月开花,长寸许,一蒂两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边状,长蕊。初开的花,蕊瓣都是白色,经二三日,则变黄色。新旧相参,黄白相映。
原来这开在一蒂上的小花,看似一黄一白,其实初开之时是白色的,两三日之后白色变黄,银就变成了金。开的继续开着,黄的慢慢黄着,黄白相间,让人有种错觉,以为这植物有的开白花,有的开黄花。其实是一朵花在变化颜色,就像一个演员扮演两个角色一样,所以金银花又有一个名字叫作“双花”。
这独特的开花方式,让金银花意趣盎然,引人遐想。单独一蒂上的两朵花,是大户人家的两个女儿——金花和银花,打扮妥当准备参加宴会。金花穿绚烂的黄色衣裙戴金色花冠,银花着洁白素衫,秀气雅致,有些文艺气质,连头上的花冠,也是素白的。一个是俗世的喜气,一个有着书卷的雅韵,这户人家,真是有福。两姐妹衣袂飘飘共赴盛宴,众生为之倾倒。金和银全齐了。这花的人生,真是富有。
金银花的富足还表现在开花时的盛大热闹。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盛放,然后就是绵延数月的花期。像一群女孩子在绿野上的集会。一个个秀美的小姑娘身穿黄色衣裳或是白色裙子,白衣姑娘戴着白花冠,黄裙子的自然搭配一顶小黄帽,一群一簇聚在一起,或拉着手翩翩起舞,或三五扎堆窃窃私语。
清风徐徐,绿色的藤蔓随风起伏,枝蔓之间的花朵又像是一群在碧波上嬉水的小姑娘,将裙边往身后一别,撩起衣襟,探身,后仰,使出全身力气把水朝对方身上泼。让看花的我仿佛听到了它们打闹嬉戏的声音,泼水的声音,甚至是吃吃的笑声。
金和银。人类把认为最宝贵最有价值的两样东西都给了这植物,可见对它的珍爱。不过这花,也担得起这名。
全身是宝的金银花,花朵味甘,性温,无毒。自古被誉为清热解毒的良药。平日里用几朵新鲜的,或是干的花朵泡在茶里,不但好看,还有保健防病的作用,是居家不可或缺的一味良药。外出之时,行李包里随身带上一小包晾干的金银花,随时泡水喝,会让你的旅途变得清吉平安。
除去药用价值,金银花的花香也迷人。她的香,与她的花、色相得益彰。是一抹淡淡幽幽的清气,如暮色中的小夜曲,有一种让你凝神静心,沉静安宁的功效。和她的药用价值一般,清热毒,去干火,一缕花香,能让心慢慢静下来。
家里种植的金银花,一般就是一架,没见过成规模种植的金银花,想来那样的成片种植,开花之时一定蔚为壮观。只在朋友原先的山地上看到她种下的成片金银花,爬藤在桥的一旁,长势郁葱,叶片青翠,因这花,便给那桥取名为金银桥——好的口彩和运气,也带来财源茂盛。如今几亩地的园子里,依旧是一面墙的金银花,白黄相间的花朵在绿叶上随风摇曳,甚是好看。这也方便了我们,每年花开时节都可以采摘很多,拿回家晾干,收好,可供四季畅饮。
嗜茶的我不喜欢将气味太浓的花朵放在茶里,那样冲淡了茶叶原本的清气,但金银花和杭白菊不一样,有种出尘的青甘味道,与茶味能融洽相处,不会喧宾夺主。一杯清茶加上几朵金银花,看杯中花朵绽放,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喝一口茶,再读几句原野的句子:
银花如一个盼望上学的孩子,眺望远处的山路。金花有一点疲倦了,侧卧在叶子上休息。它从银花的皎白中看到自己逝去的时光……
含笑,含笑
含笑。写出来,念出来,想起来,都是笑意盈盈,如温婉女子的嫣然回眸。
当年为这种植物取名之人,真是一个诗意盎然的有心人。竟能想出如此贴切美好的名字。
含笑的花如其名,如明人高濂的《草花谱》中解释:“含笑花开不满,若含笑然。”从花的形状到香气,都像一个美目巧笑的女子,有种甜美的温润馥郁。
读到南宋人李纲《含笑花赋》一文,文字十分精彩:
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绿叶素容,其香郁然。其笑伊何,粲兮巧倩。国香无敌,秀色可餐。抱贞洁之雅志,舒婉娈之欢颜。宁解颐而启齿,方坠珥而欹冠。苞温润以如玉,吐芬芳其若兰。俯者如羞,仰者如喜。飨日嫣然,临风莞尔。
“绿叶素容,其香郁然。其笑伊何,粲兮巧倩。”将含笑花的形色香态写得活灵活现。
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含笑,先被她的香气吸引。
那香,与别的花香是如此的不同——那气息里有一种味道,甜,醇,糯,似香蕉的味道,又比香蕉清美芬芳,是可以满足嗅觉与味觉的一种独特之味。我在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花香帖》里这样来说含笑的香气:“含笑花香是一种可以吃的气息。这独特的香,是一道可以解馋的美食,如美妙的饭后甜点,温柔,香浓,甜蜜,让人闻过不忘。”
那香气,有一种缠绕的功效,就像丝绸一般柔柔的,润润的将你裹住,是一种温润柔美而甜蜜的感觉,如爱情,是情歌——如邓丽君的歌声,甜而不腻,幽幽而来,瞬时就能牵住你的鼻息掠走你的心。或者可以说,邓丽君就是一朵含笑花,端庄,甜美,笑意嫣然,即便离去也留下盈盈香气,袅袅余味。
含笑属木兰科,与它同科的,还有我们熟悉的玉兰。玉兰花朵硕大,开得饱满丰盛,如盛唐女子一样丰美。玉兰的美是一种孤傲的张扬,花朵丰硕,开花之时枝桠间不长一叶,先见花,后生叶,丰美的花朵独占枝头,尽显风流。而含笑花朵似深闺里的小家碧玉,玲珑小巧,一朵朵小花低调地藏在四季常绿的蜡质叶片之间——准确地说,是叶柄和树枝间那个在植物学上称作“叶腋”的地方。
这小家碧玉般的花朵,每朵六瓣,花瓣有肉肉的质感,这与它蜡质的油亮叶片很相配。和玉兰一样,它的花蕾被有绒毛的外衣包住,等到花苞脱落,就露出笑意盈盈的花瓣。
含笑花初开之时花瓣柔白,逐渐带点淡淡的黄,有质感。那种质感,与栀子花的不一样。栀子花的花瓣像白色绸缎,含笑的花瓣像品位很高的瓷器,有种雅致的光泽与品相。花瓣边缘镶着一圈弧度柔美的紫晕,像素色裙子的边上点缀一圈紫色纹路,有种生动的起伏。六片椭圆形花瓣捧出中央碧绿的穗状花蕊,如一位身材纤长的女子在花瓣中央翩翩起舞。又似高僧安坐于莲花之上,在香气中坐禅,入了定一般。
玉兰在大寒时节就在高高的枝头喜洋洋地绽放,含笑的植株低矮,高不过三四米,这让它的花香更接地气。它开花比玉兰晚一些,在三月底陆续开放,花期很长,可到五月份。延续三个来月的时间里,都有含笑沁人心脾的甜香袭来,让春日和夏初在繁盛之外有种安静的淳美。
“涓涓朝露泣,盈盈夜生香。”是宋代诗人邓润甫写含笑花的诗句。道出了含笑花在晨昏时不同的美。
含笑花香有安神解郁作用,能松弛紧张的神经,有助于镇静身心、祛除紧张、安抚烦躁的情绪,恢复身心的平衡。它低调独特的美,让世人赋予它“矜持、含蓄、端庄”的美好花语。是优良的园林芳香花木,也是居家栽培的好品种。
早年家中培育了两盆,后来不知何故死去。如今的含笑花种植在盆中放在前厅,一年四季枝叶青翠,即便不开花,也是很好的观赏植物。开花时节更是香飘庭院,让人迷恋。
记忆最深的与含笑花邂逅是前年初夏在南诏风情岛上。午后微醺的海风里,一股熟悉的浓香飘然而至。循着香气而去,在一片浓荫之下,一排含笑树木葱翠,枝叶之间一朵朵包润如玉的小花安然开放,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那缕幽香,黏住了我们的脚步。停下,静坐花旁,在海风中与含笑花香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一缕醇香,让海岛风情在心底留下特别的印象。
对我来说,含笑花连图片都有一种诱人的芬芳,所以经常用含笑花做电脑的桌面背景,一开机,柔润的花朵带着盈盈笑意在眼前绽放,意识里马上就会有一股馥郁香气飘袅而来,这可能就是爱花之人的一种痴狂吧。
写下这些文字,诗经里的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现出脑海,此句送于温婉可人的含笑花,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海棠依旧
很多年前,应该是初中一年级,第一次读到李清照的《如梦令》,说不清理由,只觉得那些句子读来唇齿生香。背熟以后,把那阕词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
事隔多年想想,那时打动我的,应该是那句“海棠依旧”。而当时对“绿肥红瘦”,一直不得其解。因为在年少的我的生活经验里,周围的海棠都是植株低矮的草本海棠,一般不会出现被风雨打落的局面。后来才知道,海棠品种繁多,李清照词里写的,应该是那种木本的海棠。
生活里,被我们称为海棠花的植物极为普通,居家种植基本上都是草本的,种在花盆里,生命力极强,好养活。而且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叶片看上去肥厚,呈深紫色的开出的花多数是红色,绿色叶片的开白色的花。花朵不大,如小小的圆纽扣,高出叶片不多,使得整盆花看起来团团簇簇,很是热闹。不管是白花还是红花,这种海棠花温润晶明,有种近似透明的质感。
还有一种被我们称作“秋海棠”的,植株更高一些,叶子呈倒三角形,叶片上有一些斑点,开花时花朵成串,吊在叶子下方。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的《北京的秋花》,文中写的“北京有银星海棠,大叶甚坚厚,上洒银星,杆亦高壮,简直近乎木本。”应该就是我所知道的这种“秋海棠”。
这两种草本的海棠是小城人家经常栽种的品种,是我从小就常常见到的花卉之一。
木本的海棠品种繁多,常见的有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和木瓜海棠,被称为 “海棠四品”。我见过的,在小城有种植的,好像只是贴梗海棠,也是我喜欢的植物之一。
小城的气候,应该是适合木本海棠种植的,但不知道为何在城里基本没有见过海棠的踪影。只在巍宝山的文昌宫与青霞观见过。所以每年开春,总要抽身上山去,看一看海棠是否依旧。
那天上山,去得早些,不过早上九点来钟。山上游人甚少,只是间或遇上几个早起上山锻炼的人。山上的气温比城里低得多,虽已过立春,还是让人感到寒意。走进文昌宫,一树玉兰已经盛开,与玉兰花相对的那株海棠,只有星星点点花蕾在深褐色的枝干上睡眼迷蒙。
二十四番花信风里,海棠是在春分时候才开,如今刚进入立春,能够看到有蓓蕾初绽,就已经很不错了。想来过了雨水,也就是二月中旬,这花就会盛放。
心中不甘,继续前行,去看青霞观中那两株海棠。
走进青霞观,庭院里那两株,应该说是两丛,因为它们的枝干看上去围成丛状,一株海棠用一个多边形的青砖花台围起来,使得海棠树看上去像是所有的枝条都是从花台里树的根部长出来的。
这两株海棠比文昌宫中那株开得更盛一些。枝条上还没有长出叶芽,深红色的小花蕾直接从枝条上长出来,星星点点亲密地紧贴褐色的枝条——贴梗海棠,很恰当的名字。一个个小小的花蕾俏皮地倚在枝条上,像乖巧的孩童安适倚在母亲怀里,幸福而惬意,有种安静的美好。展开花瓣的小花,单瓣五瓣,环绕一簇黄色花蕊,花朵小巧,俏丽温软,娇美鲜艳。深褐色枝条上一朵朵玲珑的小红花看上去比红梅喜气,却又不喧闹,有种安静的明艳。花瓣看起来也比梅花的要厚实一些,如果说梅花花瓣是绢的话,这海棠花瓣,应该就是绸。彩色明丽,有一种绸缎般的厚实沉着。胡兰成说桃花是有静气的花朵,这海棠,不也是有静气的么?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是元好问写海棠的诗,写的应该就是这种贴梗海棠。“且教桃李闹春风。”——海棠只要安静地开花就好。想来它也应该是能安静开花的,枝条上布满虽不算锋利但却很坚硬的刺,让人无法随意亲近。
这海棠花的颜色也是我喜爱它的一个理由。它的红,是那种深红里带点淡淡温暖橙色的红,有种沉稳,内敛的风度。这红,与一旁殿中开放的茶花那种正红不一样。那种红,是不给你半点想象空间的满满的红,太过密实,就会显得呆板。海棠的红色里,有种灵动的气韵。相比较而言,我也不喜欢硕大丰盈的花朵,比如牡丹,比如茶花,还有芙蓉。荷花是另外。那些丰美的花朵,开得太盛,雍容繁华,周正端庄。太满。特别是茶花,春天一到,披红挂绿。历来不得我的喜爱。
我喜欢那些细碎小巧,疏朗清雅的花朵。我所写到的,基本也是这样的一些草木。如海棠,花朵小巧,颜色好看,红也红得有品,白也白得清净——只是在我周围没有白色的海棠。想起台湾散文家张秀亚写到的校园里白海棠花落英缤纷,一群女孩为落花向打扫庭院的李嫂呼求留下满地花瓣的细节,生动浪漫里,有暖意弥散。想来若是我看到,也会心生怜惜。
坐在青霞观廊前,看一树稀疏的海棠花在乍暖还寒的风里开放,想象李清照浓睡醒来与侍女的对话,一个对草木存有爱怜之心的慧心女子,永远活在岁月里。
那日读作家洁尘的随笔集 《一朵深渊色》,开篇就是《玫瑰海棠》。文中提到的玫瑰海棠,恰巧前段时间有朋友从网上邮来这品种的海棠花苗,送我两株。只可惜那几日恰巧碰上小城降温,连日阴雨,海棠花苗不胜风寒,如今虽还在盆里,但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好像已经没有了生命。
前几日家人从花市买来几盆这样的海棠,开得正盛。上网一查,才知道这种海棠学名叫做丽格海棠,草本,重瓣,色泽鲜艳,有红,黄,浅红,金红,靓丽得让人疑心那是假的。我把它们放在客厅朝阳的落地窗下,阳光里,繁花似锦,明艳照人。
看来看去,还是喜爱那种直接开在黑瘦遒劲枝条上的贴梗海棠。
一直想要种下一株。这愿望在前几天得到了却。家人下班在花市碰上一株,买来移入盆中,摆在前厅进门的位置,虽还矮小,但姿态优美,一树稀稀疏疏的深红小花,每天都在告诉爱花的人:海棠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