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言织物语：新井淳一的纤维艺术世界

卢嘉一

趁着午休，我又一次来到展厅中。不得不说，“布衣再造——新井淳一艺术展”有一种独特的迷人魅力，也许由于布料与生俱来的亲近感，穿行在这些展品之中，总能让我获得一些清静和安抚的感受。这让我想起展览开幕那天，新井淳一先生在展厅中一出现就成为人群的焦点，大家围着他交谈、合影，祝贺他展览的成功开幕，而新井先生则微笑着看着身边的人们，偶尔礼貌地点头招呼，然后静静环视展厅中自己的作品。他本人和他的作品一样，所有的奇妙创意，所有的情绪，都凝结在沉静的外表之下。

出于对新井淳一作品的浓厚兴趣，我了解了一下日本纤维艺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由于急需出口传统产品来换取粮食等生活必需品，日本的工艺美术得到了比绘画和雕塑更为优先的发展。日本一直以来都非常善于吸收其他国家发展的优势和成果，许多日本纺织艺人提出“传统不是化石”，呼吁在纺织业中积极引用西方先进科技。在这种情况下，与和服并存的日本传统手工染织技术日渐衰落，出现了很多粗制滥造的商品。为了拯救和保护传统工艺，当时的日本政府设立了“民间国宝”制度，相当于中国的工艺美术大师，对拥有传统技艺的手工艺人提供各种优待和帮助，从而使日本转入工艺美术发展的新阶段。

新井淳一1932年出生在日本群马县的桐生市，二战结束时他刚满十三岁。桐生市从江户时代以来就以纺织闻名，在明治时期又引入了提花技术。1905年，新井淳一的家和家族工厂被洪水淹没，一时间负债累累。他高中毕业时只有十七岁，家中负债使他无法支付大学的学费。正值战后日本纺织业飞速发展的时期，他在家族的面料工厂中利用仅剩的两台机器，开始学习提花织机的使用。很快他的天赋就显现出来，不仅掌握了正反两面不同的四重织法，还保有少年的探索精神和对新技术的迷恋，研究出利用扫描仪读取更为复杂的图案进行织造的技术。

20世纪60年代，瑞士洛桑壁挂双年展成为世界编织界最著名、最享有权威的盛会，通过这个展览许多日本纤维艺术家受到欧美影响，开始尝试性的创作。甚至可以说日本现代纤维艺术的崛起某种意义上应归功于此展览的举办。在日本纤维艺术创造性发展的风潮中，20世纪70年代初，新井淳一投入了更多精力对材料本身进行研究，采用化学纤维和棉制作出表面非常有立体感的布料形成艺术作品，并开始研究使用金属等与传统染织材料看起来完全没有交集的材料制作织料。

新井淳一的作品让我觉得最有趣的就是对硬金属的运用。虽然中国传统织物中也经常使用金银，但大多使用的是金银丝线，或者直接做成装饰物。而在新井淳一的认知中：“纺织品像水一样没有形状，有时是在杯中，有时是在盘中，有时仅仅是潮湿的，使用者赋予它各种形状。”他眼中的纺织材料都是有生命有个性的个体，而设计的过程就是对面料本身结构的破坏和重建，如他对硬金属材料所采取的热熔解的方法（即将金属熔解在镀有金属膜的棉纤维表面）；还有热转印，如作品《压褶热转印银色金属织物》就是这样。同时，他非常关注材料本身自然的状态，包括在对材料处理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各种表现，利用这些材料原初的状态来决定它被用在哪里，设计成怎样的作品，而不是一开始就为材料下好定义再进行处理。他还将不锈钢纤维制成面料，不锈钢纤维本身具有耐磨和高强度的特性。还有我们在他作品中看到的色彩也不是通过传统染色，而是通过化学处理，包括对材料施加不同的温度所产生的，这样制成的材料不仅比传统丝棉线更加坚韧，也可以拥有极其柔软的触感或普通材料难以实现的直立性和以往几乎无法想象的绚丽色彩。后来他又发展了一种新的半透明面料，是通过将金属膜及纤维的多层结构进行溶解而产生的，并将铝丝运用在聚酯织物的编织中，获得了一种非常前卫甚至具有科幻色彩的闪耀光泽。

经过几十年的探索和积累，仅在金属织物处理技术方面，新井淳一就拥有36项专利。他非常擅长对不同面料的个性进行挖掘，如《缩绒圆机羊毛织物》等作品，通过卷曲、挤压、皱缩等方式，让面料呈现出不同的动态。甚至故意撕裂织物，或者将面料变成碎片状，这些偶然的、不完美的裂口反而为织物带来无穷的变化，传达出非理想状态下对材料本身的迷恋。在纺织过程中，他利用不同的收缩比率，在织物表面创造出或紧張或松弛，不同张力下的状态，从而获得一种特殊的褶皱，如《不规则压褶银色金属织物》等作品。这种褶皱也被三宅一生等设计师运用到服装设计中，产生了许多经典作品。

一般来说，传统的染织工艺由于染料等原因，总是会对自然环境产生破坏，新井淳一在他的设计中很关注这一点。他曾创作了以“保护地球”为主题的大型纤维艺术作品并使用未染色的羊毛，如《提花缩绒织物》和不做漂白处理的棉纱。他还在织物中运用钛金属，创作出《钛制白色切割薄膜扎染织物》等作品。他说，“当钛变成氧化物暴露在紫外线下，将释放出氧气于大气中，而且通过在金属钛的表层处理还可以得到一系列的美妙色彩。”

被誉为日本“染织界鬼才”的新井淳一其实并没有受过专业的系统训练，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多年的钻研积累和不变的热情。他的作品印证了好的设计绝不是一味的标新立异或追求稀有奢侈的材料。他曾指着他夫人穿着的、他二十五年前制作的面料制成的衣服说：“好的、经典的设计与流行没有关系。好的作品只有一件，我夫人穿在身上的时装面料是当时使用最低的成本创作的。”今天谈到设计和创作，很多人都高喊创新的口号，可惜的是大都只有表面的花哨而没有真正放慢脚步静下心来钻研和思考。站在“布衣再造——新井淳一艺术展”的展厅中，我深刻地感受到，我们真的太需要一颗沉静的赤子之心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