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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丈红

2017-04-21葛水平

长江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八音山神张老师

葛水平

山神凹

早年间,山神凹有一种凄艳之美,四围山腰子上各色植物火一般地燃烧,凹里熟透了的果实挂在老树的枝头,下学的娃娃们在树下使出吃奶的劲摇啊摇,望着树梢上的果实,每一张撒娇的脸都显出一副苦相,我望你,你望我,很是无奈,果实还没有成熟时他们就想下力气糟害。山神凹围着石碾一溜儿晒太阳的老者,每人耳朵根子上夹着一支劣质香烟,那支香烟舍不得抽,扭转掉转做了脸上的装饰。嘴里叼着旱烟锅子嘶一口,明灭之间,瞅着一群学生娃骂,间歇东家长西家短,听来的闲话让皱起的鼻腔发出空洞的笑声。

日头晒着,一群娃娃在他们的骂声中从他们身前走过,恍惚走过的是他们的童年。

九十年代末期山神凹有二百多户人,凹南凹北有一条长流河,河叫山神凹河。 河水一年四季拱卫、搂抱着凹里人,凹里人便如婴儿一般做着香甜的梦。山神凹之所以叫山神凹,因为村庄的山头上有一座山神庙,后遭匪患毁弃。清朝时四乡八里人年节都来山神庙烧香,能看见山神凹河,如婴儿尿曲里拐弯出了山。

烧香人站在山头上笑话山神凹河瘦,哪知没有多少年,山外的大河连呜咽的劲都没有时,山神凹河还瘦瘦地在河道里流。

柳三胖和小翠

春天过去了,山神凹街道上不时出现一些黄白相间的斑点狗,风吹得它们的毛发晃动不止,行人很少的街道上它们深深呼吸,感受着时光流逝。它们拖长的身子投在寂寞的土墙上,阒无人声的云朵占据着天空,笼罩了整个村庄。树枝泛青,在令人不适的冷清中,不知道是阴霾的空气中出现了幻影,还是就走着一个人。无端的狗叫了起来。有小孩子指着那个幻影说:柳三胖回来了。

柳三胖作为山神凹一个成年人,似乎是柳氏家族的一个问题。柳三胖长得瘦高,瓦刀脸,细眼睛,厚嘴唇,白亮的光影下五官显得极其不协调,但是,柳三胖一说话牵动着错愕的五官,看的人会觉得三胖也有生动时。

柳三胖年近三十岁了,他常常满怀惊异地想:一个人的变化,会不会过段时间就变回去啊?如果一个人能够不去想,或者说绕道而行多好。从二十岁起,柳三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妒忌生活,包括一些不适应,但變化确实很大,一个个同龄的山神凹人都出山落户并成家了,他还停留在原地。最恐惧的事,要清楚地认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并有能力改变它,这可不是柳三胖能做到的。不过有一点倒是越来越明白:人生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至少没有别人说的那样严重,用不着摆出一副比人低下的样子来。某些时候,柳三胖自觉不自觉望一下闪过的女子,原本亚黑的脸膛突兀多出一层惊喜,对着人家迎面走过来的脸吹几声口哨,人家骂一声“挨刀鬼”,眼睛望着别处,深情得叫柳三胖突然有一种早孕反应般无助。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就那么重要吗?界限原来不甚分明,走着走着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就分明重要了。

山神凹的人多认为柳三胖结婚已经很困难了。十五岁丧母,父亲又是一只眼睛,到老又患了腰疾,就一个叔,两个人还和仇人似的。

山神凹人越来越纠正着往前走的生活,女人选择自己的婚姻好像早有结论,并且目标一致:往山外嫁,嫁个有房有工作有车的人,决不留在山神凹熬。山外人不傻,更没有人愿意嫁入山沟里。

山神凹人见了柳三胖,表面上显得很热情,一说话就扯到介绍对象上,常常拿柳三胖调侃,原本就不把他当作正经人看待,调侃过后没有下文,柳三胖知道山神凹人当他说笑话。笑话就一定要拿柳三胖来开心,柳三胖真是痛恨自己不能即刻改变命运。无法重来的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条泛青,小草吐芽。时间久了,柳三胖被生活弄得学会了调解自己,并且明白生活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好还是坏。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柳三胖都弄不明白,弄不明白也就无所谓,两手插在裤口袋,跟碰面的人照样打招呼,但是真正停下脚步、满腔热忱地要和对方交流时并不多。看到人家停下手中家什搭讪着将要和他说啥话时,柳三胖就恍然想起要做的事,他找人家的话茬儿,又把人家的话茬儿掐断,年月久了,山神凹人都知道柳三胖是一个虚头八脑的人了。

太阳温暖,这日子过得让柳三胖常常想流泪,太阳底下的事呀,为啥偏偏柳三胖就不被人瞩目?长期被忽略的柳三胖,唯一被人瞩目的一次是凹里的留守女人小翠。

黄昏,夕照在凹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模模糊糊的远山,像剪出的人形,袒胸露臂。似乎是月亮也潜伏在某个袒胸露臂的人影间,就这样仰头看着天空,以往总觉得黄昏都是一样的,夕照把瓦屋的形状扯出多边形,慢慢地又把瓦屋拉直了,黄昏突然越陷越深,甚至听到了陷进大地时的吭哧声。瓦屋顶,围墙,有驴叫了两嗓子。天空的月亮,云朵一样,怎么是云朵呢?那大片的云反倒镶嵌了金边,一条白道道划出一根线,是飞机飞过时留下的影子。柳三胖看痴了,不知不觉就停在了小翠门前。小翠正好弯下腰系鞋带,两腿中间倒着的那张脸看到柳三胖时,发现那张脸有意思。

小翠说,你的嘴像你叔,你们柳家人都长了一张枣肠嘴。

在正常的情形下,这是一句玩笑话,很容易忽略。可此时柳三胖看见小翠下滑的衣裳处露出半截子白腰,白腰下是一只大大的藏青蓝屁股,再往下是一张白脸,月亮一样朦胧,和当下他看到的黄昏及其相似。嘴里吐出一句话时,那张脸疏忽一下就闪没了。直起腰的小翠,以一副挑衅的姿态站着,黄昏衬托出她脸上瓷样的光晕,她的眼睛、嘴巴、鼻子、嘴唇、下巴,似乎都在微笑。女人的一点点鼓励,真是叫柳三胖舒服呀。更有意思的是小翠的右手拽着一角衣裳的襟子,同时左手频繁伸进肚子抓着什么,硬生生给了柳三胖一个诱惑。柳三胖狠闭了一下眼,睁开,断然地说:

小翠,我此刻好想睡你一觉。

小翠身后,红色碎花门帘晃了一下,一张老脸露出来。那张脸和柳三胖极其相似,只是一圈浓密的络腮胡遮挡了那张枣肠嘴。那张毛发丛生的枣肠嘴里吐出一句话:王八蛋挨刀鬼,你是闲得蛋疼,你还想做啥捏?

柳三胖一下笑了,突然无比激动。紧接着又夹杂着一丝难过,一定有一种冥冥的东西存在,为什么此刻黄昏的黑就收在了那张脸上?柳三胖又有了无端的羞怯,眼前的那个人实在叫他绝望得很。

柳三胖迅速转过身,天气不算太冷,天空暗淡,没有了夕照,走得急,出气也粗。身后小翠的笑比他的气息更剧烈。

咯咯咯咯,哎吆娘,叔侄俩,一个模样,都是床上没女人闹饥荒的人!

柳三胖尚未彻底清醒,走到无人处,心里有不快,无处发泄,一脚踢在树下的狗肚子上,被凌辱的狗跳起来呜咽着,讨好地看着柳三胖。紧接着一脚又飞上去,这下狗有防备,一脚踢空的踉跄惹恼了柳三胖。他没有去撵狗,而是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一片空虚的落寞紧紧缠绕着柳三胖,乏味透顶了。那个叫柳平安的瞎眼货在小翠的屋子里呢,他叫瞎眼货柳平安叔,小翠的汉子在外打工,瞎眼货柳平安和小翠组织了临时家庭。

柳三胖父亲柳平喜和柳平安有半辈子的恩怨。柳三胖仿佛听到了小翠的床上传来放荡的笑声,细听又不是。他不知所措,仓皇地看着四下,只瞬间,比痉挛还要悲凉的黑就降临了。

不着边际的怀想让柳三胖的脑袋开始膨胀,不时膨胀出一种尖锐的力量:瞎眼货柳平安,你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柳三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这个没有任何收获徒劳的黄昏,他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天继续黑着,柳三胖回到屋子里坐在黑中开始拉二胡,月明在天色青幕中穿行,屋子里的锅碗瓢盆,屋子里的箱柜板凳,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不做声。拉着拉着心里一阵难过,就落下了泪,这恼人的夜为什么总是要黑下来呢。

也许天一亮柳三胖又没事了,悠闲地里出外进,脖子下挂着自制的二胡,见了鸡了狗了猪了驴了惊扰一下。也许走过小翠的门前有人没人,柳三胖都要拉两句,只要屋里没有人,小翠就撩开帘子给柳三胖一个笑脸,但是,从今天到明天的天亮开始,柳三胖知道:小翠那笑脸可不是一块糖。

柳平安和爱红

柳平安和柳三胖属于一个祖先,但柳平安不像农村人,虽然只有一只眼。他的目光、举止和说话的口气是城里人特有的,也能说是叫一种气质。

早年里,柳平安因为小时候哥哥领着他和一群小孩子们调皮捣蛋玩耍,哥哥和他们打群架,结果误伤了自己的弟弟,造成了柳平安成了一只眼。屋子里的长辈不想让他留在山神凹种田。最早跟着凹里的人出山打铁,也算是学了一门手艺。那年月农民种地,农具吃香,摊铺开在公路边河西村街道旁一间破屋子里。柳平安是学徒,又因为一只眼,只能提小锤。日复一日,在师傅的大锤间隙富于节律地敲打着,锄头、镰刀便这样慢慢得来了。有一年河西公社过会,卡车拉来了县剧团,舞台搭在河西公社的院子里,剧团装台需要几个铁环,有人就找到了铁匠铺。

铁匠铺里柳平安拉着风箱,炉火通红,铁在火炉里烧成红色,再被投入水中,“呲”一下,青烟散尽。剧团来人说要打几个七寸铁环,柳平安光着膀子站在风箱前开始交易。那年月公社看戏凭票,柳平安双手交叉搭在臂膀上说,打一个铁环看一场戏。剧团里的人说,贵。柳平安不说话了,夹起一块由红变青的粗铁扔进火炉里。结果是柳平安用七个铁环做交易看了七场戏。七场戏看下来改变了柳平安的命运。剧团团长看上了柳平安一身强健的体格,约他跟着剧团打临工。犹豫不决时他被师傅叫回鐵匠铺骂了一顿。赶会期间买农具的人多,柳平安放下生活去看戏,这对铁匠铺的收入是最大的损失。柳平安把自己被师傅骂了的事情告诉了剧团团长,这事起了逆转作用。团长要柳平安下决心走。柳平安心里隐隐地,秘而不宣地有些舍不得背井离乡,可内心深处一份与生俱来的虚荣,在柳平安的心里初萌,抽丝剥茧般地难过后,虚荣占了上风。他决定跟着剧团走。

剧团等级森严,一开始柳平安在剧团装台,偶尔缺人了他顶替一下跑龙套,一段时间下来,晚上熄灯前,试图在脑海里回放离开山神凹的日子有什么好?突然发现一日一日的装台卸台,是一件无趣的事情。演员看不起他,乐队看不起他,电工看不起他,多数日子,都芜杂散漫,缺东少尾,说是剧团里的人,总脱不开寒伧粗陋,演员上台前的水杯叫他拿着,人家踩着锣鼓家伙走台步,他小快步跑往下场口等着递水杯。日子越来越轮廓分明,女演员对他开始指手画脚。就这样活着,钟点不过是分秒的延伸,接下来哪有出头之日。每每想到这些令自己感到挫败的事情,他就想离开剧团。

这时候,剧团跑龙套的女演员爱红父亲韩有堂出面了。爱红是韩有堂的独生女,在剧团跑龙套,因为爱红五音不全不能张口唱戏。韩有堂在剧团拉二胡,偶尔剧团拉头把的生病或有别的事情,他也顶替一下拉头把。韩有堂给了柳平安一个条件,如果他愿意做韩家的上门女婿就教他学拉二胡。柳平安想到用七个铁环换了七场戏的结果,居然有这么多的好事降临自己身上,一时觉得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活成一个人,想把日子过好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好运来了,想把日子过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总归是不努力不能出人头地,一辈子在剧团装台,老了咋办?静下来认真想了此事,假如在山神凹种地,到老都和山神凹老死在田里的人没什么两样;假如打铁,一辈子起起伏伏敲打一疙瘩铁,这种笨重而又枯燥的劳作能为他换来什么样的日子?在县城的街道上,不管站在何处都是和山神凹不一样的,何况自己还是残疾人。找到这么些安慰自己的理由后,人就变得勤快了,尤其对待韩家父女。

那个时代的乡下人眼睛里,男子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是一件失尊严的事情,可反过来想,柳平安还有啥的尊严可失?这样反倒给柳家省了一份家产,指不定柳平喜的嘴都要笑歪呢。

爱红对柳平安是充满诱惑的,可以说,站在一个成长中的男人角度,很多发生的事情都是充满诱惑的。

独生女爱红面对自己的婚姻她没有多余的选择,显然她喜欢的并不是柳平安。她喜欢的是剧团里唱小生的那个叫王刚的演员。她和王刚有过孟浪之事,只是王刚的岁数比她父亲还大。那个满脸皱纹,身体虚胖而且泛着油彩味道的小生,她站在他身边时,觉得她应该用年轻水灵的面庞来熨帖这个身上写满故事的男人的心。爱红惊天动地的举措,其实是把自己带进了一个无休无止的,感情的债务和生活的惩罚中。一个年老的男人抵挡不住年轻身体的诱惑,又被这种诱惑拖扯得又憔悴又疲惫。

老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墙一旦透风跑气,危难四处,墙没有害人的本意,但是,闲言要穿墙,碎语要淹人。爱红的父亲降格选婿的理由也就是因为爱红的选择。

韩有堂要出手阻止此事,但一直苦于无法下手。王刚是剧团里的主演,是团长的赚钱工具,主要演员拿技术吃饭,犯下任何错误都不能叫错误,只能叫个人私情。机会来了,有一天拉头把的演员有事请假了,韩有堂替代。和往常一样,锣鼓家伙一响戏就开了。结果是王刚上台演出时,韩有堂的头把就高了一个调,唱者累,高音无法尖上去,台下的观众往台上扔砖头,戏被砸了场子。

王刚下场时夺过爱红父亲的二胡折成两截扔在了台下。一台戏,头顶还是全蓝的天,唱到中途,天空已经满目积云。风穿墙而来,台上台下的都看见了,两个老男人从下场口打上舞台,幕布急急拉上,锣鼓家伙响起,都是为了掩饰观众的听觉。爱红在后台无措地站着,突然地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把小刀,来不及犹豫就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到了眼下,她才明白,生命由自己珍惜才尊贵。

柳平安第一个上前去抱住她,爱红一身丫环装束,水红衣裤,绿腰带散乱在地上,腕上的血口子顺着指尖往下滴血,上了妆的脸上看不到羞耻。她突然地哭出了声,前台安静下来,爱红父亲跑过来抱住爱红,那个男人快速从人群中穿过去,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爱红并没有割断筋脉,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瞬间,她闻到了王刚闪过身时腋下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她想起和他撒娇时的样子,一张老脸,激动时显得非常苦相,她拥抱他,吻他,然后要他化妆,皱纹被油彩填满,在彩妆后面,那张苦相的脸不见了。她开始入戏,和王刚做爱,一个从来没有唱过主演的女演员,她要和主演同台了,她不是丫环,龙套,也不是衙役,她和主演彼此入戏彼此对唱彼此爱抚,她扮演的是舞台上的青衣旦角儿。

爱红感觉那汗酸味远了,仿佛一切不存在,没有丝缕留下。为什么人生要入戏这么深呢?最要命的是,抱着她的柳平安身上也有一股汗酸味,穿过鼻腔直抵肺腑,可惜柳平安不是那个反复和爱红一起出现在舞台暗处对唱的那个人。爱红不能掩饰自己的激动,她轻轻盘了腿,双手揽住柳平安的脖子,将鼻子凑近了,闻他的味道,犹不解馋,将整个身体都贴近柳平安的怀抱,突然激动无比,爱红开始惆怅难遣,腔子里一句婉转袅娜的戏文吊出来:“郎君啊,来来来,有缘人再相逢,我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爱红花痴了。

承诺下的婚姻不能不履行,凤凰飞舞,喜鹊登门。柳家人哪里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虽然儿子当了闺女养叫外人笑话了,能学得一门手艺养家糊口,也是赚了,对此也就睁眼闭眼了了此事。

学艺期间用柳平安后来的话说,他拉二胡指头功夫是有来头的,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徒弟要跟着师傅练茶水功。五根指头蜻蜓点水似的在茶水上飞快地拍打,不能停一拍,不能溢出半滴,这样刻苦练出的手指在二胡的蚕丝弦上才能练成风的脊背,才能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

生活中的苦他从来不说。其实人家爱红的肚子里已经有了王刚的骨血,柳平安只是赢了一个虚名。柳平安入赘韩家后改姓韩。对柳平安来说,叫韩平安是一件极度被人嘲笑的事,不敢见家乡人,凡下乡演出见了乡人,血都会腾地一下呼呼往脑门上涌。日子过下来就成了一块心病,抽烟、喝酒、闹事,莫名其妙地难过,有些时候借着几分酒意还动手打爱红,打过铁的人动手打人,下手不知轻重,反反复复,韩有堂就提出了离婚,并要赶他离开剧团。

乡村生活贫瘠、困顿,匮乏。结婚离婚不是儿戏,都是一个异想天开的重大事情,搁在每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脸上,不是简单的结束和开始,应该是和民间道德勾连得很紧。韩有堂要赶韩平安走,两口子闹离婚的事情在小县城搞得沸沸扬扬,大都认为是韩平安不对,韩家养虎为患,给你家,给你人,给你手艺,给你儿子,最后成了白眼狼,敢动手打人了。

韩平安百口莫辩,屋子里一个花痴,每到夜晚杀戏后回家,爱红都要韩平安化妆,爱红亲自动手,画一张小生脸,才叫他上床睡。上床还要对戏,韩平安哪里唱得来戏。日子仿佛带着面具,有无尽的忧伤说不出口。人嘴里生毒,韩平安没有办法在剧团里待了,一场婚姻的开始改变了柳平安的命运,让他叫了韩平安。叫了韩平安的柳平安并没有拾起尊严,一场婚姻的结束好似一场淋漓的大雨浇醒了柳姓儿男的尊严。离就离,带着手艺回山神凹姓我的“柳”姓去。

幸福,祥云一样在山神凹柳姓族人的脸上洇开,他们尽情期待着生活中的主角归来。韩平安在一个黄昏趾高气昂地以柳平安的身份回到了山神凹。回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柳三胖。柳三胖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喊了一声“叔”。

都长这么大了?以后叔教你拉二胡。

这是柳三胖生命转折发出的最鲜明的信号,心中不禁一阵紧缩,觉得二叔倍感亲切。这一年柳三胖十五岁,因为母亲常年有病,读书耽搁了,一再留级,他在山神凹小学念书是四年级。

归乡的柳平安不想出山了,好名声和坏名声一样传播得很快,归乡就是带着面子回来了。后半生的帷幕拉开前,他要成立一个说唱队:也就是农村的“八音会”,走乡串村,赚个零花钱。当时,社會对私营还没有放开,集体生活限制了他的理想,政治挂帅的年代,人人都绷着一根弦,柳平安想组织“八音会”吹打热闹的事被村级干部阻止并耽搁了。他和生产队的人一起上下地赚工分,闲暇时给山神凹人拉二胡逗乐,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美好的开端。

生活的压力也是一种无形的重量,重打锣鼓重开戏,柳平安要用一个亮堂的开篇,也是值得自己无怨无悔的对柳姓后辈炫耀的开篇。

生产队的马尾巴惹下了事

山神凹地头村街上常见柳平安拉二胡,身后跟着趿拉着破鞋的柳三胖,一大一小叔侄俩走出山神凹,走往对面的山头上。柳平安指着远处叫柳三胖看:

看见没有,那地方,看,那地方是大地方。

柳三胖一脸疑惑。远处啥都没有,绵延着山头。

柳平安说:你可太差劲了,难道读书把眼睛都读瞎了。

远方延延绵绵的山脉起伏隆起,在阳光照耀下一直向远方铺过去。柳三胖还没有出过山,不明白叔说的话,但是,站立在山头上,一种激动人心的崇高感就从这样的眺望中诞生了。他觉得世界真大,大得能把胸口的闷气呼出去。

一条蛇在远处蠕动,柳平安大步迈上前一脚踩住蛇头,蛇迅疾缠绕住他的腿,柳平安一下一下从小腿上绕下蛇身子,提起蛇尾巴抖了两下,蛇就瘫痪了。

柳平安提着蛇说,用肛门上的皮做二胡好,这条蛇不够粗,等找下够粗的蛇给你做一把。你跟我学二胡,将来做个手艺人。

迟疑了一下又觉得手艺人没用,学了手艺就不想下地种田了。

又说,二胡的声音叫你不好受,也许还会改变了你的性子。

对柳三胖来讲,这些话真是一个未曾想过的崭新的世界。看着柳平安手里的蛇,心房在疾速地搏着,伸手去轻轻地摸一下蛇皮,迅速弹回来,害怕蛇活回来,以复杂的感情、诧异的双眼,看着柳平安,又窥视蛇,充满了冒险、麻痒的快感。

柳平安说,蛇提着尾巴处抖,骨节就断开了,不怕,拿着。

柳三胖说,叔是要吓死我呢。

柳平安说,它和女人一样叫你痒。你见哪个女人吓死男人了?

飞过来的蛇挂在柳三胖脖子上,柳三胖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柳平安笑话柳三胖的出息,同时又埋怨一个夏天都打不到一条能够做二胡的蛇,而且上好的琴筒也难找到,找来的竹节都细。还有马尾巴,现在他用的是尼龙丝,音色不正。

蛇血在山神凹的周围散发着恶臭,蛇皮花花绿绿如扯着的绳子挂满了柳家人的柴垛。女人和小孩走过捂着鼻子,手脚发麻,毛发根根直竖,女人发狠背地里喊柳平安“活阎王”。但凡活在人世间,凡生活就有矛盾,凡交往就有磕绊,山神凹大人们开始讨厌柳平安,尤其是看到那些柴草上晒下的蛇皮,真是令凹里人烦不胜烦。柳三胖却无所谓,常常看见叔照旧打蛇的样子,见人照旧粗嚎着嗓子說话的样子,拉完二胡照旧讲瞎子阿炳卖艺时悠然自得的情景,觉得叔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尤其是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亮汪汪,就想用心跟着柳平安学拉二胡。

自从学拉二胡开始,柳三胖就不想读书了。柳平安的从前就成了他的一个神话,也是柳三胖想经历的神话。可时代不一样了,不读书走不出山外,只能一辈子当农民。当农民住在山沟里,外面的女子不可能嫁进来,柳三胖就有可能学他叔入赘山外的多女娃人家当上门女婿,可柳三胖妈妈就生了柳三胖一个儿,临死安顿说,穷死不能叫柳三胖入赘女家。一辈人里有一个叫人笑话的男儿,不能辈辈叫人笑话。

柳平喜从心里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学二胡,认为是服务戏子的生活,学会拉二胡的人容易变得惆怅。

某一个日子的午后,父子俩有一次对话。

我就是想学一门手艺。

那也配叫手艺?

柳三胖突然抬头看柳平喜。那张脸上带着不满,有些邋遢、没有刮干净的胡须,塌陷下去的腮帮,张开枣肠嘴吹着气:呼!

你和我叔长得很像。

我们是一个奶穗子叼大的一奶同胞。

那为啥,他叫我学二胡,你就不叫。还以为你们不是一个奶穗叼大的一奶同胞呢。

巴掌“呱唧”就上来了。

让你读书喝墨水,你读书喝了粪水了,敢拿一奶同胞反击我?

柳三胖癔症了一下,抬脚就往阁楼上爬。往阁楼上爬的原因是因为柳平喜患病,不是肚子里的病,是坐骨神经痛,连带着走路都不利索。柳三胖如果当下跑出屋门,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得挨一次打,久病的人心态不健康,见不得柳三胖顶嘴,顶嘴就挨打,等着挨打也许下手还轻点,跑,气怄重了打起来了不得。烂事不外扬,只有不离开家捂住事才算是给柳平喜面子了,因此,一打柳三胖,柳三胖就往楼上跑。

那时山神凹或许可以被称作快乐的村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了快乐,其实快乐就近在咫尺,在人生每个转弯时刻都会不经意地碰到它,就像柳三胖在家里的阁楼上找到了半截竹筒。那不是一般的竹筒,是早些年社会上有钱人家的一个放毛笔笔筒,上面还雕着人物花鸟,可惜柳三胖不知道。社会把人们对传统认识的美好彻底破坏了,又因为那些年喇叭里常广播,凡是过去的都是旧东西,凡是旧东西都是社会的敌人,应该彻底消灭掉。等柳平喜不在家时柳三胖怀揣着笔筒离开家,跑到山神凹后沟圈羊的土窑内,把笔筒藏起来。他要给二叔一个惊喜。甚至要给二叔一个更大的惊喜。激动有点冲昏了柳三胖的头,他把村庄唯一的生产队的老马的尾巴剪光了。谁也不知道马的尾巴是马用来掌握奔跑时的平衡,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是,山神凹人认为这件事是柳平安干的。

季节进入秋天,柳三胖不敢轻易拿着东西给二叔,常找机会待在二叔屋子里学手艺。时机没有找下,就见生产队队长常忠宝牵着马来到了柳平安的院子里。

人和马还在路上,话先进屋子来了。

常忠宝说:柳平安,你干下的好事。

柳平安说:啥好事轮得到我?

常忠宝说:你手痒痒了,不说你是反革命破坏分子,山高皇帝远,这高帽就不给你戴了,马尾巴没了,马掌握不了平衡,你赔一匹马给生产队,这马归你。

柳平安说:平白无故我拿啥赔你?

常忠宝说:既然都做了,那就拿胆量赔。敢作敢为。

柳平安说:吓,谁证明马尾巴是我剪了?

常忠宝说:你做二胡,你整天念叨马尾巴琴弓,山神凹就你是个人才。

柳平安说:常忠宝队长是抬杠哩。我是人才不假,可我不是养马的人才。赔小队一匹马,拿啥东西赔?我还真愿意养着这马。问题是马尾巴不是我剪的。

柳平安扭头问三胖:你知道是谁剪的?

柳三胖摇着脑袋不敢说话,但是意思让他们明白了,这事,他不知道。

大哥柳平喜弯着腰走进来,大声吼着:“马不能养!”

他见不得有人欺负柳姓,当知道是关于马尾巴的事情时,他很认真地问弟弟和儿子是谁剪的?都说没有。柳平喜认为既然都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谁剪叫谁断子绝孙,坚决不养马。

那些年的乡下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每户人家都有生猪养售任务,每户人家都给公家养一头肥猪。养猪任务是国家规定下来的任务,庄户人家养猪,无权处置,必须养成了猪再送往公社的生猪收购站,由那里的人秤了斤两,验了等级,然后放进公家的圈里。柳平安户口才回到山神凹,还没有来得及下任务就发生了这等事情。生产队的马一直是一个叫常耀英的光棍养着,最近人家找下媳妇了。养生产队的马还有一项任务,出山配种,这在乡下是一件丢人的事情。马尾巴被剪,常耀英娶妻,新娘子认为是有人笑话常耀英,常耀英一气之下把马送给了生产队长常忠宝,让常忠宝找剪马尾巴做琴弓的人养。

柳平安百口莫辩,看着拴在树上的马,毕竟见过世面,觉得也是好事,要钱没有,养马你就放下。等于养了一个劳力,有什么不好。柳平喜极力反对,柳平安开始唱反调,想着童年时哥哥打自己戳瞎了一只眼睛,心里不痛快,就说,养马是我的事情。

山神凹的牲口,公社都登记备了案,公社追加责任人需要填表,柳平喜的心肠软了一下,觉得对不起弟弟,就让生产队写成了自己。哪知道这么一写每次出山配种,一人一马都得对号,这件事情就算是柳平喜的事情了。一年中到了马发情的季节柳平喜牵着马出山配种,行进在绿荫蔽天的山神凹山路上,都觉得柳平喜当哥哥,就算从前有什么过节,这事情,明眼人心头都会漫上一丝难过和激动。

柳三胖把剪马尾巴的事压在心里,怕事情败露了,那样柳平喜会打他半死给山神凹人看,甚至会打死他,拿人命和马事来抵消名声。

年复一年,柳平安想不出是谁要栽赃陷害他,每家每户想,想遍了没有找出对手,因为没有人会把主意打到马尾巴上,那东西除非做琴弓。总觉得是常耀英找下个借口害自己,就把常耀英当作了自己的敌人。

柳平安经历了一次露水夫妻

山神凹人口多,还有学校,周边自然村的孩子们上学来山神凹小学。学校七十年代修建,三间房扩建成了五间,五间大的屋子隔出一间做教师宿舍,剩下四间做教室。四间屋里长条桌凳上坐得满满的学生,甚是热闹。秋冬季节的傍晚,放学的学生们在村外山脚下小路上常常会听见响起几声二胡的弦乐声。抬头望去,极目处,会看见一个黑瘦高寡的人腰际拴着一条缰绳牵着马,胸口上挂着二胡,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影子和胸前闪亮的二胡。学生们看见了会很兴奋地叫喊:

柳三胖,你叔放马回来啦!

黄昏是山神凹最热闹的时候,翠色的山崖和远岭,村庄上空氤氲着炊烟,柳平安是出山和懂音樂的人切磋技艺去了,学了手艺的人看不上种地人,每天就这样挂着二胡吊儿郎当出山找人探讨音乐。柳平安在学校门前的条石上盘腿坐下来,解下二胡很专心地揉弦,他很想给学校开一门二胡课,将来成立八音会好有徒弟。柳平安黑干细长的手指来回滑动,二胡声就在山神凹上空仙雾般缭绕开来。学生们知道柳平安拉的是《二泉映月》,并且知道这是道家音乐人阿炳的杰作,而阿炳又是一个瞎子。拉完二胡的柳平安开始给学生们讲阿炳,都已经是烂熟于心的故事了,可每一次讲似乎都有新意。讲到阿炳身世坎坷处,柳平安讲道家始祖老子的《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说《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都在二胡的弦乐中。在琴弦的内外、音乐的高低、力度的强调、揉吟的疾涩、速度的快慢中,体现阴阳之“道”,乐人之“心”,炎凉之“世”。学生们听得是云里雾里,眼看得天黑下来,山外的学生不敢耽搁要回家,教书的王老师吼着柳平安,说他不正干,拿尖声浪气的东西误人子弟。

柳平安就用二胡声拉出:学生娃快回家,各人回家找各妈。

一群围着的学生“轰”就散了。

当年在学校教书的老师两年一换,乡下有秋假,秋天收完庄稼后,生产队要柳平安用马车去山外驮新来的老师。柳平安备了草料赶着马车背着二胡出山去拉人,到了山外才知道是一位女老师。收拾好要拉的家什开始上路,走了一村又一村,一路上女老师几乎没有和柳平安说话。收获后的秋天大地一片安静,有风携带着烟云缥缈而过,马儿一旦撂开蹄脚奔走,马就不能够掌握平衡了,车上的家什和女老师颠儿颠儿地晃荡。泥土路,路面坑洼不平,进山了,陡,弯多,急。马车行驶中特别像喝醉酒一样,摇来晃去,颠簸得厉害。女老师的体质弱,胃娇气,尤其发现马尾巴没挂毛时更敏感,因为马没有尾巴毛,挡不住屁股发出来的腥膻味儿,太厉害的颠簸和太冲的腥膻味儿搞得女老师很不舒服。她在马车上不停调换方向,满目青山一时无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胃部的痉挛和疼痛依旧不能缓解,终于憋不住了,高喊一声:停车。

来不及“吁”,女老师胃中的秽物便一口喷了出去。

柳平安勒紧缰绳停下马车想叫女老师下车走两步,车上的女老师用手绢捂着嘴摆手要柳平安快走。柳平安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拉着缰绳不敢叫马走快了。不敢说话,又觉得自己是贱骨头,想做些什么事情分解一下女老师的难受,发现女老师一路上从没有正眼看自己一下。他自己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上身一件发暗的腈纶蓝秋衣,袖口撕烂了,他用打火机烧了一圈,半挽在胳膊上。一条黑布裤,裤扣掉了一颗,还有一颗剩下半边了,全凭它扣在扣眼里护着前门,脚上一双解放球鞋,鞋带子不是原配,赤脚,脚脖子处发暗。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一个人了?

马车走上山顶,柳平安的胃突然不舒服了。不敢想自己的光景。风刮着女老师的头发往后飞,她用手拢了一下头发,似乎山上的风让她舒服了一些,她突然就说要下车走走。柳平安勒住缰绳招呼她下车,下了车的女老师照直走到了马车前边。这下柳平安看见了女老师的背影,她挺起了胸脯,高抬起屁股往前走,脚上穿一双方口布鞋,一条浅蓝料子裤,因用力往前走,屁股分明地凸显了出来。小屁股绷成了两瓣瓣蒜。柳平安的脸像谁抽了一鞭子似的难过地笑了。他不能控制自己,从背上取过二胡,扯下布套子,坐在车帮上,就着胯骨头开始拉。女老师突然回过了头看他,那一张气喘吁吁的脸真是春波如潮啊。柳平安血压开始升高,明显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里撞。

柳平安拉的是《望星空》,女老师放慢了脚步,跟着哼唱,一首曲子拉完,女老师显得很兴奋,等着马车近到身边,抓住车辕一下就跳上了车帮。女老师激动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柳平安。

我叫张玉棉,你叫我张老师。

张老师好。

你还会拉什么曲子?

多啦。《江河水》、《二泉映月》。还会拉戏。你会唱啥我就会拉啥。

想不到山神凹还有你这样的人才。你以后给学生拉二胡教他们唱歌,算是替我上音乐课。

柳平安听了这句话,没有激动,反倒一点欲望的期盼也不敢,对自己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这一辈子学了手艺,不仅没有抬高身价,反倒被山神凹人小瞧,家没有成下,日子过得一贫如洗。许多问题在他心里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他为自己的破陋而羞愧而烦躁,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全解决了:这社会就是男人和女人碰撞的社会。他很想说说自己内心的苦,想说说这么多年来就想成立一个“八音会”,就想耍锣鼓家伙,因为公家不支持,屋子里又没有人,光棍做久了,经常外出和人切磋手艺,居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有手艺的人。

张老师是老师,念书多了等于是见过大世面,见过世面的人内心都藏着诱惑,刚才,在他骨子里肺腑里其实已经被张老师这句话诱惑了。

新学期开始了,小学生在学校院子里排队,一个跟着一个地报名,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翻阅着什么,头也不抬,一边问一些基本情况,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轮到柳三胖了,张老师问:

你和柳平安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你叫柳平安啥?

叔。

你和柳平安是叔侄关系。

不知道。

叔侄关系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书本上没有,老师没教。

家长也愚笨。下一个。

柳三胖开始不安。有一种来自被嘲笑的感觉。情绪开始弥漫,我和柳平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管你屁事啊。学校院边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些潮湿,看着潮湿就想尿。手里拿着新学期发下的新书,崭新的书页在他的手指底下翻过,发出如同马尾巴试弦却并不明亮的声音。柳三胖脑海里反复想那匹马的尾巴,它被剪秃后如蛇一样挂在它的水门上,有飞虻嗅着腥膻飞过来,马尾巴来回晃荡着,马觉察了,没有披挂的尾巴起不到刷扫功能,马不停抬着屁股左掉又扭,柳三胖哈哈大笑着。

想着笑着柳三胖跑到学校院子边角处掏出鸡鸡就尿,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马屁股扭捏的意向。

张老师看见后说:柳三胖,你神经不正常吗?你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十几岁的人,怎么不知羞耻能够到处大小便,你傻笑的样子,真给你叔丢人!

柳三胖认为这句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事和叔柳平安有啥关系?

山神凹因为来了一位女老师一下就热闹了,尤其是柳平安,人也精神了,张老师给他一礼拜安排了两节音乐课,都安排在下午。只要是音乐课,张老师就领着他和学生们到对面的山头上学唱当下的流行歌。每一次唱得最起劲的是张老师,羊肠小路铺展在眼前,无遮拦也仿佛无尽头,歌声千回百转,柳平安不时纠正她的音准,张老师唱到深情处顾不上学生了,学生们被放了羊,山上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秋天,日头短,来不及照就落山了,张老师唱得不尽兴,学生们玩得也不尽兴。其它村庄的学生要回家,张老师不得不宣布下山。

下山的路一拐接着一拐,柳平安伸手拉着张老师的手,张老师一边意犹未尽唱着,一边虚弱地东倒西歪,又不时对下山路充满表情上的抱怨。柳三胖觉得二叔兴奋得有些过头了,不时借著羊肠小路的艰难拉张老师的手,有几次拉着的手不想丢,两人的眼睛还对视一下。

突然一阵子蟋蟀声,只见柳平安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下,他弹簧般跳到前方弯腰捡起什么,抡圆了臂膀“嗖”地一甩手,一条青蛇在空中划了一个黑弧飞到了远处。张老师吓得脸儿煞白站着不动,哼唱也被吓唬断了。张老师眼巴巴看着前方不动,心里慌着迈不开步,谁知柳平安二话没有说上前一蹲一弓腰把张老师背在了脊背上,然后叫柳三胖招呼学生跟在自己的身后往山下走。

这个动作本身就惹下了闲话,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山风涌动,树叶乱飞,天说冷就冷了。学校生了火炉,木格子窗户上,桑皮纸被吹得“呜呜”响。张老师坐在教学课桌前拿着红笔判作业。青砖火炉缭绕着淡淡的暖气,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张老师兀自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一会儿手伸到火炉上正反两面烤一下,氤氲的热气温暖着她时,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想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判作业,张老师的背柔和地弯着,脑后的头发寂寞地垂着。这时候学校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柳平安,他手里取着一个包裹,张老师站起来,柳平安不说话把包裹打开,搪瓷茶缸里装着什么,打开盖子,一股肉香四下蹿开,是山鸡肉。两个人好像早有默契,张老师兴奋地站起来拿筷子,柳平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壶酒,学生的作业收起来搁置在一边,两个人开始坐下一边端壶抿一口,一边小声唱着什么,指关节还敲着课桌。

这一幕被柳三胖看见了。他贴在张老师卧室的窗玻璃前,正好有个斜角可看见教室里的两个人。教室里的两个人却看不到有人偷窥。柳三胖自从被张老师批评是神经病后,就开始琢磨张老师的日常生活,一举一动,每一次琢磨都莫名其妙地高兴,就按捺不住要走到学校门前最隐蔽的地方偷看。他是第一次看见柳平安进了教室还拿着酒。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那么平常、那么迅速,以至于柳三胖事后什么也不敢去想,而每一次想,太阳穴处的血管都会剧烈地跳动。

天黑下来的时候张老师站起来拉灯,却发现停电了,她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蜡烛点亮,然后插在一个空着的酒瓶口子上。灰暗的烛光下,张老师的脸显得天真无邪、更加娇弱,两腮发红,不停咬着嘴唇,突然地张老师抓住了柳平安的手,把脸埋到他的胸脯上,久久不动。柳平安半张着那张枣肠嘴,轻声唤着张老师的名字。

在这个舒适的教室里有某种既让人高兴又让人不安的东西。柳三胖听到有板凳响了一下,有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些声音都让柳三胖感觉到不安,他的脸颊开始发烧,他不明白为什么发烧,他整个人看着屋子里发愣,顾不得向周围左顾右盼,他一下觉得他的脸皮被什么人剥下来了,疼痛,滚烫。

柳平安突然抱起张老师,抱进里屋,居然连窗户上偷窥的人脸都没有看见。张老师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柳平安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吸吮她的乳房,張老师精巧的鼻子翻着鼻孔朝上仰着,柳平安变换了一个动作,吸吮一下乳房又吸吮一下她的嘴唇。柳平安还有一些更下流的动作,这些动作农村人不用,都是柳平安跟爱红学来的,现在全用在了张老师身上。两个人突然着了魔似的互相把对方的衣裳扒光,赤精着的身体发出白瓷缸一样的光。

外屋的蜡烛突然熄灭了,木头床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

一切都是黑。柳三胖紧挨着窗户上冰凉的窗台石,惶惑觉得屋子里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是如此耀眼而生动,但是,黑把他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了,他再都想不出什么了。屋子里的声音让他很不舒服,他讨厌柳平安,甚至也讨厌张老师。突然地听到他父亲呼唤他的喊声:

三胖,你野哪里了?快回家来!

三胖,回家来挡鸡窝。

柳三胖不想挡鸡窝,也不想应声。

三胖,狼吃了你吗?

柳三胖被什么鼓舞了,大声答应:

爸,我在听张老师的窗户,这就回家!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动不动了。张老师的鼻尖上出了一片细密的小汗珠,头皮一紧,好像那汗珠妨碍了她什么,她皱了一下眉头,推了一下柳平安说,外头站着狼呢,你快走。

柳平安三下五除二穿上衣裳推门走出教室,人在黑暗中环视,他知道柳三胖也在什么地方站着环视。就这样对峙着,柳平安想:柳三胖这个畜生,一辈子别想让我教他学艺!

张老师站在窗户下望着屋外黑实了的寂静,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她开始流泪了。她做下的事情是不道德的,可她身体里揣着一只兔子,她需要抚慰,虽然他不喜欢柳平安,可相对条件下柳平安是她最好的选择,因为柳平安会拉二胡,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矛盾。

命运安排她来到山神凹并遇到了柳平安,一场奇怪而又矛盾的邂逅,是什么让她心动呢?她借着酒劲回忆,一定是二胡的弦乐声感染了她。此时,她仿佛又听见了二胡的弦乐声,果然是,是柳平安在黑夜的屋子里拉。是告诉她,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有时寂寞会让人的心灵承受折磨,她哭了,深夜怎么会这么黑呢?吵杂的树叶,杂草,不知名的鸟飞过,风起了,不停地旋转,旋转着写满了她过往的日子。二胡的弦乐再一次盈满了她的耳鼓,她往火里填了煤,蓝色的火苗舔着黑色的夜,她看着火苗轻声地唱,唱着唱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日头好高了,有人从学校抬出了张老师,她昨夜中了煤烟死了。事情发生得蹊跷,柳三胖站在人群中想着昨夜的事情,有一种惨烈的痛,秤砣一样搁在他心里。

人群里有人说:张老师光着身子,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啊。

柳三胖知道张老师的衣服是柳平安扯下了,他就为了趴在张老师身体上满足他自己的流氓行为。对了,一定是柳平安害死了张老师。

柳三胖挤出看热闹的人群,他寻找着柳平安。一个熟悉的影子蹲在路边上一棵桃树下哭泣,他,柳平安大把抓着自己脸上的泪甩在地上。柳三胖停下了脚步,有些惶悚不安。柳平安站起来想一把抓住柳三胖,柳三胖躲了一下,感觉柳平安也在找他。仇恨一来就没法控制了,柳平安到底抓住了柳三胖,宽大而充满烟草味道的手掌举起时却照着他自己的脸打了上去。柳三胖被弄得目瞪口呆,流着泪就这样看着柳平安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脸红得和枣肠似的,分不清嘴脸颜色。柳三胖内心的疼一下爆发了,他大叫了一声趁机挣脱柳平安的手跑了。

柳三胖跑进藏马尾巴的羊窑,暗黑的窑掌深处,似乎此时只有黑暗可以掩饰他内心的疼痛。脚下的羊粪蛋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他看到门口的亮挤进来,某种东西让他发抖,又使他的脸开始炽热,他小声叫着张老师。他蹲下开始哭,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他的破坏欲来自于无端的羞怯,他恨柳平安,也恨他自己。

张老师老实巴交的丈夫从山外赶过来,没有多余的话,只求山神凹生产队用车把她送回山外的家。

柳平安赶着马车拉着张老师和她的丈夫往山外走,土路崎岖不平,一路上走得闷,风吹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淡栗色的鬃毛一耸一耸的,他不由得想起了秋天拉张老师进山。又想起来那天夜里的热情,做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但此刻的头脑却很清醒,他突然怀疑马尾巴是柳三胖剪掉了,他的家族中这个侄子将来一定是他的对手,所有的事情发生时,他都在,一切又似乎都是为了二胡的弦乐声。他茫然地看着捂得很严实的车上人,阴阳相隔,他的胸前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能叫人了。如果能够吹打一场八音会就好了,也好最后送她一场热闹。是啊,八音会,就是这个死去的人跟他说:一定要让你学下的手艺走个正途。

柳平安取过背上准备好的二胡,跌坐在车帮上,由着马走,他开始拉《望星空》。绝望的弦乐铺开了,走过一村,分散在村外的人和牲畜都脚步匆匆朝四面八方走去,有停下脚步来看的人,当知道拉的是一个死人时,有人就一定要马车停下来,他们要让音乐冲淡走过村庄的鬼气。

柳平安扯着二胡的弓,头仰了老高,这样才能宽慰自己。凄凉的弦乐高出云端,风声卷着灌入人们的耳鼓,看的人居然流下了眼泪。他是一个活着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拉着的二胡弦乐是给死人听的,那个不能坐起来或站起来的人,他在她身体上是下过死力气啊!

张老师的汉子不知,一路上只顾得流泪,死者不回。从此,在土挖的坟墓下,只有她一个人了。来年的清明屋顶上会长出青草,只是她已经望不见星空了。

古董贩子唤醒了柳平安的理想

山神凹的学校因为死过人,外村的孩子不来上学了,山神凹有亲戚在山外的就说合着把孩子送到了山外的村庄去读书。山神凹的学校空着,没有人进去,生产队没用的东西都放进去做了仓库。凡是走过的人都要看一眼,毕竟死过人,还是赤身裸体地死了。夜黑的时候大人小孩没人敢去,就连路过也都紧张得三步并两步走快了。

柳三胖不读书了,他爸柳平喜这时候娶了沟里一户死了汉子的寡妇,寡妇一来就进入了当柳三胖妈的角色。寡妇认为,柳家坟垴上没有长那根草,读书读到后来也改变不了种地的命运,不如让柳三胖学一门手艺。学啥手艺呢?应该去山外跟人学木匠。柳三胖想学二胡,柳平喜认为二胡性格里有一些暗疾,只适合于山野,独处,很不适合人群中的喧哗。学会了拉二胡,人就凄凉了,不光是曲子拉得凄凉,人的命也凄凉,瞅你二叔,心强命不强,人生下场不好,都五十岁的人了,光杆一个,下种下得早没有见最后有收成。学木匠好,人间生老病死,一路走来都离不开木工活计。

柳三胖不想学木匠,哪怕学吹唢呐也行,只要和音乐沾边。人间凡事天性里大都喜欢热闹,吹吹打打,过年过节,跑旱船,耍高跷,锣鼓家伙中唢呐仰脖子一吹,那是天崩地裂。

柳平喜不容许柳三胖所学和音乐沾边,音乐不是啥好东西还霍乱人的性子。手艺要和日子连在一起,比如木匠、石匠、泥瓦匠,说什么都能绕开过节时那热闹,穿衣吃饭手艺应该走的是家常路。

柳三胖不想学木匠,就想拉二胡。对抗的时间中,人就闲在家里,无事了就自己瞎拉,也不去找柳平安。

柳平喜骂不动了,腰弯得更低,更不要说打人,举手都困难。穷家无贵子,山外的女娃没人考虑凹里人,柳平喜也无能力落户山外,这样的日子里柳三胖连媳妇都难找下,不学一门技术活,人真要长荒了。凹里的人因为孩子念书一些人开始考虑出山,不打算出山的人皆因为几亩地舍不下怕荒掉。

有一天山神凹来了一位骑嘉陵收古玩的人,凹里的人都走出家门听收古玩的人说话。收古玩的人举着小喇叭吼:

山神凹的人放下手头活,竖起耳朵听听我说啥。谁家里有旧东西,拿出来看看,谁家里长期放那些旧东西,对家里人可不好啦,因为旧东西都沾染了死去人身体上的毛病,鸿运低的人家里闹鬼,鸿运高的人家里虽然平安,但是,命运不顺畅。

柳平喜想起了楼上的一节竹子,那是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爷爷拿回家的。扭头喊柳三胖回楼上去找。柳三胖听说竹筒能卖钱拔腿就往藏着的窑洞里跑,不一会儿拿来给了柳平喜,柳平喜随手递给古玩贩子,要他看看值多俩钱。古玩贩子从笔筒里拽出一揪马尾巴,问:这是啥东西?柳平喜拿过来看,看着是牲口尾巴上的毛,要扔。哪知生产队常队长看着说,这明明白白就是马尾巴,当年生产队的马尾巴果然是你们家的人剪了。那时你们还犟嘴发狠誓说,谁剪了马尾巴谁断子绝孙,我叫柳平安养生产队的马配种,你们柳家认为是欺负你们姓柳的从姓韩家回来的人,大伙看看,马尾巴能做啥?不就是能做琴弓,这邪乎事情也只有会拉二胡的人干得出来。当年的白纸黑字还在,那上面写着:如果是柳家剪了马尾巴,柳家欠生产队一匹马。落款人可是你柳平喜。

柳三胖觉得自己是糊涂了,怎么就忘记掏出团在竹筒里的马尾巴了呢?这事情除了和当初一样装不知,什么话都不能说。

柳平喜真是愤怒了,他让人去喊柳平安。

张老师走后,柳平安就像儿童丢了魂似的,整个人不讲究吃穿,不用说成立八音会了,人完全就活在一种糊涂状态中。有些时候胸口上挂着二胡一边拉,一边骚扰跑着的鸡一下,调转身子又骚扰跑着的狗一下,惹得山神凹人大笑,觉得柳平安人都废了。有一年冬天,邻居家的母猪下了一窝崽,母猪老得没奶水,小猪拱着母猪肚子要吃,母猪嫌疼咬着小猪崽不让近前,柳平安就坐在人家猪圈上拉二胡,母猪受了什么感染似的嚎叫着忍着疼叫猪崽吃奶。柳平安看着这一幕眼泪哗哗往下掉,看见的人说,柳平安有了畜生性子,都是二胡引得他通畜生性子了。

这件事过后大伙都不把柳平安当正常人看了。

柳平安吊着胯骨头走过来,那张肉嘴嘟嘟着能挂一个油瓶。

柳平喜见走过来的柳平安,气不打一处来,多远就艰难地伸出手臂举着马尾巴问:

认得不认得?

柳平安斜睨着看了看,露出了笑。他做二胡很想用马尾巴做弓,可是他买不起,用下的料都是尼龙丝。只他自己的二胡是马尾琴弓,还是当年从剧团拿回来的。

哥呀,哪来的马尾巴,好做二胡的弓毛。

弓毛个球。你欠下债了。我看你拿啥东西赔,你日子过得刷锅水一样,你赔啥?你剪了马尾巴,你还藏到我家楼上,要是早些年,你犯罪我还得跟着你犯包庇罪知道不知道?你把脸丢大了知道不知道?

古玩贩子急忙说,不丢人,你们说你这破竹筒多俩钱卖?

柳平喜咬着后牙根叫嚣着:换一匹马!

古玩贩子说,按你说,你这破竹筒能值一匹马的价?你們不要吵了,指不定也许真值一匹马。

半下午,正是清闲的时光,年长的,蹲地晒暖阳的人,听说值一匹马立起身互相招呼着走了过来。这时节,女人喂猪打狗,屋里屋外,手脚不闲的,手里拿着生活舍不得放也急急走了过来。天气干爽得很,下地的汉子们多远看见凹里聚了人,也都扛着农具从四面八方奔回了村庄。三五成群的鸡被飞跑过来的孩子们扰乱了秩序,咯咯咯咯叫着,架起翅膀却舍不得跑出人群。女人们笑着,汉子们咧着嘴,老人们背着手,所有人脸上充满了惊奇。孩子们被大人制止得大气不出,盯着古玩贩子说,快听快听,拿不准是欺哄山神凹人呢。

古玩贩子说:马有老马,也有马驹,更有壮年马,就像你们山神凹人一样,老中少三代,要说值一匹马的钱,那也要看是一匹什么样的马,马驹?老马?青壮马?看你们柳家人,一定是说到你们过去的伤心处了,这样吧,山神凹的老少爷们,你们谁家还有旧东西,都拿出来,说不定也有值一匹马的价呢。

山神凹的人们你望我一下,我望你一下,还想等着事情有进展呢。结果心思都往自己家祖上留下了什么东西上去想了。

柳平喜急着说:你先说这东西是个啥?

柳三胖插话说:是做二胡的琴筒。

柳平安搭话:屁,人小鬼大难招架!

古玩贩子觉得山神凹有高人在,不敢乱打牙口,纠正说:是一个读书人用的笔筒。现在的读书人谁还用这东西,倒是可以做放筷子的筷笼子。

然后自己笑起来。

柳平喜长吁了一口气:哦,上面还有人物花草。你敢给一匹马我就敢卖你。

古玩贩子说:我给你一匹小马驹的钱,不为了赚钱多少,图的就是山神凹人认得我。其实你这个破东西哪能值这么多钱哟,给你这么多的钱,是因为你做了我接下来要在山神凹大量收购的药引子。

生产队常队长说:你柳家卖多少钱不管,那是你该得,方才咱可是再说剪掉小队马尾巴赔偿马的事情呢。

柳平安说:我还是当初那句话,谁剪掉了马尾巴就叫谁赔。

柳平喜白了兄弟一眼,这竹筒子真要卖下几个钱,那也是自己的,不能叫赔偿了生产队的马,他与柳平安虽然是一奶同胞,但是钱财的事情不能含糊。弓腰挺脊往前走了一步说:你说谁剪了生产队的马尾巴?还不显丢人?欠下你的也该还够了吧?你一辈子就这点出息,不做实诚人,人家是走不出山,你走出去还要返回来,能伸能屈的事情都叫你做下?

此时的柳平安已经明白了生产队的马尾巴就是柳三胖剪下的。想想总归是脱不开柳姓人。哥哥的话里有话,可话和事到此都该系一个疙瘩了。当初自己对此事之所以含糊认领是因为养着马好为柳家干私活,没有过多较真,现在哥哥都怀疑自己了,甚至借此事言明了别想叫拿卖笔筒子的钱赔马。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礼让当哥哥的说,但也不能叫山神凹人笑话,何况从道理上讲也无法通顺了,哪有剪掉马尾巴就一定要赔一匹马的道理。

柳平安说:剪一条尾巴赔一匹马,你是共产党员姓党,你还是周扒皮姓周?

生产队常忠宝答不上话来,旁边的人起哄说:就姓周呗。

常忠宝生产队长糊涂中清醒了,说,怎么能姓周呢,干部应该有党性原则,怎么说也是中央最小一级政府。

柳平安说,最小一级政府就应该姓周。

生产队长常忠宝说:你敢呛村干部?反天了你!我现在不跟你叫真姓啥,你只用还生产队一匹有尾巴的马。

柳平喜说,常队长,你让他还,与我没事。

寡妇老婆走前来拉着柳平喜要走,不忘示意古玩贩子跟了自己走。

柳平安说,常忠宝生产队小队长,你红嘴白牙把话说下了,可算数?

生产队长常忠宝说,我以共产党员的名义保证,算数。

柳平安扭头去自己的院子里牵马过来,那匹马优雅地迈着蹄脚,屁股上的尾巴披肩发一样扫着四下里的虻蝇子。谁愿意自己的衣服上补一块补丁呢?谁愿意自己光鲜的皮肤上长一块牛皮癣呢?都愿意是别人。隔着马头,山神凹人居然想着,那匹马要是不长尾巴毛了多好?好戏就要开场了,可是马长出了尾巴毛。

缰绳很郑重地放在了生产队常忠宝手里。常忠宝接住缰绳的瞬间,柳平安觉得人世有了沧海桑田的味道了。

眼前的事情把柳平安从乱梦中吵醒。这是一个好兆头,柳平安一旦拥有了自信,再贫穷也会不缺精神,这都是二胡的弦乐给他带来的好处。而不缺精神的人,会感到社会为他打开了一扇大门。是的,山外的人都开始贩卖古董了,还有啥事情不能做,指不定自己闷在山里久不出去,好多放开了的事情都有点不赶趟了。

古玩贩子来山神凹收购旧货这件事情,仿佛让长期生活在灰暗隧道里的山神凹人遭遇了炫目光芒的照射,山神凹每家每户的生活被摊晒在公众的目光下。山神凹人一开始还有些不适,经不住古玩贩子的嘴忽悠。有人取来了家里攒下的旧东西,有人要古董贩子回家看。一天时间里,山神凹就不太平了。儿子要卖老子不让,两口子干仗中间段,儿子拆卸了门头上的木雕刻花。一凹人居住的老屋,一百来年的光景,叫古玩贩子只几天时间,就把石雕和木雕,门楼和照壁等装饰性的东西都拆卸光了,拆光了的山神凹开始跑风漏气。

山神凹无宁日反映到柳平安脑海里时,柳平安的认识有了质的飞跃。乡下人有钱能够撑起戏台唱戏的人不多,没有大热闹,凡俗之事也想有个小热闹。柳平安觉得这日子怕是要该拾起旧梦了。

柳平安吹打乐器上没跟过师傅

夏天好热,什么事也干不成。柳平安把自己放在凉席上,自清晨躺到晚夕,院边上一棵老榆树,有三五只蝉爬在上面,泼妇似的鸣叫,他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中,无能为力,把所有从前的事电影一样过了一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一时绝望得很,竟然忧伤得流下了泪。

黄昏时分他拿着二胡往山神凹对面山头上走,自山腰往凹里看,田埂上的麦子熟黄了,谷子青绿,一群羊往山下走,倏倏落了半坡,脚不小心碰了一块石头滚落下山崖,滑过草皮时惊吓了一只兔子,兔子没入了灌木中。柳平安觉得这一幕怎么和人生一样样呢?只是张老师已经化作了孤魂。他坐在曾经和张老师一起坐着的石头上拉曲子,不知为什么一抬手想拉的就是《望星空》,不能動二胡了,一拿起二胡,那些曾经的岁月便咕咕冒出来,让他胀满一腔的不快乐,索性不拉了,空留惆怅。没办法,带着一双脚来到世上,人不走脚要走,脚和心连在一起,不能一辈子在山神凹等着老死。

柳平安择日出了趟山,从山外干部嘴里知道天解风情了,无知使人失去敬畏的日子远去了,春风能风人,春雨能雨人,风雨浇灌,该行正经事情了。柳平安取出自己的蛇皮二胡,八音中没有二胡,二胡对他已经没有多少用途了,日子过下去真是很容易伤怀,他决定大方地送给柳三胖。

柳三胖这一年二十七岁,个子比柳平安还高。看见柳三胖远远地走过来,恍惚看见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先是一张刀条脸再是一张枣肠嘴,接着就看见穿着牛仔裤的两条长腿晃过来。触目惊心的是柳三胖裤裆前,紧绷的裤裆藏着一疙瘩秤砣。最能显示雄性的家伙,和这世界宣战似的,这小子真长成人了。柳平安怀疑自己的目光,把柳三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

柳平安举着二胡说:叔送你。你突然就长大了。过去你做下的事情都走没了,不追究你了。叔想成立一个八音会,人活着总得做点啥事吧,日子真他妈快,什么都还没有做,什么都做不成了。还是你年轻,赶快成个家,学多了手艺挑剔人,看人心眼多,容易不好找对象。想想你是山神凹的人,你就得把架势放下。

柳三胖面无表情,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柳平安打自己的脸。

柳三胖说:嗯,你看看身后是什么地方。

意识到是荒弃的山神凹学校时,一只乌鸦正从头顶飞过。有某种东西弹拨了一下柳平安的心弦,他站着发了一下愣,向四周左顾右盼了一下。

柳三胖取着二胡扭头走了。

风旋着小旋风走来,风把柳平安的头发旋起,他努力瞪大眼睛去琢磨柳三胖的背影,张了一下嘴,并使劲用手搓了一下脸,他的头脑里飞快掠过许多忧伤的想法。铁匠铺、剧团、马尾巴、配种站、韩爱红、张冬棉,许多无益的,已经无用的记忆,还有他曾经拉着二胡调戏家禽和家畜的日子,岁月是由季节和天气积累起来的,而永恒的过去和无法纠正的命运不自觉地出现了一个对手。

“呸”一口唾沫飞出口,他大声的吼了一句:

我早就知道是你剪掉了马的尾巴,只不过我喜欢养那匹马,对我这懒人来说,它就是我的劳力,我背着断子绝孙的恶名儿,不是我救下你,你的名声早就坏了,要明白,兔崽子,姜他妈还是老的辣。

走着的柳三胖听见了这句话,话总是从后面穿过来显得会很清晰,但是他假装没有听见。

柳平安开始收集八音会的吹奏曲目,每天在屋门口大声唱抄来的曲谱,有紧长皮、慢长皮、四起头、急急风、节节高、戏牡丹、四十八梆、老花腔等。八音是:鼓、锣、钹、笙、箫、笛、管、镲,这就逼迫得柳平安除了二胡之外还得会摸其他乐器。

八音乐队,太早了不清楚,童年时老一些的人说八音会的来历。大约在明隆庆年间(1567-1572),沈潘宣王朱恬焌在潞州为官,他喜爱音乐,把昆曲、皮黄等戏由南京带到潞州,与当地原有的音乐进行了杂交。当时,不仅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在潞州城内大街小巷大闹灯会吹打,还为集市生意、婚丧嫁娶、满月祝寿、庆功贺典热闹。八音乐器中吹打乐占多数,技艺所学除了天长地久,还讲究跟过师傅——鼓佬。

柳平安吹打乐器上没有跟过师傅,这样盲目成立并演出很容易就叫别的团体挤兑没了。

柳平安决定再一次出山,奔往曾经学二胡的地方,去找县里“乐意班”八音乐会的师傅学艺。不跟师傅,艺人不买账,真要成立一个正经八百的“八音乐队”,在乡间演出,就一定得跟过“乐意班”掌鼓板的“鼓佬”,柳平安要活着挽回他丢掉的名声来,何况他也需要成家了。

晨鸡叫过不久,暗淡的天光下,灰暗的瓦屋鱼鳞似的排列着,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通往县城的班车上,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听说柳平安要进县里学艺,大家都笑话他,哪有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要出外去学艺。

柳平安心里明白,学艺不分老少,心中生事了,就得把这事弄成。

一路上,柳平安嘟着厚嘴唇不说话,也不和人搭腔。车过一个叫河西镇的地方,有许多人影晃动着,尘土荡起来,车窗玻璃外遮天蔽日的样子,透过玻璃飘进来一阵吹打声,唢呐的音色高高地挑起,弯弯绕绕挤进来,接着就看见一支八音乐队吹打着走过来,紧跟着八音乐队的是高头大马,马上骑着新郎,新郎一身蓝色中山装,新娘的装束是彩面妆,一身红,再后面是娶客、送客等家眷。这时候街道上的人群急剧地稠密起来,有人挡了前行的路,不外乎是要看一场吹打乐器的高潮表演。

贴在窗户玻璃上的柳平安先是看到了文场表演。文场突出唢呐吹奏技巧,吹奏者不仅大、中、小唢呐和老咪(口哨)都能运用自如,而且还要吹奏出喜、怒、哀、怨等不同的感情色彩;一会儿吹奏出各类歌曲,一会儿又吹奏出地方戏文。独奏,联袂吹奏,唢呐、丝竹,梆、鼓、锣、镲。这阵势让柳平安热血沸腾,坐车的人里有人开始用激将法:拜师还用去县城,柳平安,赶快下车找见鼓佬磕头去。

柳平安瞪了对方一眼。

对方说,瞪啥呢,就等着你学成了,看你的瞪眼家伙呢。

八音乐器演奏因为伸胳膊蹬腿激情四溢,也叫瞪眼家伙。

文场演奏罢,武场开始了,瞪眼家伙明显。武场突出鼓、锣、镲,“鼓佬”不仅负有指挥职责,掌握演奏的节奏情绪,而且击鼓花样迭出、令人心动才算高手;鼓佬手中的锣镲节奏有致、嘹亮利落,一起一落上下翻动金光闪耀。人越聚越多,大车小辆全都挡着走不动,索性司机就打开车门叫旅客都下去看热闹,只是不要忘了自己的车在哪停着。只见高潮处、忘情时,鼓佬将手中锣镲抛向数米高空,随手接来,继续按节奏敲打,引得观众鼓掌喝彩。

演出结束后,有人看见下了车的柳平安朝着掌鼓板的鼓佬“扑通”跪下了,五十多岁的人下跪,那一跪惊吓得新娘的马趔趄了一下,大惊失色的新娘正要张开嘴喊叫,听得柳平安从腹腔里粗声低气地叫声“得儿”,马鬃左晃右荡了一下,马就安妥快慰了。

柳三胖跟着王怀让学会了走江湖

柳平安的出山给柳三胖一种沉重而无法排遣的迷茫。剩下的日子怎么过,迷茫中山外一个叫王怀让的唢呐艺人进山来找柳平安,他们想成立一个八音会演出团体,想叫柳平安牵头。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启示了柳三胖,他特意把来人请到自己家,和父亲柳平喜说明了王怀让的来意。

柳平喜锅着腰从窗台上摸过一包烟扔给王怀让,叫他自己抽。

日头被屋檐挡住了,使它不能遍落在窗户上,屋子的四处都是暗,偶有一丝光明照在门口的脚地上,有几只蚂蚁沿着柳三胖的白运动鞋在爬行。王怀让抬头看柳三胖,这样的小伙子如果在山外,等不得这年龄就叫女人收拾了,山神凹,谁家姑娘愿意进山里来,连日头都照不进来的阴暗地方。

王怀让说:还没有说下媳妇?

柳平喜说:你操心打问一下,看有没有条件差的给三胖说一个。

柳三胖心里不悦,说:怀让叔是来商量成立八音会的事情,我叔不在,我愿意和他们合伙成立,我还有新想法呢。

王怀让抬头等三胖说想法。

柳三胖说:咱把说唱融进来,婚丧嫁娶来客有个看头,不仅是锣鼓钹镲闹得欢,有女人在中间唱,是亮点,也热闹。

王怀让很赞许三胖这一点,就等柳平喜发表意见。

柳平喜说:我老了,老不中用了,让他学个家常手艺,他偏偏跟他叔一樣喜欢拉二胡,只要能有事做,是好事,我支持。

柳平喜又说:说成立就要抓紧不能松懈,平安一回来就没有你们的戏了。

柳三胖和王怀让商量,咱们先召集民间艺人回山神凹集训,在柳平安没有回来前笼络人心先入为主干起来,等他回来粥已煮熟,叫他接手也不晚。

柳平喜不能说和自家兄弟有过节,只能赶快叫三胖收拾东西和王怀让往山外走。

年龄的增长给了柳三胖一种空间移位的幻觉,好像置身人群中,他的位置越来越是柳平安的影子。

两日后,柳三胖和他的团队抓住暮色氤氲之前那最后一秒光明站在了山神凹的山头上,人手一种乐器:鼓、锣、钹、笙、箫、笛、管、镲、二胡。站在山头上的他们开始看山下。此时的山神凹人正是打场晒粮收工时分,男人的木锨一下一下地向上挥舞,高粱、玉米、豆子被木锨抛向半空。草屑、尘埃连同所有轻飘飘的沙土被风刮往远方。扬起落下的尘土不知不觉拢住场上弯腰叠肚的山神凹人们,那是热火朝天的生活啊,哪一家都有婚丧嫁娶,天性喜欢生活的人遇事都想有个热闹,有热闹就不愁赚不来钱,就不愁赚不来烟酒。

路过山神庙时,一干人进去拜山神。庙门前石头刻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红喜事,白喜事,红白喜事;下联写:哭不得,笑不得,哭笑不得。横批写:管地顶天。柳三胖走过去在山神爷前点了三支纸烟插进香炉,然后号召所有人跪下重重地磕了仨头,站起来时,说:山神保佑,我们给山神老爷来一场么!

冷不丁山头上锣鼓家伙的脆响穿透了空寂,他们身上胀满了力气,锣鼓敲得狠,左挥右舞,土尘飞扬。一堆轰然作响的响儿从山头上跌落到山神凹,山神凹人也开始兴奋了。被古玩贩子卸掉的缺胳膊少腿的屋子上空,因为凹里没有风,一股一股的炊烟依旧升得很稳很慢,老高老高也不散开,像是坚守着山神凹最后的宁静。可是锣鼓家伙砸下来时,升高的炊烟还是乱了,甚至四处乱撞,互相纠缠着,丝丝缕缕挂扯在树梢或半空的灰尘草屑上。锣鼓响儿惊扰得在家做晚饭,上了年纪的女人突然摔盆打碗了。盆盆碗碗总归是边沿的器物,砸了毁了伤不了生活的根本和元气,可碗破得没有声响,被山头上演奏的八音会淹没了。这日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蜷伏着,人心开始慌慌的。

柳三胖的摊场放在山神凹小学。柳平喜当了山神凹的保管,小学的钥匙他拿着,此时常忠宝已经当了村支书。打开学校门的刹那,柳三胖回头看王怀让,从前他没有观察过王怀让长什么样子,此时,他看到了。四十多岁,干头狭脸,薄嘴无须,一顶前进帽压得很低,细眼隐藏在帽檐下,柳三胖没有办法端详他的表情。

柳三胖叫了一声:叔。

王怀让说:叔啥哩,赶快拾掇出教室来。

柳三胖说:我咋觉得这事情没有谱呢?

王怀让说:要啥谱,山神凹的支书在场,支书说两句,咱身后就有了依靠。

常忠宝背转着手说:你们又不是山神凹的宣传队。

王怀让说:肯定是么。我正准备和你商量一下写个条幅,啥事身后不能没有组织。支书,你说咱写个啥?

常忠宝说:要不就写山神凹八音会?

王怀让一拍手说:就按常支书的写,这学校以后就是我们的据点了,以后凡事回山神凹排练,吃住都叫常支书管,常支书是我们后台老板。

常忠宝搓着手笑:吃住算啥,你们弄大了能进县里演出,我还要给你们换行头哩。

王怀让的激将法挑逗起了常忠宝的热闹兴趣,随即安排队里人给柳平喜发放粮食,乐队吃饭就在他家。

柳平喜太激动了,一辈子没有出过山几次,山外人和山里人的聪明劲儿真是不一样。

仓库里居然还放着一些响器家伙,只是那些家伙已经被蛛网缠绕得很旧了。蒙了灰的鼓皮发暗,铜锣长出几点绿毛,时间很无趣很寂寞地处置了这些具体实物。这屋子里还有张老师的记忆。

一群驴从门前走过,放驴人没有响鞭,看到热闹停下来打问了一下说,你还回来山神凹做啥?有本事的人都出山耍本事去了。然后眼睛眯着看站在外面的柳三胖,吆喝了一下驴,走过去还扭头看。柳三胖探出头和外面的人打招呼,想起张老师的样子,村口前,秋阳下,张老师的笑脸是唯一的花朵,学生娃的笑声比鸟更动听,现在村口上什么都没有了,就几年光景。柳三胖抽回身从角落里捡起一只唢呐,吹落灰尘,鼓起腮幫,唢呐口咪的音儿软如弹簧却是一声也不出。王怀让取过来,用舌头舔了几下口咪,冲着空寂的屋子鼓足了劲吹,那唢呐声直冲屋顶,柳三胖突然就哭了。

学校收拾完毕,王怀让叫人用长条桌子在讲台上做了主席台,这是叫山神凹常支书讲话,支书一讲话“山神凹八音会”就正规了。

常忠宝支书也开始认真了,叫人通知晚饭毕都来学校开会。

晚饭毕,常忠宝突然不知道要说啥话,就想结合形势讲讲。见了王怀让问讲啥?

王怀让说:讲讲女人不能围着锅台、地头转,只要叫了“山神凹八音会”,山神凹人就要占多数比例,你就叫女人来唱,唱啥都行,最好是有姿色有嗓子的人。

常忠宝琢磨这事情也对。站在讲台上的他清了清嗓子说:咱山神凹成立了八音会,是天大的好事。咱山神凹的八音会就应该和山外的不一样,山神凹的女人都参与进来,没有女人的八音会不叫八音会。

听说八音会要女人说唱,山神凹原先跟着柳平安二胡唱过歌的人一时有说不出的好奇,同时也扭捏着,这事情不是说能张嘴就敢唱,最主要的是要有胆子站在人前。女人们把自己的羞涩捂在胸口前,不敢张嘴唱。柳三胖说,这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人家山外人都进城当小姐了,你们不敢卖个唱。几天下来音乐声就把山神凹人的胆子弄大了,第一个敢站着比划唱的是王耀祥的女人小翠。王耀祥干头狭脸,细眼薄嘴,经常跟着人出外打工,赚下的钱不够养家,穷日子过得寒酸,小翠想着这日子往前走,越走越没有盼头,与其如此自己就跟着学唱赚几个钱养家糊口也是正途。小翠带头一唱,女人们的心就痒痒了,都来练习,一下子柳三胖组织的八音会便有了老枝上爆出新梅的新奇劲。

八音乐队中人员素质很讲究,需要有几个好“吹家”,不是二胡。好“吹家”是衡量一个八音乐队团体质量高低的主要标准。尤其是吹打武场,就算是文场也是吹打轮番、文武和唱、互为激励。柳三胖和王怀让商量了一下,知道团队的吹打力量不足,就多叫女人唱,最好唱民间小调,那里面有难以言传的挑逗,听的人喜欢听,八音会才有销路。

排练得差不多时王怀让出山去写台口,几日后回来说山外高平村一家出殡老人,三天吹打家伙送葬,三天中夜里要音乐陪守灵人送三更纸火,最后出殡一场,统共600元。一凹人兴奋了,看着是瞎唬弄的一群人,说能赚钱就能赚钱了。

演出是夜场,出发时定在午后。旧社会曾经的风景,很快又浮出了许多老人的记忆湖面,当年那些走出山外的女人一脸兴奋,犹在眼前。女人一走出山,啊呀,山外最不缺少的暧昧风景一波一波地就要涌入她们的心间了,金钱的杠杆正在撬动数十家螺丝松脱的婚姻,她们在八音会中添加的露骨挑逗的民间小调,谁又能管得住那些心要走野的人呢。

一干人走到山头上,雨来了,突如其来的雨,把他们的视线绕乱了,小翠说,看不见山神凹了。另一叫红丽的女人说,看不见了好,没了山神凹,咱就都到山外落户。

过云雨,雨走后风来了。无数的云聚集在山神凹上空,像被什么神圣的号令驱使,正顾头不顾尾地向山头上站立的他们涌来。风带来了移动,漂泊和变迁,风裹挟着响打乱了山神凹简单活着的理想。

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叔侄

雨把风带走了,晚夕很长。雨水把天空洗得很蓝,因为没有风,叽叽喳喳的麻雀们,三五成群,东飞西蹿,不时响一下的锣鼓钹镲惊扰得它们扑啦啦乱飞一气。一路奔走,使得一干人的脑门微微冒着热气,人人都比往常生动和鲜活。

傍晚时分,高平村恢复了一天之中消歇下来的情形,女人端着簸箕拿着笤帚领着娃娃走在村街上去砸碾。分散在村外的人和畜生都脚步匆匆地从四面八方奔向村庄。柳三胖一干人就要进村了,出口上有人等着他们,要他们绕小路进村。远远看见村上有一家娶媳妇,进村口搭了红事彩棚,看样子是有钱人家。因为是办丧事,“山神凹八音会”要绕着小路进村,白事不能和办红事的人碰头。

办事人家的门外也搭了彩棚,搭的是白事的彩棚。进出院子里的人有穿孝衫有穿孝裤,腰间都系着麻绳子。院子里支着大锅,就等音乐来,柳三胖一干人到后立马下面。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燃爆了,见地上放着一摞一摞的碗,看着锅里的面滚了几滚,灶膛里的一疙瘩柴被拖出扔在了院边,烟气弥漫了整个院子的上空。掌灶的人先给山神凹八音会的人盛饭,有专门端饭的人。

柳三胖爬到院墙上扯起“山神凹八音会”的横幅,和院子里的孝子孝女比,横幅是红布白字,月明下“山神凹八音会”显目得很。

天黑时出了月亮,多亏一场雨,雨把云里的水下完了,云在天上就显得稀薄。主家请了和尚做法事,和尚先是放“焰口”,焰口有不同,简单一点坐下来唱的叫“平台焰口”,摆上一个布满麻油灯的托盘在桌子上,和尚道士唱叫“花台焰口”,这种热闹还不叫热闹,只能说是超度亡灵。放完焰口后八音会登场,女人们一扬手绢跟着音乐唱,热闹一下就扬起来了。乡下人把这个当成大事,早早饭毕提板凳坐在了办事家门前就等那热乎乎的唱。乡村人家对八音会的唱从来都不叫真,任由她们满嘴胡说,也没有人计较,只要乐器聒噪又唱得像模像样,也没有人肯当真红脸争执。

晚饭后冷不丁一两声炮响,响声穿透了空寂,是娶媳妇家点燃的响。这家院边上一棵桐树,去年墙外干朽的树杈承不住这两声巨响,突然折断了。断了的树枝连同干叶子落在地上,“噗噗”作响,声音干枯而空阔。

八音会要开始了。

一阵子锣鼓家伙后小翠第一个上场。

小翠唱的是地方秧歌《闹五更》。

一更天盼丈夫,丈夫不来,

小砂锅熬米粥,溢出来。

二更天盼丈夫,丈夫不来,

铁铛的烤锅盔,醋溜白菜。

三更天盼丈夫,丈夫不来,

大花被子小花儿褥子满炕铺开。

四更天盼丈夫,丈夫不来,

趴窗台扶窗棂,奴流下泪来;

五更天盼丈夫,丈夫不来,

骂一声你死烧骨狼拖狗拽。

小翠的嗓子如砂轮上打磨出来,尖刺扎耳,尽管看的人嘈杂声一片,小翠的唱照样能飞上高处,树上夜宿的鸟儿被吓得箭一般飞往村外。小翠边唱边扭,一双小眼,溜亮,遇到满腹怨恨时,眼睛就像玻璃弹子要弹出去。

观众是流动的,看的人越来越稀稀拉拉,问旁边的人才知道村里的人都去看办红事人家的八音会了,他们请了县里最好的八音会“乐意班”。山神凹八音会的唱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人挤过人群走进来,暗夜中谁也没有看清楚是哪一个,只见来人径直走到柳三胖身边要过二胡一口气拉了七个把位的琶音,来人运弓充满气韵,如初生赤子的啼哭,力道来自母体而非五谷杂粮。

来人摁着弦说:

你看死了,唢呐的眼位全定在这儿,气息的轻重尚且能使声音变化万千,二胡靠了两根弦,手指的把位不定,越发要你气息的整理。弓就是气息,气顺、气旺、气沉,才不叫你心浮,玩那两下,就敢成立山神凹八音会在人前要饭吃。

来人说完扔下二胡昂昂而去。

柳三胖呼啦就站了起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柳平安。他现在是乐意班里的主要吹手。他听说高平村又来了一队八音会,叫“山神凹八音会”,他有些奇怪,当看到山神凹八音会把正经民间音乐弄成杂耍时,他心里难过得想骂,忍着不来看,可脚不由心。

柳三胖面对高平村的观众,恨不得把脸也扔到柳平安的身上,红白事在一起吹打,白事不能冲撞红事,如果撞上了,白事要给红事一丈红布,也叫“一丈红”,一般谁都不愿意撞见,八音会也讲究风水,又是办红事的人来闹事,这就等于砸了摊场。柳三胖冲着柳平安的后脊背喊:柳平安,不怨我不叫你叔,你从此降格了,你就是山神凹一个穿开裆的屁娃!

这话骂得也叫狠。

王怀让安抚柳三胖不要生气,生气等于给我们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找了歇息空当,王怀让假装出去小便偷着去看乐意班的八音会。

乐意班的八音会,所有吹打人一律穿八套红褂子。正规的八音乐队,为红事吹打时,要穿一件红布“小褂”。穿红布褂子八音会也叫“红衣行”。其实按规矩说,穿红衣的只办红事,不办白事,总因为都是給贫苦人家吹打,哪里能有太多的讲究。办白事吹打乐队就一律黑衣。敢穿红衣的那一定是官方民间都肯定了的正规乐队。王怀让看到柳平安一人三样乐器,脚上是板子,嘴上有唢呐,胳膊腕上还吊着铜锣。他用齿音、喉音、舌音、吐音、气颤音吹出本地戏曲中的姑嫂对话,又用指滑音、气滑音、腮振音、腹振音、指颤音、臂颤音、气颤音,模拟出旦角的唱腔。观众是里三层外三层,一脸兴奋。王怀让想,这才是他想要的八音乐队,他没有难过也没有激昂,显得很平静,平静中萌生了自己的想法。“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他已经明白了,讨便宜的人,总有一天要吃大亏,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三天后出殡死人,王怀让自己去商店买了一丈红布,要柳三胖去给柳平安送去并磕头谢罪,柳三胖说,除非山神凹河断流。王怀让说,既然这样了,只能我去。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看不出任何迹象。

整个出殡显得无趣而空落,四方相邻开始骂,说这是日哄人,这也敢拿钱!

王怀让最后结束时找不见人了。柳三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把不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遍,有人告诉他王怀让正在一丈红上磕头拜师呢。柳三胖多么希望王怀让能回来,可王怀让不会回来了。

一伙走在羊肠小路上,又是傍晚时分,走到山神庙前,柳三胖突然心血来潮冲着黑黝黝的大山开骂了:

你个心怀鬼胎,虚头八脑,吃里扒外的王怀让啊!

你个口若枯井,声若豺狼,腿若蟑螂的王懷让啊!

你这个连唾沫星子都溅着晦气邪气阴气毒气的王怀让啊!

骂着骂着就觉得没意思了,造成这样的后果不是王怀让,是柳平安。相随着的同伙一致认为就是柳平安,柳平安才是背后的推手。柳平安原本是山神凹人,学了手艺就狗模人样拆山神凹人的台。骂他,就骂他。

柳三胖指着小翠说:你骂他,他欺负你还不够,你枉和他好一场。

小翠就扯开嗓子骂了:

月明黑天这是谁寻死呀,寻死不要死在我跟前呀,长江没封顶儿,黄河没盖盖儿,你个柳平安,去呗,去呗!

柳三胖和几个一起跟着喊:“柳平安,去呗!”

骂着骂着天就黑了,一伙人被山风吹得激灵得很,有人提议唱黑戏,唱就唱,把心里的怨气唱出来。一伙人在黑里,刚才的骂已经把夜搅得很乱了,有些小动静,很慌忙很疲乱地在草丛中逃窜。第一声响是唢呐,紧接着二胡、鼓、锣、钹、笙、箫、笛一起跟上。

夜憋不住了,风飕飕地贴着草尖刮过,穿过山巅走掉的那条路似乎也被月明揪得立了起来, 孤魂野鬼始终在游荡,也是他们唯一的观众。他们被柳平安伤害了,柳平安是他们精神深处的痛苦。夜,幽黑无底,在土尘中,树丛乱掀,月明悠悠垂地,最后的一声唱放出去拽不回来,每个人的胸腔里的火苗都点燃了,这一辈子和柳平安势不两立!

人生有多么不甘如此

柳三胖某年秋天,姻缘开运了,经山外人说合娶了柳岭一个小寡妇,寡妇叫叶巧巧。丈夫死在秋天,山里人收秋后进山采药材,不小心踏空把命丢了。人死如灯灭,死人死了,活人要活。给叶巧巧说媒的人说起山神凹的柳三胖,说条件还可以,就是光棍久了不做正事,曾经弄过山神凹八音会,没弄成,弄出一场笑话,后来人就成了一个笑话。都说他啥都弄不成,有力也不想往地里下。叶巧巧不知怎么的就偏偏相中了柳三胖,一来二往走动了几回,这件事情真成了。

叶巧巧个子不高,肉,说话快,行事利落,走路后脚跟吃劲,扭来扭去,跟着柳三胖回山神凹来过日子。见了山神凹人,叶巧巧嘴甜,叫得腻腻的,还长时间盯着人家的脸,很知冷知热的样子,停下来说话陶醉得深。柳三胖站在一边笑,夸张、空洞,跟放风似的,太阳也温暖,柳三胖看着自己的女人,深情得欢。人走过后,山神凹的人才知道叶巧巧不和柳三胖办理结婚手续,要先过一段日子,也就是试婚。这些新名词对山神凹的人来说很稀奇,就想着有啥事情发生才好。

当天晚上有人听窗,夜静人稀了,只见床上坐着的叶巧巧一身红,电灯下人显得羞涩,柳三胖走近叶巧巧搂着,似乎看上去不是柳三胖急,是叶巧巧急。叶巧巧撩起红球衣露出两个大奶穗子,示意柳三胖俯下来,柳三胖俯下身,叼住奶穗子的那一刻,像婴儿一样发出“呣唛呣唛”的声音,突然的被柳三胖弄疼了痒处,一时没有矜持住,叶巧巧叉手扬胳膊翻身站在床上笑了起来,好像天底下只有她和柳三胖。

突然的柳三胖跪在地上,仰着脸一本正经说:“巧巧,咱结婚吧,结婚生娃,生一个八音会,吹拉弹唱都有,吃饭吹哨。”

窗户外的人被惊讶得目瞪口呆,柳三胖的人生有多么不甘如此。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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