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恋情
2017-04-21残雪
残雪
小勤姑娘有了一位男朋友,他并不是她以前崇拜过的作家征,而是孤儿团的头头齐三坡。这事的开端有点蹊跷。
不知什么原因,这位身材英武的大男孩齐三坡独自来到了飞县,加入了飞县最大的房屋装修公司,成了一名装修工人。
工作之余,齐三坡便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小勤在里面任职的读书会。由于他对于文学的独特体验和他的钻研精神,很快他就获得了青年书友们的崇敬。他成了读书会的核心人物。有人送给他一个外号,叫“自由之鹰”。十七岁的齐三坡声称,文学将是他要追求一辈子的事业。由于读书会里有真正的作家和读者,还有活跃的讨论,齊三坡就迷上了读书会。“我要和读书会一块成长。”他说。
有一天,齐三坡来读书会来得比较早。他绕到书店后面的花园里,站在那里观察夕阳。他想,连这里的太阳都显得比别处年轻。花园里的那两只老猫看见他来了,似乎有点不高兴,一边离开一边回头看,慢慢地缩进屋里去了。忽然,齐三坡感到有人朝他的背上扔了一块小石子,回头一看,是一位清瘦的小姑娘,和自己年龄相仿。
“齐三坡先生,您是来读书会演讲的吗?”她说,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可以算是吧,我喜欢说话。请问小姐贵姓?”齐三坡心里有点高兴。
“叫我小勤吧,大家都这么叫。我是书店的店员,老板鸦姐的助手。鸦姐要我关注读书会里的一些特殊成员。”小勤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
“那么我算特殊吗??我一点也不特殊啊。”
“您喜欢演讲,这就是特殊,我注意您好久了。只有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才总在演讲。哼。”
“我野心勃勃?何以见得?我不过喜爱文学罢了。”齐三坡茫然了。
“为什么您要否认?有野心并不是坏事啊。”小勤板着脸说,“问题是什么样的野心——您是想出人头地,还是想为文学献身?”
“难道只有这两种选择吗?可是我既不想仅仅出人头地,也不想为文学献身。我在读书会演讲是因为我想同人交流文学感受。我认为自己有文学素质,想在这方面努力追求,如果能出人头地也不错,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却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我从多年的独立生活中得出的认识。说到献身,我钻研文学又没有牺牲什么东西,谈不上献身,其实我反而因此得益。哈,我又开始演讲了,本性难移——我是个文学迷。”
“嗯,您还算有救的人。”小勤缓缓地点头,“不过您别认为自己就很高明了,您同鸦姐和晚仪老师相比还只是个学生。”
“我怎么敢同她们比,在她们面前我只是小学生。但我说自己要发奋努力,争取进入她们的文学王国,这总是可以的吧?小勤,请让我说句题外的话,我觉得你很美。”齐三坡的脸红了。
“瞎说一气!我们谈的问题同美不美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知道自己不美,您白奉承我了,哼。”
“请您原谅,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出我的感觉。”
“您可以对别的女孩去说这种感觉,而不是对我。”小勤翻了翻白眼。
“我保证以后不再说了。”
这时小勤听见鸦在叫她,就跑掉了。
齐三坡在心里暗想,这个姑娘是多么有个性啊,大概是文学滋养了她的个性吧。这里是真正的文学之乡。他一直想得到鸦姐和作家晚仪的指点,可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呢。刚才他听到小勤说他是读书会的特殊成员时,内心一阵兴奋,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看来有办法了,他已经引起了小勤的注意,他希望她今后继续关注自己。哈,这个读书会真妙!他知道那位晚仪老师是年轻人的楷模,她的文章妙不可言。
小勤其实已经被齐三坡的演讲迷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男孩有这么大的决断力和感染力,超出了他们的同辈,有点天外来客的气势。小勤也听到过关于城里那个孤儿团的传说,那些流言将孤儿团说得很恐怖,可是她眼中的齐三坡却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大男孩,不但人长得美,而且充满了对文学的热情。小勤想,是他的苦难的出身和他的惊人的毅力使得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是她眼中的英雄。
小勤开始失眠了。爱情第一次降临到她的心田。“齐三坡,齐三坡,”她开始在黑夜里叨念这个神奇的名字。可是她不愿意将自己心中的情感首先向对方表达出来,她感到那样做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小。她是一位有心计的女孩,飞县的不可捉摸的原始氛围培养了她的心计,经过文学的启蒙,大地母亲就成了她终生的导师。她决心克制自己的情感,巧妙地,却又锲而不舍地去接近齐三坡。当然,文学会是他们之间的媒介,她也相信他的魅力是来自文学对于他的性情的陶冶。她小勤原先是个丑丫头,不就是因为文学才变得有点好看了吗?刚才他说她很美,那当然是夸张和讨好,不过也不完全是,因为小勤自己也常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而这点不同又往往来自于她近年获得的文学修养。此外,她之所以喜欢听齐三坡的演讲,是因为他所涉及的那些问题也是她自己常常想过的问题,比如要不要荣誉?要不要出人头地?一个人在世俗中打拼,是应该怀着婴儿一般的纯洁理想更好呢,还是卷入种种社会关系在与他人的纠缠搏斗中将自己的思维弄得混乱更好?小勤正在一边读书一边寻找这类答案。她觉得齐三坡在思想上和体验方面都高她一筹,这应该是由于他的复杂经历对他的影响。小勤是多么想了解他的过去,成为他在文学上的知音啊!对,就是文学的知音,因为他俩还这么年轻,还用不着考虑别的嘛。
“妈妈,我是不是有点好看?”小勤问母亲。
“小勤正在发育,也正在变得好看。”母亲高兴地回答,“我故意说让你嫁到外省去,是考验你的意志呢。”
“我现在已经理解妈妈的苦心了。您也认为飞县是一块宝地吗?”
“是啊。你瞧,最优秀的人才都在往这里聚集。”
“妈妈真敏锐,我的运气全是因为妈妈!”
小勤最近读的这本书有一个俗气的书名:《嫁一个好儿郎》。书中的女主角的爱人总不现身,对这位爱人的大量的描述都出自女郎单方面。不过他也并非一个影子,从主角明这位女孩的描述来看,他是实有其人的,因为她的描述极其肉感,如闻其人,如见其身。明似乎是对这位男子怀着狂热的爱,但明在爱欲的高涨的关头又往往憎恨起他来,于是义无反顾地掉头而去。于是明和爱人的关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一拉一扯,据明说他们俩的爱就是这样成长的。书后面的附录中有对于明的一段采访。
记者:您同他的爱情已经持续了两年,我还是没有闹明白: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明:您不是同他握过手了吗?
记者:对,是握了手,我记得那种感觉。不过——
明:我知道您想说他不能给您您所想要的实在感。他也不会谈论他的爱——永远不会。可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爱的方式。这也是文学的方式,即,一方描述,一方沉默,沉默的那方在描述的那方的感知中存在。作为描述人的我,又因我的沉默的爱人让我描述,便获得了爱情。
记者:太复杂了,像打哑谜一样。
明:这是种古老的恋爱方式,我因它而获得了幸福。
看到这里,小勤便暗笑起来,肚子都笑痛了。多么畅快的小说啊,竟能如此地引起她的共鸣。笑完后,小勤便做出了决定:下次见面时,她一定要拉拉齐三坡的手,他的那双大手一定很有力量,她已经仔细地观察过了。既然她同齐三坡之间有感应,她小勤就得继续加强这种感应。“齐三哥,齐三哥,小勤想你想得多苦啊!这种思念又是多么甜蜜啊!”
心眼实在的小勤爱上了实实在在的装修工人齐三坡,但她爱得超越,而且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这大概是飞县的风土人情对她的性格的渗透吧,还有那些文学书籍的影响。在这之前她的爱(或者更正确地说,是迷恋)都是很虚浮的,不过是一般的对于异性的渴望罢了。而这一次完全不同!在小勤的想象中,她和齐三坡的恋情是很有前途的:他们俩都爱文学,都想在这个领域里努力发展自己,而且他俩在同龄人中的文学修养和素质方面都是最好的。这也就是说,他俩可以在这条道路上携手奋进。啊,那该多么美妙啊!小勤还特别喜欢齊三坡匀称的身体,她想,那是在苦难的生活中打造出来的美丽的事物。她很想抱一抱他,也想被他所抱,可是她得克制自己,让双方有更多的了解和适应,在现阶段,做文学上的朋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恋爱中的少女难以平静。小勤工作起来更有干劲了,灵感层出不穷,点子一个接一个,为读书会设计了不少适合年轻人的发展方案。
“小勤是读书会的台柱。”鸦笑眯眯地说,“我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将来我们要招一位女婿进来。”
“我与读书会共存亡。谁看上了我,他就得加入读书会。”小勤说。
“小鬼真的长大了啊。有目标了吗?”
“我正忙着物色呢。”
“好!早一点确定目标啊。”
小勤的心在咚咚地跳,她生怕鸦看出自己的欲望。
那是一个有点诡秘的夜晚,外面忽然下起了暴雨,年轻的书友们倾听着雨打在台阶上的响声,在闪烁的烛光中讨论《嫁一个好儿郎》这本书。小勤记得她同坐在对面的齐三坡一唱一和,把握着讨论会的大方向。她甚至感到,齐三坡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在抚摸着自己的肉体。虽然当时她并没有给他以同样热烈的回应,只是像在做冷静的文本分析,但在黑夜里,当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时,她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那些话语,那些说话的表情,某个意味深长的手势,以及自己当时的表现。她觉得他应该是对她有很大的好感的,他看她时的目光一点都不躲躲闪闪,那是知音之间的一种交流,一点就通,心领神会。如果再进一步的话,可不可以说是爱?她想起齐三坡说过,工作之余来读书会这件事,是他生活中的意义,因为这里有他追求的事业,也有最亲密的朋友。齐三坡在夜间的讨论中也表示出很欣赏主人公明的恋爱的方式,当他说出他的感受时,小勤就觉得自己在同他拥抱——他的感受那么深情!虽然也许不是冲她小勤而来的。唉,要是她也能写出这么美的小说,齐三坡的爱也许就是冲她而来了。但小勤并不认为她自己能写小说,她愿意当最好的读者,她一贯对自己的写作能力评价不高。她觉得齐三坡应该去写小说,这样她小勤就可以永远做他的读者。
读书会的书友们都已经回去了,小勤和齐三坡关于《嫁一个好儿郎》这本书的讨论还没有结束。月光下,两位年青人站在花坛边上,你一言我一语,仍然沉浸在阅读的激情之中。两人一致认为这是一本极好的书,对如今年轻人的情感世界的探讨很有指导作用。
“我觉得明的爱人并不是被动角色,也许竟是他在掌握着整个过程的节奏呢。我愿意这样想。您怎么看?”小勤激动地说。
“我?我在等一个形容词的到来。读这本书时,每当我快要形成自己的意见了,又有一团阴云飘来,把我看见的形象弄模糊了。明是了不起的女性,她能承受任何打击。在书中,种种预兆对于她来说都是那么不利,她是那种处惊不变的类型。在生活中我也遇到过这一类人,她们能扭转乾坤。”齐三坡说。
小勤在捕捉齐三坡的目光,可不知为什么,那目光今夜显得扑朔迷离,也许是月光的作用?
“难道您就不想有一个结论吗?”她的语气有点焦急。
“我当然想。可是有一些更深的东西在背景中,那会是什么?我常常在阅读中等待我自己,您也是这样吗?”
“我正是这样!不过我不应该太焦虑。我做不到像您那样沉着。我想,这是过去的生活给您的馈赠,我真羡慕您啊。”
“小勤,我对您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呢。飞县真是人杰地灵啊。您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吗?”他热切地问。
“是啊。”
“所以我对您有点崇拜呢。”
“我太普通了,从来没人崇拜过我。谢谢您的夸奖。”
“可我并不是要夸奖您。飞县这个文学之乡和它的人们具有一种特殊的风味,我来到这里就像中了魔似的。我沉下去,沉下去……正像我读这本小说的感觉。小勤,您也是我的引路人。我一直读小说,读诗歌,可直到现在,我才有点上路的感觉了。那里面有样东西等着我们,您说是吗?”
“我们等我们自己,那里面也有东西在等我们。我问您一句:齐三哥,您从来没有颓废过吗?”
“没有。明不也正是这样吗?就像不可能颓废似的。”
“您说得对。所以我们才都喜欢这样的小说啊。”
小勤将他送到那条小路上,他的摩托车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小勤想,他对自己的爱人是有非常高的要求的。那么,她是不是配得上他?不对,她不应该往那个方向想得太多,配得上配不上这一类问题真无聊,又不是做买卖!
“小勤,你还没回家啊。我刚从晚仪老师那里出来。”鸦说。
“晚仪老师的那位对象很久没有来了啊。”
“你也知道?人生就是这样。也许永远见不了面了,但这不妨碍……”
“当然不妨碍。我们都知道他是晚仪老师的最爱。”
“小鬼,你成长得真快!快确定目标吧。”
“鸦姐,你觉得我是属于什么类型的?”
“你?你是心气很高的女孩。你想找最好的——外表要英俊,还要才学高,性格深沉又热烈,还要喜欢文学。我说得对不对?”
“可一位男孩具备了这些条件,早就被别的女孩抓走了。”
“那倒也不见得。我总觉得小勤的运气不会差。”
“我得回去了,鸦姐。我今晚心神不定。”
“那就是好运要找上门了。晚安!”
小勤很久都没有睡着。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设想起晚仪老师的处境来了。她想,如果她小勤处在晚仪老师的处境,她会怎么样?她应该也不会颓废,就像小说中的明一样。齐三哥的感受力真厉害,他说:“就像不可能颓废似的。”嗯,有一种东西在支配她周围这些人的情感。男女之爱是最好的,但并不是唯一的。不过说到底,晚仪老师也得到了爱,因为爱是各式各样的。齐三哥说飞县人杰地灵,她是飞县人,所以她在他眼中才显得可爱。她可别让自己变得不像飞县人了啊。比如刚才她考虑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就不是飞县人的胸怀了。小勤更愿意将她对齐三坡的感情称之为“文学性的爱”。一定不要考虑太多!只要她和他还在这个文学圈子里,只要她还爱文学,她就可以爱齐三哥!现在她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那些小说了,她有了从前没有过的新体验,可见只要真正爱上一个人,而且是文学性的愛,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文学,文学,那是人的乐园啊。是因为这个,齐三哥才要把文学作为他的终身的事业嘛,什么献身啦,出人头地啦等等说法怎么比得上文学给人带来的极乐?齐三哥真深沉,她小勤就爱这种类型的人。她小的时候爱过猎人阿迅,后来又爱过作家征,可是那两次都没有像现在这么专注,激情也没有这么强烈。这是因为那些日子里,她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具有“文学性”,那时她还是小女孩,不懂得人的情感这种妙不可言的东西。现在她也想像齐三哥一样将阅读文学当作一项事业来追求。想想看吧,这世上还有多少书她还未读过啊,这将是一个多么漫长又多么激动人心的历程!而且还有齐三哥和她小勤一块“在路上”!
小勤盼着星期五快快到来,因为星期五的晚上他们就要讨论《嫁一个好儿郎》这本书的结尾了。小勤觉得自己还不能完全读懂这个结尾,她急于要听听齐三坡的意见。书的结尾是这对恋人的决裂,那种决裂很冷静,并不伤感,因为双方都在憧憬着什么更好的东西。恋人们用力拥抱之后就分手了。
齐三坡到得很早。小勤则吃完晚饭就立刻跑到玫瑰花园里来了,玫瑰花园就在会议室的前面。齐三坡笑容满面地迎向小勤。
“我估计您会在这里。我们都觉得这个结尾出乎意料,对吗?”
“啊,我正是这样想的,您太了解我了,多奇怪!为什么分手?完全没有道理。这两位,明和陶,分明是和谐的一对嘛。”小勤说。
“是啊,有点遗憾。我也在想。会不会完全和谐了爱就减弱了呢?”
“您的思想真可怕,不过我也是这样想来着。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有点胆小……啊,真深奥啊。”小勤说着就怕冷似的搓了搓手。
“哈,小勤,那可不是您的本性!”
齐三坡说这句话时就热情地搂住了小勤的肩膀。
小勤微微发抖,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齐三哥,您同我谈话是不是有点迁就我?我水平不高。”
“完全不是。和您谈话总给我带来灵感。要不我怎么会一下班就往这边跑?我只对文学这一件事有巨大的兴趣,我希望自己在这个领域里突飞猛进。其实啊,我已经写了一些很短的小东西,非常短,有的只有几个句子。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任何人,除了您。”
“我希望尽早读到您写的作品,那会是我最大的快乐。”
“小勤,您的心真好!因为您是飞县人——”
他的话被打断了,一大群人往他们这边走来。都是年轻的书友。
“你们两位是不是在约会?”他们问道。
“是啊,我们早就开始文学的约会了。”齐三坡说。
“恭喜恭喜!”
他们一齐拥进了会议室。
当讨论变得热烈起来时,小勤发现齐三坡的表情有点走神,而他那张年轻的脸容光焕发。小勤暗想,会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呢?她不能确定。她虽小小年纪,但已懂得了这种事不能一厢情愿。她听见阿丽在对面说:
“诸位请注意,我认为爱情并不总是很美的,分手也并不总是很可怕的。有些爱经过冷静的衡量之后,会感到与其维持还不如……”
下面的话她就听不清了,因为她吃惊地看见齐三坡皱了皱眉,这在他可是很少见的表情。接下去他的表现更是出乎小勤的意料之外。他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面上,开始滔滔不绝地、很快地讲话。他的大意是,爱情这种事,衡量是可能的,但冷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那已经不再是爱。如果是他,他也会有衡量,但这个衡量是以热情为前提,不是以冷静的估算为前提。这篇小说中的明也从未对双方的情况作过超然的估算。他赞成明的选择,还因为这是双方做出的选择,他们双方的这种默契已经具有了很高的文明程度……小勤看见齐三坡在流泪。她大大地被震撼了。却原来他另有隐情!小勤恨自己的麻木。
讨论会散了之后,齐三坡磨蹭着没有离开,小勤也没有离开。他俩锁好了门,又走到玫瑰花园里去谈话。
“齐三哥,您能和我讲讲您从前在纱厂时的事吗?”小勤试探地问。
“那个时候我是一条凶残的狼,还没变成人。我到处寻衅滋事,因为不甘心,也因为好奇心。那些好人家的孩子见了我就躲。如果您在那时遇见我,肯定会对我嗤之以鼻。后来,是在集体流浪时,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因为我比他们年纪都大。我记得有一个冬夜,我们又冷又饿,缩在贫民窟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白天偷来的东西全吃光了,大家都被饥饿弄得要发狂了似的。我突然忧虑起来,不是担心被饿死,那是不可能的,而是担心我们会集体发狂。我清了清嗓子,带领大家唱起了‘童子军歌。开始是小声唱,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唱得十分投入。您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度过了危机。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我才慢慢从狼变成人。孤儿团留给我的是小狼的回忆:妈妈不见了,我们挤成一堆……”
齐三坡接下来讲了一个非常黑暗的故事。故事里头好像有一个人在不断地发誓,虽然小勤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在发誓。小勤对故事中的人站在大街上发誓这件事感到忧虑。“这种决绝会不会是出自爱?”她问齐三坡。“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出自恨。”齐三坡心神不定地回答,“多年前,我和您都恨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件,那种恨造就了人的个性。说起来,恨和爱是一个东西——我们的母亲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
小勤感到,那个像小狼的人是有能力爱的。毕竟在久远的过去,当大地在结霜时,天上那一轮明月将清辉洒到过他的皮肤上。小勤的心在呼唤:“齐三哥,齐三哥……”齐三哥遇到了挫折。他需要她的鼓励,所以才会站在这里同她沟通情感。
“仇恨又造就了一种无限的宽容,对吗?”小勤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也不知道。自从唱歌的那个冬夜之后,我对人就变得有耐心了,我好像有一種感觉,这就是自己再也不会失去信念了。世界真美。”
“我也是这样想的,世界真美。您没有失去信念,真为您感到高兴。”
后来他俩又说了些相互鼓励的话。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在大路的对面传来小动物被咬住的惨叫,那叫声无比绝望,令他俩毛骨悚然。
“她?”齐三坡问道。
“她。”小勤像回音一样说。
“读书让人变得高尚。”小勤又补充了一句。
当他的摩托车发动时,小勤一下就感到了小动物的绝望。但她并没有毛骨悚然,一股英雄气概从她的胸中升起,她在无声地唱童子军军歌。摩托车远去了,歌声却似乎在渐渐变得高昂。有好些年了,小勤想要捕捉的,正是这种境界。这就像翻过陡峭的山崖,一场力的测试。
“一种激情的冷静。”小勤在心里说。她现在有点明白书中明的情感了。同时她也在某种程度上懂得了齐三坡。她打了个冷噤,她觉得她的目光的穷尽之处是一个深渊,在那深渊之中,不可名状之物正在缓缓地上升。小勤有点恍惚,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极度的渴望。“读书吧,读书吧……”她说出了声。
她看见一个黑影正在向她移近。
“是沸腾的夜晚。”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
“飞县的姑娘的爱是什么样的?”小勤问。
“是那种有节制、有判断的,不顾一切的热情。”
“妈妈真深奥。”
“这是因为妈妈在家和你们读同一本书的缘故。”
母女俩在星光下的剪影渗出某种古老的气息。小勤感到自己年轻的身体正在变得柔韧有力。
齐三坡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出现在读书会了,小勤一天比一天焦虑。读书会上,关于《嫁一个好儿郎》这本书的讨论仍在继续。因为不知不觉地,每个人都在续写这本书。这本书激起了大家的创造热情。书友们不仅设想自己在那种情境中的可能的行动,而且还设想他们的领头人齐三坡——他的可能的判断;他怎样找到出路;他将如何对待他的爱人等等。书友们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因为齐三坡身上具有他们每个人的气质——小勤这样想。
“她的消失令齐三坡绝望,可他仍在费力地寻找那条小路。在雾中,人眼像猫眼一样发光,可什么都看不见。”书友油麻这样说道。
“她不可能完全消失,因为齐三坡自己就是她。就像我们也是齐三坡。每当我遇到困难,我就在心中呼唤:齐三哥,齐三哥……”小翼说道。
“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位爱人?大家能否设想一下?”小勤提高了嗓门。
“是位摄人心魄的女性——极为不幸,却自强不息。”
最后说话的是鸦。鸦在讨论中一直站在暗处。
“那么,鸦姐认识她吗?”油麻焦急地问。
“我?我是从齐三坡身上看出她的倩影的。她从不出现,正如这本书里面的主角的爱人。当然,齐三坡并不是在演戏,可这本书给了他生活的力量,让我们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归吧。”鸦说完这些就出去了。
傍晚时分,飞县的空气变得潮润起来,有一种像剪刀剪铁丝的声音在周围响起。小勤竖耳倾听。
“小……勤……小……”好像是书友在喊她。
小勤从家里跑出去。
她看见了那熟悉的剪影。
“您?”小勤问。
“我回来了,亲爱的小勤。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有紧急的事需要处理,此外路途遥远,没法传达信息。”
“没关系。亲爱的齐三哥,需要我帮忙吗?”
“现在一切都在好转。您,还有书友们,你们一直在帮我。”
“小勤永远是您最好的朋友。”
他俩没有像往常那样讨论作品,却是面带微笑在沉默中交流。
好久好久后,他开口了。
“她离开我了,她为什么离开我?”
“大概是为了让您变得更坚强吧?”
“嗯,有道理。”
他俩看见书友们来了。书友们发出欢呼。
他们大家在会议室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很激动。
“这次远行让我交出了阅读的试卷。爱的激情即是渴望镜子的狂热。然而现在,我的镜子不再适合我了,镜像模糊,它正在不断远离我。我想,它正在转变为另外一面镜子。我心中对爱人充满了感激。”
齐三坡说了这番话之后,四周响起嗡嗡的低语。那也许是焦虑的渴望;也许是锲而不舍的寻求;也许是热烈的倾诉……大家都想交出阅读的试卷。
小勤坐在齐三坡的身旁,感应着他的脉搏的跳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飞县的姑娘,这就是我的阴错阳差的初恋。飞县的姑娘从不自卑和抑郁,她们是文明程度很高的女性。”
齐三坡仿佛听到了小勤的心声,他坐下来,紧紧地握住了小勤的手,他沉浸在他俩之间产生的“文学性”的爱恋之中。这种深深的慰藉令他多日来的痛苦一扫而光。
“书中的明,她的爱人是谁?”有人突然发问。
“他就是我们大家渴望的那种人。”几个人齐声回答。
小勤感到释然。她在齐三坡的耳边说:“读书会是我们永久的家。您不会忘记这一点吧?您的到来让我欣喜若狂。”齐三坡低声回答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这里是我的家,也是故乡,花坛里的玫瑰夜夜在我的梦中开放。即使我的恋情失败了,我胸中的激情又转移到了这里。文学是我的不变的情人。”
后来他俩像梦游一样游到了外面的玫瑰花坛旁边。
“对于我们,爱,永远不会带来颓废。”齐三坡说。
“我感到您快要开始写作了。”小勤高兴地回应。
“您就像美丽的文学使者。”
“齐三哥,我永远会是您的忠实的读者。”
“啊,我究竟做了什么善事,让这种福气降临到我头上?”
“您给读书会带来幸运。”
“小勤小勤,我心中……我,我要尽力!”
“玫瑰,玫瑰……”小勤听到自己说梦话一般的声音。
后来,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小勤像以前一样将齐三坡送到大路的那一边,目送他飞驰而去。
到了深夜小勤才记起她曾与齐三哥约定,两人要做终生的文友。激情的浪潮在她年轻的胸膛里起伏,天快亮了她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太阳明媚,南风轻拂树叶。小勤在早晨听见山里飞来的那只陌生的鸟儿在反复地说:“姑娘,姑娘……”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