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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1黄昱宁

长江文艺 2017年4期

黄昱宁

她的镇定好像有种魔力,

让楼上的男人只好把视线从她脚上的拖鞋移到她的脸上。

电梯在走廊尽头打开,一道光从侧后方打过来。

她想,这一刻,这光一定会把自己的脸色照得苍白。

直到李小晚第二次敲开楼上的门,楼上的男人才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昨天就说过,这不可能。”男人吸一口气,最后三个字几乎同时从齿缝里挤出来,撞到一起。李小晚听不真切,从他的口型里才猜出那是什么意思。

李小晚想起那些催她交设计稿的编辑。他们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会着急的人。”她知道现在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她甚至设法让自己脸上浮出一抹微笑,缓缓柔声地说,“你看,你别急,我跟你讲道理。”

有水。有滴水声,或者类似于滴水的声音,在李小晚卧室的天花板上响起。“我不知道以前有没有,我也不知道白天有没有。我只知道,这两天晚上,我能听见。清清楚楚地听见。”越是说到后面她越是轻声慢语。她的镇定好像有种魔力,让楼上的男人只好把视线从她脚上的拖鞋移到她的脸上。电梯在走廊尽头打开,一道光从侧后方打过来。她想,这一刻,这光一定会把自己的脸色照得苍白。

男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兩步,把李小晚让进客厅。“总是在我第一层睡意上来的时候,嘀,嗒,嘀——嗒——嘀嗒,”李小晚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水源——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厕所——一边继续说,“你明白吗?那个时间是最要紧的,像一扇门。迷迷糊糊的时候人就像个瞎子,好不容易摸到门前,结果你猜怎么样?门猛地一开,方向是反的……你明白吗?嘀,嗒,嘀——嗒——嘀嗒,你给弹回去了。于是你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一晚上就睡不成了。”

“明白……又怎样?”男人发现她对他的愤怒毫无觉察,不由得一阵气馁,声音渐渐低下去。客厅里的灯光泛着黄,比刚才走廊里要柔和得多。一圈毛茸茸的光追着李小晚的侧脸移动,把镇定变成了安详。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简直有一点像欧洲油画上的女人的表情:母性,正义,与世隔绝,刀枪不入。

东边的厨房和西边的厕所都找不到漏水的痕迹。李小晚甚至跑进卧室,把离厕所最近的墙角边上的椅子挪开,看看墙纸上有没有隐藏的霉斑。然而米黄的凸纹墙纸干燥而洁净,跟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的其余部分没什么两样。李小晚想,这房子不像是一个男人住的,因为很干净。但也不像是跟别人,尤其是女人同住的,因为太干净——沙发上没有一只能搭配晚礼服的手包,鞋柜边上连一双糖果色的夹趾拖鞋都看不到。

“你的天花板有往下滴水吗?”男人试图把整件事拉回理性的轨道。

“没有,”李小晚的瞳仁就像突然迎来一阵风的蜡烛,在快要熄灭之前猛然一亮,“至少现在还没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听到了,水滴在一个空腔里的声音,也许是水管,也许是墙里的洞,谁知道呢……反正我听见了,这声音在深夜里响起,清清楚楚。”

男人开始调动他所有能想起来的中学物理知识,证明她的说法根本不可能成立。声音是从下往上传的,你很难准确判断那个仿佛在头顶上响起的声音真的来自头顶——所以为什么不去楼下问问?还有,就算这房子隔音不太好,也不可能差到连楼上滴水的声音都能听见,还清清楚楚。“真要这样,”男人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这里早就被淹了。”

即便是一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也知道没有说服她的可能。李小晚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好像点上了一根新蜡烛,逼得男人不超过三秒钟就把视线挪到了别处。

客厅的电视里有气无力地播着新闻,让他们之间的尴尬略有缓解。前几天城里大雨积水,有个男人驾车抛锚,错过弃车逃生的最佳时机。等他回过神来,车门已经打不开了,最后愣是淹死在桥下大水坑里。后续报道说,最后几分钟,他给已经分手的女朋友打过电话,没打通。电视上在播放经过变声处理的女朋友的采访录音,带着哭腔。

“我在美国出差,倒时差关机了。其实天快亮了。最多还差半小时,最多。”

客厅的大门始终都没关,大概是男人故意留着自证清白的。所以李小晚走出去的时候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动作,一句多余的告别。就像是梦与梦之间不需要转场。一直到走进电梯,李小晚都没有听到身后有关门的响动。

等不及开灯,李小晚就瘫倒在沙发上。

近一个月跟别人面对面讲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刚才跟楼上的男人讲得多。也许把下一个月的能量也一起耗尽了。这个念头本身就跟楼上的滴水声一样可怕。那个一步步把陌生男人逼到墙角的李小晚完全是另一个人。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她此刻的视网膜上循环播放。刚才有多亢奋,现在就有多沮丧。

手机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把手机设成静音——好像一百年以前她就已经这么干了。起先,她告诉自己,不急,过半小时回电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事是非办不可的。后来半小时就成了半天,半个礼拜,半个月。在李小晚的世界里,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在匀速地变得自然。仿佛从游泳池的扶梯上走下去,漂白粉的味道一点点呛进鼻腔,身体慢慢倾斜。水花涌到胸口,肋骨隐隐作痛。池底浮出一堆版式设计图和编辑的脸。水面摇晃,那张脸急得皱成一团。

李小晚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从这画面里得到乐趣。池底的脸浮不到水面上,倒像是越飘越远。只要不接电话少出门,李小晚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就是平行的。两个世界的时间差越拉越长。随时失踪是一种权力——等到编辑差不多急疯了,李小晚会往她的邮箱里发六张封面图,等着编辑语无伦次地在微信上告诉她最喜欢哪一张。

那一回,编辑在微信上哽咽。六个句号连在一起组成省略号。李小晚觉得她从句号与句号的缝隙里听到了抽泣。她想打一段话解释,说自己属于那种灵感型的设计师,硬做不如不做,给她一点自由就好,一切都会好。打到最后一个字,李小晚觉得前面这些字丑恶地扭成一团,爆发出一串狞笑。她按倒退键,一个字一个字地抹掉。

“你出来走走啊,我请咖啡。新开那家现磨的,味道正,而且那个空间太有想法了。你们搞设计的,没有不喜欢的。”编辑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等几天吧。”一整个下午,李小晚就在手机上输入了四个字,一个句号。

她们俩都知道,“几天”并不是几天的意思,这顿工作餐只是说说而已。李小晚没有告诉她,那咖啡馆她早就去过,一个人站在窗外,直到独自坐在拐角咖啡桌边的女人抬起头,举起手机。李小晚本能地躲开镜头,绕到边上看过去,才发现那女人只是举起手机自拍而已。那确实是一个适合自拍的角落。房型不规则,两面墙构成一个锐角,嵌进一张只能坐一个人的小圆桌,桌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冒着亮晶晶的气泡。光线在墙面之间来回反射——哪怕在摄影棚里派两个人扛着反光板走来走去,也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整座城市就是被这些自给自足的角落拯救的,李小晚总是这么想。在即将把你吞下去之前,它至少给你留一张好照片。

楼顶上又响起滴水声。李小晚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拿什么来拯救。十一点,手机间或还在床头柜上闪两下,但亮度越来越弱。快没电了,但她既懒得去找充电器,也不想看看这一天下来,到底有几个电话,几条微信。

其实那声音也没有她刚才描述得那么可怕,有点像小时候春游,在什么风景区里钻进几个彼此连通的岩洞。四周黑漆漆一团,李小晚伸手想拉同伴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就在她一步步往前挪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不及钻到别的洞里去了。她嗓子眼里一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顺势拎起。头顶上有根钟乳石正好滴下水来,先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然后落到她头上,沉到她心里。此刻,也是那种空落落的声响,在楼板夹层匪夷所思的声场中回荡。

这并不是那种机械粗暴的噪音,不是那种你一听就知道必有一战、赢了就能消停的东西。楼板上的滴水声是活的,它有灵性,会耍心机,会勾引你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发有没有打湿。它不是一把榔头或者冲击钻,不是那种形状确定的东西。你会忍不住追根溯源,猜测前因后果,勾勒它运动的轨迹,想象那是清泉、污水甚至鲜血,想象水里会不会有老鼠或者蛇。一个莫须有的秘密足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寒战。进而,房子的结构,主人的习性——这里一笔那里一画,颜色,光泽,气味,故事开始默默生长。想象力是最有效的兴奋剂。

三天以后,李小晚倒完垃圾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楼上的男人也在里面。电梯卡在三楼,按什么键都不好使。男人忍不住朝电梯门踹了一脚。

“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小晚慢腾腾地说,“等等就好。”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杂音,但是终究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你好吗?我是说,楼板,还好吗?”

“没断过。还滴水。习惯了。”

“呃……可是脸色不好啊,吵得睡不着?”

“嗯。所以你相信我的话了?”李小晚苍白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我昨天还叫来水管工彻底查了一遍。”

“查不出结果?”

“其实我倒是希望能查出来的。就算撬开地砖修修补补,也就两三天嘛。真的。我知道失眠有多难受,我希望能帮帮你。”

“不用了。谁能帮得了谁?但我说的是真话,相信我就算帮我了。”

“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现象,叫——”

电梯咯噔一下突然启动。李小晚没收住脚,往前踉跄半步,右臂被男人一把拽住,才没倒下来。

七楼。李小晚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时,男人还在结结巴巴地做名词解释:“那个,叫——幻听。对,幻听。其实很常见。真的很常见……”

后来——其实只过了半年,长得像半辈子的半年——等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以后,编辑给李小晚引荐了一位心理医生。准确地说,他还不是心理医生,只不过刚刚通过了一场考试。“资格考试,心理咨询师……嗯,跟那些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比,我只是,没有处方权。”

李小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心理医生。有没有处方权都不需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编辑约出门,她不知道喝一杯咖啡就会成为一个急于建立临床经验的咨询师的案头材料,她想这一定是编辑对她屡次拖稿屡次失踪的报复。半年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局面,她应该会起身跑去洗手间,然后从另一个门逃走。

李小晚没有逃。相反,在编辑和心理咨询师仍然在有话没话地讨论最近走红的电视剧时,直愣愣地打断了他们:“幻听,是不是很常见?”

心理咨询师第一次出征就被打乱了阵脚,他一边搜索记忆里的课本,一边顺着李小晚的目光望过去。她不像是在对着我说,他想,但是我得代替那个人回答她。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幻听跟幻听还不一样。从精神病学的意义——呃,别紧张,并不是说精神病人才需要考虑精神病学,你懂我意思——从精神病学的意义上讲,有真性幻听,也有假性幻听。”

如果你觉得这声音来自体内,比方说肚子里,那就是假性幻听。如果你相信它来自外界,那就是真性幻听。李小晚觉得这个定义太扯了。那个声音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夹层里,可是除了装修工人,谁亲眼看到过那个夹层?响起的刹那,它漂浮在身外,然后呢?然后的事情谁说得清?也许黏在皮肤上,找到毛孔就钻进去。她想说,一个“幻听”的人如果分得清内外,说得出真假,那就是在装病。可她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心理咨询师终于看到了化被动为主动的希望。她提议,如果李小晚觉得有必要,她们可以再約个时间单独做个疗程。“我还没有开业资格,不收钱,但我可以保证你的隐私……”

“躺在长沙发上。催眠。像电影里一样?”

“也可以坐着。”

李小晚没有回答约还是不约。她说无论如何今天总得聊点什么吧,她说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都要从小时候聊起的,你们是不是相信每个人的童年都藏着一个怪叔叔?会在阴暗角落拉开牛仔裤拉链,冲着你傻笑的那种?

编辑已经尴尬得不知所措,右手按住李小晚的左手,越捏越紧。

“那就随便聊聊吧,讲讲你的生活。”

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不会提出这样宽泛无聊的问题的。这更像是电视选秀节目评委的口吻——“说说你的梦想。”李小晚觉得自己被拎上了舞台,有义务给镜头贡献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和一个既悲伤又励志的故事。也许为了让心理医生满意,还应该把逻辑打乱,插入几段荒唐的梦境:比如跟二十年没见的小学体育老师搂在一起,没想到一使劲把他的假发给拽了下来。

编辑错愕的表情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李小晚诡异的滔滔不绝。好几次她都想插进去,至少安置一个标点。李小晚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久没有社交活动,现在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好像只要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了。

一个小时之后,心理咨询师和李小晚都筋疲力尽,谁也进不了对方的轨道。李小晚只说发生了什么,却拒绝回答为什么。就像是一本写砸了的小说——编辑总是要她给这样的小说设计封面。笨重的事件,俗套的高潮,彼此之间若无细节连缀,就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你只能看到刺眼的、大片大片的白。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回国,连毕业证都不拿?五年前怎么会从广告公司辞职,并且在客户脸上留下红彤彤的掌印?两年前为什么要戴着订婚戒指跟父母大吵一场,却没在结婚登记处等来新郎?一年前为什么换掉住处,躲开所有的朋友,几乎连门都不出,只要能从网上买的东西就绝对不进商店?

说到最后一条时,李小晚往咨询师的笔记本上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他用铅笔在“抑郁症”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不典型,”他嘴里喃喃地说。

症状不典型。这一点连李小晚自己都同意。无论是自闭、抑郁、躁狂还是精神分裂,她都在网上查过资料,结论是都有点像,却都有很不像的地方。当她第一次从网上订购了两千多块钱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时,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计算,凭着这些东西她可以足不出户地待满多少天以后,才可能死掉。她实在没有办法用人类的语言向咨询师描述,一个关起来的世界,至少在关起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甜美、安全、勾魂摄魄。心理学家们总是试图把自己扮演成救世主,他们考执照、上电视,他们宣布找到了万能密钥。他们打开一扇反锁的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骷髅,结果骷髅抬起头,皮肤上泛着光泽,朝他们微笑。

只有李小晚自己才知道,这完整的画面留着一道隐秘的裂缝,水从那里渗出来,嘀,嗒,嘀——嗒——嘀嗒。“问题是失眠,”李小晚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说失眠也不准确。是睡与醒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你常常会觉得需要找一个参照,才能确定自己醒着,活着。”

“我猜……你这些话不是在对我说吧?你想告诉另一个人。”

“什么?”

“那个人在哪里?”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的客厅里。房型,装修风格,楼上楼下都差不多。所以站在这里会有点恍惚,李小晚想,就跟我上次一样。

“你看,我是来道歉的。”男人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抵住嘴边,人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

“就因为昨天在电梯里说我幻听?我都快忘了。”

“不是。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他打开手机,让她看照片。背景是他的卧室,床上多了一样她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李小晚的表情还是冷冷的,但声调明显降了一格。

“这琴是我的。大提琴。在楼上。”

照片拍得粗糙,看不清细节。深褐色琴身上有一片亮得反常,像是刚刚擦拭过。琴弓跟琴身并排躺着,完全没有碰到琴弦。李小晚从来没见过大提琴躺下来的样子,她只知道在音乐会上,它们都是被一根柱子支着,半倚在演奏者身上的。从观众席望过去,尤其当琴声响起,演奏者开始左摇右晃、仿佛灵魂出窍的时候,琴就像是长在了那人身上,成了他的一部分——既在奋力拥抱又在努力挣脱的那部分。此刻,照片上,躺在床上的大提琴显得笨重而滑稽。李小晚觉得就像是领结还没来得及松的新郎被人推倒在婚床上,顿时溃不成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垮下来。如果换把特大号的吉他,也许会让画面稍稍合理一点。

“其实最近这些天,晚上我都在试这把琴。也不能说是试,就是……拨几个空弦,我甚至没有动琴弓,你明白吗?”

“不明白。”

“拨空弦,就是只用手指拨一根弦,喏,就这样,”他的手指在空气中颤动,“没有旋律,也不需要旋律。刚开始的时候,都得从这个手势学起的。”

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书,眼睛里却闪过无以名状的柔情。他开始讲大提琴有四根弦,说G弦那真是低沉啊像叹息,说你一定想不到单独拨响A弦的时候可以发出多么明亮饱满的声音,频率能到220赫兹。

“我不是问什么叫空弦。我是说,你的琴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不容易解释……不过我正准备解释。这些天,夜深人静,我都会把琴拿出来。你瞧,我也是刚刚反应过来,你说楼板上滴水,不也是那个时间吗?”

只不过相隔一星期,两个人的位置就完全颠倒过来。现在一口一个“不可能”的人是李小晚,楼上的男人却在竭力说服她,常识不是问题,经验也不是问题。正常的耳朵怎么会把空弦当成水滴?那是因为你没有考虑到经过楼板的过滤,音色是会发生变化的。问题是这么轻的拨弦声怎么可能穿透楼板,那种木结构的老房子也许还讲得通。可这是钢筋混凝土,怎么可能?

“我想,你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你的耳朵有透过各种材质捕捉特殊频率的能力,只不过你对大提琴缺乏感性认识,所以首先联想到别的东西。碰巧你的联想能力也是……”他右手举到高處,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姿势,“总之没什么不正常的,人的潜能本来就是巨大的,感官本来就是相通的。语文书上怎么说的?通感,对,通感。”

仿佛有一缕风钻进了李小晚的毛细血管,和着脉搏的节奏在动脉、静脉里循环奔跑,她简直能听见它一路跑一路吹口哨。潜能,通感,这些说法至少比一个冷冰冰的医学名词更容易接受。至少,眼下要容易得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把琴?你怎么会在深更半夜想起来玩这个?我在你楼下住了这么久,为什么最近才听到这声音?”

几乎在发问的同时,李小晚就预感到这里必须有个催人泪下的故事才压得住。自小学琴,天赋超常,练习失当,神经损伤,手术失败,心灵创伤。男人不太会讲故事,每到紧要关节就要停下来顺一顺。然而,当个善解人意的听众并不难,别人的故事再复杂也只是打了活结,李小晚很快就跟上了节奏,顺手一个个替他解开。

“就算不上台演奏,也有的是跟音乐扯得上关系的职业啊。”

“早就改行啦——其实根本没入过行。手术后我就从音乐学院的附中转到普通学校。我再没跟人提过这些事。也没人敢碰我的琴,包括我自己。我的手做一般的事情没什么问题,但是,你知道,上台演奏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手。”

“所以只能拨空弦过干瘾?”

“其实难度不大的曲子,我还可以拉。我现在闭上眼睛,乐谱、指法全都背得下来。但要命的是……”他说不下去了,求救似的看着李小晚。

“要命的是,你一拿出琴来,就会头晕,想吐,两只手发抖。每次听到别人拉的曲子——那些明星叫什么来着?马友友?——你又会非常非常难过。”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就好像你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会把琴找出来。人要是一直能知道他为什么会干这个,干那个,这个世界就简单多了。”

故事合作完成,两个人都听见了对方松一口气的声音。可疑的故事也是故事,总比悬在半空,谁也没兴趣讲述它要好。上楼之前,男人说我讲出来舒服多了,可算是找到症结了,今天晚上保证不会吵你了;女人说没事你继续,知道不是漏水,也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灵异现象,我就放心了。李小晚说的是真心话。在她看来,找到水源就够了,是不是顺手拧紧龙头,倒显得无关紧要。

然而水龙头还是给拧上了,以一种格外圆满的方式。先是弓与弦试探着轻声厮磨,再是低沉的叹息此起彼伏。琴声像发酵的面团,在头顶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翻滚、摔打,揉进李小晚的五脏六腑。李小晚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反正旋律确实不算复杂——拉到需要用力推高的地方,便轻轻慢慢地滑过去。李小晚不太懂音乐,不知道他的乐谱和指法有没有背错,也看不到他的手有没有发抖。

李小晚找到两张旧报纸,卷成细长的圆筒。她站到床垫上,让圆筒一头抵住天花板,一头罩住右耳,好听得更清楚一点。第一层泪水漫上眼眶时,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在一个长音中微微震颤。

那天晚上李小晚的睡眠质量达到人生巅峰,醒来以后觉得,如果深吸一口气,她可以发出头腔共鸣。她意识到,十天以来,这是第一次没有听到滴水声。

石块扁平,最适合掷出长长的抛物线。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警察找到公路北侧山坡上的几棵树。树长得很好,毗邻公路的树木很少有长得这么好的。树干粗壮,适合攀援,树冠茂密,足够藏下一两个人,大人,小孩,都没准。也可能是猴子,主持人说。

李小晚在网上反复看这段视频。它原先应该是一档电视节目,被人截到“秒拍”上,便于播放转发。主持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的广播学院气息,字正腔圆,面无表情,稿子显然不是她写的。李小晚把手机横过来,主持人的脸骤然放大。李小晚拉进度条,按暂停键,再松开,试图在主持人说“也可能是猴子”的时候,看到她面部肌肉的变化。她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确实有点好笑,不是吗?类似事件并非绝无仅有,主持人说,去年就有位董事长在风景区被猴子用石头砸死了。当然,这一回,情况有点不一样,石头砸在受害者的手腕上。無论是石块的力度和锐度,还是受伤部位,这都算不上致命一击——如果他是站在路上的话。不幸的是,当时他在一辆时速100公里的汽车上,他的手腕握着方向盘。行车记录仪上,镜头猛地一歪,路面仿佛飞起来。

然后是同类事故综述,呼吁公路周边加强管理,明确相关部门的责任,谴责并警告公路边恶意投掷的人——如果不是猴子的话。最后是采访心理学家,剖析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原因。五分钟的报道,提到受害者用的都是化名,有一张打了马赛克的肖像,石块和侧翻起火的汽车给了一个特写镜头。这些就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李小晚想,如果不是死得这样意外,可以让观众感叹一下世事无常,庆幸自己尚且安全地躲在空调间里,那么他一辈子也上不了新闻,也不会有这么奇怪的化名。

一块石头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潦草的符号,湮没在社会新闻的杂草丛中。这条新闻的所有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中心思想是一个人的死居然可以这样没有意义。至于肉身与记忆,还有他的琴,空弦的回音,都成了某种类似于水蒸气的东西。李小晚想,这样混蛋的事,只有蹩脚的小说家才干得出来。他们眼看着快要用冗长的心理描写把自己写到睡着的时候,就会抓一个倒霉蛋出来,制造一个小概率事件,换一场假高潮。石头。为什么,只是一块石头?

李小晚试图回想,在那天睡了一夜好觉之后,在他出事之前,她还见过他几回。至少有一次是确凿的:那天她从超市回来(是的,她又开始出门了),他也在那部塞得满满的电梯里。她记得她有过一闪念,想谢谢他——只要一句谢谢,他就应该明白这几天她睡得很好吧。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电梯里人太多。也许不用说,他只要瞥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她想。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静静地听他拉同一首曲子了。那曲子一响起,她就相信今天又可以睡得很好,她不知道这会不会形成某种依赖性的条件反射。下回再碰到他,她也许可以建议他换一首。

她没有再碰上他。电梯里开始有人说他出了事。他们说的是他的门牌号,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楼上的那一间。她的脑子在麻木地运转,她想这栋楼里的人原来也是互相认识的。他们平时蜷缩在各自的屋里,就等着天上落下一块石头,然后像装了弹簧一样,飞快地探出头来。他们互相交换着关于他的信息,叹息着拼凑他的经历。他们每句话之前都要加上“我听说”,最后都要补上一句“不信问问物业”。

物业说他公司有人来过,派出所也来过。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照例跟小区门卫打了招呼,说要开车出个短差,两天以后回来。他的公司这两年业务拓展的重心是周边的二三线城市,就是新闻里讲的“以本地为圆心,逐渐加大半径向外辐射”的那种。他开车经过的那条高速公路就在公司规划的第二层辐射圈上。公司鼓励职员自驾出行,因为这样要比出租转火车再转出租效率高得多。买那辆车的钱里有公司给的购车补贴,皮夹子里装着公司发的加油卡。

“当然是工伤,”有人开始愤愤不平,因为物业讲“听说对于赔偿数额有分歧”。“以他父母那样的年纪和精力,怎么可能搞得过那家公司呢?”另外一个人冷静地接口,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律师,还从西装口袋里拈出一张名片发给李小晚。律师的老婆挽着律师的手臂,感叹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倒霉,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连一个可以替他出头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女人说,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门卫里资格最老的胖爷叔讲,五年前他刚搬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有个女人,那女人好像把头发染成棕红色。后来?后来就不见了。

各种信息在李小晚的脑袋里扭打在一起。她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当石块以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击中他的手腕时,他正在想什么,嘴里是不是哼着一段旋律。她想,如果可以证实这件根本无法证实的事,也许她会好受一点。

但她注定不会好受,而且这种不好受多少能抵消掉一点莫名其妙的内疚。入夜,她坦然接受了卷土重來的失眠,简直像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再也不会有大提琴拉的催眠曲了,静默让人难以忍受。而这静默居然渐渐潮湿,嘀,嗒,嘀——嗒——嘀嗒,声音由微弱而清晰,由温柔而坚定。顷刻间,她觉得水滴洇透了整个房间,像一张被眼泪爬满的脸。

“下次吧,我们回头再约。等你想好你究竟想说什么——至少等你确定你想跟谁说以后,我们再聊吧。”

心理咨询师合上笔记本,挺直上半身,叉起碟子上的一小块茶点。切成小三角的三明治里嵌着薄薄一片烟熏三文鱼,他小心翼翼地确保鱼肉和面包全都塞进了嘴里。

“不管怎么说,放松点。你知道就连三文鱼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型,一种是自弃型。”

没有人接口,他只好继续背书:“这不是我说的,是科学家说的。自弃型三文鱼懒得吃懒得动懒得长大,它们的激素浓度有好几种是明显异常的——有的比正常指标多点,有的少点。我的意思是说,抑郁是生理性的。你想啊,鱼又不用上班不用谈恋爱不用设计封面,可它不是照样会抑郁吗?所以说,不要气馁不要自卑,有了病就得治……当然,我没有处方权。”

早就开始暗暗后悔安排这场约会的编辑拼命挤出一丝笑容:“刚才你们说得热闹,我顺手把单买了。”

傍晚,李小晚一踏进自家大楼,就感觉出了异样。频率,她想起楼上的男人说过这个词,那个以“赫兹”为计量单位的词儿。耳朵先于头脑反应,于是她的腿被耳朵指挥着绕过电梯,走进了小门背后的楼道。

一层层走上去,李小晚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这是因为爬楼梯太累太急,还是因为越来越靠近某个神秘的声场。熟悉的旋律断断续续出没,天知道它是外来的还是自发的,是真性的还是假性的,属于生者还是死者。她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细想,一首在阴阳界任性穿梭的曲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敲响楼上那扇门的时候,李小晚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门板上。

琴声戛然而止,门里似乎迟疑良久,才打开。

先在视野中凸起的是大提琴。支在尾柱上,就是一把大提琴应该有的样子。但女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挡掉大半个琴身。

李小晚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的头发是黑的,并不是物业说的棕红色。她很想问你为什么不染了,还好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她忍住。这是个好现象,她想,我至少比三文鱼要理智。

只消三言两语,她们就明确了对方的身份。女人并不追问楼下的邻居为什么这么好奇;而李小晚也不需要知道,女人回到旧居,有没有跟他的亲属打过招呼。厅里空了大半,要紧的东西都陆续运走了。没有换锁的必要,女人的旧钥匙仍然开得了这扇门。

“刚才那曲子是你拉的?”

“对啊。好久没试过,手生。琴倒不太涩,弓毛换过,松香也抹过,比我靠谱。”

“一直有人拉的琴怎么会涩?你们俩以前都学这个?”

“什么?没有的事。他连五线谱都不认识。”

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断了。这一回李小晚可以确定是假性幻听,断裂的声音来自身体内部。

“我很难过,你不懂……我是说别人不会懂。我走的时候,他说世界很大,只是他懒得动而已。我没想到他真的就一直在这里。人没了,琴还在。”

李小晚的社交潜能突然爆发,很快就从女人的话里套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他的手没有受过伤,她也没有。她只是比他更善于放手而已——琴放得下,人也放得下。李小晚想,太俗套了,这类女人总是会碰到胸无大志身无长物的男人,他们只会自己给自己编故事。故事总是编得不合逻辑,违反常识。当然,如果对面是一个连空弦和滴水都分辨不清的重度幻听或者轻度抑郁症患者(也可能兼而有之),那多少有点用。

“你拉得很好听。”

“老柴的,《船歌》,难度不高。也算学过吧,三脚猫。以前每回听他猛夸的时候,我都不太好意思。只够骗外行。”

“大部分人都是外行。其中还有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就喜欢受骗。不过呢,要骗,就最好骗他们一辈子。”

有那么一小会儿,女人仿佛有一半身体浸没在回忆里。曾经,男人喜欢关上所有的窗户,坐在地板上,说来吧来吧,你一个人拉,我一个人听。

李小晚心里一动,追问道:“然后他会录下来?”

“有时候会,用手机。不过我不许他接上扬声器放出来,至少不能在我在家的时候放。太尴尬了。你知道,我们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所以你不在的时候他会放?”

“那我可管不着。”

警察并没有从侧翻的车里找到他的手机,也许早就甩到远处,落在了山坡的草丛里。李小晚想,也许会有人捡到它。捡到了又怎样,它还能用吗?会有人好奇到打开所有的音频,一条一条听过去吗?就算听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二百五十公里之外,在这套已经挂牌出售的房子里,在即将被重新装修的卧室里,用一把大提琴拉的《船歌》曾经被反复播放。扬声器贴着地板,音量调到最大,好让每个音符像流水一样灌进楼下的耳朵。拉一个长音,地板便会微微震颤。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