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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持自己的见解

2017-04-21姜弘孟德民

长江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胡风文联文艺

姜弘+++孟德民

口述者:姜弘

记录者:孟德民

时间:2015年7月14日、15日

地点:武昌徐东大街都市经典小区姜弘家

一 从武汉市文联到中南文联

现在这个作协不是原来的作协。1949年叫华中文联,1950年改成中南文联,1953年又改为中南作协。我就是这个时候调进作协的。

1949年武汉解放以后,当时文联的人员组成是三分格局:有南下来的,有晋察冀来的,还有东北来的。比如王淑耘、刘岱就是来自东北,俞林和于黑丁是从延安到晋察冀,再从郑州到武汉来的,最早的是于黑丁、李季、师群等人。当时新华社、新华书店、文联都裹在一起,到了武汉以后就成立了华中文联,1950年才改成中南文联。中南局的宣传部长是赵毅敏,他是第一个翻译《联共党史》的人,副部长是熊复。华中文联的负责人最早就是熊复,接着是于黑丁、李季,这批人主要是南下干部。我也是南下的,分到了武汉市文联。我那时很年轻,是个小刺头儿。市文联以地下党的干部为主,负责人是王采、秦敢、薛汕等人。湖北省的头头们也都是地下党方面的人,比如郑思、伍禾,他们都是真正的诗人。市文联下面有几个部:《工人文艺》编辑部,有七八个人;群众文艺部,三四个人,是专门开展群众文艺活动的;另外还有一个创作研究部,只有一个人。市文联主席是市委宣传部部长李尔重兼任的,真正管事儿的是秘书长王采,他也是“七月派”的诗人,毕业于保定师范,跟王任重是同学,所以他被打了右派以后,王任重出面保护他。王采很看重我,喜歡我,我年轻嘛,那时只有十八九岁,他给我谈了很多文艺界的内幕。丁玲到武汉作报告,大谈“到群众中去,改造思想,体验生活”等等,王采则不以为然,说:“还是老一套,不敢上升到感情高度。诗是感情的高度升华,小说也要有激情……”。就在那次文艺整风中,王采成了重点对象,上述言论成了他的重要罪状,后来在批他的时候,我也参与揭发了。结果他被开除党籍,赶出了文艺界。这是我很感对不起他的地方。

我与《长江文艺》发生关系是1951年。那时有一份《大刚报》,曾卓办的,骨干是“七月派”的人,如邹荻帆、胡天风等。绿原在《长江日报》工作,跟《大刚报》关系很好。这时有一个从香港回来的诗人名叫商黎诞,1940年代比较出名,很爱国,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大陆,有感而发写了一首新诗叫《笑颂》:新中国成立了,一片欢乐呀,人们高兴得庆祝胜利呀,什么都在笑,老人笑,小孩笑,山也笑,水也笑,树也笑,鸟也笑,头发尖也笑,用夸张的象征手法写的自由体诗,在《大刚报》发表了,很快就接到武大的学生和工人来信,说读不懂。那时候已经开始学习《讲话》(注: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同),说这首诗不符合工农兵方向,是小资产阶级的,劳动人民看不懂,就遭到了批评,还发了文章。针对这个情况,《大刚报》文艺栏目负责人范刚写了一篇《生活与艺术》的文章来做普及工作,解释艺术与生活是不同的。这篇文章惹怒了从老区来的人,说这是方向问题,不歌颂工农兵,不搞民歌,而搞这种东西。那时我们是很忠于《讲话》的,包括电台、市文联的,一共十几个年轻人,坐在草坪上聊,推举我写一篇文章。我就写了一篇《评笑颂》,给了《长江文艺》。不久于黑丁找我谈话,说我很敏感,笔头快,让责编王黎拓帮我改了改,很快就发表了。商黎诞出于爱国之情写了这首赞美的诗,本来是一片好意,却被我一棒子给打了。这个人后来听说在西南某大学教书,默默无闻,再无消息。当时也有争论,有些有水平的人认为我们的理解幼稚,左了,但上级支持我们。文章发表后在中南六省两市(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江西、河南,武汉、广州)的文艺界开展讨论。我的名字就是从这时候被人们注意的。于黑丁就把我从市文联调到了中南文联,不管到哪去都带着我。那时候我就干了两件左的事,一是批王采,一是批商黎诞,我至今仍然感到内疚。

1952年我又捅了娄子。这年武汉市文联召开文代会,市委宣传部部长兼文联主席李尔重作报告,强调城市文艺为生产服务、为工人服务,而中南文联的口号是生根开花,为农村服务、为土改服务。这本来没啥,但李尔重提出要把生产的机器和人都搬上舞台表演,传播生产窍门、生产技术,结果机器转动起来,剧场里全是机器吐出的黑烟,观众的反应是外行看不懂,内行不愿看。那时候我们真是胆大,批评李尔重把宣传鼓动和文艺创作搞混了,教条主义在文艺上的表现就是忽视文艺特征,只强调政治,注重宣传,简单化。我说,毛主席说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你却说要为生产服务,这是不对的。当时刚好在学习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语言学问题》,讲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文艺不能直接为生产、为基础服务。我又根据鲁迅说的“一切文艺都是宣传,但一切宣传并非都是文艺”,批评了李尔重。李尔重说我狂妄,反党,上升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党争夺领导权的高度,要我作检讨。我对此不服。我们这群年轻人,比如周学南、李柯,都是文联的人,就去找专家评理。俞林、陈荒煤、崔嵬、绿原、曾卓,加上骆文、李冰、程云等人,这些都是专家型的,尽管他们也是从延安来的,但很懂文艺,他们都认为李尔重不对,年轻人是对的。武汉市把这事告到中南局去了,说文艺界有一个反党小集团。我们也把情况报到了中南局,结果僵在那里了。中南局宣传部部长赵毅敏把文艺处的黎辛和梅森两人叫去,要他们到市里找我们了解情况,我们便把事情摆开了谈。他们回去给赵毅敏汇报后,赵部长操着河南话说,武汉市搞什么搞,年轻人是对的嘛!不要再搞了!就把这事给压下来了。

湖北作协也好,《长江文艺》也好,最好的时期,就是中南作协这一段。1954年以后改成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中南撤销了,但还是这些摊子,这些人,还是管六省两市。最初一个阶段,是熊复提出的“生根开花”论,整个中南文联都是面向农村,反映土改,反映合作化,《长江文艺》上大批都是这些作品,李準、吉学沛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城市有报纸,有《工人文艺》,所以城市题材在《长江文艺》反映不多。1953年学习苏联,成立作协后,要求专业化,正规化,提高质量。当时上海有个新文艺出版社,王元化是社长,出版了大量的文艺方面的书,果戈里、别林斯基的书也翻译出版了。还有一套文艺理论小丛书,小薄本,每本一两万、两三万字,每集十本十二本,主要是翻译苏联的文艺理论,如爱伦堡的《谈谈文学》,西蒙诺夫的《报告》,苏日科夫的一些文章,对我们这一代人在文艺思想上的影响很大。创作发展很快,诗从“信天游”跳出来了,自由诗大大发展了,这也是受苏联的影响,比如马雅科夫斯基、依沙科夫斯基、莱蒙托夫的东西都介绍过来了,在青年文学爱好者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954年还有一本介绍外国文学的《译文》,有一个苏联作家叫安东诺夫,写了一篇小说叫《在电车上》,写一个小青年在电车上的所见所闻和心理活动,没有情节,就是最早的意识流。短篇小说是否可以淡化情节,在当时引起了一场热烈的讨论。从这时开始,短篇小说创作在技巧上有了很大提高。还有一位苏联作家,写了一篇长文章连载,后来出了书,《论短篇小说情节的典型化》,谈了很多苏俄文学大家的作品中原型怎么样,作品是怎么处理的,情节是怎么发展的,写得很细,艺术鉴赏、艺术批评,本身就带有艺术性,让人看得入迷,对我这样爱钻研的人有很大的提高作用。

1953年中南作协成立,需要调人,就把我从武汉市文联调去了。当时我正在行政干校学习。前面说过,我也是南下的,是1948年从蒋管区来到解放区的。我祖籍浙江,出生在河南焦作,父亲是一家外企的高管,这是一个旧家庭出身的搞洋务的人,伯父是一个中医。我们家在浙江是大家庭,祖父在河南巡抚衙门当师爷,徐世昌是我的表叔,徐世昌的母亲就葬在我家坟地里。到我父亲这辈就没有功名了,开始搞洋务。他除了在外资企业当高管,还担任自己公司的董事长。日本人来了以后要他当维持会长,他不当,要他当商务会长,他也不当。因此激怒了日本人,把我家财产全部抢走了。我父亲活活气死,从此家道败落了。1939年或1940年,我当时八九岁,全靠大哥在中学教书维持生计,再就是变卖家产,大家庭总会有一些值钱的东西。1949年,我高中还没读完,遇上战乱,我就跟着姐姐从河南、安徽、江西,顺铁路到南京,再从南京坐船到重庆,在中国转了好多省份,眼见了种种,迫使我非走不可,要参加革命。我们一家子都反对我,但我意志很坚定,要到解放区去。我在西安也参加过反饥饿的游行活动,当年真是一股热情,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一到解放区,进了革命熔炉,感到真自由啊,但那时候我就表现出了“刺头”的一面,我的一生中一直有两条鉴定跟着我,一是个人英雄主义,后来英雄没有了,只剩个人主义,我坚持己见嘛;再一个就是清高,自由主义。

二 在《长江文艺》的日子

1953年斯大林去世,1954年,苏联召开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很多东西被翻译过来了。那些文件来势很猛,批斯大林,反思现实主义,一句话,就是反教条主义,强调和回归艺术特征,回归俄罗斯传统。当时有两篇文章很重要,一是爱伦堡的《谈谈文学》,一是尼古拉耶娃的《论文学的艺术特征》。1956年是最热闹的,在苏联“非斯大林”后,中国跟着反对个人崇拜,开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重视知识分子,这是在“八大”前后,跟苏联形势变化有关。尼古拉耶娃的文章强调文学艺术的特征,“形象思维”的概念也是这篇文章里提出来的,文章发表在《学习译丛》,又经其他杂志转载,“形象思维”就成了一个讨论专题。强调艺术特征,这个问题也是胡风思想的核心。1956年,就是由苏联引起的整个学术界的思想解放。美学讨论也开展起来了,提出了重谈美学问题,朱光潜、高尔泰、宗白华,都出来了,形成了美学热。还有一个周谷城,提出了“文化综合论”。这是对反胡风运动的一个反拨。1956年是鲁迅逝世20周年,鲁迅全集开始出版,武汉纪念鲁迅的会在汉口召开,巴人亲自前来参加会议。苏联还有一个中篇小说,叫《拖拉机站长与总农艺师》,好像也是尼古拉耶娃写的,当时胡耀邦是团中央书记,他下令在《中国青年》上连载,影响极大。刘宾雁、王蒙、邓友梅的作品中都有这个小说的影子。当年作协成立了一个青年监督岗,监督官僚主义,湖北这边,刘岱是岗长,张焱是副岗长。那时候提出向科学进军,提倡独立思考,原来正面的东西反过来了,比如那些围着首长转,点烟倒茶,点头哈腰的所谓“积极分子”被嘲笑,而崇尚独立思考,追求专业,并有所建树的人得到赞扬。重业务,重艺术,应该说这是很大的进步,但一仗一仗打下来,总是在不断反复,要提高艺术质量、繁荣创作的时候,就不得不突破框框;搞一阵子上去了,就该收缩了,挨整了。1956年进入高潮,这跟当时的整个国际形势有关。

到了1956年的下半年,大概9月份,秦兆阳主持《人民文学》,发了一篇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长江文艺》也发了四篇文章,讨论现实主义问题。周勃那时刚到《长江文艺》评论组。我们四个人,周勃、我、郑秀梓、叶橹(莫少求),边喝酒边讨论,要写文章参与现实主义讨论,各写各的。我们还分了工,周勃正面支持秦兆阳的文章,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观点有问题;叶橹(莫少求)谈浪漫主义问题;我谈创作方法与世界观的关系问题,从另一面介入现实主义问题。李蕤跟我们观点不同,他跟张光年一样,认为秦兆阳的观点不对,但他支持我们写文章讨论。周勃那篇文章的资料是我帮他找的,包括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我还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后来他在会上“揭发”我的时候,说文章里尖锐的地方都是我给他加的。我确实花了很大工夫帮他修改,我是评论组长,他是我的部下,他不敢写,是我帮他出的主意。李蕤虽然观点不同,但也支持、鼓励他写,说百家争鸣嘛。这样周勃就与秦兆阳齐名了,其实他们有所不同,周勃讲的是客观规律,秦兆阳讲的是主观。

《长江文艺》有一个评论组,刘岱是组长,还有杨恒锐,加上我,一共三个人。当时《长江文艺》的负责人是于黑丁、俞林。俞林后来调到了北京,当过一期《人民文学》主编,他的外文很好,当年马歇尔三人小组签订停战协定,俞林是共产党方面的翻译。他人好,长得帅,气质风度俱佳,有真才实学。我在《长江文艺》发过一篇小文章叫《且说“常有理”》,这篇文章被认为是攻击最恶毒的,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那篇文章厉害。俞林在《人民文学》上写了一篇文章批我,题目叫《“常有理”的根源何在》,但他批我没多久,他也成了右派。八十年代我们见了一次面,他感慨得不得了。1954年至1956年,是《长江文艺》最好的时期,先后调来很多专业作家,充实创作队伍,李蕤、姚雪垠、田涛、叶丁、李苏英、吉学沛,都是这期间调进中南作协的。中南撤销以后,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还是管六省两市。最热闹的一次是1956年春天第一次作协会员代表大会,六省两市的代表都到了,开了半个月。有两部分人最值得注意,一部分是老作家、老教授,如苏金伞,任仿秋,广东的张安泰,江西的石凌鹤,都是名家。一部分是年轻的作家,李準、未央、白桦,还有一批后来的右派,李晴、我、王大海、李汉等。开会期间陈荒煤来了,他是电影局局长,带着名导演谢铁骊,天天给我们放电影,都是美国和苏联的片子,《第四十一》、《鸳梦重温》等片子让我们大开眼界,非常震撼。当时新中国还没有自己的彩色电影,谢铁骊给我们讲解什么叫蒙太奇,动员大家写电影剧本。作家们聚集一堂,交流思想,研究创作,会议开得非常自由,气氛热烈而又融洽。大家对未来充满信心,谁也没有想到会风云突变。陈荒煤和林默涵都找我谈过话,对我勉励有加。当时刘岱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去了,让我代理组长,管评论组,那個时期发出来的“毒草”最多,包括徐懋庸、宋谋瑒的文章,后来出了一本杂文集,《乌昼啼》,里面收了《长江文艺》很多篇,其中有我三篇,还有宋谋瑒、程千帆、徐懋庸的。好多作品都是那个阶段出来的。《长江文艺》在发现和推出青年作家方面最有成效,如白桦、韦其麟、刘真、李準、吉学沛等,出了一大批人,推出了一大批作品。当时评论组稿子比较少,编辑部就把剧本这一块也划给我管,海默的剧本《洞箫横吹》,是王淑耘拿来的,我看了给海默提修改意见,发表后又拍成电影,后来海默被打成右派,周恩来、陈毅亲自给他平反。那时真是突破了框框。白桦的《孔雀》、韦其麟的《百鸟衣》反响也很大。李準的《不能走那条路》也是《长江文艺》发表的,在全国产生很大影响。紧接着整风反右,就全军覆没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我在《长江文艺》搞评论的时候,武汉市有三个人要调北京,韦其麟、叶橹(莫少求),再就是我,叶橹调往《人民文学》,我和韦其麟调往文艺报,陈笑予来武汉向李蕤亲自要人,但李蕤不同意,说这几个人是我们的骨干。

那个时候,李蕤是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的副主席、《长江文艺》的副主编。主编是于黑丁,他既是作协主席,又是市委文教部副部长,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编辑部。编辑部主任王淑耘体弱多病。于是,刊物的主要领导工作就落到了副主编李蕤的肩上。当时,李蕤在编辑部、在作协、在武汉地区文学界,特别是青年文学工作者中间,都享有很高的威望。我们敬重他,信赖他,愿意多和他接近,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和职务,而是因为他的思想作风,他的为人。当年的李蕤使人感到形象高大而又可敬可亲,是由于他的平民气质,他的朴素、诚挚。他坚持己见而从不以势压人,他尊重别人的意见而又不随波逐流。有了分歧,他总是以平等的、诚恳的态度与人商讨乃至争辩;即或不能取得一致,也依然互相尊重。在我的记忆中,李蕤从没有发过脾气,没有训过人。他对年轻人亲切耐心有如师长,平等坦率有如朋友,许多青年文学工作者与他保持着这种师友之间的关系,大家觉得他对青年人的这种关怀爱护,是从鲁迅那里来的,有鲁迅先生的遗风。尽管我跟李蕤观点常常不一样,但是能够推心置腹,“文革”期间,我在他家里聊天时肯定胡风,口无遮拦,完了李蕤送我到家门口,叮嘱说,今天说的话到此为止,到明天我就不记得了。这样的忠厚长者,是值得信赖和尊敬的。

1955年反胡风时,突然把我关了起来。我的罪状是反领导、反李尔重。关了一个月,查清楚了啥事没有,放出来恢复工作,继续代理评论组长。反胡风时像我这样一翻身啥都不算的人,不是很多的。市里对此很不满意。

1956年6月,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关于形象思维的文章。对形象思维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当时争论很激烈,我的文章始终没有写出来。6月份天气很热,我推窗通风时不慎从二楼摔了下去,送到医院抢救,二十八天人事不省。为了减轻脑压,医生不让喝水,全靠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那年夏天医院里收了七个脑震荡患者,死了五个,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我。出院的时候我瘦得只有七十几斤重,记忆丧失,完全不认识人了。黑丁亲自给市委打报告,把我送到东湖疗养院治疗,享受高干的待遇。我在医院要刊物读,在《人民文学》上读到秦兆阳、刘宾雁的文章,我一下坐不住了,要求出院。医生说像我这种情况至少还得住上半年,我犟着非出院不可。出来后半天工作半天休息,正好赶上那场运动。如果在医院继续住下去,过上半年,整风反右运动可能就过去了,我等于是给自己抢了一顶右派帽子。那个时候是一心研究问题,积极向上的,一直到1957年,鸣放呀,争论呀,虽然有时候意见提得很激烈,但并不是针对党的。当时文艺上有几个问题,一个是形象思维问题,一个是现实主义问题,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旧现实主义的关系,世界观与创作的关系,作家在创作中的作用问题,等等,纠缠的核心,就是政治与艺术的关系问题。现在回头看,为什么几十年的文艺论争都与胡风有关系呢,要点有两个,一个是主观精神,作家的感情、观念;一个是精神奴役的创伤,就是启蒙。第一点是把作家当工具,反映论,作家只是镜子,没有自己主观的东西。第二点,认为人民群众是伟大的正确的,知识分子是被改造和整治的对象。核心就是这两个问题。这是我一次次悟过来的。

反右之前的鸣放,并不是什么“黑云压城城欲摧”,没有那样紧张,大家都高高兴兴地鸣放,气氛很活跃,我在会上发言时会场经常是笑声不断。1957年4月,林默涵到武汉来,住在德明饭店,找我去谈话,因为我在《长江文艺》发了几篇谈现实主义的文章,引起了很大注意,林默涵对我很客气,问我对文艺状况的看法。反右一开始,我在发言中提出反胡风证据不足,我还引用伏尔泰的话,“我不赞成你的意见,但我要用生命保卫你说出你意见的权利”,批评他们抄我的家,把我日记拿走不还,这是侵犯人权。我解放前受到的一些民主自由思想,自由呀,人权呀,到这时都用上了。受到批判以后失去工作,等着处理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到一间屋里用旧报纸糊信封。蔡明川找到我,说于黑丁要我回去,帮助编辑部工作,对定发的稿子,在文字上做最后的润色。这对我是很大的信任。当时我还侥幸地想,看来这是要把我留下来工作的。两个月后突然宣布劳动教养,开除公职,我真是没想到处理这么严重。我最后改的一篇文章是李德复的《典型报告》,我下了很大功夫,在他的稿子边上贴纸加文字,做批改,他可能根本不知道。

三 我与文学界前辈们的交往

我被打成右派,处理我的主要是当时的市委。黑丁后来跟我说,他当时没办法,深感对不起我。1976年,我去看他,他很激动,说我不记仇,还去看他。1962年,黑丁离开武汉去北京之前找我谈过一次话,那时我还在沙洋劳教,我回来探亲。我和李蕤被打右派就是他做的决定,后来他的妻子吴萍告诉我,他回家之后很痛苦,没办法保护我们。当时六省两市的报纸都有文章批判我,《人民日报》上的文章称我是右派先锋、右派打手。“鸣放”期间,《光明日报》到武汉来召开一次文艺方面的座谈会,我发言时讲,赵树理的小说中三个人物现实中都有,一个是“常有理”,翻来覆去都是他有道理,常有理的原因是有地位,有权力,人家“惹不起”,而实际上是“糊涂涂”,并不懂得文艺。别人一听都知道我指的是巴南岗,其实我对他是误解和冤枉的,巴南岗是懂文艺的,我当时的言论确实有过头和尖刻之处。他后来对我和我家庭都非常好,我去沙洋农场劳教后,他总是向我妻子打听我的情况,对我非常关心。我回到武汉代课后,经常躲着他,他见到我后就用自行车堵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到他家去。说着就把我拉到他家里,亲手给我煎饺子吃,说越是不顺利的时候越要找老同志。刘岱跟我关系非常好,他了解我,同情我,知道我困难,想法安排我在印刷厂挑选纸张,挣一点工资糊口。几任宣传部长,密加凡、余英、辛普,还有我当年反对过的于黑丁,都对我挺好。

吴奚如这个人也对我帮助非常大,我在台湾出版了一本书,涉及到作协的文章有好几篇,其中就有《吴奚如和他的落花梦》。1963年夏天,身为“摘帽右派”的我,刚从沙洋农场回来不久,在一所中学里代课,因为我妻子张焱还在原单位(《长江文艺》编辑部)工作,所以我也依然住在文联大院里。一天中午从学校回来,刚进院门,遇见一位矮且瘦的老人,迎面向我走来。我正要侧身让路,他已站在了我的面前,开口问道:“你是姜弘吧?”我点头说是。他接着问:“他们给你安排了工作没有?”我说没有,我在学校里是代课。他听了把头一偏大声说:“什么話!一个年轻人犯了错误,就这样不管了,这哪是共产党的政策!”说着愤然走去。我既感动又奇怪,印象中我并不认识他。回家一问,我妻子说,那一定是吴奚如,一位老革命、老作家,一个谁也不敢惹的奇特人物。——后来,我和吴奚如老人谈起这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说,实际上他早已认识我了,1955年他就回到武汉了,反右期间已经调到了武汉作协,虽然没有参加运动,对情况是了解的。又说他读过我那些受批判的文章和发言,认为态度有些偏激,言词也有尖刻过火之处,但基本观点是正确的,可以看出用心也是好的。他勉励我不要灰心,该坚持的要坚持。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和我谈话。自从入了“另册”以后,私下里有人同情,也有人劝慰鼓励,却从没有人敢于正面肯定我的右派思想和言论。如今有人以这种态度关心询问我,而且是这样一位真正内行的前辈,于是我就无保留也无顾忌地说出了积在心里许多年的一些看法,都是不合时宜的看法。从头到尾 ,他都没有表示异议,只在最后特别嘱咐我:不要在外面乱说,“有空多到我家来谈谈,没有关系。”

1978年《长江文艺》复刊,当时还叫《湖北文艺》,在紫阳路办公。1979年,王淑耘叫刘岱找我写一篇文章,要给秦兆阳和周勃平反,当时西安等地已经有刊物在为秦兆阳说话,《长江文艺》怎么办?于是找我写文章。我到了紫阳路,就坐在那儿写,一口气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发在头题。文章题目叫《现实主义还是教条主义》,点着名批评林默涵,替秦兆阳翻案,我以过来人的身份,重评1958年对秦兆阳、周勃的批判。1957年秦兆阳写《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这篇文章时,我只知道他是《人民文学》主编,老延安,小说写得不错,意见好,文章对,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文章刚出来时,包括张光年、周扬都支持他,但转过身又批得很凶。那次经历让我的文艺思想上了一个重要的台阶,下功夫读了很多书,特别是读了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书,对文学规律的理解深了一步。在1979年的这篇文章中,我把历次的批判运动回溯到三十年代鲁迅那里去了,那时我开始悟到这个问题了。但文章后面有四五百字被删掉了。吴奚如把这篇文章寄给了胡风,胡风非常赞赏,要我继续研究,这样我才给胡风写信,取得联系,后来又跟他见了面。从1982年8月,到1983年元月,我先后拜访过胡风五次,我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了一篇《五访胡风》的文章。最后一次我离开北京之前去看他,他让夫人梅志把一篇十几万字的文章《历史是最好的见证人》拿给我看,这是他写给中央的一份报告。我连夜看完后送回去,梅志送我出来时,我站在楼梯口对她说,文章发表的时候要删节一些。前两个月,他女儿小风在《文汇》读书月报上发了一篇文章,说她爸爸这篇文章只有五个人读过,胡耀邦,赵紫阳,李何林,还有一个谁,再就是我。我有幸因为胡风的问题,也因为吴奚如的关系,跟文学界很多老人有了交往,像楼适夷、萧军、丁玲、李何林等,我真诚地尊重他们,但也不怯他们。有一次陆耀东跟我说,你搞胡风研究目前还不容易,可以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先搞冯雪峰研究。不久要开一次纪念冯雪峰的会,你去不去,能不能写一篇文章?我说好呀!但时间来不及,我不能写成文章,就只写了四千字的论纲,《现实主义在今天和昨天》,寄到了大会材料组。主持这次会议的是唐弢,唐弢跟人说这次大会关于冯雪峰现实主义理论最好的一篇就是我的,嘱我赶紧写成文章。我带着匆匆打印的一百份文章到会,安排我第一个发言,后来这篇文章收在纪念冯雪峰文集的第二篇。这以后,有关胡风的会每次都会邀我去,这样我就成了胡风集团的“编外”人员。我跟他们关系都挺好,曾卓、绿原、牛汉,最有意思的是舒芜,“七月派”的其他人跟舒芜的关系都不好,我每次去北京都去拜访他,他能够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舒芜把他所著的《回归五四》一书送我后,我回信提出自己的看法。我决定写一篇文章,题目叫《回归五四——苦难的历程》,有四万多字,全文发表在谢泳主编的《黄河》杂志上,文章是讲知识分子的命运。文章还没有提到舒芜,在书的最后我说,关于舒芜要负什么责任,我以后再写。

我1979年恢复工作,当时在一师,后来叫武师分部。那时我跟湖北的文学界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底下跟曾卓、姚雪垠、王采、武克仁等老同志走得很密切。我同文学界的前辈们包括胡风派的人交往都很深。他們最肯定我的地方,就是我对当代文艺思潮,都有自己的见解。我教了多年的现代文学史,我跟这么多人接触,加上自己一直从事理论研究,武大的陆耀东,华师的陈安湖和黄曼君,江大是我,我们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我的观点他们很赞赏,但又表示担心。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一步一步反思,到了今天。我过去对现实主义坚持呀,宣传呀,近年来我慢慢明白了,其实是不全面的,鲁迅从来就不是什么现实主义,他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现实主义者。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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