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降临的早晨
2017-04-21第代着冬
第代着冬
出事那天上午,胡万的爸爸端着一只海碗,蹲在墙根观察枫树上的喜鹊。每年秋天,他乐意蹲在墙根,等候喜鹊给他带来喜讯。往年,他曾在喜鹊的欢鸣声中,捡到过大捧松菇,挖到过两只何首乌,逮到过肥得走不动道的野兔。天晴之后,他连续观察了三天,感觉离喜鹊开口的日子不远了。
此时,猴栗坪像灰尘一样安静。蓝宝石一般的天空阳光灿烂,天际边缘镶着一道绒毛般纤薄的白云。胡万的爸爸蹲在墙根,喝完碗里的稀饭,半闭着眼睛舔碗。他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像蜗牛沿碗壁缓缓蠕动。舔到碗底时,枫树上传来喜鹊急切的鸣叫,像一把响篙在树梢响彻。胡万的爸爸收回舌头,原本像蒙了一层米汤的褐色眼仁上,有了光芒,如同两炷香火在大片眼白中跳动。他站起身说:“胡万,给你母亲说一声,喜鹊开口了。”
胡万离开低矮的草房来到阳光下,像想撒尿的男人那样两只脚轮流站着。透过喜鹊和树梢,他看见远山的云朵被阳光染红了,像一条剖开的血管在丛林上颤抖。他像他爸爸一样,一边舔碗,一边说:“我不喜欢它们的姿势。”
“为啥?”
“你没看见它们翘着尾巴?一看就是爱撒谎的家伙。”
“你的话我不爱听。”
“可我的舌头说不来假话。”
“把晦气话收回去,要不我揍你。”
胡万把双脚站稳,敷衍了事地“呸”了两口,表明他改变立场,同意他爸爸观察喜鹊的结论。胡万不到二十岁,长得宽肩厚胸,长脚长手,是个容易紧张的人。当他遇到危险时,会把肩缩到颌下,像一枚拉满弓弦的箭头,随时准备窜出去。他机械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他爸爸掏出一支叶子烟叼到嘴上,紧张的空气才像泡胀了的干牛皮似的有所松动。
胡万的爸爸很满意喜鹊开口,这个穷家很久没有喜讯了,应该有点什么好事降临。他把没有点燃的叶子烟从嘴角的右边顶到左边,又从左边顶到右边,来来回回,仿佛用舌头湿润干燥的嘴唇。胡万的爸爸是个衰老得快要风化的佃农,佃种着幺公的十亩土地,两亩水田。他在水田边匀出床板大一块空地,种了十窝叶子烟。如果放开吃,能吃三天。他想把烟叶留着过年,平时只能骗骗嘴巴。他试过,如果不点火,一支烟能含半个月,像个富农。
胡万回到草房,他爸爸仍像一只下卵的绿头苍蝇蹲在地上,歪着脑袋观察枫树上的喜鹊。喜鹊像一群吵架的婆娘,“叽叽喳喳”地报着喜讯。它们的高声喧哗之上,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嘤嘤”哭泣。胡万的爸爸以为耳朵听岔了。他取掉叶子烟,哭聲越来越响,直到盖过了树梢上喜鹊们的讨论。
胡万的爸爸认为,喜鹊一旦开口,即使没有好事,也不应该送来坏消息。他对迎接虚幻的哭声没有准备,正想回过身喊胡万出来听听,却看见胡万的姐姐用双手捧着脸,披一身阳光走过枫树下的土坡,升上了院坝。胡万的姐姐见到父亲,大哭着放开了害羞的双手,露出一张被揍肿的脸。她的脸本来像一轮满月,让人打了一顿,变成一朵红蘑菇,鼻孔下结满暗红色的血痂。
“怎么回事?喜鹊好不容易开口,你却哭着逃回了娘家。”
“我不逃回娘家怎么办,等着挨揍?”
“谁呢?下手这么重?”胡万的爸爸在满是补丁的身上摸了一阵,又把那支叶子烟掏出来,叼到嘴上。他一脸哭相,无助地说,“是邻居,还是阿包?”
“当然是阿包。”
阿包是胡万的姐夫,磨盘沟一个小地主的儿子。胡万的姐姐结婚前,本来看上了一个好看的弹花匠。弹花匠背着一张弓,来猴栗坪弹了十天棉花。十天时间里,空中响着弓弦被拨动的声音,像有节奏地敲响一面皮鼓。鼓声之下,弹花匠悠扬的山歌声像钻心的鸟鸣,一点点地往胡万的姐姐心里钻,直到在里面筑了一只很大的巢窠。没等胡万的姐姐回过味来,弹花匠带着歌声走了。他像一只流浪的鸟,踏着猴栗坪的瑞雪一去不返。
之后,胡万的爸爸迎来了磨盘沟的客人。阿包的爸爸带着两斤红糖和一脸精明,来猴栗坪替儿子阿包提亲。阿包的爸爸是个小地主,瘦得像只猴子,他一刻不停地用粉红的舌头舔着嘴唇,精明的眼睛无声地笑着,里面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他说:“亲家,你知道,人的身体里有两个罐子。一个罐子装尿,一个罐子装想法。我想知道,你装想法的罐子里是什么?”
“期望女儿嫁一户殷实的人家。”
“你想对了,亲家。”阿包的爸爸拍着大腿说,“你别看我是个小地主,土地不够宽广,但我敢拍着胸脯说,我身体里的尿也是很稠的。”
“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谈谈彩礼了。”
“还用得着彩礼吗?亲家,我是磨盘沟的地主啊!你女儿嫁到我府上,整天吃香喝辣,不比彩礼更重要吗?”
“你说得没错,可是,除了彩礼,我们还能谈什么呢?”
“我们可以谈罐子啊。”
“那就谈谈罐子吧。”
就这样,胡万的姐姐成了阿包的父亲用吹嘘的富有钓到的一条大鱼,还没进入冬天,她怀着对弹花匠的思念嫁到了磨盘沟,见到了男人阿包。阿包跟他爸爸一样,个子小,但很强壮,毛发也多,像只发育良好的大猩猩。由于小地主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为了节省读书的开销,他没花任何代价,从阴阳先生那里搞来一些文字,贴到对应的物品上,让阿包自学。十多年里,阿包记住了不到二十个字,跟文盲差不多,却很好地锻炼了自学能力。结婚后,他迅速学会了夫妻生活。这份快乐让他乐此不疲,从此成为他老婆身上的一个地主,习惯性地剥削她的厨艺、身体和眼泪,像神出鬼没的四脚蛇一样游手好闲。
“松开。”阿包爬上床,骑到胡万姐姐身上说,“你再夹着腿我揍你。”
“我就夹着。”胡万的姐姐“嘤嘤”哭开了,像一群蚊子往下俯冲。她心里装着弹花匠,像一条蛇在床上扭来扭去,跟阿包厮打成一团。她一有机会喘口气,就大声说,“我就夹着。”
“我打死你这个恶婆娘。”黑暗中,阿包的拳头落到肉上,传出滞重的“砰砰”声。阿包的爸爸被惊动了,他用烟杆猛烈地敲着板壁,像个被惹恼了的疯子骂骂咧咧。阿包的爸爸喜欢一天到晚骂骂咧咧,有时骂得有道理,有时又骂得不着边际,他说,“你吃饱了肚子,稳稳地躺在床上,有啥可哭的?”
“我哭死鬼打我。”
“好,阿包,你省点力气,省点力气好下地。”阿包的爸爸说话时,停止了用烟杆敲打板壁,空中只有他的抱怨声连绵不绝地一句接一句,像看家狗低头狺狺地吠叫那样。
“不。”阿包在隔壁的黑暗中回答说,“我得收拾她。”
“狗日的蠢货。”
阿包不理睬隔壁传来的咒骂,他跟胡万的姐姐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两只奓起毛发的松鼠。阿包的孤注一掷让他爸爸很不理解。是啊,他连尿都不愿意屙到外面,更不用说夫妻生活了。阿包的爸爸想不明白,儿子整夜在床上使劲,除了白费力气,还有什么好处呢?
胡万的姐姐在阿包的拳头下过了大半年,她从来没想过要逃回猴栗坪很穷的娘家。在她眼里,逃回娘家是件丢人的事情。她像个童养媳似的在小地主家忙得脚不沾地,披头散发,唯一的愿望就是平息小地主的骂骂咧咧。他的谩骂毫无规律,任何一个借口都可能成为他骂人的理由。比如,天上下雨了,有人放了一个屁,进山的行脚小贩喝了水井里一口水,報晓的鸡叫晚了。与小地主的信口开河相比,阿包的拳头还算循规蹈矩,如果让他胡作非为,他也会像个精明人那样看着胡万的姐姐傻笑。
如果不是因为马,胡万的姐姐不会在她爸爸等待喜讯时逃回娘家。阿包的爸爸有一匹本地矮种马,小得像只羊,脚力却很好。秋天到佃农家估产时,阿包的爸爸把自己打扮一番,戴上瓜皮帽,穿上蓝布衫,骑着矮马上路了。远远看去,骑在矮马上的小地主并不比坐在滑竿上的大地主差多少,蛮像一个有身份的人。
出事那天早晨,小地主从田野回来,顺手把马拴到一棵橙子树下。那棵树结了拳头大的果实,像一群绿脸小鬼吊在树上。小地主拴马时,胡万的姐姐在树下切猪草。开春后,阿包的爸爸添了两头小猪,归她饲养,以抵销她消耗的口粮。胡万的姐姐见小地主骂骂咧咧地进了虚楼,决定骑一下矮种马,以报复吝啬鬼大半年来的咒骂。胡万的姐姐没骑过马,平时见小地主骑得悠哉游哉,像坐轿。没想到,她一骑到马背上,马像见到猫的老鼠,“咴”地一声射出去,嘶鸣着沿山路狂奔。起初,她还能听见阿包和他爸爸的喊叫,眨眼工夫,耳朵里就只剩下像鞭子一样抽过去的风声了。
骑了不到一箭地,胡万的姐姐被马掀到一条山谷里,摔得鼻青脸肿,差点没摔死。阿包跑过来,又往她身上捣了几下,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阿包的爸爸倒没生气,他慢慢踱过来,脸上的坏笑像西洋玻璃碎了一地,露出如同用盐水浸泡过的猪肉一般的暗红色牙龈。他掀开矮马的鞍垫,从马背上拔出一颗带血的橙子刺,嘴里“咝咝”抽着冷气,夸张得像把一颗洋钉用羊角锤从木板里拔出来一样。他说:“蠢货,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马拴到橙子树下吗?因为我要折一根橙子刺放到鞍垫下。如果有人偷骑,橙子刺扎进马背,疼痛会让马四处乱跑,直到把人掀翻在地。蠢货,你撞到我的暗器上了。”
“你就是个暗器。”胡万的姐姐像牙痛病人一样捧着摔肿的脸说。
“没有这点能耐,我怎么可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地主?”阿包的爸爸津津有味地骂开了,他说,“要不是你家放弃彩礼,我再怎么也能够攀上一个大户人家当亲家,你家有啥?穷得连老鼠都只剩皮包骨。”
“但我家不害人。”
“你啥意思?”阿包握着拳头说,“你偷马骑还有理?摔了活该。”
“把我和马摔死才好。”
“你摔你的,蠢货,别摔我的马。”
阿包和他爸爸牵着像羊一样又瘦又丑的马回去了,胡万的姐姐在山谷里孤独地坐了一会儿,像兔子似的扭着屁股爬上土坡,踏上了通往猴栗坪的大路。大路上人来人往,山外的行脚小贩背着背夹,牵着猴子,不断走走停停。他们一边耍猴戏,一边贩卖从山外带来的洋玩意儿。
胡万的姐姐不知道,当她超过一个又一个行脚小贩,像一只受惊的雏鸟在大路上疾奔时,她爸爸正蹲在墙根,如同等候惊蛰的蛤蟆开口,耐心地观察枫树上的喜鹊,期望它们能带给他好消息。没料到,胡万姐姐的出现,令她父亲的梦想像飓风中的蛛网一样破灭了,他恍惚而懵懂的脑袋里晃荡着的,只有一个希望的废墟。
胡万和他母亲听到了他姐姐的哭泣,她的哭声被亲情放大了,完全压住了枫树上传送喜讯的喜鹊声。他们走出草房,来到门外,四溢的阳光把他们栗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像月光下的石头发出坚硬的光。胡万看着他姐姐捧着肿胀的脸哭哭啼啼,一时气急败坏,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剧烈搏动着,下颌骨上的肌腱急速抽搐,他说:“不能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这样算了。”他爸爸指着他姐姐脸上的血痂说,“你看,你姐姐脸上流出来的血都生锈了。”
“我去揍他狗日的一顿。”
“不行,阿包的爸爸是地主,身上长有两个罐子,你不是他的对手,还是等老天爷来评判吧。”
“老天爷?”胡万说,“你别忘了,老天爷是站在地主一边的。”
“让老天爷站在地主一边吧,反正他经常出门搞坏事,不见得能帮上谁的忙。”胡万的母亲插话说。她平常很少说话,像一堆不会言语的旧衣服在暗处蠕动。她见没人制止她说话,进而大胆建议说,“不如去请幺公。我们是族人,又租种着他的地,幺公见过大世面,说不定能帮我们拿出好主意。”
“这个办法不错,胡万,你去请幺公,别忘了带上一点礼物。”胡万的爸爸看见胡万进屋拿了一捧弥猴桃。那是前几天胡万从树林里摘回来的,放在稻草里刚刚发酵黄熟,正是甜得像蜂蜜一样的时候。胡万带着礼物沿枫树下的土路往沟谷对岸跑去。对岸环布的梯田中,有一座荒芜破败的庄园,住着猴栗坪深孚众望的地主幺公。
幺公曾是猴栗坪的大地主,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硕大粮仓和大片肥沃的土地,养着一群以供驱使的长工和下人。幺公少年时,他父亲错误地认为,上学只会转移人的注意力,像个蠢货似的在纸上寻欢作乐。他父亲拒绝了私塾先生的邀请,到幺公成年时,家里的黄历是他见过的唯一一本书籍。
幺公没知识,也没见过世面,但他很心仪做一个体面的大地主,期望能像棣棠乡乡场上的乡绅一样,知书达礼,一言九鼎。随着他掌管了庄园和宽广的土地,这个愿望越来越迫切了,其急迫的心情到了任何手段他都愿意尝试一下的地步。幺公穿过长袍,著过马褂,戴过礼帽,甚至请教过一个跟着行脚小贩进山的相面先生。相面先生软得像根面条,整日睡眼惺忪,像手里的布幌有气无力。但是,他眼光凌厉,凶悍,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厉害角色。幺公很高兴请到一个世外高人,他说:“先生,我有宽广的田土,成群的下人,可是,我为啥没有外面来的官人那么高贵呢?”
“你喜欢洋玩意吗?”
“不喜欢。”
“那你凭什么比喜欢洋玩意的家伙还高贵洋气呢?”相面先生闭着眼睛,掐着指关节说,“洋玩意既有物件,也有耍法,你知道民国吗?”
“知道,今年是民国二十八年。”
“我说的不是这个民国,我说的是比起清朝来,民国就是一个耍民主的洋玩意。没有洋玩意武装你,你即使穿上绫罗绸缎,天天到戏园子里听戏,到妓院当嫖客,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土老财。”
相面先生一席话,让幺公大开眼界。他先从路过猴栗坪的行脚小贩那里买了一盏西洋玻璃的美孚洋油灯,一猪尿包洋油,一盒洋火。点灯那天,幺公的佃农和下人拖儿带崽,来看东家的洋玩意和自来火。幺公丢弃了用了千百年的火镰和桐油灯,像施行巫术,手指轻轻一碰,一朵艳丽的火苗就在小棍上燃烧起来。他接着用洋火点燃了洋油灯,洋油灯的灯光真亮啊,像一个小太阳,在灯芯草上施放出炫目的光芒。幺公骄傲地举着一片耀眼的光明,像顶着鸡冠的大公鸡在地上踱步。大家的眼睛跟着他转来转去,洋玩意像磁铁,上面吸满了人们紧张的目光。
初步成功的喜悦令幺公魂不守舍,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山外来的小贩们吸引了。行脚小贩给幺公带来闻所未闻的东西,外面世界的广大令他深感不安。从此,他用上了洋碱,洋钉,洋玻璃,洋油,他甚至习惯了抽洋烟。幺公不惜重金,态度决绝,一心想把自己打扮成外面世界的文明人。
陆续到手的洋玩意没有让幺公的家业受到损失,他只用了一季黄谷,就把一些鸡零狗碎的洋玩意换到了手。真正让他动用父亲传给他的祖业的,是一台西洋自鸣钟。那只钟有一人高,像一块发亮的墓石。西洋玻璃镶嵌的墓石里,一只钟摆像油坊里的撞锤,永不停息地左右摇摆。钟摆之上,三枚指针像三个推磨的小鬼,步伐混乱地围着一个圆心乱跑。到了整点报时,一阵“当当”的敲锣声之后,西洋玻璃里面打开一扇小门,跑出一只小鸟,“咕咕”地叫两声,又藏回去了。
幺公对这台西洋自鸣钟爱不释手,他和行脚小贩坐在猴栗坪给路人搭建的凉亭里,相见恨晚,侃侃而谈。精明的行脚小贩很快摸到了幺公的软肋,他告诉幺公,地球是个滚来滚去的球体,把鸡搞得昏头昏脑,报时没有准头,真正的老爷都用西洋自鸣钟记时。行脚小贩的说法给了幺公致命一击,他以三丘田的价格,买下了昂贵的洋玩意。幺公喊管家来写地契时,管家苦恼地拍了一下大腿,鼻梁上的眼镜一下子就挂到了鼻尖上。仿佛他拍的不是腿,而是脸。
管家是个瘦个子,背微驼,他在幺公的父亲手里就开始当管家,一辈子让算盘珠子磨老了。管家以前不戴眼镜,眼神很好,他曾患过一次鼻炎,经过草药游医的治疗,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鼻炎完全治愈了,眼睛却给治坏了。从那以后,他看什么都是重影,只得从行脚小贩手里买了一副西洋玻璃的茶色圆框眼镜戴上。管家一戴上眼镜,就像个进过洋学堂的识字先生了,尽管他只读过几年私塾,但谁也不怀疑他的学识渊博。
第一座西洋自鸣钟用了一段时间,幺公发现,它报时越来越没准头,甚至不如打鸣的鸡。他请教了路过的行脚小贩才知道,西洋自鸣钟有快有慢,像人的步伐难以统一,需要过一段时间校一次时间。为了保持西洋自鸣钟的准确,幺公听从行脚小贩的建议,又买了一些西洋自鸣钟作为校时的参照。从他决定要把时间搞准那天起,幺公就踏上了一条漫漫的求购之路。他不断出售土地,产业,用具,以满足他购置洋玩意的花费。他购买洋铁,洋服,洋灰,洋镐,洋布,洋锹,甚至还买过一辆洋马儿。由于猴栗坪没有平整的道路可供骑行,没多久,洋马儿就被锈得像虫蛀的架子车,倒在庄园里无人问津。幺公买得最多的,还是西洋自鸣钟。大量的自鸣钟躺在庄园里,忙着各走各的路,没有两只钟的步伐是相同的。
每天早晨,管家一睁开眼,大量的出售业务扑面而来。他像拨动算盘珠那样痛苦地晃着脑袋,对庄园的前景冥思苦想。虽然家业没啥可盘算的了,但他仍然习惯性地兼顾起账房的工作。为了方便幺公出售家业,管家给所有他怀疑将要出售的物品都标上价格。木柜,风车,碗架,水缸。连木柱下的础石也不例外,础石的纸条上写着“伍拾个铜板”。由于田土不能贴纸条,管家给每块田土都插上一块木板,用朱砂写上定价,如同给待斩的死刑犯插上亡命牌。
到民国三十年,幺公的家业大幅缩水,只剩一座荒芜的庄园,一个没买主的私酒作坊,五十亩田土,一个下人和一个管家。不多的田土由猴栗坪的远亲们租种,家业由管家打理,幺公则躲在庄园里,跟无处不在的时间打交道。从早到晚,猴栗坪绵延着西洋自鸣钟的轰鸣,它们像河里的游鱼,一尾接一尾,一声接一声。有时一只钟死掉了,幺公动手把它拆开,以研究时间的构成。这时,管家往往能帮上一手,他上过私塾,玩起西洋自鸣钟来得心应手。这让幺公对管家刮目相看,进而相信他的推断,地球不像行脚小贩说的那样,是一個橙子一样的球体,而是一个草帽型。帽顶住着天使和神仙,帽檐住着人,帽底住着魔鬼和虫蛇。
自从幺公停止购买西洋自鸣钟,管家以为,不多的家业算是保住了。可他没想到,秋收过后,国民党仓邑县党部要求各乡推荐两名乡绅去县城参加临时参议会,幺公受棣棠乡乡长蛊惑,认为这是他碰到的最大一个洋玩意。他不顾管家反对,卖了五亩地,以重金贿赂乡长,争取到一个名额,作为棣棠乡的新派人物,有幸去县城参加了临时参议会。五天后,当幺公戴着礼帽,穿着中山装回到猴栗坪,胸前多了一枚青天白日徽章,他逢人便说:“我赞成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投了他一票,相信委员长信奉的上帝确实存在。”
洋玩意的花费使幺公的身价大幅缩水,按照家产,他只能算个小地主。但幺公的眼界比大地主还要广阔,在棣棠乡,没有谁比幺公更有威严。当他被胡万请来时,胡万的爸爸受宠若惊,慌忙端来一把椅子,幺公掀开长衫,借势往里一躺,摆出一副要人的架势说:“是谁有哪么大的胆子,敢揍我猴栗坪嫁出去的姑娘?”
“是阿包和他爸爸。”胡万的爸爸说,“我女婿和亲家。”
“一个小地主,他给蒋委员长投过票吗?”
“没有,他连乡长的票也没投过。”
“好,胡万。”幺公又掀了一下长衫的下摆说,“你去磨盘沟当信使,请亲家来猴栗坪道歉,再把你姐姐接回去。如果他没空,派阿包当代表也行。”
“换个人吧。”胡万的爸爸觉得空气紧张得能拧出汗水来,他说,“胡万脾气不好,容易把事情办砸,派个脾气好点的人去更稳妥。”
“没事,胡万去,让磨盘沟的家伙看看猴栗坪的脾气。”
胡万出门时,空中响起空洞的嗡嗡声。他抬起头来,看见猴栗坪蓝得发脆的天幕上,几个小黑点从天际边的云层里窜出来,像几只又肥又懒的苍蝇,吼叫着往棣棠乡的西北方向飞去。据前几年出门卖桐油的小贩回来说,那是去轰炸重庆的日本飞机。日本人像骑马一样骑在飞机上,不停地往下面丢炸弹,搞得重庆地动山摇,声音大得能把死人吵醒。
日本人的飞机飞过之后,幺公起身回庄园,胡万跑过了山冈。枫树上报喜的喜鹊早不见了踪影,空中没有它们的鸣叫。胡万的爸爸一边带着胡万的母亲和姐姐到租种的土地上收获最后半块地玉米,一边信心十足地等磨盘沟的亲家前来道歉。
日本人的飞机返回不久,下午很快过去了。太阳像一块没啥油水的煎蛋,缓缓沉入西面的山冈。在落日下方,山峦的峰顶绵亘着一条淡黄色的光带,光带之上,几朵殷红的浮云渐渐融化。胡万的爸爸焦急地往浮云下瞭望了很久,才看见胡万背着一只高架,像一个慌不择路的小偷,大步流星地钻出了山冈。
等胡万过了枫树,他爸爸才看清楚,高架上还捆着他的女婿阿包。阿包鼻青脸肿,耷着他猪一样小的眼睛,像一条被捆得皱皱巴巴的死狗。胡万的爸爸顿时觉得很紧张,他仿佛能听见口水滑过喉结的声音。他咽掉口水说:“胡万,你不是给幺公当信使,去磨盘沟请人吗?”
“对呀,这个家伙就是。”
“你对他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胡万捞起衣襟抹了一把汗说,“他不想来,我把他的脑袋当成石臼,用力捣了几下,捆在高架上背走了。”
“亲家呢,他让你走吗?”
“他骑马出门了。”
“你又惹祸了,让你去当信使,谁叫你去磨盘沟打架?”胡万的爸爸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蹲到地上擦火镰。他想把叶子烟点燃过过嘴瘾,最后还是忍住了。他重新把叶子烟收起来,对阿包说,“阿包,你回去吧,事情过去了。”
“事情过去了?”阿包耷着他被揍肿的脸,像只猴子蹲在高架边说,“羞辱我的事情也能过去,钦爷,是不是砍倒的大树也能开出花朵?”
没人说话了,安静的草房外响起秋虫连绵的鸣叫,像游方的瞎子弹拨嘴里的口弦。其实,阿包也想回家,但他怕鬼。在回磨盘沟的路上,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松树的枝叶会在晚上发出凄厉的呼啸。据老人们说,松树下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杀案,两个土匪被一群穷人用锄头劈死在大树下。人们据此相信,到了晚上,死鬼会从树枝上下来打家劫舍,阿包没有胆量去跟两个死鬼较量。
晚饭后,阿包试图去讨好胡万的姐姐,让胡万拎开了。他像捉一只羊羔,把阿包的四肢团起来,扔到了猪圈的稻草堆里。胡万家没有养猪,整个晚上,猪圈里响着阿包单调的声音。他像个重病人似的哼哼唧唧,眼看快要断气了,忽然又来了精神,像个亢奋的酒鬼,亮开嗓门在黑暗中骂骂咧咧。
天刚亮,枫树上的喜鹊没来得及报喜,磨盘沟的客人就吵吵嚷嚷地拥进了地坝。阿包的爸爸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手持木棍、斧头和弯刀,来猴栗坪讨要说法。阿包见自己人多势众,再次处于有利地位,率先去进攻胡万藏身的草房。他带着一副凶猛好斗的表情,紧握双拳,用肩膀撞击老旧的木门。胡万逮到机会,猛地将门拉开,让他姐夫像一只挣扎的青蛙栽进来。不等阿包从地上爬起身,胡万将他拎到屋外,反身把门关好,让阿包继续来撞。
在两个年轻人隔着木门进攻时,胡万的爸爸紧张得直舔嘴唇。他不停地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调到右脚,又从右脚调到左脚,搞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哀求说:“亲家,你们进屋喝口水吧。”
“不喝,”阿包的爸爸怒气冲冲地说,“我怕你家的水把我牙给打掉。”
“我们是亲家,事情好商量。”
“不用商量,”胡万在草房里面大声喊,“阿包是属狗的,谁踢了他,他就怕谁。”他接着对阿包喊,“阿包,我告诉你,如果我再听到姐姐哼唧一声,不等太阳落山,我就到磨盘沟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混乱中,胡万的姐姐,那个真正的受害者机灵地从后门跑出去,到沟谷对面的庄园里找幺公。等她带着幺公返回时,混乱局面立马改观。人们看见,幺公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强行将阿包爸爸的右手从怀里拽出来,像拎一只老鸟,放在手里摇晃。握过手,幺公拍着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说:“我赞成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喜欢西洋自鸣钟,见过时间怎么在机器里奔跑。但是,我没见过谁的拳头敢落在猴栗坪人的身上。親家,你说是不是?”
阿包的爸爸被问住了。他环顾着磨盘沟的穷人,身上那种鬼鬼祟祟的东西被幺公唤醒了。他除了不断变幻孤苦无助的站姿,再也找不到好词语来回答这个大地主的问话。站在幺公面前,阿包的爸爸像一只尾巴急促甩动的猫,他用脚趾紧紧抓着地皮,仿佛一旦逮到机会,就会撒开脚丫逃跑。
幺公见阿包爸爸露出一脸拘谨和茫然,脸色灰暗,觉得初步目标已实现。他接着一掀长衫,坐到昨天坐过的破椅子上,看着枫树上报喜的喜鹊,用平淡的口吻,谈起了国民党仓邑县党部、临时参议会以及乡公所的大人物。当他谈起如雷贯耳的名字时,信手拈来,口气轻狂,仿佛他们是一群下人。一支纸烟之后,大人物们的名字如一圈羞涩的云影,烘托得幺公像一轮满月璀璨夺目。
胡万的爸爸听着幺公自我吹嘘,紧张得如同心脏被烧红的火钳夹住。他忍了多时,最终没忍住,把平时舍不得抽的叶子烟点燃了,以缓解紧张情绪。他的对面,阿包的爸爸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该怎样对付眼前这个牛皮烘烘的大地主。他把木棍在手里捯来捯去,眼仁像算盘珠子一样滑动着,突然,他像使杀手锏,用偷袭的方式对幺公说:“亲家,老辈子说得好,要么做一块砧板,要么做一把铁锤。”
“是的,除了挨打,只能打人。”幺公快速接住阿包爸爸的话,又把问题踢了回去,他说,“那么我请教一下,胡万做了一把铁锤,有什么错呢?”
“我们也想做一把铁锤。”
“我们不想做砧板呢?”
“那就亮出家伙,看看谁才有资格做一把铁锤吧。”像狐狸露出尾巴,阿包爸爸骂骂咧咧的本性暴露出来。慌乱之下,他忘了面对的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地主,而不是胆小如鼠的穷人。阿包的爸爸放出狠话之后,幺公没有反对,他说:“亲家,你说得对,要比试一下,才能确定谁有资格做一把铁锤。不过,现在是民国,耍的是民主这个洋玩意,问题可以通过投票解决。如果多数人认为谁是砧板,谁就为打人的事情赔礼道歉,你同意吧?”
“同意。”
阿包的爸爸回答得有些无奈,可面对振振有词的大地主,他这个小地主还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阿包的爸爸让磨盘沟跟来的佃农放下弯刀和斧头,像一群彬彬有礼的客人,陆续在地坝蹲了下来。两个隔着门板互相进攻的年轻人也停止了撞击,胡万打开房门,跟阿包一起,各自加入到准备用文明方式平息矛盾的营垒之中。幺公见阿包的爸爸落入自己的圈套,就像一个猎人看见猎物掉入陷阱,对结果相当满意。幺公心里有数,要讲投票,磨盘沟才来几个人啊?他一声吆喝,猴栗坪大娃细崽一起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磨盘沟的蠢货们淘汰出局。
幺公正准备安排胡万去沟谷对岸喊人时,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日本人骑着飞机去轰炸重庆很多年了,人们习惯了在晴朗的日子里,聆听它们像石碾般冷漠的轰响。那时,太阳刚刚升过山冈的树梢,人们仰起头,看见太阳仿佛不断膨胀,在一大片湖水般明亮的深蓝中,鼓起一只巨大的殷红血泡。沿着血泡染红的薄云边缘,几架飞机排成雁阵,往棣棠乡的西北方向驰去。按照人们过去的经验,不等一泡尿撒完,飞机就会飞出人们的视线,天空复归平静。
这次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没等雁阵般的飞机滑过头顶,一群阵形凌乱的飞机从另一边的云层里扑过来,像等候多时的猫扑向几只漫不经心的老鼠。原来像下操一样整齐的飞机分散开来,形成几条追逐、扭曲、蜿蜒的曲线,如同几只田鼠拖着麦穗在泥淖里狂奔。后面的飞机开火了,橘红的火光吐出丑陋的烟团,像一颗颗巨大而干燥的羊粪在空中滑落。
人们忘了投票的事,连处变不惊的幺公也仰起脑袋,对着天空凝滞不动。他看见,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天幕上,一架飞机着火了,它晃动着翅膀,像个瘸子似的掉了队。大队飞机飞过了猴栗坪,着火的飞机则像一颗血色流星,侧斜着身子慢慢飘落,一直飘过天际边的云朵,顺着山脊的弧线滑到了另一面。
天空变得像石头一样安静,突然出现的静谧陌生而不自然,仿佛里面有个陷阱,隐藏着巨大的凶险。幺公看着磨盘沟的客人,阿包的爸爸则看着他,仿佛他们茫然的脸上写有票决结果。人们相互凝视片刻,又把目光放到天上。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鸟影似的黑点。黑点迅速变大,像一朵雪白的竹荪张开冠盖,正从明亮的天空滑过高山的绿色背景,慢慢降入刚刚收割完的,尚显凌乱的玉米地。
幺公惊讶得张开了空洞的嘴巴,像看见了一只三条腿的青蛙,或者一只方鸡蛋,嘴里“咝咝”抽着冷气。其他人看见天上掉下来一个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表情怪异而扭曲。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幺公稳住了阵脚,他说:“尽管我相信,蒋委员长信奉的上帝确实存在,也不敢奢望天使能降临猴栗坪。”
没人理睬幺公的自言自语,人们的目光被玉米地里的天使吸引住了。他们看见,坐在地上的天使仿佛从梦中惊醒,显得茫然而谨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站起身,收拾帮助他降落的菌盖般的圆形翅膀。远处破败的草房外,三三两两站着看热闹的人。他们在屋角躲躲藏藏,似乎担心被天使带走。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没有太大危险,有人往天使所在的玉米地走过去。他们走得踉踉跄跄,好像抱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等到幺公一行来到玉米地,天使已被围观的人群围在中间,有人甚至搬来草墩,安静地坐在地头,如同等待耍猴戏的人开演。幺公的到来让大家有了主心骨,人们自觉让出一条人缝,使幺公和磨盘沟的客人得以靠近天使。此时,天使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像一匹受惊的骡马挥动四肢,以驱赶渐渐靠近的人群。
幺公的出现让天使安静下来,他看见幺公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脸上有了笑意。天使转过身,反手拍了拍后背。他后背上,缝有一块手帕大小的白布,像清朝官服上的补子。补子上除了青天白日徽章,还写有三行深蓝色的汉字。猴栗坪的人除了幺公的管家,一概目不识丁,没人知道他背上的字是啥意思。善于洞察一切的幺公明白了,他认定眼前这个胸肌发达,脸上有毛的男人就是天使,他说:“没错,胡万家的喜鹊带来喜讯,猴栗坪的早晨降下一个天使。”
“我看不像,”阿包的爸爸没忘记投票的事情,他和幺公还没分出输赢,不能轻易认输。阿包的爸爸像个反对党似的站到对立面说,“我看他不像天使,倒像个骑飞机没有骑稳,不小心掉下来的家伙。”
“亲家,我问你,你骑马时,也会带一把大伞当翅膀吗?”
“我倒不会带着一把大伞去骑我的小马,”阿包的爸爸觉得,这个话题让幺公堵住了。他决定另辟蹊径,改变话题,他快速翻动着眼皮,找了一个理由,他说,“但是,你没见到他身上的补丁吗?我看倒像个穿制服的官人。”
“天上掉下来的官人,难道不是天使吗?”
“我觉得他更像人。”
“你见过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吗?你不懂洋玩意,别瞎嚷嚷,让管家来。”
管家被幺公的洋玩意折磨得心力交瘁,悲观厌世,对一切稀奇古怪之物都没有兴趣。当人们赶往玉米地时,他正一头扎进没人购买的私酒作坊,研究木质齿轮如何更好地咬合石碾的纵轴。听到幺公派来的人大声喊叫,他才离开私酒作坊,回到庄园,拿着须臾不离身的算盘来到玉米地。
管家进入人群时,对峙的紧张空气有所松动,天使不断对幺公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竖大拇指。天使的动作再次凸显出幺公的重要地位,作为猴栗坪的大人物,他壮着胆子,冒险走上前去,快速而潦草地握了一下天使的手。幺公的举动打消了人们的顾虑,有个磨盘沟来的蠢货走过来,机械而出其不意地拉了一下天使的袖口,像猛拉牛鼻绳想让牛拐弯一样。天使意識到了,他缩回手,怒气冲冲地给了那家伙一掌,把他推翻在地。那个男人本来一脸愁苦,经过天使的打击,他索性坐在地上准备迎接第二掌。幺公踢了他一脚,厌恶地说:“你,滚到后面去,我的管家呢?”
“在。”管家挤出人群。
“管家,来,认认他背上的字。”
“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管家一字一句读完缝在天使后背白布上的字,情绪得到极大调动,他很高兴能把字认全。管家说,“老爷,这是个从飞机上摔下来的洋人。”
“你见过洋人和天使吗?”
“没有。”
“所以,这是个天使。”幺公觉得自己的结论不容置疑,他说,“我能言善辩的管家曾经说过,天使住在草帽形地球的顶部,他即使从帽顶摔下来,也仍然是天使。”
“亲家,就算他是天使,我也不感兴趣。”阿包的爸爸惦记着投票,惦记着磨盘沟和猴栗坪的输赢,他说,“胡万揍了我儿子怎么说?我认为自己是一柄铁锤。”
“没什么事情比天使更重要。”幺公舔着嘴唇,快速思考应对的办法。他只咽了一次口水,就拿定了主意,他说,“是的,我决定按照天使背部的提示,由胡万护送他去乡公所,大家赞不赞成?”
“赞成。”佃农们七嘴八舌地说。
“这就是民主的力量。”幺公得意地把头转向阿包的爸爸说,“亲家,胡万护送天使去乡公所,是天使的左膀右臂,相当于阎王身边的牛头马面。在天使面前,你当不成铁锤了,还得继续当砧板。请你去向胡万的爸爸道歉,然后带着你的儿媳妇回家吧。”
就这样,因为天使忽然降临,磨盘沟和猴栗坪的纠纷被忽略掉了。胡万护送天使离开猴栗坪,阿包跑到草房前,给他岳父叩了一个响头。当胡万的姐姐离开草房,跟上阿包返回磨盘沟的脚步时,她看见,阳光给秋后的大地镀上一层金色,在颤动的光芒中,胡万跟在天使后面,像幻影一样飘过了山坳。
第二天,一个行脚小贩从乡公所给胡万的爸爸带来一只洋铁皮打火机,还有一封胡万的口信。胡万在口信里说,乡长派他继续护送天使去县城,如果不停地走下去,不知是不是能够到达天使的故乡。打火机是天使送给他的礼物,比火镰好用。洋铁皮打火机不用火引,只用洋油。洋油就是石油,像井水一样藏在地下。据乡公所的人说,只要一直不停地往下挖,就能找到供洋铁皮打火机燃烧的石油。
胡万像飞鸟,跟着天使一去不返。在后来的日子里,胡万的爸爸遵从胡万的口信,不停地在土地上挖坑。幺公听说大肆挖掘能够找到洋油,这个一生都对洋玩意抱着极大好奇心的大地主再次表现出鱼死网破的雄心,他勒令胡万的爸爸在他的土地上胡乱开挖,直到把他不多的土地挖得巨坑环布,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一连挖了十多个古井一样的深坑,胡万的爸爸也没挖到洋油。长时间的挖掘使他拥有一种可怕的惯性,他甚至诗意地设想,假如把管家说的帽檐挖穿,或许能见到亲爱的儿子。一年四季,他像一只发疯的竹鼠,灰头土脸地在土地深处折腾。共和国成立了,合作化了,幺公死了,他当外公了,猴栗坪成立生产队了,他老婆死了。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大事都不能把他从土坑里救出来,如同天灾人祸的威胁不能把一只爬在屎上的蛆救出来一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棣棠乡开展第一次人口普查。两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夹着硬纸板文件夹,一蹦一跳来到猴栗坪,在一只巨大的土坑里找到了胡万的爸爸。他已经很老了,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大片皱纹像龙爪菊在脸上乱窜。他挖不动地了,喜欢在他挖过的土坑中乘凉或者晒太阳。胡万的爸爸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神打量来人,天真地说:“你们见过天使吗?”
“你就是可爱的老天使。”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大爷,你莫跟我们开玩笑,我们是来搞人口普查的,你家几口人呢?”
“我家三口人,我,我老婆,我儿子胡万。”
“你老婆呢?”
“死了。”
“你儿子胡万呢?”
“跟天使走了。”
“大爷,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胡万的爸爸抹了一下眼屎说,“民国三十二年,收完玉米的早晨,我亲家准备来揍我儿子胡万。忽然,一个天使降临到猴栗坪,把我儿子胡万带走了。”
两个年轻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他们以为遇到了疯子。
其中一个年轻人在怀里摸了一阵,掏出两颗水果糖送给老人。胡万的爸爸看着手里的水果糖,眉开眼笑,快乐异常。他自顾嚅动着瘪下去的双唇,唠唠叨叨,自说自话。他的声音很含混,听不太真切,一会儿像说的是胡万最喜欢吃糖,一会儿又像说的是胡万跟天使去吃糖。
两个年轻人爬出土坑,准备离开。
当他们在坑沿回过身来,看见坑底的老人笑得像秋天的菊花一样灿烂。
补记
2015年,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受仓邑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托,负责整理抗战名录。在现存档案材料中,全县参加抗战的有126人,战殁88人。其中有一段关于胡万的记载,现抄录如下:
胡万,国民革命军新编二十三师二等兵,仓邑县棣棠乡猴栗坪人氏。生于民国十三年,卒年不详。民国三十二年,胡万护送盟军飞行员至棣棠乡公所,又奉命转送县城。时逢国民革命军新编二十三师在县城扩充兵員,被强征入伍。嗣后,胡万参加了第四次长沙保卫战。解放战争期间,胡万所属残部编入汤恩伯兵团,败退台湾。此后履历不详。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