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福林《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论文集看北美汉学界“现代性”相关话题研究
2017-04-20许馨
许馨
摘要:罗福林《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论文集以打破传统二元法的新研究方式,以从概念和方法论上重新架构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为目标,拓展研究视角,利用多元跨界的研究方法对“现代性”研究进行了新的尝试。表现出北美汉学界对于中国文学“现代性”跨界与多元化的研究的新尝试风格。
关键词:现代性;多元;跨界;文化中国
什么是“现代性”?自20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整体性变迁,人们的生活世界也发生了重大转变。而在此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转变背景中,作为现代社会的根本精神,“现代性”便成為中国学界讨论任何问题都无法回避的知识背景。
这一名词在当下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也频频出镜,影响几乎已经辐射到了整个学科研究领域——自90年代以来,可以说,绝大多数现当代文学研究著述中都使用到了此概念。然而进入实际运用中,这一概念却一直没有一个确切统一的标准,往往显得大而无当,指代模糊不清,且常常被泛化、乃至被误用,如温儒敏就曾批判过当下学界对“现代性”的过度阐释[1]。这一问题甚至体现在了海外汉学界对“现代性”概念的研究中,一如论文集中福格斯(Alexander Des Forges)[2]所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有一种对“现代性”的“本质性的拜物癖”现象。
针对这一学界现象,美国罗福林(Charles A.Laughlin)教授以消除现代性研究中简单的二元边界为主旨,凭借一种广泛比较的全球性眼光,取鉴多元,听取各方声音,主编了一本名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的论文集。论文集中汇聚了北美汉学界12位年轻学者的论文成果,从小说、戏剧、电影和文学史等多个视角,探讨中国“现代性”的迷思,展现了中国文化生产者所开拓出的与西方经验所不同、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特有的现代性。从该论文集中也可以管窥美国汉学界现代性研究的一些思路。
一、现代性
现代性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也是一个内涵极其丰富的概念。关于“现代性”的概念,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谢立中教授曾专门著文《“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词义辨析》[3],来一一阐明“现代性”(modernity)及与其密切相关的“现代”(modern)、“现代主义”(modernism)、“现代化”(modernization)等词的界定问题。谢立中教授在其文章中指出,在西方文献的实际运用中,这几个词的涵义常常是模糊不清,互相混淆的。可以说,“现代性”这一范畴在西方近两三百年的发展积累过程中,几乎已经可以用于包含所有的东西。对于究竟什么是“现代性”,研究者们都基于自身的立场和语言背景,而引发出了各自不同的观点——由此可见,一个统一的定义是不可能的,而且研究者无论侧重哪个方面,都会有片面化之嫌疑。
因此,当代学者纷纷开始尝试从多元的角度解读现代性,甚至产生了“多元现代性”(mutiplemodernities)这一新概念。“‘现代性作为一个能包容各种异质因素的观念,它的使用可以说打破了多年来人们所习以为常的一元论文学史完整图景,各种差异、悖论、矛盾得以发掘呈现。”[4]正是因为现代性具有“不断更新”(continuous renewal)的本质,才能使得“现代”这一概念能够在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中,与“传统”分裂开来。
然而往往在此类对于现代性的认知中,因为理论本身非一元化的特质,导致“现代性”最终被当成了一种可无限推广的知识体系,即被称作是“无边的现代性”的理论隐忧。在此类研究中,甚至还产生了许多自相矛盾的悖论。例如类似于60年代兴起的许多“革命样板戏”的“现代性”意义,在今天的文学评论中,有批判和“红色经典”美称两种评价并存的讽刺性对比。[5]
故而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多元的现代性”的研究到底该如何展开,是一个值得人思索的话题,这也是罗福林论文集所尝试解决的问题。
二、论文集内容
《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论文集缘起于2000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召开的一次题为“有争议的现代性:20世纪中国文学的视角”的学术会议。这次会议的不同议题和学术报告都显示了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共同发展趋势:打破传统的二元法研究方式,从概念和方法论上重新架构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论文集的核心观点认为,现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不应该再被各种传统的分野所束缚,历史的宏大叙述和日常经验的对立,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中国本土与海外侨民的对立,城市和乡村的分解,性别的区分,社会阶级的差异,甚至不同文学体裁之间的区分,所有这些二元分界都是可变、可商榷的,是应该被重新审视的,并意图探索各种传统二元分野中的互动和流动性。论文集分为“重写文学史”,“日常生活的末日启示录”和“全球资本下的道德主体”三个部分展开。
作为一本论文集,本书最重要的思想倾向表现在罗福林教授所撰写的前言及文集选材、编撰上,虽然本书中收录的所有论文,可能并没有完全表现出罗福林对中国文学的整体认知和重新整合。但是此论文集的诞生,仍体现了一种具有启发性、值得继续的尝试。尤其是罗福林教授所作的序言,更是对北美汉学界中国文学研究的过去、现状和未来作出了精彩的论述。
在序言中,罗福林着重强调“现代性”这个词在1989年之前的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很少使用,它是个来自于西方的名词;同时因为受到五四运动对西方的推崇,在中国,“现代化”与“西方化”的意义往往不自觉的被等同了。借用爱德华.萨义德的理论,罗福林指出因为五四运动本身可以说是一个有东方主义色彩的运动(强调西方文化霸权,认为中国传统文化落后的惯性思维),以及五四一代相关的理论造成西方汉学界学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时的特殊心理,形成了双重“东方主义”[6]的认识局面。因此便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要如何在全球化的语境中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及其现代性,同时避免将现代性与西方化等同,避免受到西方霸权文化的影响?《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论文集告诉我们,或许应当拓展视角,将文学与中国文化相结合、加以全球化的眼光来进行解读。例如本部论文集中,各位作者的研究范畴十分多元,无论是现代性理论、研究现象,还是含有现代性因素的文本以及现代性文化(城市、影像、流散文学)都是他们的研究对象。
第一部分的标题是“重写文学史”,罗福林借用了这个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开始盛行于中国学术界的概念。无论是中国学者还是海外学者,“重写文学史”的目的都是为了打破以五四文学传统为正宗的“经典”书写模式,来重新拷问、思索和发掘那些在历史书写过程中长期被忽视、低估的作家、作品,以及文学现象,进而重建动态的文学世界。文学史需要被重新审视,但是该“如何”重写则是本书关注的重点所在。
在这一部分中,福格斯(Alexander Des Forges)借用弗洛伊德的“拜物癖”理论,提出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起,在美国汉学界所迷恋和依赖的几个重点大词汇中,“现代性”是最突出的一个。文学现代性常常被定义为一种始于五四时期的一场与“传统”的裂变。这些研究往往接纳欧洲的理论结构,总是事先假设中国存在一种庞大、并且坚如磐石的中国传统,然后,再把这一传统与现代文学相对立起来,而无视中国文学中存在的真实文本。此外,由于是以西方的文学经典为参照系,早期汉学家不得不时常为他们所研究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充满“次等作品”而发出嗟叹,忧国忧民的感叹中国的伟大作品少之又少。
而杨晓滨(Xiaobin Yang)则是从中国学界对“后现代”这一热门概念的讨论出发,揭示出这类对于中国“后现代”先进性的鼓吹,其实本质上依然是一种对于“现代性”的戏仿和解构,仍体现出一种历史目的论的旧有观念。因此,杨晓滨在此后提出用“后毛邓”理论,来强调中国式的“后现代”在全球“后现代”话语中独特性。
“重写文学史”也体现在用颠覆性的视角和理论来挑戰主流观念,而女性主义研究就承担了这一作用。如杜林(Amy D.Dooling)对白薇与文学左派的研究,不仅使那些被公众和学术遗忘的作者重回历史的舞台,也纠正了我们对中国现代妇女的认识。杜林认为以白薇为代表的女作家标志着妇女在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中逐渐发挥作用的开始,因此,她更强调“创作的女性”,而不是“女性的创作”。她的研究强调的是从现代性出发,重新思考,甚至重新定义什么是女性,展示了在男权社会中”新女性”如何形成的过程。梅根·费里(Megan M.Ferry)的论文则阐释了现代文学是如何借“女性主义”,把女性作家整合到民族、国家话语之中的。邓津华(Emma J.Teng)则试图在她的论文中跳出中国内地文学的范围,在更广阔的地理观念上探讨什么是“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到底是一个政治、文化、语言概念,还是一个种族概念?有“中国性”的中国台湾、海外华人社会、非中文的华裔文学到底算不算是“中国文学”?她的论文几乎打破了中国现代文学和新兴中国流散文学之间的界限。
所有的作者在本节抵制、解构了那种对于本质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痴迷,即所谓“中国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经典”、“华人”或“新女性”。这种反本质主义的实现本身,可以说是从某种层面上实现了“重写文学史”的目标,而不是组建成另一种拥有“另类”外表的现代性。
本书的第二部分从历史的宏大叙述中拯救对“日常生活”的表现,同时也结合了1989年以来文学创作和日常体验中所折射的末日感。人们对清末以降文学创作与活动的研究与书写,常常局限在黑格尔的历史目的论中,或者过于强调物质基础的决定作用,重视“大历史”的书写,而忽视了个人的、私人的、日常的经验。在论文集中看来,历史一样可以从个体的角度来理解,张恨水、张爱玲等人的创作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对20世纪末小说的研究就体现了这种在现代性中发掘世纪末情怀的意图,他在“历史小说”中看到的就是一种历史的重复性或毁灭性。康开丽(Claire Conceison)的论文则研究了留学生话剧《大流放》新颖、怪异的表现形式,以及导演借助表面肤浅、戏谑的形式所表达的对个人危机和文化冲突的深刻思考。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台湾电影和戏剧也常常表现历史大背景下的个体经验。柏佑铭(Yomi Braester)的论文则探讨了赖声川、蔡明亮和杨德昌电影中的台北市——与城市一起拆毁的不仅仅是集体意识,更是对身份的毁灭。但另一方面,当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的分野消亡,当城市的公共与私人的边界不再分明时,可渗透性提供了另一形式的重建。与这部分其他几篇论文相呼应,吴文思(John B.Weinstein)的研究强调李国修和他的“屏风表演班”其实是在以笑和幽默来应对后“解严时代”台湾那些惊人的发展和变化,并再次说明在李国修看似轻松的系列喜剧中,缓缓呈现的其实仍是不可忽略的末日景象。
本书第三部分更进一步表现了对于日常生活和个体行为的关注。这一部分的三篇文章都将个体作为道德与非道德的竞技场,关注对那些边缘化的、不合常规的个体的书写。在历史变迁的过程中,个体的选择可能符合历史的走向和发展,更可能与历史的发展相逆;个人对道德价值的认知可能与社会、国家认可的道德价值相左。王玲珍(Lingzhen Wang)的文章探讨了20世纪90年代女性作家充满自传色彩的创作,认为这一时期的写作以“消费性”为手段,共同表现了一种重新定义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探求自身欲望和主体性的特点。魏若冰(Robin Visser的研究关注在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过程中,都市小说中所展现出的私人与公共领域的伦理道德困惑、变化与暖昧性。桑禀华(Deirdre Sabina Knight)则以个案研究的方式重读了余华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从启蒙和人文主义的视角来审视许三观的道德困境。
本书的三个部分共同体现了西方汉学界中国现代性研究的多元性,历史、虚构、民族、流散、性别、情感、日常生活、历史……的边界被打破。通过跨界,多重话语在这里对话、融合、共生,有着鲜明的跨文化、跨学科、跨语际交流的特征。在论文集中,为了避免跨界中“无边的现代性”情况的出现,罗福林和论文作者们选择使用一个与历史无关的标题——“文化中国”去将这些离散的现象捆绑在一起。
可以说虽然学术背景、出场语境、问题意识、研究方法等仍存在着差异,但在以对话与交流为主调的当代,打破观念性、时间性、空间性的自我设限,寻求跨地域、跨科际的学术整合,早已成为一种必须而且可行的研究路向。
《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这一论文集表现了一种新兴的现代中国的文化研究景观的轮廓——一种不再仅仅是补救或补漏的术语定义,而是代之以概念重构,挑战或颠覆了传统的假设和框架。总之,正如罗福林在前言中所说:“这个会议主要是关于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绘制和协定这些边界,对我来说,这件事本身就是打开这一领域历史的新一页。” 虽然论文集中所提及的关于现代性的问题可能尚有很多仍然悬而未决,而且所谈论的中国现代文化的源头也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文集总当前的讨论已经为制定了进一步如何解决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复杂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试金石。
參考文献:
[1]参考温儒敏:《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07年06期,第110~118页。文中提及对现代性的“过度阐释”会导致三个“危险”:一是现代性被当作可无限推广的知识体系,其理论向度被无休止的夸大和扩展,成了“无边的现代性”。再者,这类现代性探寻的出发点与归宿都主要是意识形态批判,文学不过是这种批判的材料或通道。其三,现代性研究中被反复引证的某些基本概念会在不断重复的论述中定型成新的简单化的模式,进而束缚对复杂丰富的文学史现象的想象力。
[2]见罗福林《中国现当代文学众说纷纭的现代性》论文集中第17页,福格斯所作《现代性的修辞和恋物癖的逻辑》(The Rhetorics of Modernity and the Logics of the Fetish)一文
[3]谢立中:《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05期
[4]温儒敏:《谈谈困扰现代文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07年06期
[5]参考董健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第5页。
[6]“东方主义”(Orientalism)或译为“东方学”,原是研究东方各国的历史、文学、文化等学科的总称。赛萨义德认为它是一种西方人藐视东方文化,并任意虚构“东方文化”的一种偏见性的思维方式或认识体系。“Orientalism” 本质性的含义是西方人文化上对东方人控制的一种方式。20世纪以来,用东方主义形容西方对东方的研究是有负面意思的,大意是指该研究者抱著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态度来理解东方世界,又或是指外来人对东方文化及人文的旧式及带有偏见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