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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卜辭“王賓日”再辨析

2017-04-20蔡哲茂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7年0期
关键词:日神太陽甲骨

蔡哲茂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一、 “日神説”的回顧

早期卜辭的研究者,利用卜辭中有“王賓日”、祭祀出入日的記載,並將兩種説法配合一起看,提出商代有日神的崇拜,且商王經常對日神會有禮敬的行爲。現舉學者説法如下:

胡厚宣在《殷代之天神崇拜》中説:

三日神

卜辭祭日者始見祖庚祖甲時:

賓讀爲儐,《禮運》“禮者所以儐鬼神”,蓋有禮敬之意,祭名也。至廪辛康丁時所見最多,或言賓日:

乙巳卜,王賓日。

弗賓日。(《佚》八七二)*胡厚宣: 《殷代之天神崇拜》,《甲骨文商史論叢初集(上)》,臺北: 大通書局1972年版,頁301—302。

陳夢家在《殷虚卜辭綜述》也有類似的意見:

殷卜辭所記祭祀於天時諸神的,分别述之如次。

一、 日乙巳卜王賓日——弗賓日《佚》872武丁卜辭

御各日,王受又《粹》1278康丁卜辭

辛未又于出日《粹》597、598武文卜辭

丁巳卜又出日——丁巳卜又入日《佚》407

所祭者是日、出日、入日、各日、出入日、入日、各日即落日。祭之法曰賓、御、又、、歲等等,也都是祭先祖的祭法。《説文》“暨,日頗見也”,於日暨日,即日出以後祭日(參第七章第五節之末)。《魯語》下“是故天子大采朝日……少采夕日”,大采在天明之後,約當於“暨”。《堯典》“寅賓出日”、“寅餞入日”,與卜辭之稱“賓日”相同。*陳夢家: 《殷虚卜辭綜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573—574。

卜辭有日神崇拜之説影響後來部分研究,如何新於《諸神的起源——中國遠古神話與歷史》一書也認爲在中國上古時代,很可能曾存在過以崇拜或敬奉太陽神爲主神的一種原始宗教。其説雖舉印第安宗教儀式爲證,然不出郭沫若、陳夢家以卜辭中“賓日”、“出日”、“入日”爲祀日的儀式之範圍。*何新: 《諸神的起源——中國遠古神話與歷史》,臺北: 木鐸出版社1987年版,頁30—34。又如朱天順《中國古代宗教初探》也徵引郭沫若等説法認爲卜辭有日神崇拜的現象。*朱天順: 《中國古代宗教初探》,臺北: 谷風出版社1986年版,頁13—16。劉青在其《甲骨卜辭神話資料整理與研究》中根據卜辭中祭出日入日之卜辭,對照《山海經》、《楚辭》等古籍中相關神話,認爲商人已有日神膜拜之俗。*劉青: 《甲骨卜辭神話資料整理與研究》,昆明: 雲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頁1—3。

島邦男在《殷墟卜辭研究》中對於胡、陳二家説法提出質疑並作新的解釋:

(日神)陳、胡二氏舉出下列的卜辭中有日神存在的証明(陳説見《卜辭綜述》、胡説見《殷代之天神崇拜》)。……二氏以(一)下的“王賓日”、“王賓日亡尤”的賓爲祭名,而釋作祀日。胡氏謂“賓讀爲儐。《禮運》‘禮者所以儐鬼神’,蓋有禮敬之意,祭名也”。然而“王賓”一辭如後所述(參祭儀、王賓)乃是王者駕臨祭場之意,且“賓日”一辭如下所舉一般都在“”與“”間記有祭祀的神名。

貞: 王賓羌甲日。《乙》4151

癸亥卜,大貞: 王賓示癸日亡尤。《粹》125

在島氏辨明“王賓日”乃是省去祭神名之辭的正確看法後,仍有不少學者堅持“王賓日”指的是日神的崇拜,如趙誠在《甲骨文簡明詞典——卜辭分類讀本》中説:

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一書中亦持商代有祭祀日的看法:

現在拿卜辭所見的“賓日”、“出日”、“入日”一類記事看:

乙巳卜,王賓日。○弗賓日。(《佚存》872)

庚子卜貞,王賓日,亡尤。(《金璋》44)

辛未,又于出日,兹不用。(《佚存》86)

辛未卜,又于出日。(《粹編》597)

丁巳卜,又出日。(《佚存》407)

丁巳卜,又入日。(《佚存》407)

……出入日,歲三年。(《粹編》17)

……堯典的“賓日”於東,“餞日”於西,正是敘述天子祭日的禮儀,絶無所謂“以乘四時,節授民事”的意味。古代的統治階級,只顧自己享受,誰管人民的死活。從卜辭“出日”、“入日”看堯典成書時代雖晚在周秦之際,裏面却網羅了不少的殷商遺聞逸事,是很值得現代史學家重新研討的。*丁山: 《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頁83—84。

艾蘭在《龜之謎》中提道:

甲骨卜辭中也有直接祭拜太陽(“日”)的情况,想必是祭祀當天所出的那個太陽吧。陳夢家已經觀察到了,對太陽的祭祀也同樣用於對祖先之日的祭祀。

《殷契佚存》① “乙巳卜,王賓日。弗賓日。”

在②例中,太陽跟祖先合祭。“日”不僅指太陽,也指天干的分類,包括當天的太陽和屬於“甲”的祖先。

我所以引這個“賓”(祭名)的例子有幾個原因。首先,甲骨文中“賓”(祭名)頻繁地跟祭祀太陽(“日”)有關;而且,在《尚書》和《史記》的文獻記載裏它在相同的情况中又出現了。*艾蘭著、汪濤譯: 《龜之謎: 商代神話、祭祀、藝術和宇宙觀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頁68。

何崝在《商文化窺管》中也説:

而有的卜辭用日祭以外的一些祭法祭祀日神,這是比較容易判斷的,這些日字雖然表示日神,但仍與日祭有關,故仍列入對日神的日祭範圍。

下面討論一些有關卜辭的辭例。

(1) 王賓日

例如:

丁巳卜鼎王賓日不雨

《卜》535

《南明》352

乙巳卜王賓日

《佚》781

賓是祭名,日是賓祭的對象,應是指日神,不排除日神的一個形象可以是天上之日。*何崝: 《商文化窺管》,成都: 四川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頁77—78。

常玉芝在《“帝五臣”、“帝五丯臣”、“帝五丯”的所指》文中説:

(《合集》25247)(二期)

這是第二期卜辭。其命辭中有“王賓”字樣,我們一般稱此類卜辭爲“王賓卜辭”,這種形式的卜辭主要見於第二期和第五期,它的文例一般都呈“干支卜,(某)貞: 王賓某祭名,亡尤”的形式。上舉第(21)辭中的“王”是指商王;“賓”在卜辭中的用法較多,對“王賓卜辭”中的“賓”,郭沫若先生謂是儐,王賓者,王儐也,是王儐祀鬼神;屈萬里先生説:“儐,迎接也,《尚書·洛誥》‘王賓,殺,禋,咸格’之賓字,當與此同義。”即賓是儐祀、迎接之意;“日”是名詞,是被祭祀的對象。因此,該版卜辭的辭意是: 貞人“即”於丙子日卜問,問商王要用火燒的方法舉行迎接太陽的祭祀,不會有憂患吧?該條卜辭反映商人對日神及太陽神進行崇拜。下面幾條卜辭也是卜問太陽神的祭祀的:

(22) 壬子卜,旅貞: 王賓日,不雨。

(《合集》22539)(二期)(圖三)

這也是一條第二期的王賓卜辭,由貞人“旅”在壬子日卜問商王儐迎“日”即太陽,不會下雨吧?該辭不像通常卜問“亡尤”,而是問會不會下雨,因爲下雨也是會妨礙祭祀的。

(23) 乙巳卜: 王賓日。

弗賓日。

(《合集》32181)(三期)

這是一版第三期卜辭,兩條辭是正反兩面的卜問,於乙巳日卜問商王是要儐祭日神呢,還是不要儐祭日神呢?*常玉芝: 《“帝五臣”、“帝五丯臣”、“帝五丯”的所指》,王宇信、宋鎮豪、徐義華主編: 《紀念王懿榮發現甲骨文11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頁370—371。另,常玉芝著《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祭祀》亦持同樣的觀點,認爲王賓日就是對太陽的祭祀,見常玉芝《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祭祀》,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頁92—94。

常玉芝又解釋“壬子卜,旅貞: 王賓日,不雨”爲“貞人‘旅’於壬子日卜問商王祭祀‘日’即太陽的時候,不會下雨吧?”,亦將“日”當作日神。*常玉芝: 《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祭祀》,頁93。此外,學界部分甲骨文詞典亦接受此説,例如崔恒昇《簡明甲骨文詞典》“日”字條下云:

(三) 指日神,即太陽神。“王賓日,不雨。”

(《合集》22539)*崔恒昇: 《簡明甲骨文詞典》,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頁100。

孟世凱《甲骨學小辭典》“日”字條下云:

② 日神。卜辭有祭祀日神的記載,如武丁卜辭有:“乙巳卜,王賓日;弗賓日。”

(《契》535)*孟世凱: 《甲骨學小辭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頁39。

具隆會亦贊同日神説:

有時商王自己對日神舉行祭祀:

(《合集》25247)

這條卜辭,一般稱之爲“王賓卜辭”。這種形式的卜辭“主要見於第二期和第五期卜辭中”。“王賓者,王儐也。是王儐祀鬼神”,即商王迎接鬼神並主持祭祀。

日神有時主管雨水:

壬子卜,旅貞: 王賓日,不雨。

(《合集》22539)*[韓] 具隆會: 《甲骨文與殷商時代神靈崇拜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頁130。

另外,尚有一種解釋,即將“日”釋成動詞,即祭名。卜辭中“王賓祖先+日”的辭例,在學者過去的探討,可以有省掉“王賓”,保留“祖先+日”的用法,如崔恒昇《甲骨文詞典》云:

(四) 祭祀名。“大甲日,不雨,其雨。”

(《粹》756)

張玉金亦云:

“王賓”這類句子以及“神名+祭名”這類句子則較常見。例如:

(15) 甲戌貞: 大乙日,亡害。

(《合集》32429)

(16) 丁卯貞: 大丁彡,亡害。

(《合集》32464)

這説明,“王賓+神名+祭名”中的“神名”不是“賓”的賓語。

二、 “王賓日”辭例與“日神説”質疑

欲探討“王賓日”之含義,須先整體觀察相關辭例,以下就“王賓日”、王賓祖先日的辭例,整理如下:

貞: 叀上甲日,枻。

丁丑賓貞: 叀河日,枻。

《合》1182

《合》32181(《佚》872)(圖四)

《醉古》346(圖五)

丙寅卜,貞。

《丙》181、《合》10049反

《合》25247(《南明》338、《明後》2038)(圖六)

《合》22716(《粹》125、《善》1656)(圖七)

《合》23351(《後上》7—8)(圖八)

《合》27166(《京》3993、《善》292)(圖九)

《合》27561(《京人》1820)(圖十)

《英》2149(《金璋》44)

《彙編》643

《合》23062《旅順》1457(圖十一)

《合》27875(《甲》2647)

《合》27094(《粹》285)

關於“王賓日”中“賓”字的解釋,郭沫若《卜辭通纂》有詳細的説解:

周國正的看法與之類同,其以爲甲骨文有大量證據可証明“王賓”的結構是“主語+謂語”,而被賓(儐接)者是祖靈。在儐接前可以舉行一些祭儀如烝或歲,也有些是在之後舉行,如翌。且根據“賓”與其他祭祀的組合狀况來看,顯然“賓”並非主要祭祀,卜辭中的情况往往是先决定了主要祭儀,如“歲”、“示”,然後才卜問王“賓”(儐)與否。*周國正: 《卜辭兩種祭祀動詞的語法特徵及有關句子的語法分析》,常宗豪主編: 《古文字學論集初編》,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83年,頁272—276。卜辭中“日”字大致有三種解釋:

一、 天體之日。

庚子貞日又戠告于河。

《存》一·一九四一

二、 白晝,與夕相對。

丙寅卜日風不禍。

《粹》一四一七

三、 紀時名詞,指一天。

戊寅……口貞今日不雨。

《前》三·一七·一*詳見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 四川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頁719—720。

在賓組卜辭中有一版頗爲完整的“王賓日”記載,能有助我們理解當中的問題,其文如下:

貞: 不雨。

《丙編》392(《合》1248正)(圖十二)

《丙編》393(《合》1248反)(圖十三)

而在武丁卜辭中,自上甲開始祭祀與自大乙開始祭,即從先公上甲開始祭祀,抑或是從開國始祖成湯祭祀,這是常見的兩種起始祭祀方式。*卜辭中亦常見貞問伊尹要從上甲陪祭,還是從大乙開始陪祭,可見自先公開始與自先王開始的祭祀選擇,是商王祭祀常見的貞問模式。詳見拙作《殷卜辭伊尹示考——兼論它示》,《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58本第4分,1987年,頁755—808。前引艾蘭所引《丙編》“王賓上甲日”,並云“太陽與祖先合祭”,並不合理。從《丙編》393可以看到商王在癸未日卜問明天甲申日作爲賓上甲的日子,是否吉利;在甲午日卜問明天乙未日賓大乙。其性質在卜日,而非太陽與祖先合祭。

根據上述説法,“王賓日”是王賓祖先之日的省略,由於在祭祀祖先時需事前迎接祖先神靈,此儀式也可能於室外舉行,故卜辭會占卜是否下雨。但是祭祀利用一整個白天的時間迎接神靈,是難以想象的。故推測“王賓日”的“日”即島氏於前文指出“祀

上引《丙》180的反面《丙》181(《合》10049反)是丙寅卜貞,由此可以逆推回去“王賓羌甲日”的干支很可能是“甲子”,即“丙寅”日的前兩天。從《合》25247的例子來看,就是將“匚丙”*《合》25247的“匚丙”,胡厚宣的《戰後南北所見甲骨録》的《南明》338中的摹本誤作“卜丙”。省略的結果,這在上引諸家説法所没有提到的連續占卜同一事的省略例子。

此外,上引《合》25247也可作爲“日”不爲日神的重要例子。《合集》的拓本較《明後》清晰,尚可見到“匚丙”下方還有“日”字殘文。在丙子日連續兩次卜問當天可否作爲匚丙的祭祀日。“匚丙日”與“日”相對應,即可知後者承上省略了“匚丙”二字。

《合》1182記載祭祀上甲當天派枻去主持與祭祀河當天派枻去主持,而不是卜問祭祀上甲與太陽或河神與太陽。

此外,除了“王賓日”的相關辭例,卜辭中有一特别的辭例“至日”可以作爲本文的旁證。過去學者以爲“至日”爲“日至”之倒稱,認爲此處的日就是太陽。不過晚近學者或有質疑,認爲應是“到某個日子”的意思。*張玉金: 《説卜辭中的“至日”、“即日”、“戠日”》,《古漢語研究》1991年第4期,頁69—70。從《乙》5399來看:

戊子卜,福,至來戊迺用。

戊子卜,至,子御父丁百豕。

戊子卜,至,子御子庚羌牢。

至,御父丁。

壬辰卜弜至日。

壬辰卜至日。

此處的“日”,顯然與前文的“至”有關。而在“王賓日”的辭例之“王賓匚丙日”與“王賓日”的情况,正與“至”與“至日”的狀况相似。

退一步説,即使視“王賓匚丙日”爲“匚丙”與“日神”的合祭,那麽上引所有“羌甲”、“示癸”、“妣庚”、“妣辛”等旁系先王與先妣看似不那麽重要的祖先,爲何要和日神合祭?而我們爲何看不到上帝、社、稷、河、岳等自然神與上述先王先妣合祭?

宋鎮豪曾指出:“祭出日入日,有與祭先祖始王上甲相配者。……商代已産生了這類‘尊始祖以配天神’的强化王權的祭禮。”*宋鎮豪: 《夏商社會生活史》,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頁783。“出入日”除了如宋鎮豪指出與上甲相配之外,亦有與大乙、伊尹同見一版者,如《粹》17(《合》32119)同見大乙,又如《彙編》398(《合》34163+《合》34274)同一天祭祀上甲、大乙與伊尹。由宋説反觀“王賓日”的諸辭例,可以看到“賓妣庚日”、“賓妣辛日”正好可以作爲“王賓日”與“出入日”不同的證據。

《合》29700:“叀己又日。兹用。”常玉芝認爲“在己日舉行‘又(侑)’祭日神的祭祀”,*常玉芝: 《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祭祀》,頁95。看似爲日神舉行侑祭,也可能是省略祖先名的祭祀之日,原本的形式可能是“叀己又(侑)‘某祖先’日”。

上引“王賓風”在卜辭中僅此一見,可能與《後漢書·明帝紀》“始迎氣”之類的習俗有關。

除了“王賓日”相關辭例的探討外,在周祭卜辭中亦有類似的辭例可以探討“王賓日”的性質。

丁卯卜貞: 王賓康祖丁,翌日,亡吝。

《合》18175(《後上》4.10)

《合》36252(《續》1.17.7)

庚子卜貞: 王賓大庚,肜日,亡吝。

《合》35566(《續》1.11.4)

此類例子普遍見於周祭卜辭,不再一一舉出。有些情况會省去“日”,如:

《合》27042正(《甲》2693)

《合》22866(《前》1.8.8)

除了“日”之外,亦有“月”、“夕”之類的時間詞:

《合》22762(《續》1.9.2)

己巳卜貞: 王賓祖庚肜夕,亡吝。

《合》35878(《前》1.19.4)

此處亦可作爲“王賓日”爲王賓某位先公先王之日的旁證。“夕”是前一日祀,“龠”是後一日祀,都是時間詞。*許進雄: 《殷卜辭中五種祭祀的研究》,臺北: 臺大文學院,1968年,頁5。是故前引周祭卜辭中的“日”應當也是時間詞,進一步説,有着相似辭例的“王賓日”之“日”,也當爲時間詞無疑。

四、 “王賓日”省略辭例探討

另外,卜辭也有省略“王賓”及“日”字,並在祖先日干名的干支占卜:

《屯南》2417+《合》32464 【周忠兵綴合*周忠兵: 《歷組卜辭新缀續》第9组,《紀念殷墟YH127甲骨坑南京室内發掘70周年論文集》,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頁99。】

《合》32499(《粹》733、《善》7528)

也有在祖先日干名的前一天占卜的:

癸酉貞: 太甲彡,亡□。

《合》32474

丙子貞: 父丁彡。

《合》32690(《南明》623)

而另外也有將“王賓”省略保留祖先名及“日”字的狀况:

《合》32696(《後上》21.7)+《合》32626(《南明》595) 【許進雄先生綴合*許進雄: 《甲骨綴合新例(二)》第7例,《中國文字》第9期,香港: 藝文印書館1984年版,頁153。】

《合》32429(《南明》541+《明續》2496)

《合》32556(《粹》229、《善》560)

《合》32488(《歷拓》4878+《安明》2483)《合》32489同文(《粹》740)

《合》32500(《甲》398)

丁卯貞: 父丁日啓(晴)。

《合》33990

丁未卜: 父丁日啓(晴)。

《合》33991

《合》33992

也有一種情况是保留祖先名、祭名,但是在祖先日干名的前一天占卜:

冓雨。

不冓雨。

《合》32625(《寧》1.88+《寧》1.480)

甲辰貞: 太甲日,不雨。

《合》33867(《粹》756)

癸卯貞: 大甲日,不雨。

《懷》B1601

□[寅]貞: 祖辛日冓□。

《愛米塔什》181*本版於《俄羅斯國立愛米塔什博物館藏殷墟甲骨》釋文中補出“‘庚’寅貞: 祖辛日冓‘雨’”,應是根據辛日爲貞卜日的後一日,回推出“庚”日。從此也可以看到“祖辛日”是指祭祀祖辛當天是否會下雨,而非祖辛與日神。見宋鎮豪、[俄] 瑪麗婭(Maria Menshikova)主編《俄羅斯國立愛米塔什博物館藏殷墟甲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頁109、125。

冓雨。

不冓。

《合》32544+《合》32643 【莫伯峰綴合*莫伯峰: 《歷組新綴第四則》,《甲骨拼合集》第206則,北京: 學苑出版社2010年版,頁229。】

另有一版卜辭,亦可作爲“王賓日”爲賓迎祖先之日的證明:

《合》32714(《明後》2243)

《合》31092

以下爲殘文,占卜干支日不明:

《合》32620(《南明》597)

以上這些卜辭都是歷組卜辭,可以發現省略“王賓”二字這類例子的祖先日干名都是在貞問日的第二天,如丙日貞中丁、甲日貞小乙、己日貞問大庚,其中有些是省略了“亡害”。

除了省略例之外,尚有二例也可作爲例證:

《合》1487(《北珍》0232)

《彙編》643

此例雖非“王賓日”,但文例相似,可明顯地看出日在此處不爲日神,而是作某日使用,若要於大庚去競父乙和日神,便不知所云了。“小甲日”也應是“祭祀小甲的日子”。

結  語

卜辭中對太陽的禮敬有所謂對“出日”、“入日”有祭祀,郭沫若在《粹》17考釋中曾指出:

殷人於日之出入均有祭。……唯此出入日之祭同卜於一辭,彼出入日之侑同卜於一日,足見殷人於日蓋朝夕禮拜之。《書·堯典》“寅賓出日”又“寅餞入日”(此據今文,僞古文改“入”爲“納”)分屬於春秋。禮家有“春分朝日,秋分夕月”之説,均是後起。*郭沫若: 《殷契粹編》,北京: 科學出版社1965年版,頁355。

此後學者對出、入日的問題多有論述,如金祥恒先生認爲:

至於迎送日月之禮,我國西北民多有此俗。《漢書·匈奴傳》“單于朝出營,拜之始生,夕拜月”。《儀禮·覲禮》“天子乘龍載大旆,象日月,升龍降龍出拜日於東門之外,反祀方明,禮日於南門外,禮月與四瀆於北門外”。其習俗之原始必甚久遠,與《尚書》之“賓餞日月”、甲骨文之“福侑出入”,或有因革之關係。*金祥恒: 《甲骨文出日入日説》,《金祥恒先生全集》,臺北: 藝文印書館1990年版,頁103。

而卜辭中王賓日的問題並不能拿來相提並論,卜辭中出、入日確實是一種對太陽的禮敬,爲何要祭出日、入日,原因不明,是否在固定或特殊日子裏祭祀,亦無法得知,有學者主張是否在春分、秋分,*宋鎮豪先生於《夏商社會生活史》中指出:“商代的祭出入日,不是每天禮拜日出日落,當有其比較固定的行事日期,通常行之於春秋季相關月份或春分秋分的以天象定中氣的前後日子。”參見宋鎮豪《夏商社會生活史》,頁783。從卜辭中仍無法得知。

無論如何,“出入日”與“王賓日”是絶對不能混淆的兩件事,“出入日”也無法推論出“王賓上甲日”即“太陽與祖先合祭”。若依《堯典》,出入日可能在春分與秋分,這也在卜辭中無法明確對應到“王賓日”的辭例中。

至於王賓日的相關卜辭,有的着重於占卜該日是否會下雨,如冓雨、不冓雨、不雨、晴,有的是占卜該日是否“無吝”,歷組卜辭着重的是占卜“無害”,都是在貞問日期的吉利與否。從卜辭的文例比較來看,誠如島邦男的見解,是把祖先的名字或祭名省略掉,跟禮敬或祭祀太陽是没有關係的。

過去學者混淆了“出入日”與“王賓日”,連結《堯典》“寅賓出日”一語,提出商代有日神崇拜的説法,從前面的探討可以看到這種説法是值得懷疑的。退一步説,即使承認商代有日神崇拜,是否能稱之爲神,也是非常可疑的。因爲其他的商代神明,如上帝、社、稷、河、岳等,甚至是祖先神,都有給予商人降災的能力,商人也會對其祈求豐年或降雨等福祉,而未見太陽(日神)有這類的占卜。對比來看,即便是對太陽的崇拜與祭祀,也不代表太陽與其他自然神、祖先神有同樣的神格。“出入日”合理的解釋,可能如宋鎮豪所説,是一種對春分、秋分這兩個重要時節的祭典,而春分、秋分正好與太陽照射有直接的關係,而與“王賓日”是没有任何關係的。

圖一《合》27084

圖二《卜》535

圖三《合》22539

圖四《合》32181

圖五《醉古集》346(《乙》2866+《乙》4151+《乙補》2498+《合》10049)

圖六《合》25247(《南明》338)

《南明》338摹本

圖七《合》22716

圖九《合》27166

圖十《合》27561

圖十一《合》23062(《旅順》1457)

圖十二《合》1248正

圖十三《合》1248反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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