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材料的全面整理與研究

宋鎮豪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3000多年前殷商王朝時期的甲骨文與當今的漢字一脉相承，是中國文字的鼻祖。通過對甲骨文的探索，可以尋繹中國思想之淵藪和考察中國傳統文化的由來、特徵、品格與演繹始源。甲骨文厚實的原始素材，使有古文字可資考索的中國上古文明史相應上推，一個傳聞中的殷商王國再現於今，爲我們穿越 3000多年歷史時空隧道，近距離觀察殷商社會，“拉長”中國上古史，瞭解中國源遠流長的燦爛文明史和早期國家社會形態，提供了獨特而真實可貴的第一手歷史資料，對於加强中國上古史構建、文物遺産保護、文化傳承、人文演進、科學發展的認識，均有其積極推動價值。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强調：“要重視發展具有重要文化價值和傳承意義的‘絶學’、冷門學科。……如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等，要重視這些學科，確保有人做、有傳承。”而在三年前，2014年5月30日，總書記在北京視察工作中就指出：“中國字是中國文化傳承的標誌，殷墟甲骨文距離現在3000多年，3000多年來漢字結構没有變，這種傳承是真正的中華基因。”兩次重要講話，總書記都指出了甲骨文研究對於中華文化傳承的重要性。

一、 新世紀甲骨文材料整理研究的繼往開來

甲骨文刻寫在龜甲獸骨上，是中國獨特的歷史記憶文化遺産，它與巴比倫楔形文字、埃及碑銘體聖書文字、古印度印章文字、美洲大陸瑪雅文字一起，共同構成世界古代文明瑰寶。甲骨文屬於殷商王朝後期王都内的王室貴族占卜和記事的文字記録，也是中國最早的成文古典文獻遺産。伴隨着甲骨文宏富的學術文化内涵與其反映的殷商社會歷史奥秘的逐漸揭示，“甲骨學”嶄然成爲一門國際性顯學，影響廣泛而深遠。

著名甲骨學家胡厚宣教授於上世紀80年代發表《八十五年來甲骨文材料之再統計》(《史學月刊》1984年第5期)一文，得出1899年甲骨文自發現以來出土總數約計15萬片的結論。對此資料，學界有異議，或認爲在10萬片左右。我們重新做過一番調查，結論是只多不少，僅北京地區就收藏有7萬多片。新世紀之初，在申報甲骨文世界記憶遺産的過程中，我們又進一步進行了確認，舉例説，全國大宗收藏甲骨文在1700 片以上的單位有如下10餘家。

國家圖書館藏35651片，原爲劉體智、孟定生、羅振玉、胡厚宣、羅伯昭、張仁蠡、張珩、徐炳昶、郭若愚、何遂、曾毅公、邵伯炯等舊藏，《善齋所藏甲骨拓本》、《戰後京津新獲甲骨集》、《殷契粹編》、《殷契拾掇》等有著録。

故宫博物院藏22463片以上，爲明義士、瓠廬謝伯殳、馬衡、羅振玉、于省吾、賈敬顔、陳伏盧、倪玉書等舊藏，《殷虚書契續編》、《殷契佚存》、《卜辭通纂》、《殷契拾掇二編》、《戰後南北所見甲骨録》、《殷虚卜辭後編》、《謝氏瓠廬殷墟遺文》有著録。

山東博物館藏10588片，爲明義士、柏根氏、孫文瀾、羅振玉等舊藏，《柏根氏舊藏甲骨文字》、《山東省博物館珍藏甲骨墨拓集》、《臨淄孫氏舊藏甲骨文字考辨》有部分著録。

上海博物館藏4643片，爲王懿榮、劉鐵雲、羅振玉、戬壽堂、前孔德研究所、振寰閣、龍榆生、胡吉宣、潘景鄭、陳器成、傅高順等舊藏，《戬壽堂殷虚文字考釋》、《戬壽堂所藏殷虚文字補正》、《雲間朱孔陽藏戬壽堂殷虚文字舊拓》、《殷契摭佚》、《殷契摭佚續編》、《戰後南北所見甲骨録》、《甲骨續存》、《上海博物館藏甲骨文字》有著録。

北京大學藏2929片，爲前北大國學門、前燕京大學、霍保禄、徐枋、羅福頤(端方原藏)、謝午生、張仁蠡、久下司舊藏，《殷栔卜辭》、《殷虚書契續編》、《殷契佚存》、《戰後平津新獲甲骨集》、《戰後南北所見甲骨録》、《甲骨續存》、《北京大學國學門藏殷虚文字》、《北京大學珍藏甲骨文字》有著録。

南京博物院藏2870片，原劉鐵雲、明義士、蔣友、方岡、胡小石等舊藏，《殷虚卜辭》、《甲骨續存》有著録。

旅順博物館藏2220片，羅振玉、岩間德也舊藏，著録見《旅順博物館所藏甲骨》。

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藏有2024片，爲王杏東、臧恒甫、羅福頤、羅福葆、羅守巽、徐宗元、邵伯炯、陳侃如、易均室、葉玉森、胡厚宣、顧承運、王獻唐、郭沫若、容庚、顧鐵符、蔣楚鳳、戬壽堂、郭若愚、周伯鼎、方曾壽、徐坊等28家舊藏，著録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藏甲骨集》。

天津博物館藏1769片，來自王懿榮、王襄、王福重、陳邦懷、方若、魏智、徐寶祠、李鶴年(孟定生舊藏)藏品，《簠室殷契徵文》、《殷虚書契續編》、《殷契佚存》、《甲骨文零拾》有著録。

清華大學圖書館藏1755片，爲于省吾、胡厚宣、通古齋、原興記、傅大卣舊藏，《雙劍誃古器物圖録》、《戰後平津新獲甲骨集》、《戰後寧滬新獲甲骨集》、《戰後京津新獲甲骨集》、《甲骨續存》有著録。

再如，像哈佛大學皮巴地博物館是美國收藏殷墟出土甲骨文最多的單位，有關其數量傳聞有960片與533片兩説。周鴻翔《美國所藏甲骨録》有部分著録。2015年5月余應邀去美國出席紐約邏各斯大學的“世界源起文字系統會議”，會後專程訪問皮巴地博物館，在庫房對其全部甲骨文進行了一一清點，一是得知原藏福格藝術館的24片今已歸了該館，二是確認該館實藏甲骨數量是847片，其中有字甲骨828片，無字19片，了却了學界存在的疑問。

至如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歷年來在安陽考古發掘出土品達6555片，已著録於《小屯南地甲骨》、《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等，近又有零星甲骨文出土。

上世紀中晚葉《甲骨文合集》與《甲骨文合集補編》等集大成性著録集的出版，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爲推動甲骨文和甲骨學研究創造了良好條件。但由於不可周知的原因，仍有不少遺漏、疏略等不盡如人意處。一批國内收藏大宗甲骨文的單位，往往只是部分被著録。而散落民間私家的甲骨文藏品，數量也相當可觀，許多都没有機會得到專業性整理和公布。故有計劃地將各家甲骨藏品盡可能進行搜集整理，辨其真僞，别其組類，分期斷代，殘片綴合，釋讀文字，縷析文例，詮解史實，著録公布，必可嘉惠學林，這方面的工作任重道遠，有心者當可大有作爲。

爲了展示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及時傳遞信息，掌握學科發展動向，弘揚學術，提供研究上的便利，1999年我們編纂了《百年甲骨學論著目》，著録16個國家3000多位學者撰寫的有關甲骨文和甲骨學方面的文章或專著，總目超過13000 種。後來我們又編集了《甲骨文獻集成》40册，搜集存真殷墟甲骨文發現100年内包括中國内地、港臺以及日、美、加拿大、英、法、德、瑞典、瑞士、俄、澳、韓等國家和地區近千位學者的各種語種的甲骨學研究論著計2470多種，爲甲骨學研究提供了基本齊整的學術資料。

在新舊世紀之交的近數十年間，國内深淺不一的各種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課題紛紛立項，宏、中、微觀並具，選題新穎，觀念時髦，有目不暇接之感。有的屬意於甲骨組類的斷代屬性爭議；有的棄改過去傳統考據的窠臼，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理論和方法，移植新概念、新思維、新命題，作研討更新；有的在材料利用上出奇制勝，結合新出土簡牘文字資料、田野考古資料、民族調查所獲資料，嘗試探索甲骨文奥秘和尋繹已遺失的商代史；有的則在甲骨文材料的董理、彙整、考訂、詮釋上顯其新活力。

比如在甲骨文殷商史研究領域，10多年前我主持的大型斷代史著《商代史》共11卷，2011年已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齊，字數達780萬字，該書强調多學科性，整合古文字學、文獻學、考古學、民族學、民俗學、人口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地理學、經濟學、天文學、古代科學技術史等學科的有效研究手段，集結衆家學術研究成果，以獲得商代史重建工作的新起點和新認識，各分卷目次如下：

● 卷一商代史論綱(宋鎮豪主筆)

● 卷二《殷本紀》訂補與商史人物徵(韓江蘇、江林昌撰述)

● 卷三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王震中撰述)

● 卷四商代社會與國家(王宇信、徐義華撰述)

● 卷五商代都邑(王震中撰述)

● 卷六商代經濟與科技(楊升南、馬季凡撰述)

● 卷七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宋鎮豪撰述)

● 卷八商代宗教祭祀(常玉芝撰述)

● 卷九商代戰爭與軍制(羅琨撰述)

● 卷十商代地理與方國(孫亞冰、林歡撰述)

● 卷十一殷遺與殷鑒(宫長爲、徐義華撰述)

在甲骨文字考釋方面，有學者指出，甲骨卜辭是一種較爲嚴密的文字系統，一些字在不同的類組裏可能會有不同的寫法，在不同的類組裏，同一詞的詞義可能會相異，甲骨的語言文字已經處在衍變的過程中。甲骨文字的考釋是與時俱進的，上世紀80年代有學者指出甲骨文是意音文字，不能單純視爲表音文字或象形文字，其實甲骨文發現110多年以來，總體而言都是基於意音文字認識範疇而展開釋讀的。據李宗焜《甲骨文字編》(中華書局2012年3月版)云：“截至2010年底所見殷墟甲骨文字，共計單字4378號，殘文52個、摹本26個，合文328組。單字4378號中，隸定2369號，其中可釋者1682號。”那些不認識的字，有的已經失落死亡，與今天的漢字對不上，這其中有很多是地名、人名、祭名，知道它的意思，但没有今天相對應的漢字。甲骨文研究有難度，只有認真探索，根據甲骨文例、語境、文字屬性、字體構形分析，結合金文等其他古文字，以及晚後的簡帛文字，察其流變，集結成不同歷史時期每個單字形體構形的信息包，上下求索，才有可能破解。而我於甲骨文考釋，比較注重内在的取證方法，即通過甲骨文例與辭例語境比對，從相同及不同類組卜辭内容比對上確定相關字的詞位、詞性及用法，結合字體部件構形分析，由已知推未知，鈎沉文字與史的表裏，實徵殷商考古發現，使一批甲骨文釋義得到整體坐實(參見宋鎮豪《甲骨文釋義方法論的幾點反思》，《甲骨文與殷商史》新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現在甲骨文研究和老一輩的甲骨文研究者成果相比，有很多有利條件。這些年來出土的戰國文字比較多，特别是許多地下簡帛文獻的再發現，像清華簡、上博簡、郭店簡等，簡文保留了很多古老字體的寫法和用法，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找出它們構形變化的源與流，比以往考釋甲骨文更强調形、音、義分析，增加了更多的可參照素材，方法論上比過去嚴密，視角也大大開拓，有新進展。研究日趨精密化，一改過去粗放式的研究，過去往往只能依據自己能收集到的有限資料，進行“射覆”猜謎性的探索，現在各種甲骨著録信息及過去各種考字説法都能比較便捷獲得，集成性研究成果的整理不斷涌現，對甲骨文的正確釋讀起到了積極的引導作用。

一百多年來甲骨文研究主要在文字考釋和殷商史料的解析利用方面，而在甲骨學研究領域，持續不斷的甲骨文材料的發現、整理和著録，甲骨殘片綴合、甲骨組類區分、甲骨文例語法研究等諸多方面堪成規模，集大成性甲骨著録集與大型甲骨文獻集成、各種完備工具書的相繼問世，無不爲21世紀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的發展積聚起相當的能量，别開甲骨文整理研究的新紀元。

二、 　　　甲骨文研究的新階段、新課題、新問題、新契機

進入新世紀，甲骨文材料的全面保護、整理、研究與著録，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開展海内外甲骨藏品家底清查，啓動甲骨文申報世界記憶文化遺産，構建電子數字化甲骨文字形庫，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託項目“大資料、雲平臺主持下的甲骨文字考釋研究”立項……近10多年來，隨着一個個堪稱大工程項目的相繼開展，殷墟甲骨文正進入全面整理和研究的新時期。有序將各地大宗甲骨文藏品加以徹底整理研究與著録公布，通過整理促進研究，推動交叉學科協同探索，有利於發現問題、承認問題和解决問題，提升甲骨學科建設，爲加强甲骨文遺産的保護，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的構建和甲骨人才的培養，爲國家制定的“十三五”實施中華典籍整理工程建設，做出應有的貢獻。

2014年故宫博物院與山東博物館藏大宗殷墟甲骨文的全面整理研究，被同時批准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藏科學發掘出土甲骨文的新整理墨拓工作也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2016年國家圖書館、天津博物館、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殷墟甲骨文整理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大課題也相繼啓動。爲了把握甲骨文研究新階段的發展動向，拓展學術研究新契機，凝聚共識，激勵創新，2015年12月22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故宫博物院、中國國家圖書館、山東博物館、天津博物館、旅順博物館等華北地區七家大宗甲骨文藏品單位(七家合起來有甲骨文藏品81200 多片，約占海内外所藏殷墟出土甲骨文總數的一半以上)的專家學者，在濟南山東博物館召開了“全國首届甲骨文整理研究學術研討會”，2016年12月8日我們在山東博物館又組織召開了“第二届甲骨文整理研究學術研討會”，專就甲骨文全面保護整理展開研討。會議宣導科學精神，繼往開來，合力推進甲骨文遺産的保護，增添甲骨文與殷商史研究新活力，對今後工作的開展有鼓舞人心的引領推動作用。

近年來，在我的主持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甲骨學殷商史研究中心與有關方面合作，先後推出了以下8種甲骨著録集：

1. 《雲間朱孔陽藏戬壽堂殷虚文字舊拓》(綫裝書局2009年)

2. 《張世放所藏殷墟甲骨集》(綫裝書局2009年)

3.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藏甲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4. 《俄羅斯國立愛米塔什博物館藏殷墟甲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5. 《旅順博物館所藏甲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著録甲骨2217片，主要爲“甲骨四堂”之一羅振玉(雪堂)的舊藏品，少量爲日人岩間德也藏品。發現新字及新見字形30多個，還發現一批新辭例與新用詞(參見宋鎮豪《〈旅順博物館所藏甲骨〉介紹》，《甲骨文與殷商史》新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6. 《殷墟甲骨拾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

著録安陽民間所藏甲骨647片，有不少新材料。如第646人頭骨刻辭，殷墟出土人頭骨刻辭迄今總共發現15片，此又增一新例。647“甲申王賜小臣，王曰： 用。隹王用”，爲牛距骨緑松石鑲嵌記事刻辭。93一期龜腹甲卜辭，片大字多，正反有字203個，内容涉及商王征伐柲方、土方和“執”。書中集中著録的179片出組卜辭群，可能出自一坑。375大骨版，字數多至52個，貞卜某日可狩獵獲虎，契刻齊整，文例犂然有序。發現一批新見甲骨辭例，如第65片“買芻”，第145片“貞椉s小賓爲”，第190片“侯亢來入宁于我戉商”，第366片“于方立史”，第449片“王比沚戓下上徹示受又”、“王叀(冀)方伐”，第454片“丙子貞赤其達亞侯令亡憂”。第456片歷二類“辛巳貞日又戠非憂”，爲天象祲異之占，與《合》33710“辛巳貞日又戠其告于父丁”、《合》33704“[辛]巳[貞]日戠在西憂”、《輯佚》658“辛巳貞日又戠其先……”同日數貞，可互證。第234片“[戊]寅卜出貞己卯□其水□兺彗”，與《合》10154“[戊]寅卜爭[貞]翌己卯□其水”，一屬出組，一屬賓組，同事同卜，值得注意。又發現一批新詞，如“介母”、“興婦”、方國名“(冀)方”、地名“南兆”等。還發現一批新字與新見字形，有的爲新見殷商方國名，有的是新見祭名，有的爲建築稱名等。

7. 《重慶三峽博物館藏甲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著録甲骨208片，爲羅福頤、孫作雲及重慶白隆平舊藏，部分爲衛聚賢、羅伯昭捐贈。當年《合集》選收了36片，其後《合補》又擇選3片(1片與《合集》重)，其餘約140多片没有被著録過。1與《懷特》898、《文攈》884綴合，“元示五牛，二示三牛”與“元示五牛，它示三牛”同貞，“二示”與“它示”辭位、用牲數相同，抑或並非通常認爲的示壬、示癸兩位直系先王，似另有所指，如《合集》22098(午組)有“歲于二示父丙、父戊”。120祭祀用牲數“六牛”，很少見。昔日郭沫若云“凡卜牢牛之數者……四、六、七、八、九諸數不用”(《殷契粹編考釋》586片)，看來也不盡然。26+《殷遺》41+《合補》1327“貞令犬眔麇視方”、“貞勿令犬眔麇”，正反卜問偵察敵國動向的情報人員安排。45“臿曾”，是與曾國之間的戰爭史料。

8. 《笏之甲骨拓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以上8書總共著録甲骨文8476片，我們采用分期斷代，按字體别其組類，再按内容次第排序，以甲骨彩照、拓本、摹本、釋文與來源著録檢索表互爲一體的體例形式編集，爲甲骨文與殷商史研究提供了一大批新資料。

比如，俄羅斯聖彼德堡國立愛米塔什博物館藏有中國殷墟出土甲骨202片，是1911年之前俄羅斯著名古文書研究家列卡契夫(Н. П. Лихачев)購藏，1925年歸愛米塔什博物館保管，列卡契夫曾與聖彼德堡大學東方系漢學家伊萬諾夫(А. И. Иванов)教授合作研究。1932年蘇聯科學院語言思想研究所布那柯夫(Ю. В. Бунаков)進行專題研究，因衛國戰爭而未能完成。1958年歷史所胡厚宣教授、2000年俄國劉克甫(М.В.Крюков)教授也曾整理部分，但均受條件所限，未能全面整理著録這批重要材料，深爲憾事。前幾年我們與愛米塔什博物館方合作，對其全部甲骨藏品進行墨拓、照相，再進行分期分組類斷代、綴合、考釋，以及撰述介紹文字和研究論文，以彩照、拓本、摹本、研究爲一體的著録形式，編著出版了《俄羅斯國立愛米塔什博物館藏殷墟甲骨》。彩照包括甲骨正反側面照片，除了爲便於觀察鑽鑿形態外，也留意於有的側邊文字，以及甲骨邊緣鋸截錯磨整治等人工干預痕迹，還意在存真上下左右斷口厚薄狀以供甲骨拼綴的驗證，既滿足了學界長期以來的期盼，也了却了百年來四代學者的夙願。

再如《笏之甲骨拓本集》，原骨不少已流落日本，有的曾著録於林泰輔《龜甲獸骨文字》(1918)、金祖同《殷契遺珠》(1939)、《龜卜》(1948)、饒宗頤《日本所見甲骨録》(1956)、渡辺兼庸《東洋文庫所藏甲骨文字》(1979)。其中的一批甲骨，歸了日本河井荃廬(1871—1945)收藏，二戰中1945年3月10日美軍空襲東京，波及位於千代田區九段富士見町的河井氏邸，甲骨遭到戰火焚燒，損毁嚴重，劫餘甲骨後入藏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松丸道雄《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1983)有著録。數年前，我應邀訪問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在平勢隆郎教授的陪同下，觀察過這批甲骨，所見色澤灰白，開裂斷缺，表皮剥落，收縮形變，仍是慘不忍睹。此是河井藏品未損前的早期拓本，有可能墨拓於流入日本前，保存了甲骨原先形態，片形、字迹、墨色等明顯好於《東大》，彌足珍貴。

爲賡續《甲骨文合集》“輯集殷墟出土甲骨文之大成”的前緒，我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課題暨中國社科院重大科研項目《甲骨文合集三編》，歷經前後6年的艱辛工作，已經結項，輯集了《合集》與《合補》漏收的舊著舊拓殷墟甲骨文，以及編集《合集》問世後散見各處的甲骨文，補收補拓部分公私諸家所藏甲骨文，整合有關甲骨綴合資料，總計著録甲骨文達3萬片，將爲學界提供一部材料詳盡、能反映當今學術前沿水準的大型甲骨著録集，並且盡可能體現甲骨學研究的新認知，全面充分體現百餘年來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的新進展與新成果。

另外，我主持的“中國社科院歷史所藏墨拓珍本整理與研究”創新工程項目，也於去年結項，預計有8種甲骨珍本與孤本出版，其學術意義在於努力使一批甲骨墨拓珍本的原貌及藴含其中的原始學術信息得到帶有搶救意義的整理保護，爲揭示甲骨文庋藏事略和諸家收藏曲折情委的學術史提供新的考訂途徑，同時也通過分家分册集中刊布甲骨拓本叢編的甲骨文著録形式，爲學界提供一批學術研究新成果。

時下我正在全力主持以下兩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工作：

一是2014年11月5日立項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山東博物館珍藏殷墟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由山東博物館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甲骨學殷商史研究中心合作承擔。山東博物館珍藏甲骨文數量達10580多片(胡厚宣先生早先的統計是5468片，並不確實)，主要爲加拿大明義士(約8600片)、德國人柏根氏(124片)、上虞羅振玉(1200多片)、臨淄孫文瀾(9)、濟南王惠堂(79)、山東文管會與原齊魯大學(530多片)等舊藏，屬於安陽殷墟早期出土品，當年《甲骨文合集》和《山東省博物館珍藏甲骨墨拓集》兩書，總共才公布了1970片，未經著録的多達8600片以上。

二是2016年12月21日立項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託項目“大資料、雲平臺支援下的甲骨文字考釋研究”子課題“天津博物館藏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天津博物館是全國收藏大宗殷墟甲骨文的單位之一，數量1800多片，主要爲王懿榮、王襄、孟廣慧、羅振玉、王福重、李鶴年、陳邦懷、方若、魏智、徐寶祠的原藏品，其中王懿榮、王襄、孟廣慧三位是甲骨文最早發現者。部分甲骨文1925年曾著録於《簠室殷契徵文》，然因“印刷不精，且多割剪”，書出之後，受到一些學者詬病，“多以材料可疑，摒而不用”。比如1930年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即説：“僞片之傳播者，在中國則當推天津王襄的《簠室殷契徵文》一書，此書所列幾於片片可疑，在未見原片之前，作者實不敢妄事徵引。”商承祚也認爲：“王書紙厚墨重，筆畫侵蝕，字形惡劣，訛誤百出。”1932年商氏在《甲骨文字研究》一書中還懷疑説：“殆王(襄)氏摹刻而自欺欺世也。”但到1935年，郭沫若在《卜辭通纂》“述例”中對自己的看法作了鄭重糾正：“余曩聲言其僞，今案乃拓印不精，文字多上粉，原物不僞，特附正於此。”孫海波有專文《簠室殷契徵文校録》，力證其片片皆真。邵子風在《甲骨書録解題》也辨析説：“今觀書中所録各版，頗多訛誤，去真已遠，故書初出時，論者見其文字契刻殊劣，疑爲贋品。然……王書材料非僞，惟因各版割裂剽奪之處甚多，復由作者手加摹寫，故文字失真，有似於僞耳。”著名甲骨學家胡厚宣在《殷墟發掘》一書中也明確指出：“王氏精於鑒别，書中並無僞品。”可惜受限於諸多原因，新中國成立後的大型甲骨著録書《甲骨文合集》僅僅只是選收了其中一部分，有500多片失收。天津博物館甲骨文藏品其實從未徹底系統整理和全面公布過，成爲甲骨文發現迄今118年來的一大憾事。天津博物館所藏甲骨文，屬於甲骨文發現史上最早期的傳世品，片大字多，内容豐富，涉及殷商政治制度、王室結構、社會生活、經濟生産、天文曆法、自然生態、交通地理、方國外交、軍事戰爭、宗教祭祀、文化禮制等方方面面，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史料價值和學術史研究價值，彌足珍貴。

兩館所藏甲骨文經過長達近90多年的“冷封”，有的骨片面臨破碎粉化，有的文字殘泐消磨，如不及時清除污垢蟲蠹對甲骨的腐蝕，則將因人爲物故或其他自然因素而招致“甲骨文收藏之日即澌滅之期”的時代遺憾，更不要説對甲骨古文字研究、出土文獻學與中國上古史研究所將造成的損失了。山東博物館與天津博物館所藏甲骨文，大部分没有照片、拓本和摹本，“山東博物館珍藏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與“天津博物館藏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兩大課題，不能因循守舊，必須别開生面，遵循“保護第一，整理第二”的原則，全面徹底保護性地整理研究兩館全部甲骨文藏品，進行多角度高清晰拍攝、整體性氈墨傳拓與文字文例考釋研究，編著出版兩部融學術研究與資料著録爲一體的《山東博物館所藏甲骨》與《天津博物館藏殷墟甲骨集》，使這兩批中華古文化遺産齊整地公之於世，也有助於保護這批3000多年前古文明瑰寶的可貴信息完善地留傳給子孫後代，同時要通過課題的實施，推動甲骨學科的建設，加强甲骨文專業人才的歷練和培養。

但也應看到，當今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也面臨不少新問題，選題呈碎片化，甲骨字體組類區分標準不一，趨瑣碎化，研究面臨瓶頸，難有突破。甲骨文字考釋内容不少陳陳相因，傳承性與獨立性兩極分化弊端明顯，很難説研究水準有大提高。考古出土整坑甲骨所擁有的組類屬性與同出考古遺物遺迹的年代界定，是研究甲骨組類分期的重要依據，應該重視運用考古學方法，標準化斷代，對甲骨出土地點與地層情况、坑位與甲骨瘞埋層位叠壓狀况、甲骨鑽鑿形態、共存陶器類型與考古文化分期，乃至與周圍遺迹的關係，進行精細分析，這對解决當前學界有爭議的“歷組卜辭”的時代問題，也有反樸歸真的意義。另外，在甲骨文資料全面收集的基礎上，應加强門類各異、相得益彰的甲骨文專題研究，如：

甲骨綴合專題研究

甲骨鑽鑿形態與卜法專題研究

甲骨契刻與朱書墨書專題研究

甲骨卜辭組類及其相互關係專題研究

甲骨字體構形與傳統“六書”演繹關係研究

甲骨多形字共時關係研究

甲骨文字中的“地方”屬性研究

甲骨文例文法專題研究

甲骨文句法與語序專題研究

甲骨文語言語境專題研究

甲骨文語法專題研究

甲骨文詞彙、虚詞、實詞專題研究

甲骨文祭名研究

甲骨文地名與地理地望研究

甲骨文人事活動研究

甲骨文與殷商禮制研究

甲骨占卜制度與殷商王權及國家管理形態研究

甲骨文中的殷商官制研究

甲骨文中的殷商軍制研究

西周甲骨文專題研究

兹不繁舉。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這些年來有成爲“絶學”的趨勢。是不是絶學，關鍵是看有没有後繼人才。我國雖有一些高校設置甲骨古文字學課程，但一些教學單位和科研機構中真正專門從事甲骨文研究的學者並不多，有也基本上屬於遊兵散勇，没有形成合理的可持續開展重大課題的科研團隊。即使是收藏甲骨較多的單位，也是甲骨專家人才短缺。另一方面，由於地下出土簡牘文獻材料的大量出版，一些過去從事甲骨文研究的學者都轉向簡牘文字學領域，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遭遇清冷。客觀地説，近年來一些高校培養了不少甲骨學方面的博士、碩士，他們有可能成爲推動甲骨學發展的潜在力量，但教學往往要跟着就業行情走，他們工作後能否繼續從事甲骨文研究存在變數。期望能够造就甲骨學領域多個具有研究優勢、能起到帶動和組織衆多學者開展相關研究的學術中心，培養出一批批甲骨學專家人才。

隨着新世紀以來甲骨文材料全面整理與研究的有序進行，全國性的甲骨藏品家底清查及其保存現狀調研的開展，有關甲骨藏品搶救性保護措施有望得到逐步落實，甲骨文研究漸呈專題化和系統化，甲骨學術史研究趨於精準化，甲骨文與甲骨學研究面臨的種種新問題有望在發展中得到解决。相信甲骨文研究“低迷”的情勢能有所改觀，能够服務社會需求，擴大甲骨文與甲骨學知識在公衆層面的認知度，凝聚國民的自豪感與自信心，弘揚中華古老文明的影響力和國家的文化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