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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班长

2017-04-20廖健太

飞天 2017年4期
关键词:父母亲班长

廖健太

在祁连山余脉的群山怀抱中,有一个小村庄叫月亮湾,月亮湾又由三个浅浅的小湾组成,中间的叫北家湾或白家湾,东边是路湾子,西边的叫阳洼湾。村庄不到二十户人家,老班长乔存荣的家就在北家湾的最里头。

从我记事起,小村里的人们基本不在窑洞里住了,惟独老班长家还住在窑洞里。

解放前的中国社会,尽管人们的爱情没有现在社会的丰富多彩,但是婚姻家庭关系的丰富多彩却是如今不可比的。

老班长的爷爷姓苗。老班长的奶奶最初嫁与苗家,生了两个儿子后,因丧夫而再嫁给了月亮湾的乔家老四。乔家老四与原配妻子生有一女,妻子去世后娶了老班长的奶奶,又育有一子二女。

老班长的奶奶再嫁时,婆家的人将她的长子留下来继承老班长爷爷的香火。由于婆家家境困难,亲房无力也不愿多抚养一个孩子,且当时乔家老四还没有儿子,老班长的奶奶就把次子带到了乔家,后来通过媒人说和了原来婆家村上的一个女人与她的次子成了家,这就是老班长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夫妻两个都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

老班长的父亲是乔家老四的继子,而乔家老四是我爷爷的四弟,老班长的母亲又是我的母亲的堂婶的亲戚。于是,我与老班长也就是亲戚。我称呼他的父亲为叔叔,称呼他的母亲叫姨娘。

老班长生于1970年,比我小几个月,是我童年的玩伴。

他刚出生的时候经常生病,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加上家里贫穷,父母亲就按照农村传统的保佑小孩子健康平安的常见做法去撞姓。——就是父母亲或爷爷奶奶带着孩子等一干人去村口或路边,遇上的第一个人,无论认识与否,都要给孩子留一个小小的纪念物,哪怕是摘下一颗纽扣,并且要给孩子起个名字,或者叫狗娃子,或者叫撞姓娃,或者直接依照所遇之人自己的姓叫某家娃。给老班长撞姓的时候遇到的人姓杨,于是老班长的小名就叫杨家娃。

小时候,农忙时节,我和老班长,还有其他的小伙伴们,帮父母拔麦子截趟子,给生产队捡麦穗、拾洋芋,给家里养的猪、羊和鸡挖野草野菜拣柴火拾粪蛋。

农闲时节,我们常常在涝坝水渠里玩水,在院墙土坎上找蜂窝,上山抓蝗虫蚂蚱,或者捡蜗牛蛇蛋,春天拾地达菜,夏天打山菜抓蝴蝶,秋天拣野果、摘灰穗,冬天掏麻雀,看大哥哥大姐姐们造的土电影、排的样板戏……

有时候,我們偷来家里的火柴盒和母亲的针线,在火柴盒上打上几个眼、穿上几根线在里面装上土,再把线拴到蝗虫、蚂蚱的腿上,让它们给我们拉车,而我们则趾高气扬地当起赶车的车户哥来。有趣的是,蚂蚱在地上时而慢慢走,时而要跳起来,而蝗虫则要往空中飞。可想而知,我们驾车的效果不美气的是,有时因为操作不当而折腾残了虫儿们的腿。有时候,我们抓来很多蝗虫,还给它们分类,身上带绿色的称为军人、带土色的称为农民,带黑色的称为工人;有时候,我们捡来很多蜗牛,装满了衣服口袋,然后开始抵牛比赛,看谁捡的蜗牛的壳最坚硬,结果往往是深色尖顶的蜗牛壳最硬。最后只有一个人的一只蜗牛获胜,就宝贝一样地把它装起来以待下次再比,其余的人的蜗牛全部牺牲,地上便留下了一大片抵碎或抵破的蜗牛。

有时候,我们会单挑或者分组做各种农村孩子常玩的游戏,比如打毛蛋、打石片、打握撬、打沙包、滚铁圈、踢毽子、跳方城、跳环城、捉迷藏、顶膝盖(碰拐),学各种动物叫,或者躲在村里饲养院的草料房里打扑克……

其中,最为刺激的还是“世界大战”。我们往往会组织本村的孩子与邻村的孩子进行战斗。个别时候本村的孩子分为敌对两方发动战争——或者派上双方的将领单挑摔跤,或者找好工事、备好“弹药”,用雨点般投出的土块打跑对方。在这些游戏中,只要是出力气的活,老班长总是干得很卖力,我方主将也喜欢并往往会派他修工事掩体、拾弹药,而派别的人出面单挑;因为老班长有力气缺技巧,容易被对方战败甚至“俘虏”,在本村的分组战斗中,他有时还被对方俘获后成功策反……

老班长和我是玩伴,是亲戚,也是小学一年级的同学。

那是1977年的春天,妈妈和老班长的妈妈,还有村上的两个婶婶,领着我们四个同岁的孩子,去村学校报名念书。

第一次去学校,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我们背着妈妈们用碎布头拼凑的花书包,缴了五毛钱的学杂费,买了不到五毛钱的本子和铅笔等,领了书,就成了自豪的小学生了。

第二天正式上课,具体学了什么,现在记不清了。只清楚地记得,下课后在教室外东墙边晒太阳时,一个邻村的“老大难”——留级学生,过来对我们三个两声大吼,吓得我、老班长、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哭了起来。紧接着,我们村的一个留级生哥哥迅速跑过来,对着那个学生一顿训斥,并劝慰我们不要害怕,我们才镇静下来。

学校位于离村不到一公里的龙王滩,处在两座小山的山脚下,坐北朝南,左边自北向南延伸出的一个小小的、低低的、几乎接近于平地的山包上,是龙王庙的遗址;右边自西向东延伸出的一个小山包上,以前也有一个小庙,当时也是什么也没有了。

学校位于几个小村庄的交叉、连接点上,处在一个丁字路口的顶部,“丁”字的那一横,左边通向三个小村庄,右边通向一个小村庄;“丁”字的那一竖勾的竖部分,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土路,近一百米长,通向六个小村庄。跨过横路前面是一座水渠的小桥,再往前走不到十米就是学校大门,左右两侧是两个长方形的园子,长着笔直挺拔的钻天杨。

学校大门是用钢管、钢筋、铁片焊接而成的两扇门,上面有美丽的图形。大门两侧的石柱上凸刻着毛体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十四个字,上面漆着红漆。

进了校门,是二十多米长的沙路,两边种了两排修剪整齐的榆树,隔着榆树有两个长方形的园子,是老师们用来种菜的。

再往前直走近一百米,两侧各有两排四栋房子,是八大间教室。八间教室的前方,有四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子,后方则又是左右两个栽着树的长方形园子。

这条路的尽头,是五级石砌的台阶,跨上台阶,面对的是一长排房子,正中间是学校会议室,东边是十几间老师们的办公室兼宿舍,西边是库房和食堂。宿舍和库房前又各有一个长方形的小菜园子。

这些都是左右对称的,非常的整齐美观。

所不同的是,整个路东的教室和园子的东边,是一个纵向的长方形的大操场。路西的教室的右前方有一个水窖。校园的东西两边围墙内,还种了几排树。校园西南角的围墙外,在西边连接了两个露天的厕所。

我们低年级教室里的课桌是纸精泡膜压制的,凳子是泥砌的墩子上搭的长长的木板。没有电,更没有暖气。冬天,会在教室后方砌一个土炉子取暖,夏天就拆掉。

童年的岁月确实是既快又乐的。

一年级的数学学的内容是简单的数字加减法,但老班长和我,还有好几个孩子都学得不好。语文课学的是拼音和简单的汉字,印象最深的是:大小,多少,来去,了子,刀力,王主,开井,白自,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转眼就期中考试了。我的语文考了二十几分,数学十八分。老班长和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两科都比我低几分。

第二学期,我们对学校的环境熟悉了,学习成绩稍稍提高了一些。

由于缺少本子和纸张,老师常常讲完课后,就带着同学们到教室外的空地上、操场上,让我们每人划出一片,用小木棍或从废电池中砸取的碳柱(我们叫电柱子),在地上听写、默写、做练习。这时候,老班长总爱跑到我边上来,因为他没有电柱子,我有时有两个,可以借给他一根或半根。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做打石头的游戏,就是每人拿一个石头,排好次序,前面的一个人把石头扔向前,后面的一个人打中了,前面的人就把后面的人背到石头所在的地方。当然,那时候我们的书包都是很轻的,还没有现在同年级孩子书包的十分之一的重量,大概只装了两本课本,作业本一般当天就上交了,几乎没有练习本,更没有同步练习和课外书之类的,还有一个哥哥姐姐们用过的旧铅笔盒。而老班长连铅笔盒也没有。

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们会在两个村庄之间行人少的路上排好队,掏出小鸡鸡来,一个接一个地撒尿,撒的尿在地上长长地连成一条波浪形的线。这时,老班长往往是最后一个撒。

很快就到了学期末,考完试就解放了。

假期,我们仍然常常一起帮生产队、帮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也常常一起玩,且比平常玩得更野更开心。

第二学年开始了,拿到通知单一看,才知道升级了,要念二年级了;紧接着知道老班长留级了。

从此以后,尽管在学校、在路上、在村庄里经常和老班长一起玩耍,但是再也没有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上。

又一年后,当我升到三年级时,老班长再次留级了。

五年后,当我升到初中三年级去乡中学的时候,老班长在念了四年二年级后,升到了小学三年级。老班长的名头,也就是他在这四年得来的。因为与同年级的大多数同学相比,他个头高、年龄大、资历老,老师就任命他当班长,便于管理同学。这一下,孩子们不再称呼他的学名和小名了,老班长的名头在校内外很快都传开了。

那时候比现在更是义务教育,但是观念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学习成绩不合格要留级。成绩太差,高一个年级的东西也难以学习掌握。

记得有一天的晚上,老班长的父亲来我家串门,正碰上我点着煤油灯在小炕桌上写作业,看到我看一下课本就能写一行字,惊奇地说,唉,我家的孩子相比,差得太多了,他看一个字写一个字。

村里的小学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初中有两个年级,也是每个年级一个班。后来,有两年初中变成了三年制,但等到我升初三时又撤销了,只好到十公里外的乡中学去念了。

现在想来,老班长的父母亲都没有上过一天学,解放后虽然进过农民夜校识字班,但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而且两个人都属于沉默寡言的人。老班长自小也是性格内向、沉默寡言,说话少且速度很慢。大概是因为女孩子天生语言功能强的原因,他惟一的妹妹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学习状况还是不好。

后来,因为包产到户,地分给了农户,牲口、羊和生产工具等也分给了农户,家庭需要劳动力。近一半的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和家里经济拮据的孩子,大多便辍学了,帮家里人放牲口、放羊、耕地、锄草……后来,去乡镇企业上班,或者进城打工。

我至今仍然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上大学后有一次回到老家,遇见一位婶婶,我问起她的小女儿——那个聪明活泼的小妹念书有没有什么困难时,她回答说:“早就不念了!农村的孩子睁个眼睛就行了。”睁个眼睛,在老家人的话里意思就是识得几个字,认得秤和钱,算得过基本的账,不輕易被人哄了骗了。我当然懂得,她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一层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子即使上学有成,最终还是嫁与他人了。但是,婶婶回答我时,她脸上和眼睛里的那种平静和无奈震惊了我,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老班长在三年级念了一年后,也辍学了。

辍学后,老班长操心着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他家的十几只羊和两头毛驴。周末的时候,我从乡中学回到家,也会常常见到他。他平常就放牧羊和驴,顺带割一些草供驴晚间吃,也积累一些到冬天时供驴和羊吃,同时还给他家养的猪和鸡打一些野菜和草。

到了假期,我就又可以常常和老班长在一起了。

我们两个,还有几个原来的伙伴,把我们几家的羊混在一起去放,还可以一边放羊一边高兴地玩游戏。当然,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不愉快。一次,他家的一只领头的山羊不听从我们的指挥,结果被我用一片石块远远地掷过去,打破了后腿,一瘸一拐的。他当场抗议了我,回家后向他父亲和我父亲告了我的状,还两三天不理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包产到户基本解决了月亮湾人的吃饭问题。但是由于其一家一户的小生产性质、政策的不配套,以及执行政策的不到位,它很难使自然条件和交通条件较差的地方的人民富裕起来。于是,在城市的改革推行后,那些胆子大、脑子活、被形势逼迫的人,就跑进城市去冒险挣钱了。

因为孩子上学需要钱、盖新房子需要钱、儿子娶媳妇需要钱、要过好日子需要钱……而地里收获的东西,留下口粮,剩余的卖不了几个钱,养的羊、猪以及鸡生的蛋,也卖不了几个钱。

在这种形势下,有的家里孩子在上学,有的家里的人进城做买卖去了,这些家里分得的羊,一些为图省事全卖掉了,一些又集中起来放牧了,或者给放牧的人付工钱,或者每年的羊毛顶工钱。我们村的羊基本集中到老班长家里了。

因为老班长的父亲在生产队时期曾经一直放羊,包产到户后他们父子俩也没有外出做生意。而且,由于父亲对老班长的务农技术不放心,老班长就成了我们村庄的新一代牧羊人,旧称呼羊倌。中国历史上的“龙凤定律”在老班长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最初的牧羊岁月里,老班长尽心尽力、栉风沐雨、辛勤放牧着一大群羊。三年后,积攒了一点收入,加上父母亲在土地上的辛勤劳作,再向亲戚们借了一点钱,他家盖了三间土木结构的主房和一小间厨房,终于不再住窑洞了。

然而,放羊也仅此而已。不但挣不到更多的钱,而且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一项十分枯燥单调的活。

村上的老四在城里卖衣服,尕牛用农村收的鸡蛋到城里换粮本卖面粉,尕虎给别人开车……他们挣的钱都不比老班长少,而且穿得光鲜。更重要的是,女孩子们都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于是,老班长怎么也不想放羊了。

他父亲没有办法,只得重操旧业,自己去放了。但也没有允许老班长进城,而让他做庄稼地里的活。一则家里没有资本供他做生意,二则老班长胆子小、不活络,三则他没有任何经验,四则农地的活还需要人手。

老班长心里对这些也很清楚,也就开始老老实实地侍弄自家的那些承包地,还操心那两头可爱的毛驴。无论是耕地、犁地、打磨地,还是播种、间苗、施肥、锄草,他都向村庄里的老把式学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三年。据村上的父辈们说,老班长侍弄土地的本事比他的父亲要大得多,他家地里的收入也比以前多了一些,但也没有多到哪里去,只是还清了盖房子借的钱。

没有农业机械化、产业化、集约化经营,小农式的生产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即使再辛苦,依然富裕不了。

于是,自觉不自觉地,老班长再次向父母亲提出:不再务农了,要进城做工。

这次,他父亲不得不同意了。

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青年来说,进城打工,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对老班长来说,尤其如此。

第一次出外打工,老班长跟着我们村里从前出过门的两个哥哥。在进城的长途汽车上,起初没有座位,只好站着。过了好一阵子,有人下车了,三人都坐上座位了。可没有过多久,有人上车了,其中有一个老人,老班长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了。同行的一个哥哥批评他说:谁让你出门这么好心的?没见过世面!

到了省城后,由于做不了生意,两个哥哥就联系到老班长当小包工头的堂哥,准备把他送到他堂哥承包的建筑工地上去干活。

他们把老班长带到公交汽车站,详细告诉他,坐这一路车到第几站下车,然后等他堂哥来车站接。

然而他堂哥等了半天没有接着人……

老班长上了公交汽车后,一位男售票员站在车里,让乘客往投币箱里投一元钱。

当时,城里的公交汽车刚刚开始流行自动投币乘车,那个男票员带着一位大概刚实习的女售票员在车上监督乘客投币,一边哇啦哇啦说着话,不时还和司机说一句。

老班长好一阵才听明白投币乘车这么一回事,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带零钱,只有出门时家里给的一张十元的整钱,来城里的长途车票还是一个哥哥给买的。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十元钱一声不吭,好一阵才对那个男票员说:我没有零钱,我买票,你给我找钱。

那个男票员以一种高傲的口气鄙夷地说:没有坐过车吗?现在都是自动投币,我哪来的钱给你找?愿投就投,不投就不要坐了,下去!

老班长迟疑了一下,把那张十元钱塞进了那个无情的铁箱子,然后嗫嚅着说:那我的零钱?

那个男票员冷笑了一下,没有吭声,继续和女票员热情地聊着。倒是那个女票员望了老班长一眼,说:你站在门边,有上来买票的,你把他们的钱拿上。

老班长如释重负,站在门口。等到下一站,有人上车买票,他就木讷地说:你把钱给我,我刚放进去了十块钱。

然而,他发现上车的人有一半是打卡的,那一半拿现金投币的,看到一个穿着土气的人红着脸伸着手,就一个个急忙把钱投进了投币箱,有的还以为老班长在车上乞讨呢。

这样,等老班長到站时,才好不容易拿到了一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下车。随着越来越接近终点站,上车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老班长的勇气也越来越不足了。车到了终点站,老班长手里也只有两元钱。

那个男票员让老班长下车,老班长鼓起勇气说:我都已经错过站了!你找给我零钱我就下。那个男票员再次冷笑了一下,说:晚上下班才开箱,哪来的钱找给你?老班长绝望了,任他怎么奚落,就是死活不下,最后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个女票员和司机。可是,他们也只是冷冷地说:那就让他呆着去吧!那个男票员下车时,狠狠地说:你就给我好好呆着,但是车再开时,你不能再在车上要钱了!

十几分钟后,当车再次开动时,老班长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一些了,但是,他想不起来送他时两个哥哥给他说的车站名。

于是,当那个司机问他到哪站下车时,他没有了反应。司机说:你总不能投了十块钱就一直坐在车上吧?

老班长想了几站路也还是没有想起来,只好说:我就在上车的地方下。于是他就坐车回到了起点站,再下车……

这一天这一刻,那个售票员成了他半辈子最恨的人。他后来不止一次地诅咒他,用能够想到的最脏的话在心底骂。

这一天这一刻,他曾经无限向往的城市,使他在向往之中又充满了恐惧。

等到堂哥和那两个哥哥找到老班长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老班长饿得神情恍惚,渴得嘴皮结痂。原来,他下车后因为只有两元钱,也不敢去买吃的,一直没有吃饭。好在是夏天,他捡了两张报纸,在地下通道里凑合了一夜。

到建筑队后,每天拉砖头、和水泥浆,这些活对老班长来说倒也不怎么累,天气热、蚊子咬也不怎么怕。可是有一点总是不舒坦,那就是建筑队的大锅饭怎么也吃不惯。半个月后他开始拉肚子,并转为痢疾,别人帮他买来药,吃了也不顶用。没办法,堂哥给他开了二十天的工钱就让他回了老家。

回家后,母亲采摘来新鲜的苦苦菜做,给他吃了几天,加上家里饭菜顺口,他的病也就好了。这时快到夏收了,他就在家忙乎着。

夏收完了,老班长就又想着进城去打工,但一想到建筑队的大锅饭,他又犹豫了。正巧鄰村有一个他的小学同学,也准备出门,还说有好的挣钱门路,他们就结伴进了城。老同学带着老班长到了城里后,先找到了他的一个远方亲戚,然后,这个亲戚带着他们两个到了火车站,买了三张到包头的火车票和一些吃的就出发了。

老班长第一次坐火车,尽管心里对于去哪里、做什么、吃住如何、能否挣上钱等没有底,可还是觉得十分惬意和自豪。但是,他和他的老同学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们出门不但进了城,而且出了省;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们出门不但没有挣到钱,还差点失去自由甚至丢了性命。

到包头下火车后,他们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一个镇子,在一家饭馆吃了一顿饱饭,然后被一辆卡车拉到了一个偏僻的砖瓦厂。一个管事的人前来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每人给了五十元的生活费,然后带他们到厂里转了一圈,叫来一个又矮又黑又胖的人,交代了一通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三个人就被叫醒了,吃完早饭,就被那个黑胖子带着去干活。他们干的活又苦又累,稍有松懈就受到训斥,而且伙食差得不是一般。一周后,带他们来的那个亲戚说家里有事要先回家一趟,就走了。

开始几天还能够忍受,后来每天就如同奴隶一样。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每当月底,老班长就和老同学提出领工资,黑胖子要他们好好干活,并回答他们说,年底一次性发放工资。当他们因此而表示不满甚至怠工时,黑胖子就威胁他们甚至拳打脚踢。他们提出家里有事需要用钱,或者说天冷了需要花钱买棉衣,都遭到了拒绝。

他们从工友们的眼神里感觉到情势的极端不妙,这时终于想到了逃跑。一天,他们两个趁着黑胖子到镇子上办事而另外的监工不注意,就与家在会宁的两个工友翻越围墙跑了出去。可惜的是,老班长因为从墙上跳下时崴了脚,被追赶上来的监工们抓了回去揍了一顿,还被关了一天,没给吃饭。可喜的是,他的老同学逃跑成功,回到老家,将情况告诉了老班长的父母。

当老同学带着老家的叔叔和哥哥们找到那家砖瓦厂时,厂方把老班长藏了起来,硬是说没有这个人。无奈之下,他们找到当地的派出所反映情况,并请求帮助。在镇派出所的干预下,厂方才把老班长交了出来。但当提出要结算两个人的工资时,厂方百般抵赖,声称厂里资金没有回笼,到年底才有可能支付。……将近半年,就挣了还不够单程路费的那五十元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行人回到了老家。老班长回到家里,也不管父母的悲伤心情,洗了一把脸,一连吃了几大碗饭,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怕他撑坏了,连忙劝他下一顿饭的时候再往饱里吃。

过了年后,老班长不再提出门进城打工的事,父母亲也希望他在家里平平安安地劳动、生活。于是,这一年老班长又在老家操心着那两头毛驴,侍弄着家里的四亩多水地和近二十亩旱地。尽管辛苦,到年底却也没有白忙乎,有一种沉甸甸的收获在。

只是,无论男女,老家里几乎没有年轻人,这让他十二分的孤独寂寞。

当又一个年过完后,老班长再一次想出门打工而父母亲也不得不同意的时候,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到了堂哥的建筑工地上干活了。

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到夏收时已经挣了一千五百元钱,老班长的人生打算再次清晰起来:交往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姑娘,积攒下钱,娶做媳妇;农忙和过年时,回到老家;农闲时,在城里继续打工。有几次,他还和一起干活的两个小伙子借口吃饭,专门去看饭馆里打工的姑娘。

这一年的年底,老班长的积蓄翻了一番。天气寒冷的时候,工地上的大多数人回去了,只留下老班长和另外一个人值班看摊子。一天晚上,就在他们租住的平房里围着炉子看收购来的旧电视的时候,电视和灯突然黑了,紧接着门被踹开,三个歹徒握着闪着寒光的刀子摸进门来。和老班长一起的那个人见状大吼了一声,赶紧找防身和还击的家伙,抄起了炉子底下的一截木棍;而老班长手里正巧拿着火钳子。他们两人三躲两闪,夺门而逃。老班长胆子本来就小,这一下,吓得边哭喊边跑。那三个家伙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就回到他们的房子翻了一阵,没有翻到值钱的东西,打砸了一通后走了。

老班长躲在河边的一丛灌木下,全身抖个不停,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他才悄悄摸回住处。另一个人已经回来,正在收拾房间。老班长进房间后一言不发,呆呆地坐在床边。好在除了衣服被刀划破外,人没有受伤,更好在他们两个人藏的钱也没有被发现。

早在老班长在老家里放羊的时候,村里同龄的小伙子姑娘们已经有谈婚论嫁的了。老班长之所以坚决不愿意放羊,也是因为,不仅放羊没有多大的“钱”图和前途,更在于村里的女孩子们择偶,首选是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小伙子,其次是在老家务农的,再其次才是他这样放羊的。

所以,当老班长的父母亲有几次向有些女孩子的父母提起孩子们的婚事的时候,人家都是打哈哈,而这些女孩儿可就一点儿都不含蓄,说:别的不说,谁会嫁一个羊户长!

此后,虽然老班长决心不再去放羊了,但他的婚事却一直不顺利。

在我国,尤其是农村,婚姻往往主要取决于两大因素或者说两个条件,即经济条件和个人条件。如果两个条件都具备,那往往没的说;如果只具备其中一个条件,或者两个条件都差不多、过得去,那也能行;如果两个条件都不怎么样,那就成问题了。老班长就属于这最后一种情况。

在他放弃了放羊改为从事耕种务农的时候,父母亲就为他说了几次亲事,女方家就提出老班长一直窝在家里没有出过门是不是没有什么本事,等等。

在老班长进城及去包头打工、父母亲再次向那些人家提亲的时候,他们又说老班长家的房子不阔气,家里没有几样新式家具,孩子个头、长相还行但太老实了,等等。这些都是事实。他家的房子尽管是新修的,可只是普通的土木结构加上红砖的柱子,而且只有三间和一小间灶房,村上很多人家这种房子都是两面子的,或北边加东边,或北房子三间、西房子三间;他们家也没有收音机、自行车、手表这些时兴的物件;老班长个头高,长相一般,也确实是一个老实人。

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与老班长情况相同或者相近的村里的青年,大都借債花钱买亲,通过各种关系,甚至通过人贩子,从别的贫困地区花大价钱买来媳妇。另外,就是说一个身体或智力有缺陷的媳妇。可是,老班长家没有攒下多少钱,靠他的父母亲和他的人缘关系也都借不来很多钱。他也不愿意说那些有缺陷的姑娘做媳妇。

等老班长从包头回来呆在家里再次务农的这一年,村上的年轻人几乎全都出门了,女孩子更是如此。她们有的在饭店里当了传菜员、迎宾员或者收银员,有的学了裁缝,有的在理发店,有的在超市,有的在工厂,也有个别因为家教不严或被骗失足做了发廊妹。

所以,除了村里小学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年轻女老师外,老班长在村里和附近的村里都见不着姑娘。

在老班长第二次去城里堂哥的建筑工地打工的一年里,他几次和两个相熟的工友,在休息期间去找在城里打工的同村的女孩子,约她们晚上下班后吃饭或在啤酒摊上坐着聊天。还有几次,他和几个工友去工地附近的饭馆,借口吃饭,和饭馆里打工的姑娘套近乎。但是,这些行动都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他的堂哥为了帮他找对象,还特地雇了一个姑娘,来工地食堂帮他嫂子给他们这些农民工做饭,有时让他也稍微早一些下班去食堂帮忙,但是那个姑娘自始至终就没有看上他。

年底回到家里,老班长有点异常,有时会长时间发呆,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会莫名地笑一下,但是谁也没有发觉。

他妹妹要出嫁了,他帮着父母和亲朋好友乡亲们张罗着办喜事。

本来老班长的父母亲不想让他妹妹出嫁,而希望用他妹妹给他换亲。可是,来向他妹妹说亲的小伙子的父亲是邻村的一位强势人物,批评了他父母的这种想法,并答应帮忙给老班长说媳妇,于是他们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妹妹也出嫁了,年也过完了。老班长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几年家里家外都不怎么顺当,村里有人说是他们家的房子风水不大对头,老班长和父母亲也听从了这一说法。于是,他们就把原来坐北朝南的房子拆了,在原址西边六七十米的地方建了四间坐西北朝东南的房子。

房子建好后,老班长也不再提进城打工,父母亲也希望他暂时在家务农,以便再一次抓紧时间花大力气给他说亲。

这时,家里攒了一些钱,加他自己一年挣的钱,还有他妹妹的聘礼钱,加起来还算是有一点钱了。他父母,他奶奶留在原来婆家的长子也就是他的伯父,他奶奶嫁到这边后生下的儿子和女儿也就是他的继叔叔和姑姑,他妹妹的公公等,都为他说亲。

一年下来,他去相了十来次亲,而女方家也来人到村里,看老班长家的房子和生活条件。花费倒不少,然而,相亲都没有成功。

而村里多数同龄的甚至年龄较小的小伙子都请媒人说亲、相亲、定了亲;甚至有的小伙子在外边打工,年底就领一个姑娘回来,回头再向女方家提亲,然后就成了;有的小伙子看上了村里的姑娘,悄悄领出去打工,几个月后回来再提亲,经过一些波折后,也成了。

第二年又是这样过去了,老班长依然没有说成亲事、娶到媳妇。那些小伙子们有的已经有了孩子。老班长的父母羡慕别人家的儿子娶媳妇,羡慕别人已经当了爷爷奶奶,而感叹自家儿子没本事、命不好。

渐渐的,他们对这件事也麻木了。

眼看着小时候的玩伴们一个一个结婚成家了,甚至有的同伴的孩子都会跑了;眼看着村里那几个找对象“老大难”也都娶了哑巴媳妇、跛子媳妇,或者从外地买了媳妇,老班长的心头之火终于爆发了。

有一天吃完早饭后,本来说话就慢腾腾的他一字一句对父母亲说:你们要是再不给我说媳妇,我就把你们的炕给刨掉!

一句话,让父母亲大吃了一惊。

从这以后,老班长也不像往常一样,相亲之余就去田地里辛勤劳动,而是动辄就去串门,有时甚至跑到别的村镇去转悠。

一天下午,当留在村里惟一的年轻姑娘——村小学的女老师放学回家路过老班长的村庄时,老班长的心里和眼里突然一亮。他大着胆子上前与她搭话。可女老师对他不怎么感冒,应付了几句,匆匆忙忙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老班长每天等到女老师下班路过时都要在村口等她,跟着她说话,一直走到村庄的另一头,有时甚至走得更远些。尽管不喜欢,但女老师又不好斥责他,直到有一天,老班长大着胆子直接向她提出说要她做媳妇时,她才明确拒绝了他,并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第二天,老班长还是在村口等她,还要陪着走路、说话,女老师就严厉斥责了他。

从这以后,女老师就早一点路过我们村庄,或者晚一阵才路过,非得正常路过时,她就领着一帮学生一起走,从而避开老班长的纠缠。

可老班长还不死心。一天,他直接去了村小学,找到女老师上课的教室,远远地站着,满意地望着她讲课,痴痴地笑着,让她很难堪。

后来,接连几天他都去学校看女老师,并要求和她说话。当女老师不上课时,他就要跟着去她的办公室。女老师有些害怕,就报告了校长。农村小学没有值班保卫人员,校长训斥他以后不要再骚扰女老师,也不要来学校扰乱教学秩序。可老班长还是趁校长不注意或者校长不在时就跑去了,吓得女老师锁上办公室的门,并用办公桌在里面把门顶上,直到有男老师听到后赶走了老班长,才敢出门。

万般无奈之下,女老师叫来了她哥哥的一个朋友,称是自己的男朋友,在一天下午放学路过村里、老班长又来纠缠而且不听警告时,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挨揍之后,老班长鼻青眼肿地回到家里,一声不吭就躺到了炕上。

这一躺就是两夜一天四十多个小时,没有吃没有喝,任他父母怎么劝说也没有用。

第三天上午,老班长突然起来了。他走到院子里,脸色泛黄、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突然他眼睛一亮,朝着天空长长地大叫了一声,声音划破寂静的月亮湾传向远方……

这一声大叫让站在房门口的父母亲目瞪口呆。叫完之后,老班长的眼神又变得呆滞了,接着他脚步急促地往外走。父亲怕他出事,就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但是,老班长几次都说让他父亲回去,不要跟着他。他父亲只好远远地跟着。

没有用多长时间,父子两个就来到了八公里外的公路旁边。当一辆进城的长途汽车开过来时,老班长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准备上车,结果他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于是,他就挥手拦过路的车辆,要搭车进城。他父亲赶过来问他要干什么时,他说:“你不要管我!”问了几遍,他才回答说要进城去。

城里有年轻的姑娘,城里有老班长的向往。……城里成了他此生既非常向往又很惧怕的地方,城里成了他今生的梦魇。

搭了好一阵也没有搭上车,老班长很失望。父亲连拉带劝把他领回了家里。

这次回家后,老班长更不爱去地里干活了,特别是不再在农活上下苦了,有时候还会转悠到别人家的地里,聊几句天,帮几把忙。父母亲戚劝说也不怎么听,不时还说要进城里去。不过有些时候,他也思路清晰,和别人说话头头是道。

不干活时,他常常端一个茶杯,到东家转转、西家聊聊,以前不怎么吸烟的他,往往会向人要烟抽。时间长了,只要去别人家,主人都会主动给他烟抽。

看到这种情况,父母亲也就给他一点买烟钱,他就常常买便宜的烟抽,有时也会给别人发一根。父母亲一边务农,一边仍然盯着他,以防他又去进城。小村里的人,都帮他的父母亲看着他。一发现情况,立刻告诉他父母,然后把他追回来。

农村的人晚上休息得早,尤其经过一天的劳累,就睡得更早。

老班长不怎么劳动,又是青壮年,晚上睡不着,就端着杯子串门。有时候,有的人家已经闩了门休息了,他就敲门,要进去和人家抽烟、喝茶、聊天。有的人家知道是他,不开门,他还久久不离去。

每次出门,他父亲都会或远或近地跟着,他进了别人家后,父亲会远远地站在外面,等他聊完出来后陪着他回家。有时候,父亲索性跟着他进到别人家喝茶聊天。

这样一段时间后,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害怕他了,大人们也大多很厌烦他。有时大人们下地干活不敢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晚上,有些人家甚至早早就把院子大门从里面锁上了。

农闲时候,村里除了老太太和小学女学生,几乎没有成年的女人;即使农忙时节,也没有年轻女子。老班长要在村里谈对象、找媳妇,几乎成了缘木求鱼。

这一年的元旦,村上一个比老班长小近十岁的小伙子带回了他在城里打工时谈的对象,来老家办喜事。老班长和村里的一班年轻人给帮忙,宴席完后他们才吃的饭菜喝的酒,之后,他们又一边闹洞房一边喝酒,基本上都喝大了。老班长的父母亲也没有注意,到晚上大家都要休息时,发现老班长不见了。因为天晚了,加上大家都忙累了,所以就说晚上不去找了,第二天一大早去找。

第二天凌晨,老班长的父亲、村上的两位堂哥冒着严寒,沿着去城里的村道去找。

在快到进城公路旁村道边的一片洼地里,他们发现了老班长。他光着身子,趴在一大片冰上,已经失去知觉。

大家给他勉强套上衣服,找了一辆三轮车把他拉回了家,又是灌姜汤,又是打吊瓶……命是捡回来了,可两只脚的大拇指却留下了残疾,走路不是那么灵便了。

从此以后,老班长更不爱干活了,父母亲也对他看管得更紧了,甚至下地干活也要带着他。农闲时,他提着茶杯东转转西转转,要茶喝、要烟抽,说话忽高忽低,思维时断时续。这么着过了一段时间,就在大家以为平静的时候,还是出了大事。

一天深夜,老班长趁着父母亲劳累熟睡之际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当父亲和亲朋好友们赶到进城的公路上找到他时,他已经于几小时前被一辆汽车撞飞在路边……他翻越高速路护栏,要挡住那辆车带他进城。……他违犯了交通规则,那辆车逃逸而去。亲友们帮忙收殓了他,并筹钱把他火化了。

前幾年,村里在外干公事和做生意的我们这一班人,过年回到老家,挨家挨户拜年,到老班长家时,都会给他父母亲一些钱,二十元到三百元不等,以代老班长尽孝。

这两年,村里把老班长的父母列为低保户,每年按季度发放面粉和救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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