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绵羊

2017-04-20李进祥

飞天 2017年4期
关键词:头羊公羊羊羔

李进祥

穆和一直以为他自己是一只羊。

穆和真要是一只羊的話,他就是这个世上活得最长的羊了。他比我还要大几岁,今年应该有五十多了。没有哪只羊能活过五十多年。一般的羊,养个一年多就宰了,或者卖了。还有的羊羔,一个多月四十天,就宰了、卖了。那么小的羊羔,宰了、卖了,细想有些残忍,但人都觉得,羊本来就是造来给人吃的,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也习惯了,人们很少会想这些。人们想的是羊羔的肉鲜嫩、皮毛又值钱,算下来跟大羊的价差不多。羊羔既然值钱,谁还愿意搭上草料、人工,养大了再卖呢?人都会算账。也不能把羊羔都宰了、卖了,那样就断了种了,还必须留下些,养大了做种羊。种羊有公有母,母的多,公的少。一群羊一百多只,绝大多数是母羊,有两三只公羊就行了。公羊只用来配种,不下羊羔,多了没用,母羊才下羊羔。母羊下过五六只羊羔后也得赶紧宰了、卖了,养得时间再长的话就老了,不能下羊羔,肉也柴了。公羊要养得时间稍长一些,原因是公羊三四年才能配种,七八年配种最好,但最长也不过十年。公羊也叫羝羊、羝胡、骚胡,肉不好吃,有腥臊味,一般养羊的自己不吃,卖给屠户。屠户宰了,冒充羯羊卖,最终还是叫人吃了。也就是说,人喂养的羊,不是宰了就是卖了,一般都活不到天年。即使不宰了、卖了,把羊放生了,它大概最多能活十几年吧。

穆和活了五十多岁,他很显然不是一只羊,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羊。

他小的时候,不穿衣服,经常光着身子。不会说话,就会学羊叫,还时常跟着羊群到野地里去吃草。羊吃草快,囫囵咽下去,等闲了再反刍嚼碎。他的嘴巴和牙齿很显然跟羊不一样,吃进去的草一时嚼不碎也咽不下,嘴角流着绿糊糊的草汁。我们一群小娃娃就跑去看他趴在草丛里吃草的样子。看着他笑,还朝他扔土块石子。穆和被打疼了,哭叫起来,我们更加兴奋地大笑、起哄。旁边吃草的羊不知道我们在干啥,疑惑地看上几眼,又低下头吃草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事,它们不管。穆和的父亲也是,他是羊把式,远远地坐在一个山疙瘩上。坐在山疙瘩上,是为了看到散跑在四处的羊,当然也能看到穆和吃草,还能看到我们欺负穆和,但他既没有阻止穆和吃草,也不阻止我们欺负穆和。好像穆和不是他的儿子,本来就是一只羊。恰恰相反,我们真要是欺负羊的话,他立马会啪啪地甩着羊鞭跑过来。他放的是生产队的羊,出了问题的话他要负责任。死了、丢了、伤了、瘦了,他都担不起。所以,他命一样护着那些羊。他甩着羊鞭跑过来,也不会打我们,只是吓唬我们走开就行了。就是吓唬,也不敢使劲。要是把谁家的娃娃吓出点毛病,他也担不起。他跑过来,在远处的时候,手里的羊鞭高举着,眼里的光冷硬着,可到跟前,他眼睛里的光就软下来了,就像手里的羊鞭梢子一样。我们这些娃娃最会摸人的脾性,看到他那样就没了忌惮,继续欺负吃草的穆和。

倒是穆和的母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跑过来赶开我们,抱起穆和,把他嘴里的草掏出来,把他嘴上的绿糊糊擦掉了,抱他回去。穆和舍不得离开羊群,也舍不得草,不愿回去,在他母亲的怀里挣扎着,两腿乱蹬着。他母亲朝他屁股上拍了几巴掌,他才哭叫着回去了。他平时不说话,学羊叫,但哭的时候还是人声。这说明,他实际上还是人,只是把自己当成羊了。

一个把自己当成羊的人,最能激起娃娃们的兴趣了。我们并没有跑远,随在后面看着、笑着。穆和的母亲也不下死劲追赶我们,最多也就回头吓唬几句。她看到我了,指着我说,尔萨呀,你是他姑舅兄弟呢,咋也跟着欺负你姑舅哥?

她这样一说,我就勾下头,溜在后面,不敢跟着起哄了。穆和母亲是我大爷的女儿,算起来是父亲的堂姐、我的大姑,是很近的亲戚,只是平日里不咋相认、不咋走动。

不相认、不走动的原因就是她嫁给了穆和的父亲。穆和的父亲叫杨大山,是地主儿子。我们那边不说狗崽子之类的话,就叫地主儿子。杨大山父亲是地主,过去有几百亩土地。几百亩土地听着很多了,但我们村在山脚下,山地多、平地少,又都是旱地。雨水好些,亩产也就百十斤,遇到旱年,收不上多少。说是地主,也就日子能过。尽管这样,划成分的时候还是给划了地主,土地也都给分了。辛苦半辈子,攒下些土地,给分掉了,还戴了个帽子。他气炸了,大闹了一场,还说出诅咒的话,谁分了他家的土地,他不给口唤,后世里也要算账。回民人家讲究,要是拿了不给口唤的东西,永世千年都还不清。他说出那样的话,是很重的。当年那种情况,任你是多厉害的人也得服软。他那样做,反倒激起了众怒,也给自己气出了大病,不久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给儿子娶了媳妇,娶的就是我大爷的女儿。

那种时候,一般人家的姑娘不会嫁给他家的。大爷讲教门,分了他家的土地,没有口唤,心里有一个病。把女儿许配给杨大山,算是要到了口唤。大爷想不到的是,过了几年,合作化了,土地又都归了集体。早知道这样,也就没必要为了要个口唤把女儿许配给他家了。好在杨大山念过几年书,人长得好,性格也绵软,算个好女婿。这样的女婿,要不是解放的话还高攀不上呢。

把他家的土地分了,又合到生产队了,想着他家就和其他人一样了。谁想到,几年后却又翻出旧账来,给杨大山戴了四类分子的帽子。要亲戚们划清界限,就和他家不多走动了。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很少见到大姑来过我们家。这一方面是因为划清界限,还因为杨大山脾气古怪,他们一家都住在羊圈里。羊圈远离村子,他们一家几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

穆和就出生在羊圈里,也是在羊群里长大的。襁褓里时,除了父母,穆和很少见过人。父亲杨大山不说话,他妈妈也不敢多说。穆和听到最多的是羊叫声,自然就学会了羊叫。会爬了、会走了,他就到羊群里看大羊吃草、看羊羔吃奶,他也学会了,和小羊羔一起钻到大羊肚子下面去吃奶。那些年穷,吃不好,营养不良,他妈妈本来就没有奶水,他一直都喝的是羊奶,对羊奶的味道很熟悉。那些羊呢,对他的味道也很熟悉,都把他当成个小羊羔了,让他吃奶。小羊羔吃饱了,蹦蹦跳跳地撒欢子,开心地咩咩叫。穆和也跟着蹦蹦跳跳地撒欢子,咩咩叫。当然了,穆和的动作肯定没有小羊羔轻灵,叫声也没有小羊羔清亮,但还是学着跳、学着叫,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一只小羊羔了。长大一点,母亲下地干活了,他就随着父亲混在羊群里。羊吃草,他就跟着吃草;羊饮水,他也跟着饮水。父亲杨大山最初也许阻止过,但看到他改不了,也就不管了。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一只羊。

这些都是我后来猜想的,实际情況可能不是这样。村里人说,他那是病,生来就是个瓜子。还有的说,穆和是被羊的魂灵儿附体了。穆和生在羊圈里,小娃娃魂灵儿不全,羊被宰了,或者是死了,魂灵儿就在羊群里飘着,正好落在穆和身上,就附着他了。村里人这样说,很显然也是没多少道理的。但村里人就是这样,一些说不清的事,总是找个玄虚的解释。

还有人说,杨大山父子两个完全是装的。别看杨大山不说话,装得像个绵羊,心里狠着呢,他经常鼓动羊群里的羝羊打头。羝羊之间打架不用拳脚,也没有啥花架子,就是头对头、角对角碰撞,所以叫打头。

绵羊平时看着温顺,但是打起头来是很凶的。两只羝羊先是头对头抵在一起,互相打量、试探。要是一方感觉到对方的力量,胆怯了,扭头就跑。另一方追上去,在屁股上抵一头,就算结束了。要是互相都不服气、不退让、头抵在一起、犄角磨得吱吱响,这就开打了。互相对视着,身子开始慢慢往后退,各退后四五米远,互相使个眼色,就开始猛地向对方冲过去。“硄”的一声,盘角和头骨相碰,发出巨大的声响。一击过后,双方又互相对视着往后退,这次退得要远一些,退出五六米远,又同时向对方冲过去,头角又一次撞在一起。再退,再撞,越退越远,撞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打过四五个回合,一方往往就坚持不住了,被撞倒了,或者趔趄了,就自甘认输,退阵跑开了。要是势均力敌,都不认输,就继续打,退出七八米远,再互相撞过去,撞击的声音更大了,两只羝羊头上的皮开始破了,脸上都有了血。见了血,羝羊的眼睛就红了,退得更远,冲得更猛,撞击的力量更大了,“硄”“硄”“硄”的声音一次次炸响,要是在山谷里,加上回响,简直像是打雷一样。

看的人这时候显得很兴奋,大声地叫着、笑着。两只羝羊似乎也被鼓动了,打得更加卖力。羝羊打头当然不是为了给人看,主要是为了争夺母羊,母羊们却置身事外,没事人一样。母羊们不像人,不爱看热闹,躲得远远的,一边吃草,一边冷眼看着场上的局势。谁打胜了,就是群里的头羊,以后就听它的,和它交配,仅此而已。打败的,它们理都不理。

羝羊打头,刚开始的时候看着好玩,看到后来,就叫人心惊了。两只羝羊简直是拼命,退出二三十米远,肩甲耸起来,腰身弓起来,使足了劲,再互相冲撞过去,头角撞在一起,身子也撞起来了,像两辆车碰头了,撞到半空中。这时候,想把两只羝羊分开是不可能的。要是谁逞能,想去把两只羝羊分开,防不住就会被打成肉饼。两只羝羊脸上也皮开肉绽,骨头都露出来了,碎皮肉挂在脸上,盘角也断了一截,喘着粗气,样子显得非常凶。这时候,我们看着,真担心它们要是再打下去,就会给打死了。不光是我们,连母羊们这时候也有些惊恐了,不再吃草,远远地看着。杨大山呢,却似乎并不担心,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也不拉架。直到一只羝羊被打败了,垂着头沮丧地跑开,另一只羝羊高扬着头角,在羊群里宣示似地走上一圈,杨大山这才甩一声响鞭,赶着羊到另一块地方去吃草。

羝羊打头,一般是在发情的季节。年轻的羝羊吃了一夏天的青草,长上了膘分,感觉浑身都是力气,就想挑战头羊的位置。其它的羝羊受了一年的压制,暗中积蓄了一年的力量,也想再争一把。头羊当然不可能轻易让出王位来,这就打头。平日里,羝羊们很少打头。但据说杨大山平日里给其它羝羊多喂些草料,把他们喂壮了,鼓动它们互相打头。羝羊打头,他就在一边看着。他是羊把式,应该有办法把两只羝羊分开的,他就是不管。谁知道他是咋想的!

羝羊打头争头羊,这是羊的天性,要是据此就说杨大山心狠,有些说不过去,据此给他治罪,更没有道理。杨大山平日跟村里人不打交道,不咋说话,跟人没有口角,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放羊也小心,不让羊死了丢了,村里人也找不出他的事来。

杨大山尽管留心着,还是出了事。事就出在头羊身上。羊群里的头羊,不光在发情的时候占有母羊,平日里也管着羊群。头羊走到哪里,羊群就跟到哪里。有经验的羊把式就看好头羊,把头羊盯住了,其它羊也跑不远。要是盯不住头羊,防不住就出事。有一回,杨大山赶着羊群去河里饮水。那是冬天,河面结冰了。杨大山凿开一个冰眼,头羊第一个到冰眼边去喝水,其它羊跟在后面等着。一大群羊,一个冰眼喝水太慢。杨大山就再凿一个冰眼。他正凿着冰眼,却发现羊们一个接一个往冰眼里跳。原来是头羊不小心滑了一下,掉进冰眼里了。其它羊以为头羊是跳下去的,都跟着往冰眼里跳。杨大山赶忙跑过去,把跳进冰眼里的羊一只只往出拉。他拉出一只,后面的羊又跳下一只,拦都拦不住。直到把头羊拉出来,其它的羊才不往下跳了。跳进冰眼里的羊使劲挣扎,不好往上拉,有几只淹死了。拉上来的,全身湿透了,很快结了冰,又冻死了几只。

死了好几只羊,村里人就开会批斗杨大山。给杨大山头上戴了个高帽子,脖子上挂了个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黑字。我那时候还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杨大山是识字的,他应该能看出上面写的是啥。他垂着头,目光就落在牌子上。他就看着牌子,一句话也不说。村里人呢,有很多其实也知道羊就是那样,头羊要是跳下山崖,一群羊都跟着往下跳,怨不得杨大山,但批斗还是需要的。政策就是那样,再说了,人们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心里有着一些愁苦和怨气,也正好借着批斗会发泄出来。也没有下死劲地批斗,喊几句口号、骂几句,最多啐两口唾沫。批斗过了,人们还得过自己的苦日子,杨大山还得放他的羊。

对杨大山,村里人也没有真把他当成阶级敌人,批斗时叫他四类分子,当着面还叫杨大山。杨大山呢,挨了批斗,一句分辩的话都不说,见了人也更恭顺。村里人越发感到他是装的,装羊。

杨大山装羊还有可能,他儿子穆和一个小娃娃,不可能会装!他五六岁还不大会说话,只会叫妈,说出吃、喝等简单的词句来。我比他小几岁,都上学了。他还是那样,跟着杨大山的羊群出去,混在羊群里,有时候还和羊一起吃草饮水。他母亲挡着不让他去羊群里,专门把他带到村里、带到地头上去,让他随着村里的大人娃娃说话。村里的大人不多和他说话,最多怜惜地看上他一眼。村里的娃娃更直接,喊他瓜子,还有的把他叫羊。他可能是和羊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的确有些像羊。模样当然不可能像,感觉像,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湿漉漉、空茫茫的,就像绵羊的眼睛。村里的娃娃欺负他,他也不喜欢跟村里的娃娃玩,还是喜欢到羊群里去。八九岁的时候,他不再随着羊一起吃草饮水了,但羊群里的山羊绵羊还都认他,不嫌弃他、不欺负他,连最厉害的头羊都听他的话。他干脆就帮着父亲去山上放羊了。穆和到羊群里,显得非常自然,既是羊把式,又是羊群的里的一员。他父亲杨大山呢,瘦脸、尖下巴、留着点山羊胡,也看着像个山羊。父子俩天生就像是放羊的。

包产到户以后,杨大山和穆和继续放羊。原因是村里給他家分的土地少,又偏远瘠薄,没法种。杨大山小时候没种过地,长大后,放了几十年的羊,也不会种地,只会放羊。最初是揽别人家的羊收工钱,一只羊放一天五分钱、一毛钱,小羊五分、大羊一毛。村里的羊分到各家各户了,每家三五只。专门抽个人放的话划不来,最好带给别人放。一只羊一天五分一毛钱,一年下来也就二三十块钱。剪下来的羊毛卖了,就差不多够了。能下个羊羔,就是赚的。带给人放,关键还在下羊羔。一家三五只羊,一般都是母羊,划不来养公羊。没有公羊,母羊就没法下羊羔。包产到户的时候,村里的公羊谁家都不想要,最后只能分给杨大山了。谁让他是羊把式,不分给他还能分给谁呢?

杨大山家分到几只公羊,公羊不会下羊羔,也没法经营羊公子的生意。羊和牛马等大牲畜不一样,牛马发情了,拉到专门经营牛公子、马公子的人家去配种就可以了。羊却不行,发情的时候并不明显,也不能由人拉着配种,得自然交配才行。再说了,羊不好圈养,得到外面去放。这样一来,村里人只能把羊带给杨大山去放。他揽了一百多只羊,一只羊五分一毛钱,一天就能收入十几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四百。除掉下雨下雪天草料钱,羊丢了、死了、伤了赔偿的钱,一年下来也有两三千的收入。不几年,就成了万元户。那年头,万元户可是很少的。

杨大山忽然有了那么多的钱,村里人完全想不到。村里人只会算自家的账,不会算别人的账。就怀疑杨大山那么多钱的来路。有的说是放羊的时候在山上挖出了宝贝,还有的说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他父亲当年听到风声不对,就把银子钱都埋了。没有埋在自家院子里,而是埋在地头上。他可能想的是,院子会变动,土地不会变动。他没想到的是,土地也变动了。先是分田地,后来又是合作化、人民公社,土地还在那里,但原来的地头认不出来了。杨大山放羊的目的就是找地头。杨大山这些年一边放羊,一边认地头,找到了他父亲当年埋下的银子钱。当然了,这些都是猜测,谁也没有见过杨大山手里拿过银子钱,也没听说他倒卖银子钱的事。

后来,有会算账的算了杨大山揽羊的收入,村里人一听,这才明白了。明白过来,都不愿把羊再揽给杨大山放了。村里也有人学杨大山,出来揽羊放,价钱也比杨大山的要低些,村里人都把羊揽给他去放。放羊看着简单,把羊赶到山上让它自己吃,吃饱了,晚上赶回来就行了。实际上,放羊也是个技术活。哪个山头有草,哪个山沟里有水,必须熟悉地理。啥时候刮风,啥时候下雨,必须懂点天文。放出去多少羊,赶回来多少羊,还得会点算术。还要会点医术,羊不小心吃了毒草,要赶紧抢救;羊吃干草,容易结肠,要会疏通;羊下羊羔,要会接生。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新手一般很难一下子学会。新手放羊,羊不容易上膘、不容易怀羔,有时候还会丢了大羊、死了羊羔。村里人就不愿意叫他再放了。想回头找杨大山,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自己圈养些日子,嫌麻烦,都卖掉了。村里人卖,杨大山就买。杨大山这几年一边给别人放羊,一边也买了一些,已经有几十只羊了。又买了些村里人家的羊,又凑成一大群。这样一来,杨大山看着还是那个放羊的,但不一样了,一百多只羊全是他自家的。自家的羊自己放,收入全是自己的,每年的羊毛、羊羔、羊肉、羊皮卖了全是钱,攒下的羊粪也卖钱。还是卖给村里人。羊粪是最好的农家肥,种地需要。以前揽羊放的时候,攒下羊粪了,多多少少分给村里人。现在不一样了,他自家的羊粪,一个粪蛋儿也不白给。杨大山的态度也不一样了,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就像是羊粪蛋的光面儿破了,露出里面粗糙的粪渣来。

杨大山有了钱,就带着儿子穆和出去看病,到省城大医院去看。看了几次,还真见效了。人机灵了许多,还慢慢学会了说话。那时候,穆和十七八岁了,不可能再上学。但他父亲还是给他起了学名,叫杨万山。父亲叫杨大山,给他起名杨万山,很显然是要儿子超过他的意思。

要儿子超过他,就不能像他一样放一辈子羊。杨大山就想办法弄土地。那几年雨水不好,种地没有多少收成,村里人就出去打工,把土地都撂荒了。打工赚钱比种地好,也就没人把土地当回事了,给几个钱就贱卖。还有些人家,到县城去做小买卖,连家都搬走了,把土地全卖了。村里人卖,杨大山就买。你家三亩他家五亩的,卖给杨大山,也都不在意。等人们注意到时,几年时间杨大山就买了几百亩的土地,跟他父亲当年的土地差不多了。

为了买土地,杨大山把一群羊全卖掉了。就在杨大山把羊卖掉的第二年,实行了一个新政策:封山禁牧,羊不能再上山放了。这一下村里人才觉得杨大山头脑好,有先见之明。更蹊跷的事还在后面,不久之后,黄河水扬上来了,村里的土地全改成了水浇地。旱地改成水浇地,产量高了,一下子值钱了,价格翻了好几番。把土地卖掉的,都后悔得抠腔子。这一下,人们对杨大山就有些嫉恨了。

嫉恨归嫉恨,谁也拿他没有办法。杨大山呢,好像是专门招人嫉恨。盖了一院子红砖瓦房,地基起得比全村谁家的都高。外面的人一进村子,远远就能看见杨大山家的瓦房。村里人在自家院子里,一抬头也能看见杨大山家的红砖瓦房。杨大山还给穆和娶了媳妇,办了方圆十几里最盛大的婚礼。

我当时已经参加工作,在县城一所学校教书。穆和结婚的事传到了县城,都说过去的地主后代又发大财了,给瓜儿子都娶了漂亮媳妇。联系到其他一些地方的地主后人也有不少发财的,就都说,转了一圈又回到过去了。

村里人也是这种感觉。杨大山家有几百亩的土地,一家人都不会种地,也种不过来,就雇人种。犁地、播种、锄草、浇水、收割,全都雇人。农忙时节,要雇几十个人。村里一些人也到杨大山家去打工赚钱。赚了钱,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觉得杨大山和过去的地主没啥两样。这样一来,村里人就暗中和杨大山家对上了,像一群羝羊,伺机向头羊发起攻击。杨大山不管,我大姑却觉得不行,经常到我们家、到一些叔伯家去,提上礼心认娘家。村里谁家有事,大姑也都拿上钱物去看。大姑这样做,很显然是想缓和与村里人的关系。穆和呢,虽然病好多了,但毕竟和常人有些不一样,身上还有些羊的影子。见了人不多说话,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人,目光像羊一样的柔善。大姑和穆和这样,村里人还算跟他们家相安。

过了几年,我们那一带实行生态移民搬迁,把山里面的人都搬出来,安置在通水通路的地方,我们村也安置了几十户。安置移民需要土地。乡上拿出两种方案,一种是从各家各户匀出一些来,一种是打乱重分,叫村里人投票决定。投票结果是,绝大多数人要求打乱重分。只有杨大山等几户土地多的反对打乱重分。

杨大山说,土地是他花钱买来的。乡上的人说,土地是国家的。一句话就把他噎住

了。杨大山抗不过,土地都给分掉了,只象征性地给他一些补偿。杨大山气不过,脑子里出了血,瘫了,话也说不出来了。要吃饭喝水了,嘴里发出含糊的咩咩声。

穆和想得开,说,分就分了吧,我还去放羊。穆和用土地补偿款买了一群羊。山上禁牧,不让放羊,一大群羊只能圈养在家里。

我回老家去时见到了穆和。他还是那个样子,大眼睛湿漉漉的,像羊一样。只是他不再混在羊群里,和羊一起吃草饮水。那些羊成了他赚钱的工具,毛长了剪毛,喂壮了宰了卖肉。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头羊公羊羊羔
外婆家的小羊羔
为冰岛公羊选对象
冰岛公羊育种要“看脸”
头羊
公羊触篱
小羊羔
吃狼肉
后套头羊
后套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