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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汁质诗人李白

2017-04-19张仲良

江汉论坛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白

摘要:诗人李白身上存在诸多矛盾,借用气质学说来观照李白,这些矛盾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李白属于胆汁质气质,感情丰富,思想活跃,他的诗歌时常出现突然的停顿和猛然的跳跃,呈现一种奇妙的景观,但有时也使诗意断裂阻隔,不够流畅:他自负而孤傲,又是一个酒痴,他满脑子幻想,大话连篇,但他又对功名富贵有着强烈的追求,他的大话便成为维持“名士”形象的门面语。他热情而易冲动,头脑简单,说话做事不计后果,结果在唐初的诗歌复古运动中充当了儒家的打手,这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关键词:李白;胆汁质;跳跃性思维;功名富贵;绮靡诗风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2-0080-08

唐代大诗人李白是一个“矛盾体”,他的为人处世和他的诗歌作品都充满了矛盾,有很多的前后不一致之处。例如,他一方面在诗歌中表示“吾亦澹荡人”(《古风》第十),不慕功名富贵;另一方面又积极追求功名富贵,希图建功立业,百世流芳。又如,从李白的许多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厌恶权贵,鄙夷奢华生活,但是他又歆羡豪门的奢华生活,与当朝权贵多有交往,并且与他们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如何解释李白身上的这种矛盾现象?游国恩等人说:“李白的一生是复杂的。作为一个天才诗人,他还兼有游侠、刺客、隐士、道人、策士、酒徒等类人的气质或行径。这和他的思想的复杂性是分不开的。”① 而复杂的思想又源于幼年时期李白所受的教育,李白“幼年所受的教育,除儒家经典外,还有六甲和百家等;他的生活情趣和才能也是多样的”,“这对于我们理解李白思想的矛盾复杂性质是很有启发的”。②

的确,李白身上的矛盾有一些可以用他的思想复杂性来解释,例如在事业方面,李白始终都在追求,但他的思想性格与黑暗的现实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并且遭受打击,他又转向遗世独立的“山人”生活,漫游天下,或者隐居名山。这两种矛盾的行径可以用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统一起来,得到合理的解释;或者用李白的诗文中再三重复的“功成身退”四个字来概括,“功成”与“身退”并不矛盾。

但是,用思想上的复杂性来解释李白身上的矛盾,并非总能成功,如李白心口不一的行径,就与“思想”上的复杂没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显然不属于思想层面,而属于道德(人品)层面。看来,还得另辟蹊径。

中国古代医家按照人们好动或者喜静的性格,把人分为五种类型:好动的太阳型、少阳型,喜静的太阴型、少阴型,动静适中的阴阳和平型。而古代希腊和罗马医生则根据日常观察和人体内四种体液(血、粘液、黄胆汁、黑胆汁)多少的不同,把人的气质分为四种类型,即性情急躁、动作迅猛的胆汁质,性情活跃、动作灵敏的多血质,性情沉静、动作稳重的粘液质,性情脆弱、动作迟钝的抑郁质。后来,生物学家巴普洛夫根据对动物和人的研究,发展了欧洲古代的气质说,认为气质是高级神经活动类型特点在动物和人的行为中的表现。他提出四种基本的高级神经活动类型,即兴奋型、活泼型、安静型和弱型,它们分别对应于胆汁质、多血质、粘液质和抑郁质,并指出纯粹的类型极少,一般都是混合类型。

心理学中的这套气质学说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它认为人的气质主要表现在情绪体驗的快慢、强弱,表现的隐显以及动作的灵敏或迟钝方面,是在人的生理素质的基础上,通过生活实践在后天条件影响下形成的,并且受人的世界观和性格的控制。气质虽然不能决定人的个性特征内容,但它的特点一般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往过程显现出来,使人的个性带有鲜明的色彩。因此,它非常适合于用来观察、分析生活中的各类人物,例如政治人物、军事人物、文艺人物、体育人物等等。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们忽略了这套气质学说的作用,甚至将其视为资产阶级的反动理论加以批判,这是学界一个不小的缺憾。本文试图以这套气质学说来观照诗人李白及其诗歌,解释李白身上的诸多矛盾现象。

李白《宣州谢月兆楼饯别校书叔云》诗说: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

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

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

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

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

散发弄扁舟。

中科院文研所的《中国文学史》评论说,这首诗“意思变化得很快,好像有些不可捉摸,然而这正是表现了作者当时的激动,表现了一个天才诗人在不合理的封建社会里感到的无法排遣的苦闷”。这段话不得要领,排遣苦闷为什么要让意思很快变化,让人不可捉摸呢?

其实这跟才能无关,而跟李白的气质有关。胆汁质诗人的思维常常是跳跃式的,一种思维无缘无故地突然中断,插进另外一种思维,新的思维又突然中断,回复到原先的思维。这首诗中,“酣高楼”后本当下接“俱怀逸兴壮思飞”,可是中间突然横插“蓬莱文章”二句,有一个阻隔;诗的前八句,情绪是昂扬向上的,从第九句开始,情绪突然又低沉下来。李白在创作此诗时处于亢奋状态,思维特别活跃,两种矛盾的情绪同时激活,就像两个火山口轮流喷发,颇为壮观。

跳跃性思维是李白气质最鲜明的特征之一,他的思维经常是东一鳞西一爪,时而人间时而天上,现实之中夹杂着虚幻,令人无法捉摸。其名作《将进酒》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

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

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

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

莫停。……

诗的前六句情绪消极,表达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思想,但从“天生我材必有用”开始,感情突然变得高昂,思绪一下子跳到另一根弦上,奏出了积极乐观的音符。

胆汁质诗人李白感情充沛,情绪变化莫测,表现在诗歌中,就形成一种非同寻常的效果。《梁园吟》写于李白由黄河进京,途中滞留于开封平台之时。诗云: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平头

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

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

夷齐事高洁。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

坟。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

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

池,空余汴水东流海。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

买醉未能归。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

晖。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

苍生未应晚。

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不能长久,不如在现世好好寻乐,享受生活,这是李白一贯的思想,他在许多作品中吟唱了这一思想。本篇亦是如此,但原本沉浸于这种情绪之中的李白在“分曹赌酒酣驰晖”时,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人生抱负,并且认为还来得及实现它:欲济苍生未应晚。整首诗犹如一马平川的草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尖峰,让人叹为奇观。

这种跳跃性思维是李白诗歌浪漫主义风格的成因之一,它使李白诗歌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内容表现洒脱灵活,有很强的艺术魅力。这一类的诗得到古往今来读者的喜爱,人们因此称他为“诗仙”。但是这种跳跃性思维也有负面作用,它容易造成诗意的碎裂,显出拼凑痕迹。如他的《古风》第十九云: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

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

至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

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

豺狼尽冠缨。

游国恩等评曰:“在升天神游的美丽幻想中,突然俯见被安禄山蹂躏毁灭了的洛阳。使我们不禁想起《离骚》的结尾:‘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急转直下的感情,浪漫幻想的破灭,深刻地表现出诗人无比沉痛的爱国心情。”③ 这段评论拔高了这首诗。《离骚》是一首长诗,在前边反复申说了诗人屈原被楚王贬逐之后对祖国的恋恋不舍之情。诗人去找灵氛占卜,巫咸降神,请他们指示出路。灵氛劝他去国远游,另寻施展抱负的处所;巫咸则劝他暂留楚国,等待时机。诗人接受了灵氛的建议,准备升腾远逝,这时却看到了故国的大地,“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诗人终于留下来了。因为前边有许多的铺垫,《离骚》的结尾便不突兀。可是《古风》第十九却非如此,作者好像一位导游,大肆宣传了天国的美好生活,游客们便兴冲冲地随他前往天国,想看一看神仙们的生活。可是到了天国门口,导游却说:咱们不进去了,大家回人间受苦去吧。这种“急转直下”的突然变卦,游客绝对不能接受。换言之,这首诗的思维跳跃过于急骤,并不能“深刻地表现出诗人无比沉痛的爱国心情”。

胆汁质诗人李白有时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他经常让作品拖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其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写梦中的天姥山: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

定,迷花倚石忽己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

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

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

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李白充分发挥了他那无人能及的想象力,把梦中的山境写得奇幻无比,由梦境幻入仙景,展示了色彩缤纷的神话世界的宏观图景。可是,当读者意犹未尽之时,这个梦幻世界突然消失了,因为李白梦醒了: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

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

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

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个“忽”字标志着诗人思维的中断,诗人从梦幻跳回现实。可是仙景中并没有什么故事发生,诗人为什么惊醒并且还“长嗟”?这令人生疑。尤其是诗的最后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完全脱离了全诗,似乎是从另外一首诗中移植过来的。这种忽东忽西的舞步,使人眼花缭乱,也容易使人迷惑。清人沈德潜评说此诗“诗境虽奇,脉理极细”④,恰好从反面说明此诗的脉理有一些问题,所以沈氏勉强地作了辩护。李白的许多长诗都是这样:像现代飞行表演一样,忽而直上云天,忽而急下俯冲,雄奇恣肆,光怪陆离,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但是仔细寻味,脉理上还是有些问题的。

胆汁质诗人李白的另一个个性特点是极其自负,甚至到了狂放的地步,自称为“楚狂人”。他满口狂言,与他的实际能力与作为形成巨大的反差。

唐代读书人求仕,一般是走科举之路,考中了进士,才能取得功名,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充满了艰辛。公元747年,自幼饱读经书的杜甫到长安应试,而“口蜜腹剑”的奸相李林甫把持朝政,所有参加考试的士子无一人录取,他反而在玄宗面前表贺“野无遗贤”。中唐时期的韩愈参加科举考试,第四次才上榜。依唐代惯例,通过礼部的考试之后,还得参加吏部组织的复试,通过之后才能授官。韩愈未能通过复试,虽然已经是一名进士,却迟迟无官可做。他无奈之下三次直接上书宰相,请求宰相破例授予一官半职,也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经过几年的漫长等待,他只得投靠汴州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在董晋幕府当了一名推官。

以李白那种“不屈己,不干人”的傲岸性格,他自然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他的人生准则是平交诸侯,長揖万乘,通过科举考试谋得一个卑微的从九品官,这太掉价了。可是,不通过入仕进入统治集团上层,又如何实现自己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所说的“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伟抱负呢?他的办法是在漫游中采取类似纵横家游说的方式,凭自己的文章才华得到权贵人物的推荐直接进入统治集团上层,为此他曾经向韩朝宗等人上书;或者是沿着当时已经形成风气的那条“终南捷径”,通过隐居学道来博取名誉,直上青云。他先后和元丹丘、孔巢父、吴筠等人隐居嵩山、徂徕山和剡中,却又自言“隐不绝俗”,说白了就是隐居以求仕。

后来李白真的通过这种方式进入统治集团上层。天宝元年,因为吴筠的推荐,玄宗下旨征召李白进京,任他为翰林学士。在朝中干了三年,李白终觉干不下去,于是上书请还,重新开始了他的漫游生活。

李白初到长安,太子宾客贺知章一见即叹为“谪仙人”,这相当于赞他为天才。李白也以天才自居,狂傲不羁。然而李白不明白,世上没有全面的天才,只有某一领域、某一方面的天才。论到写诗,李白绝对是天才,他敏捷的才思以及神奇多变的想象力,无人能够望其项背;论到政治谋略,李白则绝对不是天才,甚至还有点低下。尽管他有极大的从政热情,但终其一生,他在政治上也没有做出重要的成绩,也没有留下重要的政论著作。

他曾经在中央朝廷当过三年的翰林学士,这是一个非常接近皇帝的高级职位,可是三年之中,我们未曾见他有一封奏章建议玄宗改善吏治,肃清贪官,也未见他有一封谏书要求玄宗宽征薄徭,改善民生。相反,他倒是创作了一些专供玄宗娱乐之用的点缀升平的无聊之作,如《宫中行乐词八首》等等。当李白请求玄宗将他放还时,玄宗也知道他“非廊庙器”,没有挽留他。

在“安史之乱”中,李白的政治低能更是暴露无遗。安史之乱中,肃宗取代了玄宗,而永王李璘不服,乘乱在浔阳起兵,名义上是平叛,实则与肃宗争权。李璘胁迫一些名士附从以张声势,名士中有政治见识的孔巢父、萧颖士等人,均在中途逃走,唯独李白自愿地留了下来。李白当时对朝廷的恢复事业感到悲观,主张放弃黄河流域,朝廷南迁江东,与叛军划江而守,并将希望寄托在李璘身上。他为宋中丞写的《请都金陵表》说:“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这种政治上的幼稚,使他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对李璘大加赞颂。安史之乱平定之后,李白也因此遭受了自己政治上的最大打击,被流放夜郎。然而李白在《经乱离后……》诗中却说:“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当初明明是自愿,后来却说受胁迫,这种行径是不可取的。范文斓说,李亨、李璘谁做皇帝无所谓,不应为此责怪李白。这也是一种政治上的糊涂见解,我们即使不责备李白投附李璘,也应该责怪李白说假话,尽管这也许是李白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撒谎。

胆汁质的人一般为人真诚、直率,不喜欢说假话,李白亦是如此;加上李白的狂傲和酗酒,他十分喜欢说大话。李白极其自负,在《上李邕》诗中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

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

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

未可轻年少。

可见,年青时的李白就自视甚高,喜欢“大言”、“殊调”,这种自我标榜的大话时常遭人“冷笑”。他有极高的政治抱负,说:“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梁甫吟》)这是以姜尚自比。他还羡慕诸葛亮的功业:“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读诸葛武侯传书怀》)他把事业和功名看成囊中之物,以为唾手可得。说到政治,他“调笑可以安皇储”;说到用兵,他“谈笑三军却”。第一次从政失败,他仍旧十分自信,说:“穷与鲍生贾,饥从漂母餐。时来极天人,道在岂吟叹。乐毅方适赵,苏秦初说韩。卷舒固在我,何事空摧残?”(《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对自己的政治才能还是那么自信。

李白属于“三敢”之人,即敢想、敢说、敢为,同时也是干事缺乏韧性之人,不能脚踏实地地坚持干好一件事。段成式《酉阳杂俎》说:“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悉焚之。”三次重新编纂新的《文选》来取代萧统的《文选》,都没有坚持到底,把这件事干成。

在一般人心目中,李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这是被李白的许多大话给骗的。李自在许多诗中表达了蔑视帝王权贵的狂放思想,说自己“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玉壶吟》),歌颂“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李白幻想一种君臣之间相互礼让、尊敬的平等关系。显然,在君王专制的封建集权社会,这是空想,因而这也成了大话、空话。

对于功名富贵,李白也是不屑一顾。他在《将进酒》中吟唱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其《江上吟》诗中也说,“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当然,最能表现李白傲骨的,还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两句追求绝对自由、藐视世间一切的思想解放宣言。

李白的这类诗句太多太多,赢得了众多功名无望、富贵无望的下层士人和民众的喜爱,于是民间便演义出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等故事,李白成了一个与权贵和豪门作对的英雄。

然而民众被李白的大话蒙骗了,李白并不是这样一个英雄。李白曾经入朝供奉翰林三年,他后来回忆那段生活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流夜郎赠辛判官》)看来,他很惬意于这种“醉花柳”、“玳瑁筵”式的富豪生活,与“五侯七贵”的关系也十分融洽。他还以能够接近皇帝为荣,说:“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在给从弟南平太守李之遥的诗中,他说:“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钩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这最后两句,颇有炫耀的意味,与他在其他诗中的形象判若两人。此时的他不再蔑视权贵,反而以是权贵中的一员而洋洋自得。

除了晚年以及遭受政治上打擊之后的一些日子,李白的大部分日子的生活是奢华的。他有富商家庭的财力做后盾,可以不事生产,整日里游山玩水,或者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而不必像陶渊明那样躬行农耕,有断炊之虞。李白嗜酒,那下酒菜不是孔乙己饮酒时的茴香豆,而是珍馐,他写自己饮酒的场景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客中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将进酒》),“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行路难》),李白习惯了这种富贵人家的生活方式,一旦失去这种生活,他便觉得不堪忍受并且牢骚满腹。

李白蔑视权贵和奢华生活的一些诗句,也蒙骗了当今的一些论家。中科院文研所的《中国文学史》说:“他在长安三年的生活中,在政治上虽然没有什么成就,却因此认识了现实的政治和上层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给他的诗歌作品带来深刻的思想内容。”⑤ 这是一种什么逻辑?李白在长安三年,终日与贺知章、崔宗之等权贵饮酒赋诗,时常烂醉如泥,要人扶归,这种生活本身就属于“上层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正如宋人苏轼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种生活怎么会给李白诗歌带来深刻的思想内容呢?

游国恩等人说:“昏庸腐朽的幸臣权贵,始终是他(李白)的对立面……他在《雪谗诗》里,痛斥了恃宠弄权的杨贵妃……”⑥ 游先生难道不知,李白写有三首《清平调词》来专门赞美杨贵妃。据史书记载,这三首诗写成后,由李龟年歌唱,玄宗以玉笛伴奏,“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杨贵妃固然美貌,但李白的诗把她写得更美,杨贵妃因而十分开心。限于篇幅,录其一首以供参考:“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在长安三年,李白从未主动向幸臣权贵发起进攻,未曾建议玄宗远离权贵幸臣,权贵幸臣自然用不着还击,在玄宗面前进李白的谗言,两方相安无事,不是“对立面”。这也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史书中没有一条奸佞谗毁李白的记载。平心而论,李白在政治上极为幼稚,根本不是善于玩弄权术的奸佞的对手,对奸佞不能构成威胁,奸佞用不着去防备他、谗毁他。

李白这种气质的人,说话经常不打心里经过,不是深思熟虑之言。现实生活中,我們时常见到醉酒者胡言乱语,大话连篇。等他酒醒之后问他,他早已把这些话忘得一干二净。李白有《古风》其三这首诗: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

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

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

使心哀……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

泉下,金棺葬寒灰。

游国恩等人评此诗说:“诗人表面是咏史,实际是对唐王朝极盛而渐衰的征象深表忧虑,诗的后段写秦始皇采药蓬莱,显然是讽刺唐玄宗好神仙求长生的荒唐梦想。”⑦ 说李白有深远的政治眼光,能够看出唐王朝极盛渐衰的征象,这里不予置评。要说一说的是李白居然讽刺唐玄宗好神仙求长生。

众所周知,李白是一个准道士,一生寻仙求药不遗余力,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寄王屋山人孟大融》诗云:“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杂言用投丹阳知己,兼奉宣慰判官》诗云:“客从昆仑来,遗我双玉璞。云是古之得道者西王母食之余,食之可以凌太虚。……欲投君,保君年,幸君持取无弃捐,服之与君俱神仙。”《留别广陵诸公》诗云:“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他的这种寻仙求药的热情,唐玄宗望尘莫及。而且就在《古风》其三之后,李白至少有三首诗写了自己寻仙求药的梦想。一首说:“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粲然启玉齿,授以炼药说。铭骨传其语,竦身已电灭。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一首说:“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我欲一问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一首说:“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这些诗是纯粹的游仙诗,写出了李白满脑子的幻想。足以见得,李白讽刺唐玄宗好神仙求长生,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李白就是这么一个人:上午参加了一席女乐大宴,吃够了美酒佳肴,下午就写诗说“钟鼓馔玉不足贵”;头一天写了诗嘲讽唐玄宗好神仙求长生,第二天他自己也进入深山,找神仙讨长生之药去了。这奇怪吗?不奇怪,是他胆汁质个性使然。他又是酒精中毒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总是沉湎于醉乡。范文澜说:“他又十分天真,虽然有些诗句像说梦话或狂言,但读者感到他在说真心话,并不觉得可厌。”⑧ 进一步追问:李白哪些诗句像梦话或狂言?就是那些与他行径不一致的诗句。这都是真心话吗?也不可一概而论,其中未必没有白我标榜的诗句。要维护自己“谪仙人”的清高形象,总不能高喊“钟鼓馔玉弥足贵”吧。

李白也有真心话,其中包括那些赞叹谢安的诗。李白赞赏历史人物的诗很多,如张良、鲁仲连、陶渊明等等,但都只有一二首,他赞赏谢安的诗却多达十首。谢安为东晋人,早年寓居会稽,放情丘壑,每游必以妓女相随。四十余岁出仕,官至中书监,录尚书事。淝水大战中击败苻坚,好消息传回时,他正在下棋,知道后了无喜色,弈棋如故。最终封建昌县公,拜太保,卒后赠太傅之称。李白赞赏谢安的功业,尤其羡慕他携妓出游的富贵生活方式,云:“尝高谢太傅,携妓东山门。楚舞醉碧云,吴歌断清猿。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余亦爱此人,丹霄冀飞翻。”(《书情题蔡舍人雄》)在《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赠》中,李白说:“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遥看若桃李,双入镜中开。”对他侄儿李良能够过上谢安那样的风流生活,李白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李白晚年还遇见一件艳事:六十一岁时他游金陵,一个妓女偷听到他的琴声,就投奔他,这很像西汉时卓文君听琴后与司马相如私奔之事的重演。李白写了《示金陵子诗》记下此事:“金陵城东谁家子,窃听琴声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诗中又一次提及谢安携妓游玩之事,这几乎成了李白的一个心结。

这绝对是李白的真实心态,可是他在另一些诗中又说:“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富贵百年能几何”(《悲歌行》),两类互相矛盾的诗句,构成了李白人生中一道奇特的风景。因此,对于李白这样爱说豪言壮语的胆汁质诗人,我们不仅应该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这样才能见到一个完整、真实的李白。

李白绝非儒生,对儒家祖师孔子极其不敬,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对儒家最为推崇的远古圣贤尧和舜,李白表示蔑视:“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孔子最喜爱的弟子颜回,也被李白否定。李白还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除了这些零星的诗句,李白还专门写了《嘲鲁儒》一诗,对儒生表示鄙夷,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在李白心目中,儒生迂腐、固执,对世事茫然无知,对国计民生一窍不通。李白认为儒生“与我本殊伦”,他不屑于与儒生为伍。跟李白写诗嘲讽玄宗好神仙求长生一样,李白写此诗时也没有想一想自己。鲁叟们会反问:你懂“经济策”吗?你连个人的“经济”都弄得一塌糊涂,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

的确,李白在个人理财方面是“茫如坠烟雾”的。他自小生活在富商家庭,从来不为生计着急,经济条件优越,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成年以后也不以钱财为意,花钱大手大脚。他一生基本上没有官爵(长安三年除外),是一介布衣,却从来不曾去经营任何实业(耗费大量钱财去炼方丹不算实业),像这样“坐吃山空”,在晚年终于破产,陷于穷困潦倒的境地,不得不去依附他的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他被玄宗放还,玄宗是赐了金的,皇帝出手,必定不是小数目。李白拿这笔赐金干什么?去各地漫游了。由此看来,李白这种气质的人,大都缺乏自知之明,说话做事过于主观随意。

这还只是李白身上的一个小“矛盾”,他身上另有一个大“矛盾”需要说明。

李白在《古風》其一中说: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

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

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

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

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

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

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

绝笔于获麟。

有几处需要稍加解释。正声,指以《诗经》为代表的儒家诗歌;宪章一词出自《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王)。”绝笔于获麟,麟为仁兽,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孔子重修《春秋》时,感叹周道不兴,将《春秋》止于此年。删述指孔子整理古代典籍的态度是“述而不作”。这首诗充满儒家(孔子)文艺理论的气息,为儒家诗歌传统的中断而感伤,并且表示要继承孔子的传统,为振兴儒家诗歌而战斗。

此诗如若出自儒家信徒杜甫之手,则十分正常,然而它却出自儒家对头李白之口,令人大感诧异。是什么事情触动了李白那敏感的神经,使他对儒家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原来,儒家的文学传统从魏晋之后遭到破坏,诗人们抛弃了儒家政教诗学观和兴寄的创作教条,一心一意在诗歌形式上琢磨,尤其是南朝诗人发现了汉语的四声,并把它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使诗歌变得绮靡起来,丧失了古朴之风。

随着隋、唐在政治上的统一,儒生们要求恢复儒学的独尊地位,在文学领域开始了对六朝诗歌的围剿。隋代大儒王通对六朝诗人逐个进行痛骂:谢灵运是小人,其文傲;沈约是小人,其文冶;鲍照、江淹是狷者,其文急以怨;徐陵、庾信是夸人,其文诞:谢月兆是浅人,其文捷;江总是诡人,其文虚……(王通《中说》)李谔上书隋高祖要求革除华丽的文风,认为从三曹开始,诗人竞骋文华,江左齐、梁,其弊弥甚,“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至于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到了唐初,大批儒生继续对六朝文学口诛笔伐,全盘否定。令狐德棻认为,梁代文学“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若以庾氏(庾信)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周书·王褒·庾信传论》)。

到了稍后的陈子昂,更是发起了一次诗歌的复古运动,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

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

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

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

陈子昂要求诗歌回到五百年前,重作风雅,重用兴寄,是不折不扣的复古。奇怪的是,几部流传甚广的文学史都称其为“革新”。总之,那时的复古要求甚嚣尘上,齐、梁诗歌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正如卢藏用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中所言:“(陈子昂)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李白正生活在那个时代(李白出生一年后,陈子昂才死),以他那种易冲动的胆汁质气质,一下子就受了时代氛围的感染,看见人人都往齐、梁诗歌身上吐口水,他也挤进去吐了两口:“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完全是一种冲动行为,一时间脑子里进了水。

李白的诗完全不合儒家诗教的要求,是儒家诗歌的对立面。儒家诗教的基本内容是温柔敦厚,含蓄蕴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诗人屈原的作品因为露了锋芒,被儒生班固斥为“露才扬己”。李白的诗主观色彩更浓,锋芒毕露更胜屈原,不可能接续儒家诗歌传统,在儒生眼中绝对算不上“正声”。对于《诗经》,儒生真正重视的不是其中的风,而是雅和颂,因为里面充斥着歌功颂德的篇什。李白则时常在诗中否定儒家所赞颂的古代贤王,动辄高呼“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这与儒家维护封建集权统治的诗学宗旨是背道而驰的。李白的一些诗写了女性,少数作品还略带色情意味,如《越女词五首》、《浣纱石上女》等,这在正统儒生看来绝对不能容忍。宋儒王安石就认为“白诗多说妇人”,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至于兴寄手法,也非李白所长,他更喜欢直抒胸臆,把心中所想说得明白酣畅。

总之,像李白这种极易受环境感染的直率、天真的人,根本不该去凑热闹,跟在儒生后边起哄,突然丧失了自我,跨入了儒家阵营,也随着儒生振臂高喊。倒是身为儒生的诗人杜甫面对这种全盘否定齐、梁诗歌的大潮,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做出了正确的思考。他反对对齐、梁诗歌的责骂,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清词丽句的齐、梁诗歌是他学习、借鉴的对象之一,他唯恐落其后尘。他对“词赋之罪人”庾信评价很高,说:“清新庾開府”(《春日忆李白》),“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对宫体诗人何逊、阴铿也有好评,说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他十分重视文学的表现形式,对齐、梁文学的重要成果、萧统所编的《文选》很是喜爱,要求儿子“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这是对李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之类跟风言论的反拨。

李白由于反对绮靡的齐、梁诗歌,连带着反对在诗歌形式上的追求,说:“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古风》第三十五)杜甫并不赞同这种论调,他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诗是呕心沥血雕饰成的。他认为写诗、改诗、吟诗有益于人的品格,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还认为要使诗歌像南朝诗人谢灵运、谢月兆那般清新流丽,必须转益多师,反复推敲,说:“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意匠惨澹经营中”(《丹青引》)。

从李白、杜甫二人在唐初诗歌复古运动中的表现以及分歧来看,二人属于不同的气质类型。李白是胆汁质,热情而急躁,容易冲动,行为的偶然性大,但反应敏捷,行动急促。杜甫是粘液质,行事沉稳而不失热情,反应较为迟缓,但说话经过深思熟虑,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声。

李白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观点,得到文学史家刘大杰的高度赞赏,说:“他的创作,是把几百年来加于诗歌的过于严格的形式和规律,全力突破,把南朝以来柔弱华靡的风气,扫荡得干干净净,完成了陈子昂诗歌革新的功业。”⑨ 这话明显不合乎李白的创作实际,必须辩驳。

李白没有“全力突破”近体诗的格律,他写了不少的格律诗。刘大杰说:“在他的一千多首诗中,律诗不到一百首,并且这些律诗,也不完全遵守规则。”这儿,刘大杰是否在装糊涂?因为李白除了律诗,还有大量的绝句,绝句也是格律诗,有严格的形式和规律。而且李白在绝句上很用力,他的古体诗固然写得很好,绝句也尤为出色,论家一致认为,“李白和王昌龄的七言绝句同是唐人七绝的冠冕”⑩。至于李白的律诗,也只有少数地方(主要是平仄相对方面)突破了限制,在对偶及用韵方面还是严格遵守规定和限制的,它们还是律诗而不是无拘无束的古体诗。

李白把南朝以来柔弱华靡的风习扫荡得干干净净了吗?根本没有。南朝时期,不仅上层文人的诗风柔弱华靡,民歌亦是如此。据余冠英、游国恩等人所说,原因是南朝民歌不是来自广大农村,而是以城市都邑为其策源地,再加上是由统治阶级按照他们的阶级趣味、享乐要求来采集的,所以几乎全是情歌,其中有一些还含有较浓的色情成分和脂粉气。11 可是李白非常喜爱南朝民歌,他的诗集中有140余首乐府诗,明显受到南朝乐府中《西曲歌》、 《子夜歌》的巨大影响。其风格阴柔,有许多是情歌,有一些也带着色情成分和脂粉气。如《浣纱石上女》:“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另外,李白还有不少柔弱华靡的作品,如《清平调词二首》、《宫中行乐词八首》等等,其《对酒》云:“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这些诗的绮靡程度绝不下于宫体诗,是宫体诗在盛唐时期的再现。

由刘大杰的论述来看,他也许也属于胆汁质气质,遇事不经过仔细研究考察,一时心血来潮就匆匆忙忙下了结论,结果露出明显的破绽,经不起推敲。刘大杰喜欢说过头话,与李白喜欢说大话有些相似。

本文对李白胆汁质气质的说明只是一个尝试,肯定不够全面,甚至有偏颇之处,请方家予以教正。但笔者认为,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它为我们分析文艺家及其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可以作为传统的历史、社会、政治、审美视角的有益补充。

注释:

①②③⑥⑦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4、74、90、79、76页。

④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2页。

⑤⑩ 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中国文学史》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73—374、390页。

⑧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2册,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672页。

⑨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65页。

11 参见中科院文研所和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有关南朝民歌的章节。

作者简价:张仲良,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所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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