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备忘录
2017-04-19冬安居
冬安居
每个鏖战网吧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对心碎的父母和一个永无宁日的家庭。一个代号为“清洁工”的职业杀手,专门针对网瘾少年下手,并以这份“清理”工作为傲,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残酷的真相……
1. 最后的守护者
我是一名清洁工,至少,客户总这么称呼我。
“清洁工,2号暂停,我再想想。”
“清洁工,4号确定,可以开工了。”
“清洁工,活儿漂亮,辛苦了,谢谢你。”
慢慢地,我适应了这个身份和称谓,客户接通电话,我会说:“我是清洁工。5号出了点意外。”
作为职业杀手,我只负责干活,处理技术层面。客户确定工作对象,而且从不付费。很难解释我为什么接这样的活儿,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称呼,清洁工。Ta是我唯一的客户,我对Ta一无所知。但Ta肯定我的工作,Ta把我的职业变成事业,对此我心怀感激。
说起来,我的外形特征不适合干这一行,所幸我是顶级的环保主义者,从不为现场添一丁点儿东西,无论气味、影像还是声响。环保口号怎么说来着?“除了照片什么都不带走,除了脚印什么也别留下。”我连脚印和呼吸都不留下,除了生命什么都不带走。不给周边环境带去一丝影响和变化,完美隐形。
偶尔,我会从网络和报纸新闻看到自己的业绩,有一次甚至导致手机刷屏,十四岁初中生通宵游戏猝死网吧。我和客户一样,瞟一眼标题,从不看内容,我们知道的比报道出来的多得多,我的工作也不需要这样的荣誉和成就感,我注定只能做无名英雄。
介绍一下我的工作情况。每过一段时间,随便揣张身份证(很多时候用不上),走进一间临时“工作室”,小心避开摄像头,挑个合适的座位。临时工作室大多在城乡接合部,或者老城区居民区的褶皱深处,位置隐蔽,装修简陋。办公面积有大有小,但格局差不多。收款台兼小卖部,无精打采的工作人员,很多台电脑,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屏幕幽亮闪烁,键盘鼠标的敲击,耳麦漏出都是杀戮的声音,细密的是手枪,一连串的突突突是冲锋枪扫射,还有刀挥动的风声,惨叫和胜利者的笑。全场不时爆两声“操”“靠”,跟枪声一样脆响而肮脏。间或两三人交头接耳,谈笑风生。室内烟雾缭绕,口臭和脚臭凝固、沉淀,跟香烟和方便面混合成恶心的香味,地面和桌面散落烟盒烟蒂、食物残渣、火腿肠肠衣、矿泉水瓶和各种撕开的塑料包装袋。
我说了,我的外形特征不理想,出入这种地方按说很扎眼,不过只要有深夜、带帽衫、平光眼镜、坚定的沉默、熟稔的动作和足够的钱,没人会注意。即使我是一條狗,一样可以交钱、领卡、开机。我要做的,只是与工作对象保持可控的距离,总在视野范围内,观察时远一点,开工那天近一点。
客户选择工作对象的根本原则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需要我掌控的条件,我是熟稔的,一周以上跟踪,确定深度网瘾,至少有过两次持续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上网记录,包括开工当天。
我带去的往往是一点粉末或几滴液体,能很快溶于水,然后溶于人体,没有残余。我从不使用成名物质,比如氰化物,苦杏仁味和鲜红肤色实在是太过标志性的痕迹。我严格遵循合理用药三原则:安全、有效、经济。尤其是顺序不错,安全第一。要的效果不是凌厉凶猛,是稳而准,确保死亡降临得隐蔽、利落而且彻底。
这是出于谨慎,也是出于仁慈。死亡时刻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有空腾出一只手和两秒钟时间来喝一口水。喝完后,他们一般会有半分钟时间,可以跟亲人告别,回顾自己的一生,仰望苍穹或上帝,感恩或忏悔,平静心情,设想来世,接受死亡。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例外,这半分钟他们无不用来点击鼠标。这对我是一种安慰,他们都死在高峰迷离时刻,或严重麻木状态。
总要在完工后很久,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大半夜,人们才会发现我工作对象的性质已经发生变化。而对我和客户来说,他在成为工作对象时,性质就变了,从汉字某某某变成阿拉伯数字某某号。
接下来总是短暂而冷漠的忙乱。发现者往往大叫一声,惊讶多于恐惧。会有少数人——从没超过半数——过去围观,也会有人虽然舍不得抬起屁股,离开电脑,但还是抽空伸长脖子或扭动脑袋,把视线转移过来。总会有人记得查看死者的电脑,如果登录的账号等级够高,也总会有人跺足痛惜,或试图据为己有。反正原主人已经用不上,就此遗弃未免暴殄天物。
与此同时,网管会过来检查,紧张地拨打电话。几个小时内,救护车、城管执法车、警车、出租车和灵车,会载着各种身份的人陆续到来,一般会包括死者家人。红蓝灯闪烁,黄色警戒线,号哭,瘫软,催促,质问,砸一两样东西,这些都是必备的戏码。当然,不是每次都上演全本,大多是折子戏,没必要叫救护车,便删掉相关戏份。有时则是默片,因为没有收尸人,或者扮演收尸人的演员是凝重沉默的中年男人,像收破烂一样收走那具少年。还有一次,老板的工作效率远高于警察,半小时内,包括我在内的顾客全部被遣散,厢式大货车装走所有电脑,只留下空荡荡房间里一具无人认领的躯体,昏暗的路灯从半拉子窗帘挥舞进来,很后现代风格的舞台布景。
有过失手,从未败露。我从事这行当却没遇到过危险,是整件事最奇妙诡异的地方。这一方面归功于我是完美主义者,从不留下任何痕迹。当然我不能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安全的真正原因是,它就是很安全。没有比这更自然的死亡。我甚至可以当着工作对象的面换掉他的矿泉水,给他的饮料添加佐料,我承认我有过这样冒险的冲动,当然从未付诸实施。我怀疑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在乎。所有来处理后事的人,无论警察还是亲属,不管带来什么样的情绪、感受和举动,本质上都心安理得、心平气和,都认为这场死亡理所当然。单调的猝死,猝死,心脏骤停,从来没有医生耐心检查过,也从来没有警察怀疑过。有的是现成理由和合理解释供大家选用,心源性猝死,癫痫引发猝死,摔倒会导致颅脑损伤。人们无动于衷、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工作,不管上演什么样的戏码,经手人、见证人,因为死亡短暂聚集起来,处理完死亡再散落到城市各个角落,回到他们各自的生活,永远不再见。网吧继续开,而我,已经开始两次工作之间的休整和度假。曾经发生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佛说,缘聚缘散,都是缘分。
当然,发生过意外,我指的不是危险,仅仅是意外。还没来得及开工,事情就结束了。这样的情况我经历过两三次。有一回,我已经为工作对象(3号)准备好最后的饮品,但苦等三个多小时,他除了鼠标什么都没碰。后来终于动了,不是吃喝,是离座。
收银台旁边的过道,左拐是卫生间,右侧是一扇落地窗。窗户破了,胡乱拉着几根尼龙绳。那是一个清凉的夏夜,微风习习,月朗星稀。我眼睁睁看着他目光发直,步伐僵硬,奇怪地往右一转弯,迈过窗户,消失了。有树枝折断时轻软的叹息和大地将人拉入怀抱的声响,听得出来,那是水泥地而不是泥土的拥抱,两种拥抱都不容拒绝,但前者热烈,后者温柔,前者是“啪”,后者是“噗”。
我径直走过他的座位,带走水瓶,没有停留。绕过空空的收银台,临出门时一回头,看到破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收银员,傻愣愣地瞪着大嘴和大眼;另一个刚从卫生间出来,一手捂嘴,一手指着前方,墙上贴着两张A4打印纸,一张“注意安全”,一张“顾客止步”。
沿楼梯下到四楼,我绕到楼侧,已经有热心人在围观。月光下看清楚情况。那人静静地趴着,姿势放松、自然甚至优美,让人联想起那种壁挂式古琴,只有半边,不能演奏,就为挂墙上好看。这个人也只有半边,另半边成了血浆和肉泥。当然,在此之前很久,他就只有一半了,外壳的那一半。对于一个没有灵魂,或者灵魂被游戏占据的人来说,他的本质在坠楼前后其实没啥区别。
5号那次差不多,他玩得太投入,一连四五个小时纹丝不动,死亡揣在我口袋里,一直没机会送给他。有一阵子我几乎睡着了,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很轻微,但两只以上苍蝇的聚会就足够激发我的警惕,我醒了,看见5号仰头靠在椅背上。路人甲说,边上这个人不对劲,这个样子睡了好久了。路人乙问,多久?路人甲说,至少一两小时吧。路人丙说,你管呢。路人丁发现新情况,说,我靠!他通关了!于是路人甲乙丙丁都伸长脖子看电脑,啧啧赞叹。
网管走过来,发现人已经死了,吓得叫起来,声音尖细娇俏,曲起三个指头塞进嘴里,还往后跳了一小步。路人甲乙丙丁围观新鲜事,引得路人戊己庚辛,也伸长脖子,站起来,跑过去,凑前看热闹。当然,更多的路人是真正的路人,脑袋插进屏幕,拔不出来。
我淹没在专注和执着的路人当中,环顾四周,心里浮起奇妙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眼前的空间幽暗诡异,黑暗像龟苓膏一样有弹性,能夠划开。就在这室内,除了我,还有他——真正的死神。我们都是幽灵,都生死大权在握,都强大而黑暗,但他比我手快,我还没来得及开工,他赶在前头把人带走。想到我有同行,还在跟我抢活儿,我的心里升起温暖和激动,差点对着虚空跟他打招呼。我孤独太久,需要有共同语言的伙伴,聊天,放松,有点思想沟通,也交流下工作经验。死神是最好人选,也是唯一人选。
以前,在漫长而无聊地等待中,我默默注视工作对象,他,生命即将终止却一无所知;我,知道他的死亡时间、方式和原因。这种时候,我没法把自己和他看作同类,我能亲自炮制死亡,当然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身着黑袍,扛着镰刀。
我跟客户交流过这种感觉,新近风行的一款网游是《死神到来》,很奇怪,玩到那么高级别的人,却认不出我,不知道我已经到来。
客户笑道:“他们认不出你,因为你不是。你不可能拿镰刀,你拿的是扫帚。”
我听不明白这话,但我从来不提问。客户知道这一点,所以自己往下说:“你知道死神为什么扛镰刀吗?”
我不知道,而且我从来不回答问题。客户知道这一点,所以自己回答:“他收割灵魂。而你……你只是将死神留下的行尸走肉清理干净,为一团糟的家庭和社会除尘、消毒、杀菌、灭害,打扫垃圾,避免感染其他人。你是清洁工,不是死神。”
说实话,我以前没完全理解客户的意思,直到认识真正的死神。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果然是冒牌货,一次只能盯一个工作对象,只能携带寒冷的死亡。而他,高贵高明得多,他照顾全场,间或也带走生命,但真正的工作跟上帝一样,是占有灵魂。他在人群中阔步穿行,踩着人的肩膀和脑袋,从他们的五官和头顶吸走闪亮的精和神,留下灰暗空洞的躯壳。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从此迷恋上网吧,那是死神最常出没的地方,或许这里就是他的家,就像教堂是上帝的家。这里也是他制造行尸走肉的工作室。他的工作能力、效率和规模,让我叹为观止,他让他们万事俱废,唯有此事,让他们能吃一口不饿死就尽量不吃两口,屎尿憋到爆,上厕所跑着去,抓紧每一秒一毫秒生命,尽数上交。我跟在他身后,偶尔为他收拾残局,对他敬仰,畏惧又仇恨。
16:13,监控录像显示他走过来,消失。
人来人往的监控录像,偶尔有人的监控录像,空空如也的监控录像,偶尔有人的监控录像。
5:36,监控录像显示他走过去,倒地,抽搐十四下,不多不少十四下。静止。
2. 毁天灭地:浩劫的前奏
客户夫妇去看病,遇到一个熟人,曾经几乎是朋友,现在见了面就加快脚步,是逃跑的姿势。妻子惊道:“那不是阿蓉吗?”两三年不见,全然变了模样,简直需要旁人确证才敢认。妻子抬手要打招呼,被丈夫拉住:“没看到人家在躲咱们啊,别去添堵了。”妻子猛然醒悟,手臂垂下,脚步转踯躅。话题已滑到危险的边缘,夫妇俩也加快脚步,躲避和逃跑的姿势,跟阿蓉适才的一样。
两人坐在候诊厅,等不孕不育的专家号。其实也没抱太多希望。精子活力不足,卵子也有问题,总是这样。吃地沟油,吸雾霾,熬夜刷手机,久坐不运动,标准典型的非健康生活方式。又是四十大几的高龄,又是取了环二次革命的,生不出孩子来毫不奇怪。只是专家给出繁复的治疗方案,点燃夫妻曲折的希望,由此开始长久的治疗,白白折腾这许久。
闲坐无聊,到底还是聊到阿蓉。明知是雷区,还是忍不住。
妻子问,她不是离婚了吗?
丈夫说,是。
妻子问,那怎么来这里?
丈夫反问,什么?
妻子说,不孕不育。
丈夫说,喔,不是,她应该是来看抑郁症,孩子死后,她一直抑郁。
提及“孩子”,一级红色预警的警报顷刻间拉响。夫妇俩心照不宣,都不再说话。只是一本正经地叹息,表示同情。假装只有阿蓉是倒霉鬼,孤家寡人,生活一团糟,假装自己没有伤痛,假装陌陌殒命,不过是晨跑锻炼中突然心脏停搏。这是统一口径的对外正式版本。
陌陌(0号,当然,他是奇点,是一切的核心、圆心,是起点也是终点)没有葬礼,只是简单的一把火,没有通知任何人。但阿蓉带儿子去了,主要是让他受教育。这很残酷,但客户理解,客户也配合。客户打开手机相册,里面999张照片,几十段短录像,记录陌陌从出生二十分钟到生命最终一刻。陌陌在笑;陌陌在哭,哭哭笑笑都流着亮晶晶的哈喇子;陌陌扶着凳子走路,陌陌自己抱着奶瓶喝奶,陌陌对着镜头比画V,陌陌六一节表演节目,腮帮两大坨傻红像猴子屁股,眼睛两大坨傻黑像被人打过;陌陌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陌陌戴着红领巾,陌陌缺了两颗牙,陌陌在升旗,陌陌在毕业礼上接受奖状,陌陌在试穿中学校服;陌陌出现在画质不好的监控录像里,倒地,抽搐十四下,不多不少十四下。静止。然后,陌陌躺在大家面前,冰冷,慘白。
教育果然有效,活着的孩子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是悲痛,更是害怕,他跟陌陌只在一起玩过一次,留下一张照片,两个少年头抵着头如胶似漆,手机荧光投射脸庞。他俩看起来非常相像,难分彼此。所以他才格外害怕,害怕跟陌陌一样,出现在最后那段监控录像里,抽搐十四下,一年抽一下,不多不少。然后这样冰冷地躺着,这样被送进熊熊火炉的血盆大口,这样变成一把黑色的灰。
客户安慰他,这把灰其实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陌陌。火一次会吃很多人体,吐很多灰,这只是一堆灰中的任意一撮,包含了很多个曾经生命的片段,是很多段人生的摘要。结果孩子哭得更厉害,抖得更厉害。说他再也不打游戏了,要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但他总也控制不住自己,真是没用,爸爸妈妈要是没生他就好了。客户搂了搂孩子,闭上眼睛,利用错觉,仍然知道搂的不是陌陌,手感不同。
孩子去卫生间的空当,阿蓉安慰客户,说句不是人说的话,你就当解脱了,你们两口子趁着年轻赶紧再生一个,从头来过,下半辈子清清爽爽。不像我们,现在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客户安慰阿蓉,别这么说,孩子还是明白道理的,他刚才说的你也听到了。
阿蓉的笑又冷又苦,你听他说!说的是人话,玩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真是着魔。家里断了网,他就几天不归屋,家里不断网,他就夜里爬起来玩通宵,我让老赵跟他一床睡,他偷了手机在被窝里玩,眼睛都玩瞎了,早上起来样子跟鬼一样,看着就要吐血。
她一说就停不下来,实在是憋得太厉害,也是因为和客户的生活没交集,丈夫的老同学的前同事的配偶,只是凑巧出现在同一个饭局,又凑巧说到孩子的话题。网瘾是强力胶,一滴就够用,从此性质相同的两个家长被牢牢粘贴,连皮连肉。
阿蓉滔滔讲,客户默默听,生出万千同情,对她所谓“不是人过的日子”体会深刻。每一个在网吧鏖战的少年背后,都有一个以泪洗面的母亲或(和)一个忧心如焚的父亲,一个永无宁日的家庭。陌陌也曾经如此,除了游戏六亲不认,对一切漠不关心,心智意念如被掏空。客户见过陌陌双眼贼绿莹莹,迷魂痴狂的样子,那一刻,Ta相信Ta夫妇两人就是死在陌陌面前,陌陌也没空扭头看一眼,更不会浪费时间离座打个电话给医院,或给火葬场。夫妻俩身体会在儿子的脚边默默腐烂,默默等待上一个游戏打完和下一个游戏开始之间,稍瞬即逝的几分钟时间,期盼足够幸运,能够被发现,被处理。客户想到这情形,不寒而栗。这就是被恶魔控制灵魂的人,经死神加工处理过的生命。
实在说,客户比我更早见识他,强大到令人心寒齿寒胆寒,渺小虚弱如人,在他面前没有一丁点抗争的余地、抗衡的可能。
客户的语气自己都不信,还是勉强说,还是要有信心,有耐心。我听培训学校一个老师说,他的学生,也是初二开始的,一直到高中,五六年家里从没消停过,他爸妈都要放弃了。后来突然跟做梦做醒了一样,痛改前非,复读一年考上一本,什么都好好的。聪明孩子潜力大,只要走上正路,爆发力惊人,什么时候都不晚。别放弃希望。
阿蓉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有没有那一天?痴迷游戏,三十多岁结了婚生了孩子,生活还是一团糨糊的,不也有?我们打也打过,棒子打断不知道多少根,哄也哄过,劝也劝过,转学,鼓励,转移注意力,换个环境,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就跟没心没魂一样,就是一条路要走到黑走到死。
说到这里,远远见孩子走过来,突然失控,冲过去揪住耳朵,满身乱掐,咆哮道,你再玩,再玩,早晚死成这个样子!你自己看看,你跟他有什么区别!这话当然伤着了客户,但客户能理解,阿蓉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客户也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说起来,阿蓉我是熟悉的,这么说有点怪,因为她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对她和她儿子,可谓了如指掌。她是那种谦和到没主见的人,不看到身边人做什么,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多数人做什么,她就毫不犹豫做什么,而且永远做得比平均值好一点,又不至于好太多。初看出挑,细看平庸。我猜她小学成绩不错,第一批入队,当过班干部,考上大学没悬念,接到情书会上交,照相一定用美颜。至于她的儿子,没人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我当然也记得,那个孩子有且只有两张脸,一张麻木灰暗无精打采,一张双目炯炯绿光莹莹。两张脸的切换按钮,是电脑。开机,屏幕亮,他亮;关机,屏幕黑,他死机。
但陌陌火化那天还没有我,也就是说,我没见过那天的他,很难想象他脸色苍白,缩头缩脑,被阿蓉掐得胳膊开满青花,流着泪自责自罪,想痛改前非,恨自己欲罢不能。客户说他以前俊朗又阳光,“跟陌陌一样逗爱”,这更难以想象。我只见过木头一样的他,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月逃课十二次,失踪两次,一次三十六小时,一次两天三夜。父母报警一次,八次在凌晨的街头失魂落魄,一家一家网吧搜找。
陌陌的死是一条深远的隧洞,客户夫妇拼命奔跑,前方依然无有光亮。何况他们还穿着抑郁的铁靴和铠甲,迈不动步子。阿蓉打来电话时,客户不知道距离失去独子是十分钟前还是十年前。
阿蓉在殡仪馆托客户打听的事,客户竟忘光,现在重新回忆起阿蓉当时的表达:“你以前不是说有个戒网瘾的机构吗?想送孩……我想送孩子去。”客户为了假装没听出阿蓉的口误,将整句话都忘记。
阿蓉是坚强顽强要强入骨的人,牙齿打落和血吞,脸上笑容依然如假包换。这样的人,却被打磨得人前洒泪,人前失态,只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客户被阿蓉的泪浇醒,忙不迭地翻通讯录。陌陌成灰后,客户将跟儿子和游戏有关的人尽数删除,家长们,老师们,陌陌的同学们,警察们。删完,手机顿时空了,世界也空了。现在要费很大劲,才找得到“米花妈”。以前住同一个小区,后来米花上学,就搬走了。
电话是米花妈的妈接的,客户才知道,世上已经没有米花妈,只有一个辛苦但快乐的高龄孕妇。而且为了保胎,嫌学区房狭小吵闹,已经搬回小区来住。这么多变化,客户竟毫不知情。按约定时间前往,客户见到身怀六甲的前米花妈,一脸幸福浅笑,不免大惊失色,因为从不知道米花妈居然会笑。越发觉得人生如夢,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说到米花,笑“嗖”的一下都消失,但消失的只是笑容的形状,笑的气味和温度还在脸上,圆鼓鼓的肚子揣着希望和未来,筑起大坝高堤,锁住过往,什么阴暗的洪水都漫不过来。准妈妈钩着小毛衣,叠着小围兜,满心满意都在新生命身上,没多少耐心跟客户说话。伤口曾经血淋淋,被时间三抚两摸,慢慢愈合,三个月前有了身孕,伤口终于结痂。往事再被反复问起,便嫌残忍。曾经了如指掌的信息现在也变得遥远,横竖都差不多,全寄宿,一或两个月探视一次,体能训练为主,辅以心理和药物治疗,学费每月五六千,一次交齐半年或一季度。大概就这样了。
客户环顾四周,整个一婴儿用品店展示区。带栅栏的婴儿床,床上堆着尿不湿、背带和奶瓶,婴儿浴盆里躺着没拆封的温奶器和紫外线消毒灯。满室流溢迎接新生命的喜悦,米花妈——前米花妈,坐在这些物什和喜悦的正中间,心宽体胖,大腹便便,天然地傲娇和满足,脸上有光泽,是生命找到新方向的那种亮度。
客户心里第一次升起黑暗的觉悟,米花是他家的死结,米花死了,结就解了。这或许是好的。伤痛当然无以复加,但终究是断头路的伤痛,走到极致,是大崩盘,所有的一切一笔勾销,归零,清空,初始化,过去烟消云散,世界重组新生。时间必是最好的外科医生,生活就算撕裂,只要命运补上一刀,去除病灶,时间便能缝合伤口。缝合马虎,针脚粗大,从此永远有条蜈蚣趴在心头,但毕竟还是缝合了。活着无论多艰难,时间永远在流逝,生活只要不终止,就总会继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过不去的都结束了,不终止就总会过去。生活万岁,光阴万能。关键是要去除病灶。
客户将前米花妈的消息反馈给阿蓉,此路不通。那些名目繁杂、面貌含混的训练营,对孩子太残酷,收费太高。退伍军人做教官,打骂体罚是基础,更兼吃药和电击,孩子都说那是地狱,是魔鬼学校。
但这些话没吓到阿蓉,孩子现在就是魔鬼,现在的生活就在地狱,客户说得越恐怖,听着越能以毒攻毒的样子。她已下狠心,不管做什么,不管花多少钱,只要戒掉孩子网瘾,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都心甘。
客户只好接着说米花的故事。米花是被骗进拯救生活特训营的,“专业戒网瘾”“丰富的办学经验”“24小时全天候封闭”“杜绝网络”“军事化管理”,米花有说有笑进去,门一关,瓮中捉鳖。第二天下午接到电话,米花没了。
事情处理得云淡风轻,学校退费、赔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米花妈这才知道,“拯救生活”全国连锁,好几所分校都出过事,处理起来有经验,有程序,规范得很。全国几百所同类机构,多的不说,十所中总有一两所死过人,是再保守不过的估计。都是按惯例,参照同行善后的。毕竟孩子往那里头送,做父母的心里都存了孤注一掷的绝望,死马当活马医,最坏还能如何?就当没这个孩子。入学合同上也写得清楚,“甲方不排除进行适度的苦难教育、惩戒教育和体能训练,以不虐待孩子或不损害孩子身体健康为限。”
这故事似乎打消了阿蓉的念头,但只是似乎。她执着地问,应该有没这么过分,但一样有效的培训学校吧。客户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过分?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曾经是条鲜活的生命,仅仅十多个小时,便“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致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死亡”,这叫过分?阿蓉已经变得跟儿子一样丧心病狂,儿子是疯魔一般要上网,父母是疯魔一般要他戒。两代人都红了眼,黑了心,魔障糊了意识。
客户一直是阿蓉的巨无霸垃圾桶、深夜求助人,数不清的痛揍,痛哭,痛苦,痛恨,暴怒,暴虐,暴戾,暴狂,她都了解。阿蓉家频繁的冲突和失踪,老师通知家长,家长哀求老师,夫妇吵架,亲子反目……蛇头咬上蛇尾,噩梦连着噩梦,果然家已不家,“不是人过的日子”。也难怪阿蓉如此。
阿蓉的执拗,叠加上前米花妈的幸福,客户突然感应到某种黑暗却真实的企盼,如果……也许……给这种地狱般的境况摁下停止键,是善莫大焉。在客户心里,阿蓉的儿子突然变成了1号。
一切就像一场爱情,最初只是一面之缘,在一念之间,但一闪念定格下来,一变而成雕塑,再变为任务。计划开始只是试探性的,是浓雾中模糊的影子,思忖的阳光一束又一束射过来,轮廓越来越清晰,终于线条毕现,细节明朗。去除病灶,结束这一切。
此处应有掌声,锣声紧,鼓点急,弹幕刷屏高能预警,终于轮到我隆重出场。
3. 穿越黑暗之门
客户动心起念,就找到了我,我爽快地接了活儿,跟踪,准备,很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刮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那天下午三、四节课是团日活动,老师不来,班干部主持。1号第二节课间就翻出围墙逃学了。熟门熟路穿梭于小巷,虚弱的阳光一路跟踪他,将他推过黏腻的门帘,消失在没有标志的出租房。
那时的我还没工作经验,口袋里备着粉末,却没敢进去。网吧百米开外是家小饭铺,两张桌子,一口汤锅,破的玻璃柜上贴着白胶条,红胶条拼成字,小小的“正宗”,大大的“面条、包子、馅饼、肉夹馍、香河肉饼”,跟实际供应的从没一一对应过,但也错得不离谱。同样的吃食,六点是暖软的早点,挨到深夜十一二点,就是硬朗的消夜。深夜两点拍门,有时也应门,门或窗撕开一条缝,一个冷烧饼和两块钱在缝隙处擦肩而过,完成交接。
我熟悉1号的行踪,这个点进网吧,总会在七八个小时后,过来喝碗汤面或就着冷热水吃个饼子,我会在那时行动。跟客户说明情况,获得首肯认证,进通宵营业的麦当劳,上二楼,坐角落,吃晚饭,俯瞰小店,掂量细节,静候时机。
枪上膛,箭在弓,一切准备都做好,最后却被客户自己坏了事。晚十点,阿蓉走进我视野,消失在门帘后面,十分钟后,母子俩出现在门帘前面,彼此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一个脸红一个脖子粗,嘴皮子都翻飞不停。我事后才知道,是客户给阿蓉打的电话,说“我下午从你儿子学校门口过,看他沿着围墙往后面走,我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听到,那个点……”阿蓉对学校方圆十里的网吧了如指掌,只搜寻了三家,就命中目标。
我冲客户跳脚发脾气,耍我呢?没有这种把我推上前又从背后插刀子坏事的。老子不干了!客户对我一万个抱歉愧疚,但对于歇活,似乎没太多悔意。我拂袖而去,从此挂靴收山,消失在红尘中。
谷雨过后是立夏,小满之后有芒种,过了夏至,客户又找到我,我压根儿不想搭理,但Ta失魂落魄的声音惊到我。Ta要说的,还是阿蓉母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1号,是在网吧门帘前跟母亲闹别扭,后面的内容,全靠客户叙述补齐。
阿蓉到底斗不过儿子,家里的电脑、手机和网络控制稍微宽松,如果游戏是一定要玩的,至少能把人留在家里。如此勉强维持了一两个月,看看中考在即,阿蓉夫妇联手,下决心杜绝,说好一切等中考后再说,孩子也答应了。第二天,孩子在惯常的时间起床,早餐是一杯牛奶和两片面包,还有削好的苹果只吃了一半,他就这样背着书包,拿着残缺的苹果出了门。
出了门,进电梯。不是往下,而是往上,上到顶楼,推开上露台的门,风猎猎地吹,阳光惨白。他在露台一角,盘腿靠墙坐,书包放膝头,拿出作业本,撕下几页,一笔一画写了好久。即使只有十五岁,写起遗书来也很费时,毕竟是最后的话,他这一走,可没打算重新满血,数秒复活。
他还在写,老师的电话已敲响阿蓉的手机,“又没到校”。这四个字,还有“又不见了”四个字,老师早已说腻,而且已不必说,这个时间点铃响,阿蓉一看号码,便知内容。她道歉,谢谢,挂机,去领导办公室,找借口请假,收拾挎包。收拾的时候,钥匙啪嗒一声掉地上,与此同时,他儿子也在往下掉,啪嗒一声,落在一楼的门斗顶上。
保洁阿姨亲见全过程,报了警。有小孩兴奋地蹿上前,又被大人拎着脖领子,挡在围观的人群外,草地转眼被踩得不像样。保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骄傲地拉起黄色隔离线,大声呵斥众人退后退后。人们转移阵地,拥向对面楼,从高层往下看得更清楚、更过瘾。很多手机投入紧张工作,有的拍照,有的录像,有的给不知道在哪里的不知道谁,作现场直播。
警笛呜呜呜,红蓝灯直闪,警察带去专业的收尸袋,结果发现真正需要的工具是撮箕或铲子,他们把肉泥撮起来带走,还有书包和六页纸的绝笔。
消息以黑死病的速度在人群中扩散,客户的手机也被感染。Ta极后悔一不留神,点开了图片。此后足足一年,Ta吃素,而且买菜不能往肉案方向看,有时不小心靠近了,飘过来一股肉味,就会一通吐。
遗书客户也看过,写得工工整整,一字不苟,其中有两句话表达了些微的悔恨和自责,将自己定性成“废物”和“垃圾”,没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中考。“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相信有转生,来世如果我还是人,一定会是最好的孩子!”
除了这两句,其他内容夹杂太多字母,看不懂。做梦都想上Ti和WCA。知道自己不是ROSHAN大BOSS,人生也没有不朽盾。就算是汉字,个个认识,照样不懂。圣光术,圣闪,奶骑。结尾“Hi!德玛西亚!德玛西亚!”大写,加粗,重复,感叹号。只能猜到是炽热澎湃的情感,却不知是什么情感。得找两个初中生来帮忙解释。才知道满满六页纸,没有一句话是对一个真正活人说的。德邦三基友、诺邦三巨头,还有冰魂、卡尔、毒龙、地卜师、隐刺,一干AI英雄全部问候到。阿蓉迸一句“我们养他十五年,他到死没一个字提到我们”,整个人泄了一地,号啕大哭。
也是从两个学生嘴里,才获知孩子纵身一跃可能的触因,先是暴雪两度跳票,让人望眼欲穿,然后是终于出2了,结果国服比美服还丑,火女的头发拉直,脸形变长,还加了面文,完全不能忍。另一个孩子补充说,最近一段时间他运气背到爆,大概也是原因。一身神装,武功盖世,却被系统分配NPC猪队友,直接秒死。用光回血回蓝道具打到大BOSS,蓝屏了。超神五杀被抢,还接连被虐泉。但两个小伙伴一致认定,他不是普通跳楼,是效仿刺客的Leap of Faith。他们对死者充满敬意和向往。
1号消失那天,阿蓉夫妇双双一夜白頭,半个月后,分别搬出形同废墟和荒冢的家。半年后,离婚,房子贱卖,丈夫辞掉工作,离开幽都,跟谁都没联系,不知所终。而现在,阿蓉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走路双臂垂直,身体僵硬,需要定期看医生。
也就是那段时间,客户反复联系我,我终于被Ta搅得回心转意,答应了约见。那是我们第一次会面。
直到Ta走到我面前,叫一声“清洁工”,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真的面对Ta了。如果将可能雇佣职业杀手的人排成队,Ta不会在嫌疑名单的前面,也不会在后面,Ta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名单中,几乎永远不会。Ta是那样一种人,无论在城市生活多久,都能看出出身农村,无论发展多好生活多安逸,精神都卑怯恭谨逊,黑和瘦不是显现在脸上,而是染在灵魂里,浑身充满强劲的刻苦,刚硬的勤奋,一股子颟顸的狠劲,不苟言笑,纹丝不乱。这样的人,杀鸡都只会按照小时候妈妈的刀法,何况她还是女的。
可就是这个女人,语气坚定,态度决绝。她深悔半年前没有按原定计划行动。孩子没了,也许婚姻、工作和住房还能幸存,也许她不至于被抑郁玩弄于魔掌。如今悔之晚矣,1号已经不可逆转变成1号,但满世界还多的是1号、2号、3号、N号,等待我们行动。她咬牙切齿,要拯救天下父母于倒悬和水火。
我不想再被戏耍,反复问,真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点头,她要求我叫她0妈,而不是陌陌妈或客户。我们聊了一个通宵,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讲,给我讲故事。
两名十三四岁少年在“蓝极速”网吧纵火,造成二十五人死亡,其中大多数是附近科技大学学生;
三名学生通宵上网后在铁轨上打瞌睡,其中两人被火车碾过;
十八岁高中生在网吧用手机接入电脑充电,触电身亡;
两个年轻人模仿网络游戏的杀人情节,杀死流浪儿童;
三十七岁男子猝死网吧,两天后发出异味,才被保洁人员发现;
数名大四学生相约网游跨年,接近零点,一个角色就突然不动了,同学连叫几声,发现人已无呼吸,送往医院途中宣告不治;
二十四岁小伙子上网,凌晨三点半咯血而亡,据悉生前患有肺结核;
二十出头女孩在家上网,父母回家发现她倒在地上,已无生命体征,奇怪的是电脑没联网。还是要内行出马,看一眼就明白死因,打完BOSS正要分装备,掉线了,挤不上去,急火攻心挂掉的;
三十三岁男子在网吧度过春节,连续上网二十七天,天天吃方便面,最终猝死电脑前,至死双手平伸,十指弯曲,保持敲键盘的姿势。
要是嫌这些新闻太遥远,那么——
陌陌爸有个老乡,儿子刚考上大学,周末去网吧刷夜,跟人吵起来,挨了两刀,一跤摔得巧,磕到脑袋瓜子,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救下个植物人;
跟米花前后脚进戒网瘾学校的一个外地孩子,受不了体罚,跳楼逃生,伤到脊椎,一度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至今还瘸着腿,在“集中营”里学会抽烟、打架和爆粗口,跟父母成了生死仇人。
培训部老师说的“浪子回头”案例,新近化为噩耗。网瘾从高中跟进大学校园,而且少了师长管控,越发如猛虎下山,洪水决堤。除了游戏再无谈资,大多数夜晚都在网吧度过,室友甚至不认识他,辅导员怎么也抓不到他。一个学期六门课全挂,一年半不到,直接达到不能毕业的三十学分死线。焦虑、自责、痛苦、愤怒、忏悔、麻木,诸多戏码轮番上演,最终永远从同一序幕,归入同一剧终,一进网吧解千愁。勒令退学正式通知下达后,他直接进网吧,连续上网七天七夜,花光最后一分钱。翻墙回到学校。第二天早上,第一批晨练的学生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绿茵球场的正中央,他幕天席地,永远地静止在这里。
0妈常去的复印店,矮黑干瘦的店主来自湖南深山,很可能全国的复印店都是湘西南那个小县城的人开的。0妈跟店主聊天,问到孩子,店主一串连声叹气,女儿一个嫁了,一个打工,倒让人省心。愁人的是他小儿子,留守在家,奶奶管不住,不好好学习,就爱上网,他恨不得烧了网吧,杀掉老板。那老板原是认识的,还是同宗,小儿麻痹后遗症,腿瘸,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开网吧糊口,就开在学校门口。瘸子老板对店主老哥诉苦,没游戏撑着,还开什么网吧,根本活不下来,就靠着游戏给口饭吃。但他要吃这口饭,店主老哥就感觉活不下去,孩子浑得他生不如死。
转过年,复印店迟迟不开门。不久再开张,店主换了个中年大妈,宽脸庞,厚嘴唇,头发染过,黑得不真实,口音还跟前店主一样。一问才知,前店主过年回家,居然真的做了先前放狠话说的那件事,有人死,有人伤,有人残,还有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山沟沟里好大一桩新闻,但过完春节便湮没无闻,消息传播不出山坳。老板娘说着挥挥手,复印店忙得很,没空扯八卦,说多了也不吉利。她自己的儿子,从高二起辍学带在身边,到现在七八年了,也是迷游戏的主儿。一玩就入魔,生意上门都不接,说“忙着呢,别处去”。对象谈了好几个,没一个上心的,也没一个长久的,也不晓得存点钱,也不操心以后怎么过日子。她不让儿子在店里上网,儿子就往网吧跑,赚的那点钱,都送给电脑了,隔三岔五还从店里偷钱。孩子大了,她也管不着,只盼着熬两年找了媳妇,让媳妇管去。
0妈的目光毒刺般射进我眼睛,说,这些都是我身边的故事,你还要听更多吗?
我揉揉酸痛的心窝子,说,够了。
0妈不依不饶,说,还有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是陌陌的故事,其实没啥情节,陌陌短短的一生截然分成两部分,前部分各种温暖回忆。进入初中,青春期加网游,变了一个人,一个父母至死无从了解的“外人”。最终一命化双刀,父母心脏双双中招。
0妈和盘托出自己的殇和恸,她和丈夫被改写的人生。老虎伤了自己舔舔伤口,犀牛伤了到泥里滚滚,夫妻二人是不同的动物,处理伤情的应激反应不同。一个假装没儿子,一个假装儿子没事。0妈总是思念和谈论陌陌,长时间待在陌陌的房间,一遍遍为他整理书架和衣柜,淘米总计量不准,饭总是煮多,吃饭时常多盛一碗,盛完才发现错,再倒回锅里。丈夫则除非万不得已,绝口不提陌陌,給人感觉是丁克家庭。
下面的字,每一个都压得扁平锋利,都是从0妈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要我拖动进度条,让上述所有以死亡为结局的故事快进,死者长已矣,余者宛若重生。苦海无边,我一出手就是岸,是不是功德无量?
我想了想,没想出反驳的词来,于是说,是。那是一个重塑人性、修正三观的夜晚,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伟大事业从此开始,我们为志同道合、精诚合作握手。
下一步讨论的,是更具体的问题,确定工作对象。再到哪儿去找个1号,这是个大难题。兔子不能吃窝边草,小心驶得万年船。0妈同意我的真知灼见,但作为普通职业女性的两难困境显而易见,没有野路子的兔子,只认得窝边草,要么不吃,要么两啃三啃,兔子窝洞口暴露无遗。
4. 血与荣耀
困难不久便迎刃而解,货源自己送上门来。一切还要归功于陌陌爸。
夫妻俩都努力想再生个孩子,像米花妈一样重新开始生活,但没有成功,雙双被打回丧子的泥淖,无力自拔,各寻生路。陌陌爸找到的新事业,是利用一切媒介和机会,呼吁加强网吧运营管理和游戏软件的审查,建立分级制度。
美国有ESRB,韩国有KMRB,欧洲的分级更是强制性的,连脏话、歧视、药品和恐怖都在限制之列,为什么中国的游戏和电影都不分级?孩子玩游戏百无禁忌,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进网吧畅通无阻?短短几年时间,网游已发展出完整产业链,成就几十亿元级别的巨大产业,让人数钱数到手抽筋,几行数码编程,就能培养出几千万死心塌地的低龄用户,也让同样多数量的家庭鸡飞狗跳,这个时候,国家在哪里?
经济台的访谈节目上,一个人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在侃侃而谈,陌陌爸指着说,看,就是他,就是他。0妈问,谁?
现在市面上最火的两款游戏,1号遗书里曾反复提及,都是这个人和他公司代理的。在美、韩都是限制级,引入中国对所有年龄段开放,风靡一时,创造了神话般的业绩,连代理商自己都没想到。被问到网游上瘾问题时,他骄傲地回答:“不让人上瘾的游戏不是好游戏。我只做最好的游戏。”陌陌爸恨得手指抖抖,这些赚钱不管别人死活的东西,连AO级(仅限成年玩家)游戏都往国内拖,推广销售全程不带提醒字样。有朝一日他拿到律师执业证,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无耻嘴脸从闪亮屏幕拉下来,褫去业界精英的光彩外衣,推上法庭被告席。陌陌爸正自学法律,准备参加国家司法考试。他立志从事反网游公益事业,已经收集大量相关案例,快成半吊子专家,就等自己有力量挥动起“法律的武器”。
0妈最开始打算从陌陌爸的资料里筛选工作对象,还没物色好,意外又得一曲径通幽处。一个“朋友”来幽都作报告,邀请陌陌爸参加。他现在的朋友圈里,有好些研究网络成瘾的心理医生和专家,要来的这位明星导师,被广泛尊为大师,甚或大神,全国巡回分享会的门票卖得比巨星演唱会还贵。据说所到之处,家长云集,苦大仇深,更兼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云霄,场面不是火爆,是狂热。0妈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内心山鸣谷应地响成一片。就是它了。
跟着丈夫走进哭声震天的会场,0妈简直是狼入羊群,瞌睡虫掉进枕头窝。四面八方几乎都是大中小学生的家长,大多如痴如醉,如疯如魔,都在崩溃边缘,背后都隐着一个让他们抓狂的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网瘾程度不同,形态各异,但是清一色的麻木、寡言、冷漠,交流障碍,学业尽废,除了游戏对什么都没兴趣,见了电脑双眼放光,没了电脑就易怒暴躁焦虑或萎靡颓废。无数严重扭曲、变形,濒临破碎的家庭,各种反目成仇、紧张到弹指决裂的亲子关系,对0妈来说,也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货源。丈夫的工作宏廓而重要,但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帮不了眼前泪水滂沱的家长,此刻正沉浮激荡的家庭。她,她要做的,是更切近有效、立竿见影的工作,做大煞星或大救星,将所有这些伤痛格式化,终结这种疯狂状态。
从此摸到门道,连丈夫的案例都绕开(终究还是窝边草),0妈开辟出自己的专属草场,在远方,不留痕迹。在这类宣讲现场,她只需眉毛打个疙瘩,嘴角往下一耷拉,用一个冥顽不化的儿子,想换多少惊悚故事就能换多少。经常在网吧一泡四五天,被测出轻度脑萎缩的大学生;跳着脚要求辍学的高中生,宣称能靠卖装备和游戏币养活自己,最大梦想是加入战队参加职业联赛;初中生突然失踪,一个月后满面风霜回来,并非离家出走,千里迢迢跑去云南,只为一套米特版三国杀;小学生偷遍家里每个角落,骗遍亲朋好友,负债累累全买了装备。
曾经有无数双绝望的手拉着0妈,说,孩子来到人间,就是有的来报恩,有的来报怨报仇。一切都是命,话只要说到这一层,便谁也不能怪罪。做父母的一场贪欢,又不跟人商量,又不给人选择,就把一个小人儿拖进世界里,互相不认识,彼此没了解,碰到哪一款,处得好不好,怎知道?都是天注定,不管怎么说,孩子是自己要生的,形同抓阄赌博,愿赌服输。这话说得在理,只是太轻巧,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知道,赌注是她的一生一世?又有几个抓狂的家长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0妈潜伏在人群中,听众人哭诉,收集案例,筛选,甄别,斟酌,比较,鉴定,非常慎重地选择工作对象,给我下达指令。我则学会药物使用、剂量测算,利用化妆、假发和眼镜做简单的易容术,了解城市犄角的地形分布,对摄像头敏感。她有我倚仗的明智、冷静、判断力和洞察力,而我保证她的目标滴水不漏地实现。
除了定期去生殖科检查治疗,0妈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清洁工作上,随着流程的熟悉和经验的积累,我俩越发地驾轻就熟,成果斐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比如4号、5号;也不是所有的父爱母爱都禁得起磨砺和考验,比如2号、6号。真相很恐怖,说出来谁也不能承认,只有我俩明察秋毫,干劲十足,业务遍布全国各地。我们的序列号稳步推进,目前已经排到7。
7是个好号码,最大的个位数质数,第二个梅森素数,闪米特人的神圣数字。可问题就出在这个神秘数字上,问题也出在陌陌爸身上。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切的起点总是一切的终点。
人物(以进场先后为序)
略
布景
陌陌爸的老家,县城街景,临街灰白小楼
时代
虚拟英雄时代,现实春节期间
放下的是话筒,升起的是万千疑窦。0妈问,怎么了?谁的电话?陌陌爸说,贾素芬,我的初中同学,还记得吗?0妈点头,就是儿子成植物人的那个。
“嗯,她打电话来,让我们去一趟。”
“现在?”
离除夕不到一星期,一个多年没联系的人叫你去医院,还不是县医院,是市医院。还必须夫妻俩同去,语气还不容置疑,还刻不容缓,这事怎么都透着诡异。
0妈因了另一层原因,也不愿去。陌陌玩游戏,是贾素芬儿子领上道的。过年时各家各户走动,陌陌还是懵懂的小学生,满手满把花炮,见大哥哥摆弄手机,凑上前看一眼,素芬的儿子好脾气,手把手教他玩超级玛丽。陌陌当即粘牢,整个假期都撕不下来,成了哥哥屁股上的尾巴。就是那一天,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陌陌眼前打开,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那一天,陌陌的死期被敲定。为这,0妈恨过贾素芬母子很久。
还是我劝0妈想开些,这些年,这对母子也没少遭罪,还有什么恨不恨的。现在哪儿没游戏?不是今天,就在明天,没有贾素芬儿子,也有别人的儿子。不会游戏,跟同伴都没得聊。就当是命好了。好歹劝动了,我答应陪她一同前往,甚至无须伪装,陌陌爸又不认识我。
夫妻俩一路都在说贾素芬和她的大学生儿子。0妈隐约记得是跟一个十三岁毛孩子起的冲突,还怀疑自己耳朵犯错,多问一句,是他捅人还是被捅?被捅?他一个快二十的大小伙子,被十三岁的小孩追着捅?
陌陌爸说,十三岁就很壮了,个子比你都高。谁想得到现在的人,小小年纪火气那么旺,一身的戾气,青天白日的拌两句嘴,就能要人命。
犯事的孩子叫二蛋子,说话冲,下手狠。眼见贾素芬的儿子挨刀跌倒,后脑勺儿磕出血来,他急了,让网管打电话报警叫120,自己冲回座位,抓紧时间玩两把,要赶在警察来之前,升上召唤师三十级,解锁精华插孔,还能打排位。
贾氏夫妇后来找上二蛋子家去。是个自然形成的城中村,歪七扭八的房子,电线拉得横七竖八,许是防拆迁。家家门帘都是黑的,垃圾遍地,臭水横流,鸡鸭大摇大摆地招摇踱步,野猫乱窜,狗在见不到的地方狂吠。
狗把二蛋子的妈叫了出来。那女人见了来人,叫一聲“大哥大嫂子”,往下一出溜,成了尘埃里的一坨,一手拍地,一手抹眼泪鼻涕地哭开来,哭得比“哥嫂”还伤心。说,那个孽障,脾气暴,在家冲我也挥刀动枪,哪个都管不住,叫警察也没用。警察管不了,我更管不了。这次是砍到你家儿子了,要是没砍到,迟早砍到我身上。砍到我身上,我也不治的,没钱治。就当我求你,你去跟警察说,他听你的不听我的,好不容易抓进去了,就千万别再放出来,就让他吃一辈子牢饭最好。要是能这样,我天天给大嫂子你们全家烧高香。要是你心里还过不去,我就这一条命,你要就拿去,只要出得了你那口气。
二蛋子妈说的倒句句是实话,丈夫早年去非洲打工,死在那里,她自己卖串串的,吃苦能吃进骨头里,大冬天夜里摆摊到十一二点。儿子管不过来,由着他打工子弟小学没读完就在街头遛,混成远近有名的孩子王,娘亲心头一把刀,毫无家教可言。邻里不止一次见她被儿子拿刀追着跑,吓得往身后抛票子,才得以脱身。现在人已经伤了,二蛋子在警察手里,没到年龄判不了刑,只能收容劳教。她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人跪在眼前哭,任打任骂任凭发落。素芬夫妇还能怎样?事情便僵了。
一个母亲跪在另一个母亲面前,两人一起痛哭的那幕,0妈没有亲见,我更没有,但当时场景不难想象。我简直能看清楚二蛋子妈的模样,灰白头发松松绾着,灰黑衣服松松垮着,表情在卑微和赖皮之间,杂糅成古怪低姿态,是最底层的那种中年妇女,既贱如草芥,又蛮横无理,还顽不可摧。
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见到二蛋子,否则会坚持让他变成7号,把已经排上日程的那个少年往后推。人若死在网吧,老板一般都会赔点钱,三五万不等。不管多少,那个万幸没被儿子砍到的母亲,至少可以换辆新的串串车、凉皮车,铁板烧或麻辣烫车,品种多,更招揽客人,车轮灵活,跑离城管来更快捷无碍。
素芬两口子跑过堂,打过工,后来在成都做小生意,中产不足,小康有余,回到老家,算得上一号小土豪。不料前有婆母癌症,后有儿子受伤,两下里一折腾,回到了解放前。生活对素芬们来说,是一匹永远愤怒的烈马,他们从生下来就被拉着走,要很努力才能跟上步伐,偶尔跃上马背,没来得及维持平衡,又被颠下来,被任何小石子——疾病、孩子、千变万化的城市政策——绊倒,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只能被活活拖死。而人间荆棘路,布满大小石块。ICU病房一天能烧几万块,儿子一住一两个月,家底转眼被烧穿,还背了一身的债。最难的时候,父亲从病房将儿子“偷”出来,试图背上顶楼一起往下跳,被值班保安拿下。苦熬两年,素芬的丈夫挺不住了,一天出门去打工,就此人间蒸发,再无踪迹。素芬把没知觉的儿子带回老家,一个人守到现在,六七年了,没少遭罪。儿子前几天突然又发病,紧急送到市里去了。
夫妻俩虽唏嘘不已,却不得要领。红唇白牙的,凭空叫他们去干吗?怕是要借钱吧。
病房全封闭,素芬出来接应,领他们进病区,领到病房外,隔着玻璃窗,看里头那个纸片一样的人,全身插满管子,仪器上亮着灯。
陌陌爸搓着手,问,需要我们做点什么?他差点报出事先商量好的钱数来。
贾素芬说,不要你们做什么,就让你们来看一下。
看?看什么?
看机器停。能做的贾素芬都做了,实在已无能为力,现在要拔了管子带回家,如果儿子自己能挺过来,是他的造化。话是说的这一半,医生眼神透出的却是另一半。各种仪器和管子沉默下来,病房死一样静。年轻的生命消逝,不像衰老的生命离去那么安静而萧瑟,会发出玻璃迸裂的脆响。贾素芬是让他俩来见证儿子的死亡。
陌陌父母面面相觑,不知这唱的是哪出。说不知道,原是假的,心里已洞若观火,只是不愿说破。陌陌是晨跑锻炼中突然心脏停搏走的。
“我知道你们恨我,恨我儿子。所以,怎么说呢,让你们来看着,这最后的……最后……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让你们解恨,就当我能给的唯一补偿。”
机器最终没有停,人被救下来,陌陌爸说出的数比事先商量的还多好些。再怎样,也不能眼睁睁看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陌陌已经死了,无论怎样也不能再活过来,再多死一个人,能得什么安慰,算哪门子补偿?
贾素芬叹口气,没要陌陌父母的帮助,也没求他们一句宽心话,只把他们送到电梯口,帮他们按下按钮,没等电梯上来,转身走开。我是在大半年之后,才知道她早两年已经有个追求者,条件不错,她对人家也有意思,但两人中间横亘着一个植物人,是一盘无解的僵局。但即使不知道这一点,明眼人也不难看出,那个贾素芬,想开始新生活。她不是唯一一个能从孩子死亡中得到解脱的母亲。儿子是她心头肉,更是心头一块巨石,悬了多年后,任何人都希望石头能落地。
看着贾素芬的背影,我和0妈飞快地对视一眼,就在那一瞬,我意识到裂痕。我们的对视通常是心领神会,这一次却短兵相接。我果断地将这个植物人确定为7号,她却迟疑着未置可否。“再说吧。”她说,空洞的声音让我想起好多年前,商量1号行动的那个早春之夜。
要坏事?
5. 灰烬使者
之后的几天,我和0妈持续分歧中,她破天荒说出些智昏菽麦的话来,残酷的生活也是生活,残破的人生也是人生。她愚蠢地重复自己都知道无力无理的话,人还没死,你怎么能让他死?
我让她讲点道理,就是这些总也不死的人,躺在病床上是僵尸,坐在网吧也是僵尸,他们和死人的唯一区别,只是还在呼吸,还要消耗粮食,浪费社会资源。他们凭什么非要活在世上,活成家人的噩梦,经济不能独立,生活不能自理,于人于己有害无益。死得这么漫长,拖累得亲人们日子都没法过,生命被吞噬殆尽……
这些道理,原是我们的共识,根本无须我讲,但事情总是这样,切近自身,就有切身之感,性质就会转变。远观才能讲理,一切身,情就重于理,就开始犯浑。她甚至可笑地问我,按你说的,就是他儿子死了算了?
老天爷,这不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吗?为什么不呢?我缓缓吐出五个字,字字发自肺腑。生活太残酷,说出一个“不”字,才能是转机和救赎。不仅不该力劝贾素芬坚持,还应该请她转过脸去,帮她拔掉管子,摘下呼吸机,让悲痛的她到追求者的怀里去哭。罪行都由我承担,让世人幸福去吧,我入地狱,世人升天。
0妈似乎分裂了,她同意我说的,带走贾素芬的儿子,就是将她的未来还给她。却始终不同意新的7号方案,贾素芬愿意结束此刻,换取未来吗?也许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我们又如何为她决断?又有什么权力裁定他人的生死?0妈那么振振有词,唯独忘了一点,真正有行动力的人是我,不是她。
终于到了那一天,大年夜。陌陌父母面对面坐着,第三面是陌陌爸的老母亲。此刻的少年都围着电视机,中青年围着麻将桌牌桌,只有这三人,围着火炉,闲坐闲聊,六只手伸着,让火舌远远地舔。其实第四面坐着我,但没人发觉。我擅长完美的隐形,落座时特别注意睃一眼窗户,漆黑的玻璃形同镜子,里头没有我的身影,这就叫专业能力。
话头是老母亲提起的,在乡间,她的消息最灵通。贾素芬在大年二十七失去了自己二十七岁的儿子,老人家第二天就知道,只是忘了说。这会子说完也没当回事,被突然冲进来的孙子拖出去拿糖果。
那一刻,留下的每个人,表情都迅疾、自然,昭然若揭,陌陌爸是惊愕继以沉痛,我則平静且兼欣慰。就是这两张内容丰富的脸,开启了0妈的愤怒和逆反,并最终改变了我的存在性质。
人要讲道理,及时死亡当然是件好事,早走早投胎,活着的人能在家(而不是医院)过个安生年,晦气都留在当年,来年崭崭新,二度春风的爱情僵局也在那一天解开。0妈却霍地变了脸色,眼睛要瞪出眼眶来,她不惜暴露我,跳起来嚷嚷,“是你干的,你个杀人犯!”手指直直伸过来,几乎戳进我眼睛,我本能往后一闪,眼睛躲开,但鼻头没有,尖尖的指甲划过我鼻尖。明明受了伤,触觉却无动于衷。倒是0妈怒斥转为惊叫,陌陌爸的手捂住脸,他颧骨表皮破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0妈失手伤人,忙不迭查看,找创可贴。明明划在我脸,却伤到陌陌爸,我也想帮忙,却插不上手,茫然地站起身来。黑夜的玻璃能当镜子用,里面只有一对夫妻,一个在帮另一个处理脸上的伤。我一时间如五雷轰顶,明白了自我的真相。世上并没有我,我不是完美隐形,我是不存在。
0妈在丈夫脸上制造的那道伤口,让我和她的关系变得微妙复杂。一方面,我们合二为一,我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另一方面,我的独立性、我和0妈的不同被放大和定型。我试图与她讨论我俩的关系,一切都是健康的,不是DID或MPD,没有神经性头痛,没有记忆缺失,更不需要心理防御机制。我们分离,仅仅是分工协作的需要,是团队协作精神使然。
对此0妈丝毫不关心,变故让我更坚定,7号的刺激却摧毁了0妈。果然死亡在远方,不过是事件和话题,只有近在咫尺,切肤切身,才是真正的死亡,是灾难。不仅我的性质变了,死亡的性质也在改变。
春节提前结束,夫妻俩回到幽都。0妈是害怕见到丧子的贾素芬,陌陌爸则要忙活年前就如火如荼的一桩官司,他的处女案。拿到律师资格后,他果然将那个“只做最好的游戏”的公司变成被告,网游引发的全国第一案,举国瞩目。
0妈陷入持续的情绪低落,动力不足,万事俱废,连定期的生殖检查都中断。她的脑子似乎感染了病毒,警惕我的一举一动,严禁我任何行动,清洁工作被无限期推迟。她竟然怀疑我们过去都错了,其实什么都不曾拯救,只是在毁灭和破坏,目光迷离地问我,“我们都干了什么?”
见她糊涂油蒙了心,我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苦口婆心讲述我们完美而辉煌的除尘事业。我是清洁工,做的是环保工作,我们从未杀人,只负责处理空壳,之所以那么严谨苛刻地选择工作对象,就是为了区分哪怕残损破败但还有一丝活气的人,和已经被他采摘灵魂剩下的残骸和灰尘。想想那些怎么也回不到常态的生活,心力交瘁的家长,打了死结的亲子关系,记得亚历山大王是怎么对付格尔迪奥斯绳结的吗?斩断它!
有个比一切都重要的事实:我们从来没真正违逆过当事人的心愿。一方面,不要骗自己,你也知道他们,十足的痴迷疯狂,人不人鬼不鬼,并没有常人以为的羞愧、悔恨和歉疚。改过自新,更不可能。他们玩的全部感受只是开心开心,high,爽;不玩,只是因为累得不行要睡觉。睡醒来,唯一想做的还是玩游戏,生命不息,游戏不止,一直玩到天荒地老,死了拉倒。所以操场上自杀的大学生才会面露微笑。
另一方面,更不要骗自己,为什么米花妈在女儿死后选择私了?为什么贾素芬的丈夫会失踪?有多少家长恨之入骨地对孩子说过“你为什么不去死?”
0妈这时候跳起来反驳:“那是气话,谁没说过,怎能当真?”
错!气话才是真话,最真的话。游戏内外,根本就在两个世界,正如阴阳两隔,天国人间。扎进游戏世界一去不回头,跟去了天堂、阴间、西方净土,唯一的区别是后者更好接受,是真正的句号。我们只是让所有人得其所哉,让爱游戏的再也不受打扰和干涉。让恨游戏的人抵达剧终,心平气和。让世界消停和清静。尘归尘,土归土,撒旦的还给撒旦,上帝的还给上帝。最终,我们真正消灭的,是失控。让生活重新恢复秩序,变得能够被理解和控制,从而彰显人类的自由意志和自我修复能力。
0妈无力反驳我,但我也没能扭转她。相反,我的雄辩引发她可怕的思路。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她下载了两款游戏,在笨拙地玩。她情绪高涨地解释,她恨整个儿的游戏,从不像陌陌爸那样,能说出细节,这个情节血腥暴力,那组造型涉及色情。一定是这个不同,让她和他走上不同的道路。还有1号的绝笔,记得吗,那份需要翻译才能明白的天书。现在,她再不对聊游戏的人说,你们哪个星球来的?说的什么语言?她要自己去那个星球,学那门语言。他们——儿子陌陌,1号,我们杀过的那么多人,恨过的那么多人,他们的王国,他们的领地,她要去做观光客。
我毕竟是不存在,再怎么制止也无能为力,0妈高空跳水般一头扎进网络,DoTa,lol,fifa,炉石和csgo,碰到什么算什么,知道什么玩什么,没有一款游戏能粘牢她,但她在蛛网一样张开的虚拟空间里,渐渐能分南北,辨阡陌,明规则,懂章法。在蛛网上漫步,似乎能见到死去的陌陌,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是母子间隐晦的会面,间接的谈心,迟到的相交相识。
那个虚拟世界是符文之地,有自己的法则、制度、规章,一整套世界观,广袤山河,完整的历史,无数有趣的人物,天赋秉性各异,能力容貌非凡,鲜亮绮丽,绚烂浓艳,富丽斑斓。相比之下,现实世界暗淡、幽晦、生冷、死寂,陌生又古怪。那个世界变化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这个世界死气沉沉,按部就班。那个世界的英雄美女光彩夺目,血性硬汉,铁骨柔情;这个世界的老师家长都是怪物,从没好脸色。他们在那个世界里强大英武,豪气万丈,故事推进,他们就是创造历史的一分子;这个世界里,他们却卑微、虚弱、渺小、无助,对孩子来说尤其凶险,动辄得咎。在那个世界行走江湖,有爱恨情仇,快意恩仇;这个世界只有枯燥的学习、做题和考试,一点意义也没有。两相比较,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竞争力可言。别以为人们都奔北上广,不,真正值得神往的圣地是瓦罗兰。所以,陌陌和1号们,不是厌世,只是厌这个世;不是生无可恋,是这个世界不可恋,那个世界才是归属。他们弃此投彼,正如弃暗投明,是得其所哉。
只有玩过,才能理解。只要玩过,就能理解。一旦体验,自然懂得。0妈的恨转为懂得和慈悲,她痛哭,悔恨,幡然醒悟,发誓要救贖。她自称陌陌妈而不是0妈,把所有的清洁工作叫作谋杀。她不再需要我,勒令我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因为死亡就是死亡,谋杀就是谋杀,无论如何美化,事情的本质从来不会变。
6. 不碎之灵
我终于意识到,被抛弃和消灭的命运已不可逆转,我心头腾起凶残,狂吼要杀掉她。陌陌妈看到我眼里的凶光,感觉到我的杀气,居然一点不害怕,只是冷笑。她知道我做不到,知道我只是她的心魔。
但她不动声色,任由我翻出7号用剩的粉末,倒进她的水杯,她还端起水杯,放在唇边。她同意这就去死,但不是死在我手,而是死于她自己,她早受够这么长久的抑郁,这么深重的罪孽。她要去跟1、2、3、4、5、6、7号在一起,因为她是8号,而我,是9号。原来,我们都在想杀死对方,我是为了继续,她是为了结束。
那真是一场殊死较量,最后,我们一起灌下那杯水,相拥相抱地安静下来。我们大概还有半分钟时间,陌陌妈默默地躺着,我知道她在跟亲人告别,回顾自己的一生,仰望苍穹,感恩并忏悔,接受死亡,等待即将与儿子陌陌的再见,还有1号,1、2、3、4、5、6、7号,那些她能面对和不能面对的人们。
她扭头看着我,用诀别的语气说,谢谢你。我没有后悔跟你一起做过的事情,但它们是错的,一切该结束了,我也要走了。这是我对他们说对不起的方式。
我也扭头看着她,咬牙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因为她是8号,我却不是9号。她忘了,我并不存在,不管我显现的是清洁工、心魔、仇结还是死神,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股刺鼻的恨,一团不得超生的恚恨。我不可能死亡或消散,我需要的,只是一个雇主、寄主、宿主,一个可依托的身躯,瞬间便能重生。
而且,我已经有了目标。再过半小时,那个人就会出现,疲惫不堪,虚弱绝望,是个不错的选择。首先,他有仇雠,所有的游戏开发商、代理商、经销商、运营商,现在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假想敌,他的终极仇恨。其次,他输了官司,所有关于分级和限制的呼吁都形同乌有。他还在挣扎和努力,却越来越感觉到,法律未必能完全解决他的问题。他正被严重的沮丧和挫败感包围,这很重要。这些感受,再加上妻子的尸体,足以重组他的精神和思想,而所谓人生,不过是观念的延伸。
所以,我只是看着陌陌妈从椅子上滑落,倒地,抽搐。静静地守着一个死者,等待一个活人归来。那时候,就是我再次被激活的时刻。只要能工作,我不在乎自己清理的是孩子还是各类富商。
这份镇定让半昏迷的陌陌妈警觉起来,她揪住我的胳膊,捕捉到我的眼神。毕竟是合作多年的黄金搭档,电光石火之间,多少念头都交换。她当下就明了我的规划。她拼尽全力推开我,挣扎着爬向电话,拨号。
免提嘟嘟嘟响三声,接通了。陌陌妈平静地告诉对方,她自杀了,电话是为了告别,为了忏悔,更是为了预警,不要受我的蛊惑。
“不,不,不!”老话机射出陌陌爸的声音,猛烈地撞击四墙,撞得支离破碎,咚咚有声。他说家里是安全的,不会有药。又命令妻子狠抠喉咙,把药吐出来,能灌多少水就灌多少。他骂她神经病,问她现在还清醒么,大叫“天哪,你到底吃了药没有?”“老婆,坚持住,我很快就到家了,保证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他说她不需要死!她什么都没做!没伤过任何人!没有什么赎罪的!他肯定!
我冷笑,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肯定?
陌陌爸大吼,我当然知道,医生也知道,不信你去问他。
我和陌陌妈都冷笑,那个真把自己当送子娘娘的娘娘腔专家?
陌陌妈疲惫至极,软软地蜷在地板上,话筒无力地搭在肩头,室内飘动无数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是一桩罪行,一条必死的理由。但陌陌爸的声音坚持不懈,锐针一般钻出来,一个一个,扎破气球。
根本没有什么不孕不育。
我定期去看的是精神科。
我的活动基本都在监控中,一般身边不离人。
陌陌爸出门,我就被反锁在家。
一切残杀和暴行,都只是幻觉。
陌陌妈不信,我也不信,但陌陌爸自有他的杀手锏,最可怕的证据,就在陌陌的房间,衣柜最下层的抽屉,最里头藏着的笔记本,记载了每一次罪行和谋杀,就叫作《清洁工备忘录》,其中第一篇是“最后的守护者”,第二篇……总之每一标题都来自魔兽世界,每个故事都充满细节和感受。
医生说了,你有太多情绪需要处理,你的自责、悔尤、愤懑、怨毒、懊恨,都需要宣泄流淌,你的躁狂暴虐,都需要分解,清洁工就是你的下水道、你的垃圾站。
我和陌陌妈头抵头,同听话筒,同读笔记本。随着陌陌爸声音的蔓延,随着《清洁工备忘录》文字的铺展,我听到自己体内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分得清真假。我不是0妈的潜意识,而是陌陌妈疯狂的想象,潜意识是潜伏的真实,想象却是真正的虚构。我知道自己不存在,但不知道自己存在得如此彻底,我能感觉到自己正以慢镜头,碎成粉末,再灰飞烟灭。我双手抱头,尖叫:不——
不——
我!不!服!顽强如我,绝不肯坐以待毙,垂死也当挣扎。就在化作乌有的最后一刻,我听到门响,陌陌爸回来了。
我抢在陌陌妈之前,站起身,迎向他,迎向自己的光明和重生。被陌陌媽消弭之后,我还有陌陌爸。我能放大他败诉的痛苦,无助无力无依无靠的虚弱,增强商业成功人士的笑容和得意,我会让他记起那个寒风凛冽的深夜两点,他脚步不稳地摸进第二十八家地下网吧,终于见到儿子陌陌,已经两天半没吃饭,脸色惨白,浑身发软,全身一无所有,唯余一张Vip卡。网吧店庆的优惠活动,充100送20。他平生第一次失控,差点冲进吧台暴殴网管,用会员卡划开对方的喉咙。国家有规定,店门口也挂着牌子,未成年人不准进,我儿子怎么成了金卡会员?网管乌青着眼说:“我怎么知道他成没成年?”确实,陌陌穿着校服又如何?网吧里坐的,一半都穿校服。然后呢?无非是退钱、销卡,还要扣除工本费,还要赔偿医疗费。我会重映那一幕,复制那天的暴怒和仇嫌,并放大,放大,一直放大到铺天盖地,直至能控制心智。我对此充满信心。
不管怎么说,我是恨,会永远寻找和制造我的主人,我是清洁工,会永远忠于自己的事业。
标题书法 杨卫列
原载《芙蓉》2017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